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村上春樹
我每天去學校,每周在意大利飯店做兩三次工,同伊東談論書和音樂,從他手里借來幾本巴雷斯看,寫信,同"海鷗"玩,做細面條,侍弄庭園,邊想直子邊取樂,一場接一場看電影。
阿綠向我搭話是6月快過完一半的時候。兩人足有兩個月沒開口了。上完課,阿綠來我鄰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沒有吭聲。窗外雨下個不停。這是梅雨時節特有的雨,沒有一絲風,雨簾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其他同學全部離開教室后,阿綠也還是以那副姿勢默然不動,一會兒,從棉布上衣袋里掏出萬寶路街在嘴上,把火柴遞給我。我擦燃一根給她點上。阿綠圓圓地噘起嘴唇,把煙緩緩地噴在我臉上。
"喜歡我的發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樹統統倒在地上。"
"真那樣想?"
"真那樣想。"
她注視著我的臉,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瓷先ニ任疫€要如釋重負。阿綠把煙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飯去吧,肚子貼在一起了。"阿綠說。
"去哪兒?"
"日本橋高島屋商店的食堂。"
"干嗎故意去那種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里。"
于是我們乘地鐵來到日本橋。也許從早上就開始下雨的關系,商店里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影。整個店內充溢著雨氣味,店員也因無所事事顯出無聊的神情。我們走到設在地下室的食堂。細細看了一遍陳列的樣品,兩人都決定吃盒飯。雖是午飯時間,但食堂里人并不擠。
"在商店的食堂吃飯,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邊說一邊端起幾乎惟獨商店食堂才能見到的光溜溜的白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歡這樣。"阿綠說,"覺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這大概同小時的記憶有關,小時很少很少由大人領著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媽喜歡逛商店的。"
"真好。"
"也談不上好不好,我本來不樂意去什么商店。"
"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好是指在大人關懷下長大。"
"嗅,獨生子嘛!"我說。
"小時候我就想好了,長大后一定一個人來商店食堂飽飽吃上一頓。"阿綠說,"不過也夠無聊的,獨自在這種地方毛毛草草吃頓飯,哪里能有什么意思。既不是特別好吃的東西,又亂哄哄地讓人心煩意亂,空氣又糟,光是地方寬敞。但我還是時常想來這里。"
"這兩個月好難熬啊廣我說。
"從你信上知道了。"阿綠面無表情地應道,"反正先吃飯吧,除此以外我現在考慮不了別的。"
我們把半圓形飯盒里的東西一掃而光,喝了湯,飲了茶。阿綠吸了支煙。吸罷,一言不發地迅速立起,拿傘在手。我也隨之欠身,拿起傘。
"這回去哪里?"我問。
"來商店吃完飯,往下當然是去天臺嘍!"阿綠說。
雨中的天臺一個人也沒有。愛畜用品柜臺看不見售貨員。小賣店和乘用物售票處也都落著卷閘門。我們撐著傘,在濕漉漉的木馬?;炯?、攤床之間散步。東京的鬧市區中心居然有此等荒涼的場所,我有些意外。阿綠說要看望遠鏡,我投進一枚硬幣,她看的時候為她撐傘。
天臺角有一小塊帶涼棚的娛樂場,擺著幾臺兒童游戲機。我和阿綠在里邊一條歇腳凳樣的矮臺上坐下,觀望麗景。
"說點什么呀!"阿綠說,"總該有話說吧,你?"
"我并不想為自己辯護,不過上次我確實心緒很糟,頭腦本木的,對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說,"但見不到你后我才深深意識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堅持到現在。而失去你之后,我著實孤獨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邊君?由于不得見你,這兩個月我是多么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沒想到。"我驚訝地說,"我以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我。"
"你這人腦袋怎么這么簡單?我肯定想見你的嘛!我不是說過喜歡你的嗎?我并不會隨隨便便喜歡上一個人,或輕而易舉拋棄一個人。這點你還看不出來?"
"那當然是那樣………"
"不錯,我是生你氣來著,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腳。還不是,好久才見一次面,你卻呆愣愣地只顧想別的女人,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就是生這個氣。不過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還是同你分開一段時間為好,即使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