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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情結與靈魂歸宿
——王立世鄉土詩賞析

2019-11-12 20:32李樹強
火花 2019年3期
關鍵詞:故鄉詩人詩歌

李樹強

人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在異鄉的回眸中,家鄉才能成為故鄉。此際故鄉的一切,皆神圣起來。自從杜甫“月是故鄉明”和“青春做伴好還鄉”問世,把《詩經》中離鄉的“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的故鄉心結,上升到具象的明月,釋放到還鄉的能指期許中以后,每一時代中國詩人的詩篇都樂于創新意象,更新呈現方式,無限地擴展故鄉境界,豈是一個“鄉愁”所能了得?

當代詩人王立世的故鄉和所有詩人的故鄉一樣神圣,但獨有他把自身和故鄉的親密程度延伸為血肉相連狀態,圣化到燈火交輝的宗教意境,塑造出一個人人能所視所感的中國詩史唯一的故鄉意象。

故鄉之二

走到哪里

我都背著我的故鄉

再疲憊,我也不敢放下

我怕故鄉的皮膚

被異鄉的棱角擦破

早年,我是故鄉的孩子

故鄉天天把我背在背上

而今,故鄉變成我的孩子

我把故鄉天天背在背上

中國人有一種非常偉大的說法——“父母之邦”。詩人從本能出發,原始性地把自己和故鄉的關系理順,看作是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并逆轉。曾經故鄉像父母背著孩子,孩子成人離鄉時,把故鄉當作孩子背在背上,疲憊了也不敢放下,寧肯自己受損也要保護好故鄉的每寸皮膚。詩人正是從自己“被異鄉擦破”的傷口上,感受到了故鄉血脈的流動,實現了對故鄉驚天動地的感恩。能背著故鄉的人也是能背著祖國的人,他被祖國背大了,就全心全意保護著他的祖國。這首詩在本質上也是一首優秀的愛國主義詩篇。

著名詩人牛漢是山西定襄人,他年事已高時寫了一首故鄉詩篇《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我是大樹母親綠色的胸前/凝結的一滴/受傷的血?!辈煌瑫r代成長的詩人,卻有共同的詩性敏感,人和故鄉感情的最隱秘處只能剖開心窩子以血肉表達。年紀尚輕的王立世以《童年》中“沒有長得豐滿甜美/就被風吹落”的“青澀的杏”,來對老詩人“早熟的棗子”做出忘年的呼應。古老三晉大地的故鄉,每代詩人都留下了認鄉歸宗的符號。

王立世是山西山陰人。他第一次離鄉時背走的是故鄉最初的舊模樣,他一次次回鄉又一次次離鄉時,背走的是故鄉在突飛猛進的新時代變化了的新模樣。在新舊印證中,詩人和故鄉一起痛苦一起歡樂一起成長。我們也能從他的詩篇中看到他的故鄉的舊貌新顏,聽到二者相通的血脈跳動。

王立世詩歌基于對故鄉容顏的珍藏愈久而愈清晰,描摹的謹慎選擇細節呈現出“目擊美學”的實質性,在形而上的沉思中鉤沉最為私密的積淀,而使表層的每一條皺褶都取得象征物,把袖珍的故鄉宏闊地矗立在大地上?!耙槐犙?,就看見你的面容/一落腳,就踏上你的土地”。故鄉賀家窯哺養出了一個詩人,注定要由這個詩人來聲聲喊她娘。詩人把狹小貧窮的賀家窯用語言的利器開拓出無疆的福地,建成賽過倫敦與巴黎的美輪美奐的天堂。而最終,超越塵世一切俊美的賀家窯,還是在詩歌中結晶成華美如珠的故鄉?!拔业拇迩f,像一位年老的母親/兒女們跪在你顫巍巍的身前/用雙手,撫摸你臉上溝壑般的皺紋/用干凈的手帕,一點一點擦去/你臉上厚厚的風塵”。日常生活經驗中的習慣性動作被詩人的語言創造出了賀家窯可親可愛的母親和兒女相依為命的形象。在地球成為地球村時,人們追逐財富,只有詩人不舍故鄉?!耙粋€流浪漢/說起桑干河/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這條在故鄉流過的因女作家丁玲而聞名四海的河流,詩人并不用氣壯山河之勢來形容,卻用流浪漢眼中突現的光亮引出一條河的水光。他是離鄉在外的游子,回憶童年“一個孩子從河流中露出了頭”和“群鳥在岸邊的樹上鳴叫”的美好時,沙灘上那被歲月掩埋的腳印便開出了鮮艷的花朵,那枚風中的月亮卻因鄉愁而日漸消瘦。詩性思維機智,情景朦朧卻內伏清晰的圖案。詩人僅僅“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卻照出故鄉巨幅全身立體肖像。在《走進深山》時,故鄉深山里的諸種美好,給詩人排除其它身外之物,凈化內心,詩人想化為云煙與青峰,“或圓寂成一塊粗糙的山石”。詩人對故鄉的愛戀,已然在禪云梵煙中達到了石頭和青峰疊加的須彌至境。一塊石頭有了禪思,十方世界皎皎如故鄉,也是天地與我同根同脈的情狀。

詩人如此別出心裁地描摹了故鄉的大地大山大河,接著就描摹故鄉的細微事物,更顯現出他的大處著眼、小處著手、點面結合、相互關聯的藝術把控力。

詩人背走的是故鄉的記憶。唯有把記憶傾瀉為詩,心靈才能獲得寧馨,詩歌復又在空曠中撫慰心靈。以心靈之眼觀身外故鄉相,觀之又觀,乃見真容,并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但泥土的故鄉又拒絕奢華的美容,不需要怵心劌目雕琢打造的艷詞粉語作為飾物。由心中自然流出的樸素平淡語句,攜帶著莊稼花草,記憶中的故鄉復現為現實的故鄉,也綺麗,也英爽,也雄奇了,風姿綽約地雍容大方地站在世人面前了。喊一聲賀家窯,“故鄉,在眾聲喧嘩中/依然是一個嘹亮的詞(《故鄉》之一)”。春天里,要談談故鄉的“草色、歸雁、炊煙、濤聲/還有劈柴、飲馬之類的農事”;要看看故鄉那棵老棗樹開出的小花,沒牙的老牛在低頭拉犁,山坡上散漫的羊群;還要談談瘦弱謙卑的母親和胸懷如海納百川卻沉默無語的父親(《春天的村莊》)。

詩人不甘于平庸,絕不在陳詞濫調中怠慢褻瀆了別有情致的故鄉;他有力量在平和抒情中突然轉折,另辟蹊徑前行。

目光

你的目光

像一條長長的小巷

我一生都在上面

溫暖地行走

是誰的目光具備如此超凡的神力?是父親的?是母親的?是那個故鄉女孩的?總之是人格化了的故鄉的目光。故鄉放眼給游子開辟一條長長的小巷,游子在里面一步步走著并不感覺門外的寒冷,由小巷走到老街道。他是走在存在者與故去者的足跡上,一并聆聽他們悅耳的腳步聲,并和他們親切對話。老街道的土路變成瀝青路,高跟鞋代替老布鞋踏上去,老街道都喊過疼。即使老街道喊不出疼,詩人也知道它疼,這是他在回憶老街道飛揚的塵土和老布鞋的溫情時感到的疼(《老街道》之一)。詩人在老街道碰見了不少故鄉人,挑水老人被兩只桶晃悠了一生;想著心儀的妹妹坐著馬車遠去,詩人擔心車輪的安危。詩人嘆息“舊街道,不能翻新/就像我磕磕碰碰的前半生”(《老街道》之二)。

熱愛產生詩歌,首先產生的是想象力,詩人把天賦內生的匪夷所思的想象力果實一一捧示。他又從老街道走到鄉間小路,不把這份優雅興致匯入流行謠曲的同聲普泛,而給予小路空前絕后的極端陌生化譬喻?!靶÷废褚晃获厚皇缗?,在靜靜午睡?!焙芡回:苄涯X,但又合情合理,不刺眼很養眼,促人拉長意念想象她的萬方儀態萬種風情。想象力的大比對開始了,魚塘是小路多情的眼睛;小路的變性實在出人意料,楊樹是小路稀疏的胡須;想象力有神話功能,小路就伸近伊甸園的靈界,像那條緊貼大地爬行的蛇(《鄉間小路》)。

詩人由鄉間小路走到廣漠蒼茫的世界以前,必須把故鄉描摹完全,不能留下缺憾之美。他在城市的夜晚尋找故鄉的月亮,因尋月不得而悲傷(《尋月》);還通感式聞到月亮“有草味/聞一聞就回到了遠隔千山的故鄉”(《月》)??丛虏坏蒙奥勗隆庇胁菸陡`喜者,世上能有第二人否?他走近故鄉的麻雀致意(《致麻雀》);他把故鄉比作平安快樂的桃花源(《桃花源記》);他聆聽從不改變音質、音色、音域的故鄉流水的聲音(《我喜歡流水的聲音》);他心領神會了“像掩埋在故土深處/一顆憂郁的土豆”的故鄉方言土語(《直抵故鄉的詞語》);又為“像一位光芒四射的新娘,端坐天空”的故鄉黃昏所沉醉癡迷(《黃昏》);他在麥收季節也有了麥子的覺悟,曾經鋒芒畢露、麥浪滾滾,告別土地后“被剝去皮,磨成面/攙進水,反復搓揉/今生,我不再是我自己”(《小麥如是說》);因此詩人也想“像一粒麥子/以微小飽滿的形象/出現在田野”(《麥子》);他于是想到了鐮刀,平時掛在墻上由于無所事事總在和墻、釘子,甚至自己“較勁”,期待在收割時一展鋒芒(《鐮刀》)。詩人是背井離鄉的人,他不能不低下頭來矚目禮拜故鄉的井。

雜亂的草

掩映著

一口孤獨的井

井底的水

等著風

把它吹成波濤

詩人是喝故鄉井水長大的,井是他周身血液的源頭,不論井的命運如何不測,能不能遇風起濤,但井水永會在心里翻騰著不息的浪花。

王立世是性情中人,情牽故土必能風生水起。故鄉的天地日月,四季輪回,莊稼牲畜,眾生男女,皆是詩人來自泥土又過濾凈化得高貴純正的性情元素,積累聚集成內心體驗的結晶,在物象的每一個切入點閃光。詩人抓住每一個光點,安靜從容地訴說出來,豐富的聯想把瞬間感受在方寸篇幅內播弄得淋漓盡致,潛蘊的激情紋絲不露卻時時存在一發而沖破語言的柔情殼體之勢。中國詩界誰能把方言土語當作埋在大地深處的土豆,誰能把黃昏看成端坐天空的新娘?王立世的麥子不同于詩歌天才海子的麥子,更不同于其他詩人萬頃麥子中的任何一棵。詩人不鳴時,別人聽不到他的聲音;詩人一鳴時,又有幾人能聽懂他的聲音?

詩人在異鄉,怎樣思鄉,怎樣扛住還鄉的誘惑,是對詩人心理陰晴的考驗,也是對詩人詩才的確證。詩人思鄉中的掙扎,是對故鄉形質的再次塑造,對異鄉與故鄉先入為主的感覺差異,加重了情感的焦灼。詩人還鄉復又離去,在空間的路程往返中被時間輕輕撫摸;在心靈上對故鄉從不缺位,是在到達時離開,在離開時重新到達,在故鄉與異鄉之間樹立起精神的里程碑,移栽故土花木于其旁。詩人的想象氣質,是異于一般詩人的短視的,他對遺忘的修復能力,也是一般詩人的雕蟲小技所不及的;他的思往性與歸來性的語言,又含蓄又空靈最能打動往返中的同路游子,好像早已在路上等待他們的離去與歸來。詩人在謙卑中給自己結構意象,以一粒塵埃漂泊天空俯視大地,發現自己所懷念的目標。

一粒塵埃

我本是大地一分子

因不安于現狀

浮躁成一粒飛揚的塵埃

終日流浪在灰色的天空

因無根

被風吹來吹去

我一臉倦色、一腔空虛

經常陷入困惑

在懷念低處的水土

因著對低處水土的虔誠、坦白與真實懺悔的那一份童貞,詩人有資格做故鄉永遠的孩子,敢于想象著在城市的廣場上,“戴一頂草帽/荷鋤走在鄉間的田埂”(《故鄉,我永遠是你的孩子》)。詩人思鄉,在無漿船上以心作漿返航,似葉離枝歸根,似斷翅之鳥遙望炊煙,詩人舉步緊跟故鄉的背影走到童年的故鄉(《思鄉》)。詩人盼望和鄉親們在故鄉的小路結伴而行,一起把汗水灑在田野,久違的笑聲在陋室和鄉音產生共鳴。最符合詩人身份的盼望是:“我微不足道的名字/發表在故鄉的小報/被鄉親們午后閱讀”(《思鄉的歌》)。詩人在城市看人們跳舞,風吹柳葉也在跳舞,詩人認定這股風是從故鄉吹來的:“我的心跟著柳葉/在胸中跳起了舞?!保ā段琛罚?/p>

詩人的思想纏綿悱惻,一顆飽滿的蠶繭抽盡絲,是一行一行無盡頭在風中顫動的詩。

詩人的還鄉是勇敢的,坦然的,毫無心理負擔,沒有身份地位的計較。因而他的還鄉詩也是多情的平鋪直敘,一個個動作,一聲聲心跳,平實中又有一高一低而不顯,一仰一嘆而不分。

還鄉

不需要華貴的衣錦

也不需要發光的頭銜

放下手頭那些雜事

從吵雜的城市起身

帶著銀白的頭,滿臉的風塵

和憂傷的眼光

經過一個個站口

走在還鄉的路上……

接下來,“我的夢想是/遠離燈紅酒綠/在老宅門前的石墩上/坐上整整一個下午”;在草垛上睡一覺聽聽雞鳴,摸摸那扇簡樸的柴門,抱抱那棵滄桑的老樹,小河里洗洗沾滿塵埃的雙手,然后“站在高高的山崗上/向鄉村低洼的風景深深鞠上一躬”。再接下來,回到土屋聽聽鄉音,睡睡熱炕,談談鄰家小女,望望月亮;“渴望了半生,遙想了半生/就是渴望一頭栽入故鄉的懷中”。詩人的夢想與渴望,不靠什么物質金錢,不靠什么身份地位,就靠一顆樸素純凈像種子發芽那樣的初心就能完美實現??释b想的愿景的輕松實現,使人倍覺完美;一顆儲存多年的良種緩緩發芽的聲響就像一首由交響樂伴奏的長篇贊美詩。詩人還鄉,還想看看他爬在窗臺上初次觀察世界的童年夢想(《小時候》),還想在老街唱幾句家鄉民歌信天游,還想去老墳祭一次祖。想做這些事又產生一些顧慮,增加了還鄉游子心理上的層層色彩(《我想,但我怕》)。詩人還鄉最所思所想,是再會會在河邊洗衣的那個女子,重溫青梅竹馬的舊夢:“我脫下浣過的青衫/輕輕地走過來,走過來”(《你是我河邊渙衣的女子》)。詩人的整個還鄉感應,就是軀體的歇息,對心靈的洗滌與充電。

說到底,詩人王立世是一個鄉村的孩子,鄉村的少年;成人后在城市做著一份為人民服務的工作,仍保有農民善良純樸的天性,警惕著物質主義的拉攏,堅持著初心與信念。這些品質頑強地表現于他的詩作上,不是從流行的概念出發;而是抓起土地上的一把把物象,投入心靈沉淀酵化,變身為瞬間的感受,笑靨微微的詩思,或若隱若現的哲理。他的詩是花朵的影子,不是熱抒情,不是冷抒情,而是溫暖抒情,在行云流水中飄動,或像農人在柴草燒過的炕頭上的對話。他的詩不做作,不拿捏腔調,不虛飾辭藻,是最能傳情達意的民間語言的精華提煉,“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很給人“無心栽柳柳成蔭”的驚奇感。讀王立世詩歌,常有雅人深致妙句跳出來攔眼。

描摹故鄉容顏、思鄉、還鄉,這三種歸屬感,就像麥子成熟了低頭頻頻向土地鞠躬一樣,倒逼出一種歸宿感,絕不存在“胡不歸”的理由。歸屬是詩人詩意地棲居,歸宿是詩歌詩意地棲居——故土乃是二者不二的棲地。詩人王立世的歸宿感磊磊隆起,既有落葉歸根的輕松自如,也有托體同山阿的莊嚴肅穆。歸屬與歸宿都不是隨機選擇,歸屬是生命個體的站隊,后來的向心力活動。歸宿是生命個體的定位,生和死的分離與合一,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握手。

詩人王立世早已確認了故鄉的人文價值,“不只是一個熱詞/更不是一個虛幻之地/是我生命的源頭/更是我靈魂的歸宿”。他不忘故鄉 “現在還住著我的親戚/埋著我的祖先”(《故鄉》之四)。古典的故鄉,時尚的鄉愁,確是網絡上跳下竄的熱詞,詩人卻以“魂歸故里”作證,故鄉成為精神的路標。詩人不斷呼喊著:“想開了,想開了/我就是水/喜歡往低處流”,“想開了,想開了/我就是泥巴/與莊稼最親”(《想開了》)。詩人對人之最后歸宿,想得開放得下,詩言此志,是禪師四大皆空的悟覺,是哲人天人合一的智慧。詩人并不“長恨此身非我有”,而幽然泰然破解靈肉之謎:“我是一塊完整的木頭/被時代的鋸子鋸成兩塊”,一塊像身體丟在城市,一塊像靈魂漂在故鄉?!痹娙似诖`肉圓融:“我的身體與靈魂/早一天結束流浪/在同一個地方扎營?!保ā对鸂I》)扎營之地在故鄉,時代最終會把一個完整的詩人還給他的故鄉。清明節是中國最能開啟人的生死感覺的節日,詩人王立世寫有兩首清明節的詩,記錄個體人生的生死腳步?!扒迕鞴?,我也想給祖先去上墳”,“我卻在異鄉的路上徘徊/生怕碰見熟人/問我清明節為何不回故鄉”(《清明節,我想回鄉》)。詩人像一個古代的游子,心懷當代人不常有的愧疚,掏心剜肺地給另一個清明節寫了一首敲骨醒腦的斷魂之詩。

清明

這一天,我突然意識到

我的骨頭正在生銹

腦黃金也越來越少

滄桑之心越來越多愁善感

塵世里越來越嘈雜

我空空的心里,只剩下

一個連牛羊都走散的村莊

故土里睡著的前世親人

我想把他們一一叫醒

詩人把辭世的鄉人叫醒,說些什么呢?詩人在這個特別的節日忍受特別的痛苦,解剖自己得到了特別清澈明朗的解脫,他向地下的親人們匯報,要他們評判?!拔沂且粔K原生的丑石/被歲月磨去了鋒利的棱角/剩下水一樣的一顆柔心/常常懷念過去粗糙的音容?!痹娙擞肿哉J是小樹、螞蟻與盆地,在故土上撐高故鄉賦予的人格(《自己的歌》)。這個泥土的兒子,布衣粗食,住窯洞,坐馬車,身材膚色儼如莊稼,心中的鄉村花園開滿農作物花朵。他無顯赫的身份與發光的頭銜,不攀援權貴追名逐利,只忠于愛情友情。他的“一顆高貴的頭顱/始終像小草一樣堅韌”;他“每月讀一次 《圣經》/為家園做一些美好的祈禱”。他播種耕耘,“等待一個豐碩的秋天”?!拔易罱K要回到大地的懷抱/化為一撮樸實的泥土/用自己的生命/去滋養萬物”(《我的人生畫像》)。在前世親人面前,詩人唱出了自己的歌,畫出了自己的像,必然收到他們的祝福,再一次提升自己涅槃般的至上覺悟。

我想要的,都很簡單

你給我的,過于復雜和豐盈

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喜歡的

我想要的,我喜歡的是

坐著鄉村沒有頂篷的馬車

慢慢走向秋季的深處

看生命像夕陽一樣墜落

一切重歸寂靜的時候

我最想念的是門前的流水

和屋頂的鳥鳴

在繁華似錦的地方、人性最容易衰落

我想盡可能純凈一些、柔和一些

與世界告別的時候,少一些瓜葛

詩人跨越了生死之重之輕的分別,跨越了存在之重之輕的較量,摒棄了物質的沉重與欲望的復雜。坐坐馬車,看看夕陽,趨向流水的柔和,鳥鳴的純凈,在時代的繁華豐盈中保持人性常青。得到了想要的喜歡的,那些世人不以為然的精神撫慰。簡單的最能提高人的幸福感,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生死快樂,道法自然,不刻意去追求什么,有閑云野鶴之狀。

詩人對故鄉的描摹、思鄉、還鄉與歸宿感應的四個部分,就像一年中的四季輪回,就像歲月在樹的年輪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把這一首一首短詩去掉題目連接起來,就是一首故鄉抒情長詩,中無溝壑阻隔,能順順暢暢一氣吟誦下去。故鄉的牽引力如此強大,像纖夫牽引著詩人一步步踏著語言的秘徑走進了故鄉的全域與深處。很多年前一個夏天,我隨同全國甜菜糖業觀摩團到山西考察甜菜生產,從北部大同糖廠到南部運城糖廠,縱貫穿行了三晉大地。山西甜菜長勢喜人,在大同蘿卜莊看了甜菜以后,又到山陰看甜菜,這就是詩人王立世的故鄉。我和一個老農坐在甜菜地里說話,他用抑揚頓挫尾韻悠長的晉腔說著農事。他一只手攥著一把摻著草葉的干土,土粒從指縫間漏下來,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我對這位老農的印象很深刻,一直記著他動聽的語音和他手下土粒落地的聲響。我現在讀王立世的故鄉詩篇,就像在聽他的故鄉在歲月的沙漏里掉下來的震顫。記住沙漏的時間吧,這是走動的故鄉揚起的泥土。

王立世在用語言對時間作戰,他使故鄉元素在時間的消蝕中具備了生長能力,越來越年輕鮮活。故鄉的烙印不是他的負擔而是他的擔當;他在烙印上開辟出姹紫嫣紅的理想花園。他對故鄉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一人一畜,都能低下頭來進行持久精細的深思,結論的份量使得形似纖細的抒情有了思想的重量,但一只高飛的鳥又把沉重拖離地面。大自然與大社會都是王立世的心象,里面的寧靜與瞬間的飄浮,能引發自由聯想覆蓋萬物。清高的自凈能力消融著時時襲來的壓抑感孤獨感而漸趨淡泊寧靜。王立世之于故鄉,是溫柔的抒情者與細膩的敘事者。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故鄉,因而也就產生了和古典詩人的心理殊異的反差,沒有宋之問“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惶惑,也沒有賀知章“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方來”的疏離??梢哉f王立世在故鄉生活了一輩子,但更準確的說法應是,他多半是在精神心理上和故鄉一起生活著。王立世寫了那么多故鄉的鄉土詩田園詩,他是鄉土詩人田園詩人不假;但準確地說,他是新時代一個全方位掃描這整個時代的面相又不忘故鄉的詩人。

王立世的故鄉詩作,生機盎然,細柔空濛,明麗舒暢,蘊藉豐瞻;這些詩歌品質之所以能成就一批整體上體量龐然的優秀抒情詩,全部的原因在于他能從生活中寫詩,從生活的真實中寫詩,從生活的那份疼那份癢那許多愉悅歡喜中寫詩。生活出詩人,詩人寫生活。詩人感受了一棵麥子生長的痛苦與成熟的幸福,詩歌也必承擔這兩重感受而豐滿。帶著吃野菜粗糧求取營養平衡心態的采風詩人,他們走出戶外踏上汽車又從汽車里邁出腳步;他們為踏泥土而特地穿上鞋子,但樸實的鄉村泥土不是為他們預備的。他們富麗堂皇、飄飄灑灑的詩歌,是和時代精神與詩藝嚴重失衡的。吃土豆長大的詩人的詩歌發散著山藥蛋味,芳香得很,催人趕快跑到農田里抓一把土看看墑情,又抬頭看看太陽。

王立世的詩歌,有兩個顯著特征,引發廣大讀者對他詩歌詩藝的思考。

一是外部特征。他的詩多為四行、六行、八行、十四行。在外在形式節奏、內在情緒節奏、韻律抑揚跌宕、起承轉合詩意收束、比興賦感情抒發、開頭結尾線索鋪展敘事策略、境界寬窄開拓圖式諸種情形中,其行數都和此種行數的其它詩作存在密切的相關對應。如四行詩《目光》,溢出中國古典詩歌四行絕句的理趣意味,不用禪語,指示禪理。八行詩《秋天》,充滿八行律詩的情趣,以秋景寄情,情中人和物再生新情。六行詩《春色》,像古風六行體,以鎖子、門、墻與冬天,寓故園春色結霜之懼。十四行詩《清明節,我想回鄉》,倒是由東方擺渡西方,出現了英國十四行商籟體,心意纏繞,情緒回旋,魂魄搖蕩。

其它詩作,有五行、九行、十行、十二行、十三行、十五行、十六行、十七行、十八行、十九行、二十四行、三十一行、三十二行、三十八行的,最長的是五十六行的《我的人生畫像》,繪工用墨較多。這等行數的詩作,也不是無意出現,而是有意為之當止才止的。有的像古體詩、歌行體、樂府體,有的像詞中的小令、中調、長調,有的像元曲的散曲;風韻上以白話文對應古典詩詞,形式自由,行數不拘,句中字數不定,描寫對象寬泛,最大限度地傳遞了詩人的感情與思想。十三行詩《相遇》,所遇其人成全了幸福。十九行詩《留在此岸》,此岸好,“躬耕我的二畝薄田”。十九行詩《釣》,別人釣到魚,詩人釣到的不是魚,而是和魚一樣的自由,自由價更高。十行詩《樹下》,說生死,說落葉,說無巢鳥,“心情蒼茫起來”。十二行詩 《又是一年春》,“三千桃花/把春天綻放/我在曾經分手的路口/等待那個桃花一樣的妹妹”。五行詩《悔》,是對孔子“父母在,不遠游”的當代解讀。十八行詩《蘋果》,盡寫成長的疼痛和成熟的孤寂。

王立世的詩歌語言,都是現代規范漢語,能如此貼近地再造出古典詩詞的襟懷韻致,證明王立世的詩歌,是從古典詩歌的源頭源源不絕地流下來的純凈活水。他的一首十三行的詩,極有唐代詩人駱賓王、虞世南詠蟬詩的意味,引領當代人帶著現世的躁熱走到古樹下分享清涼。

毛毛蟲

我看見一只毛毛蟲

使出渾身力氣

沿著粗壯的樹桿

一點一點向上爬

越爬越快,越爬越高

終于爬到了高枝上

看下面

龐然大物都變小了

慚愧的是

我身為七尺男兒

還不如一只毛毛蟲

因為我

喜歡在低處散步

這也是一首優秀的故鄉詩篇,故鄉的樹上有毛毛蟲,詩人在低處的土地上看著毛毛蟲。他對這只毛毛蟲是褒是貶呢?往上爬爬到高枝的毛毛蟲還是可憐的,因為毛毛蟲不是往上爬的人;它唯一的所得是它下面的大家伙在視覺中變小了。前八行怦然轉到后五行,詩人現身,他的慚愧后面是自信,他在低處看清了高處的孤獨、寒冷和危險。古典詩歌的豐富營養滋養出來的現代詩歌,強壯得足以踏倒語言的籬笆,愿意發幾根枝條就發出幾根枝條,蟬鳴消隱了,由毛毛蟲爬上去表征禪意。

王立世詩歌的第二個特征是內在特征。他的不少詩篇,一篇有一篇的自創格式,可以稱作格律,但和通常的格律詩不同。古典絕句律詩或現代詩人林庚教授等白話格律詩,是用同一種格律寫出無數篇詩作,似模板復制。王立世的自創格式,是一首詩有一種格律。

故鄉之三

看到一地的油菜花

就想起白云深處的故鄉

想起白云深處的故鄉

就忘了身上疼痛的傷疤

忘了身上疼痛的傷疤

也就忘了世態有多炎涼

把落魄的心空出

讓故鄉的蝴蝶成群結隊飛入

這是一種一詩獨有、意象跟進階梯式的格式,共有八行;其中有占二分之一的四行句子兩兩相同,作為循階上升的意象。由油菜花跟進故鄉,這是緣起。由油菜花跟進傷疤,這是遺忘。由傷疤跟進世態,再次遺忘。意象一個個淡出淡入,境界一片片變換色彩冷暖,疼痛地走了這如許路程,為的是到達目的地——故鄉成群結隊的蝴蝶飛入排空的心靈。四大意象突兀串聯,前三個意象強化第四個意象,掃蕩出大片境界以容回歸的故鄉情思。全詩讀起來愜意適情,須想想成詩的艱辛。

“沒有夜晚,只有星星/沒有清晨,只有朝露/沒有人聲,只有鳥鳴/沒有車轍,只有腳印”(《山中》),否定肯定的格式中“沒有——只有”重復了四次后,再勾勒出故鄉山中風清氣正的生活?!段蚁矚g聽流水的聲音》,是同一現象帶出不同原因因異果同的格式,“我喜歡聽流水的聲音”重復四次,拖出四個流水的悅人的意象,刻畫了詩人的品格?!断腴_了》,單線重復格式,“想開了”重復四次,加重語氣,敞開自己愿做水和泥土的抱負?!缎氖隆?,別一格單線重復格式,“我把心事說給……”重復了四次,訴說的對象是大雁、河水、月亮、伊人,這些在荒蕪中“探頭探腦”的心事并不具體,卻泄露了心事的動蕩、傷痛與圓滿在四個意象的搖曳不寧中?!稇涯睢?,別一格單線重復格式,“懷念……”重復九次,對象不同,都是人生節點上的不同重大記憶。生活路程上發光點一亮,照亮了詩人的感嘆:“我這么愛懷念/是不是真的老了?!薄多l思》,起始字重復格式,“一只船兒/槳丟了/用心作槳駛向啟航的岸邊”,起始字“一”重復四次,其它是“一片綠葉”“一只鳥兒”“一個背影”,四個意象各有行止,俱指向童年故鄉?!端监l的歌》,別一格單線重復格式,“多么盼望”重復四次,對象各異,分別盼望“遠游的足”“久違的笑聲”“苦澀的汗水”“微不足道的名字”,所盼者在故鄉疆域中等待實現?!段蚁?,但我怕》,轉折重復格式,“我想……但又怕……”重復五次,情緒波動轉折中極盡對故鄉物是人非悲愴感情的傾訴,擔憂怎么著能“忘掉太多的傷心事/輕輕松松回一趟故鄉”?!蹲约旱母琛?,別一格單線重復格式,“我是……”重復四次,“我是”丑石、小樹、螞蟻、盆地,對自己定位、剖析、評判,卑微低下的人在忍辱負重中莊嚴崇高起來。從《渴望》,起始字重復格式,“像……”重復了四次,像“一截樹根”“一朵白云”“一只斷線風箏”“一只受傷的候鳥”,詩人身負異鄉的傷痛,渴望回到故鄉母親懷中得到療傷與慰藉。

王立世的格式詩,具有內在的節奏韻律,重復回環精致巧妙,注重儀式感形式美,易于引導人和語言同步,進入深刻的詩意中去。

詩歌的非詩因素的功利性期待,在對陌生化的極端追求中,產生了各種怪里怪氣的詩歌面孔,驚駭得詩歌大眾望而卻步。在詩歌的劣幣驅逐良幣的詩場,有多少炒紅的詩人就有多少被忽略的詩人。有多少技術大于藝術的詩人倒下去,就有多少技術與藝術同圓的詩人站出來。此際,詩人王立世淡化名利,不計榮辱,把詩歌的夾縫撐開在遍地陽光中,用土豆般的語言,描繪出故鄉的慈眉善目,這么親切的面孔讓一切有故鄉的人們樂見趨迎,想從他的故鄉的一條皺褶中,寄托自己的鄉情牽掛。其實,王立世所有主題的詩作,都散發著熱氣騰騰的思想能量,與行云流水一樣送達給讀者以審美芬芳。用漢字寫作表現時代真實面孔的詩歌,永遠是中國詩人光榮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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