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玉
《千與千尋》中將人生比喻成一列長長的火車。自我們睜開眼睛看到這世界,不管愿不愿意,我們都在這趟車上。偶爾列車???,屆時我們生命里的一些人會就此退場,換新一批乘客上來。新的人我們還不熟悉,但舊的人我們總還忍不住去懷念,這種想念有時是濃烈的,有時是淺淡的,僅是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們甚至還來不及意識到它,而舊人常常就在這樣濃淡交織的思念里逐漸褪去了,最后變成一個形容裊裊的影子,面容模糊,和諸多影子一起被封在大腦深處,這即是故人了。
大部分時候,車上還是熱鬧的,家人、朋友都伴在我們身邊。年輕的生命還少有離別,每天都是吵吵鬧鬧的,走路都是風風火火的,連窗外的風景都無暇去看。
在這些風火歲月里,朋友要占去大部分。這是難免的,而有限的光陰,交給了他們,另一些不在眼前的人就容易被忽視,特別是家人。他們一開始就在這車上,我們幾乎是過份熟悉他們的存在,正如他們熟悉我們的一樣。但這種熟悉不代表著絕對的親密無間,甚至正代表著距離,我們總覺得他們會一直在那里,在那個一回頭就會看到的位置,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變成車上的一部分。我們不能想象火車沒有輪子,正如不能想象生活沒有他們一樣,而有一天,火車突然停下,他們中的某一個戴上帽子,或是微微一笑,或留下只字片語,或是什么也沒有,就這樣下車了。
就是一瞬間的事情,車突然停下,上一秒你還認為永遠不會離開的人,起身,下車了。
我的姥爺就是這樣在去年的夏天告別的。
當我回到闊別多年的老家,我幾乎認不得姥爺了,我在電話里知道他病了,并且很重,但其中的分量,在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才猝然迸發,一股腦壓了過來。
我的姥爺,他曾經是個腰桿挺直,聲音洪亮的老頭兒,現在背駝了,聲音也啞了,在談話中我發現他的耳朵也已是半聾,我的母親一見到他就哽咽了。
誰能想到呢,誰能想到才過了多久,記憶中的硬朗已是這般模樣。
那會兒我對死亡的認知還停留在一個模糊的層面上,以為一個生了重病的人,大抵纏綿病榻好久,最后才慢慢離去的。姥爺是不精神了,但他吃飯還很好,盡管不多;睡覺也很好,盡管很少,直到他不久后住院了,我仍以為不過是尋常,馬上就會出院的,他再也沒回來了。
那幾天家里都沒什么大人,偶爾有人回來,也是拿些衣物日用品之類。某天早上,姥姥剛回來,馬上又一個電話打來,叫她快些過去,過去見最后一面。
之后的事情就很快了,種種事宜都有條不紊地在進行,其間我的母親眼淚不曾斷過,她陪伴姥爺的時間太短了,留下那么多遺憾不能彌補。有人勸慰她說:“你爸爸是特意等你回來的,他最后等到了,你們還多出這么長的時間,已經足夠了吧?!?/p>
足夠嗎?哪怕再多出一個月也是不夠的,但要怎么樣才能夠呢?我們又要如何才會覺得,會有一個能不留遺憾的時機出現,讓我們從從容容地去告別親人呢?
火車停下了,火車啟動了,我們捶打著玻璃,叫喊道:“停車??!還有人沒有上車??!”喊到淚流滿面,喊到聲嘶力竭,最后沒聲兒了,車也不會停下。
我們控制不了這輛車,我們身處其中,如同一介普通乘客,而司機另有其人。
火車仍不急不緩地前進著,如同按照某種預定的軌跡一般,我們不知道它要去哪里。
我們是旅人,旅居在這里,如此而已。
漫無止境的旅途和陪伴者的相繼退場,使旅人對冒險的新奇感逐漸消退,旅途的疲憊開始積聚,他們開始渴望歸途。當某個虛弱的時刻到來,這種欲望會變得尤為強烈。某次我生了病,由于在遠鄉求學,再無父母照料,只能一人躺在床上,那時混沌的腦子里什么也裝不下了,只是想念家里,想它的煙火氣,想家里的床,想被媽媽裹在有我熟悉味道的被子里,最想家里那一口吃的,哪怕只煮個面,攤個餅,也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多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多么奢侈的愿望。
冒險時,美麗的風景和新鮮的事物會沖淡旅人對故鄉的想念,他們為窗外的新世界所吸引,無暇思念,但他們偶然看到的某樣東西,甚至只是一種氣味,原本飄忽不定,不知被埋在哪里的的故鄉情被驀然勾起,他們突然渴望歸途,而環顧四周,新鮮的風景不再有吸引力,當初帶他們冒險的工具如今不過是禁錮他們的鐵皮箱,故鄉對于旅人來說無異于最遙遠的地方,伴隨著時間,它愈發深刻和誘人,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將兩者聯系,這種牽引無時不在,又有如不在。我曾經對故鄉是有疑惑的,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家里數度搬遷,由北及南,我短暫的從前被分割在了好幾個地方,我無法確認哪個地方該是我的故鄉。它該是個什么存在?它是很要緊,必須每個人都要有的東西嗎?是我樂意是什么,它便是什么嗎?
故鄉是每一個旅人潛意識里的終點站,它可以是一個實際存在的地方,可以是一個人,可以是一片精神樂土。
有故鄉的旅人是幸運的,他們不會迷失。而那些沒有故鄉的旅人,他們尋找的路上必然艱險,但可能性也伴隨著他們。
“哐當哐當——”
旅人無時無刻不渴望故鄉,火車無時無刻不在前進。終點站以前,旅人一直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