王珮瑜看過或沒看過中國戲曲的人

中國戲值得選擇

王珮瑜 京劇演員、余派老生

朋友們：

很多有趣的文學藝術的觀點都是通過書信的方式公之于世的，像《談美書簡》《京劇書簡》，很多小說干脆由書信體寫成，大概書信是公開化、有對象的日記，可以說一說心里話。我們京劇舞臺上也有一種“自說自話”的表演，叫“打背供”，一聲“哎呀且住”，人物立刻從故事里跳出來，站到觀眾面前表一表情由、訴一訴衷腸，無論結局如何，角色在這里就完成了與觀眾的和解。所以我想寫一封信，給看過或沒看過中國戲曲的人，特別是小朋友們。

為什么要看中國戲曲？因為它和西劇不同，發端時的社會功用不同，表演方式不同，對觀眾的要求也不同。西劇追求真聽真看真感覺，要帶著觀眾一起做夢，我們幾大表演院校學習的都是這個體系。中國戲則不然，它的核心叫做虛擬化、程式化，帶著觀眾做夢的同時，又時時提醒他們戲如一夢，人生如夢。虛擬化，就是真物不必上臺，作比成樣，信則為真；程式化，就是約定俗成，各憑本領，從心所欲不逾矩。也許用一句更流行的話說，叫“有意味的形式”，這三個要素恰巧中國戲都有，“形式”，打背供、刀槍把子、唱念的韻律都是精美的外在形式；“意味”，它以高超技巧引起贊嘆，以音符走向引起感傷，以人物遭際喚起共情——中國戲的元素太豐滿了！最重要的是“有意味的形式”，它的演繹從來不是某朝某地、一人一事，它帶著藝術作品最該有的超越性，《沙橋餞別》說，“今日長亭相送，略表孤的心意，盼早去早回。過橋，便是天涯?！蹦姆N離愁非如此？《定軍山》說，“將倒是一員虎將，可惜他老了！”何人暮年不如是？中國戲講的都是人生的大團圓、大悲劇，大歡喜、大哀傷，不因為你穿著現代裝吃著雞，就不能體會這樣情感，這就是藝術的超越性。

齊如山用駢句總結中國戲的理念，叫做“有聲必歌、無動不舞”。中國人對美的極致追求，就是連文藝理論都要寫成工整典麗的文字，所以我們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戲劇，就是這樣精致而講究的。

西劇剛進入中國的時候，我們正處在民族自尊心遭受巨大打擊的時期，對中國劇的看法難免偏頗，發明“新劇”的愿望又過分急迫。當時不只戲劇，連我們的傳統文化也一并遭到否認，我們的禮儀被等同為尊卑等級，我們的詩文被當做舊制度的工具，我們的戲劇和藝人被簡化為玩物，許多有識之士都不能全然了解它已發展完善、自成體系，未能將它提拔到世界藝術殿堂里去，讓它獲得應有的地位和尊嚴。到后來，民族的也是世界的，但可能是現代媒介，讓藝術被劃分為紅的和不紅的，另一種評價體系的出現，讓中國戲和京劇多少顯得尷尬。

我總覺得，那樣的時代應該讓它過去。今天的年輕人，有“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條件，就應該有“三千弱水取一瓢”的智慧，應該不卑不亢地看待自己民族的戲劇和文明，更應該擺脫流量、評測、排行榜、推薦閱讀、猜你喜歡的控制，用自己的大腦，放出眼光來，大膽去選擇。有歷史感、儀式感、現場感、新鮮感的中國戲，是非常值得選擇的。

我開頭說，這封信特別想寫給小朋友，也是出于這樣的原因。小朋友的頭腦里還沒有形成刻板印象，沒有新與舊、過時或流行的藝術判斷，只要有趣，相信你們都愿了解；小朋友的身體還未長成，正可以接受唱念做打、手眼身步的京劇學習初體驗，行站坐臥、舉手投足都有規矩，都是精氣神。

如果朋友們都沒機會去了解一次京劇，沒進劇場聽過一場中國戲，那我所從事的這門藝術的美妙將不被人知，就只能是自說自話、幽芳自賞。很多知道它美妙的人說，京劇發展至今，已成為獨立完善的藝術形態，不為大眾喜聞樂見也并不影響它的高級，居高聲自遠，好東西不必吆喝。但我從不滿足于此。藝術最終的去向，還是表達和分享。有人愿意來看戲，有人因為看戲而主動獲取知識、開拓眼界、鍛造觀念，有人因你的表演而感動，獲得能量，或得到慰藉。這才是編織夢境的藝術家最滿足的時刻。只有擁有更多來自觀眾、他者的反饋，才能讓這門藝術走得更遠、更好。

所以30年以后的2049年，及更久以后，我都希望中國的戲，被更多人看到、了解、喜歡，如此，藝術更圓滿，人生也是。

你們的朋友 王珮瑜

2019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