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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欲歸”與“又恐”的矛盾心理

2019-11-12 23:00王世焱
中國蘇軾研究 2019年0期
關鍵詞:神宗陛下王安石

◇王世焱

熙寧九年(1076)中秋,蘇軾在密州超然臺與好友飲酒望月,他借著酒醉,寫下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從小序的“兼”字可以讀出,詞意有兩層,一是暗寫他欲歸朝廷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二是明寫他與蘇轍長期不得一見的離別之情。整首詞郁結著蘇軾在熙寧四年(1071)至九年(1076)的苦悶心情。

詞的上闋充分反映了詞人的忠君思想,雖然他身處朝外密州,仍關注著“天上宮闕”的情況,即心系朝廷政局。并假借“大醉”來發問明月與青天,提出了自己對“今夕是何年”的疑惑,用“不知”來表達自己對朝廷政治風向拿捏的不準,“不知”神宗支持的王安石新法如何了。而“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表達了自己“欲歸”與“又恐”的復雜心情,“瓊樓玉宇”也暗指夢繞魂牽的朝廷,“高處不勝寒”則是表達了自己歸京后陷入政治旋渦、難以容身的重重顧慮,因神宗“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不采納他“結人心、厚風俗、存綱紀”的政治主張,自覺“不勝寒”。由于政治斗爭激烈的朝廷難處,還不如回到朝外“人間”的地方好。

詞的下闋主要是寫他與蘇轍兄弟離別之情?!安粦泻蕖北磉_了他釋懷“乘風歸去”的心情,已經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事情了,但“何事長向別時圓”還是埋怨明月總是在人們離別之時才團圓,表達了對子由的思念之苦,埋怨顯得有些無理?!叭擞斜瘹g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則以物象之理來設比人事之理,使作者從埋怨“別時圓”的無理走向了萬物“難全”的理性思考,說明了人的離別思念是自然之理,又何必為暫時的離別而感傷呢?只要彼此長長久久,“千里”之外,也可共享美好的“嬋娟”。作者學會了從痛苦中超脫出來,報以對彼此的良好祝愿。

在詞中,正是郁結于心里這種“壯志未酬”的苦悶心情,反映了蘇軾“欲歸”與“又恐”的矛盾心理。

一、欲歸的機會

蘇軾“乘風歸去”的機會,主要是看當時的政治風向標。蘇軾是反對王安石變法的,如果停止新法,王安石去職,蘇軾入朝的機會就會很大。在熙寧七年(1074)至九年(1076)之間,朝廷與國家發生了種種事情,蘇軾有許多“乘風歸去”的機會。

(一)磨勘減年可歸

磨勘是宋代官員任職期滿考核轉官或升遷的一種制度。范仲淹《答手詔條陳十事》:“今文資三年一遷,武職五年一遷,謂之磨勘?!庇帧蹲嘀囟ǔ剂呸D官及差遣體例》:“舊制京朝官三周年磨勘,私罪并曾降差遣者四周年,贓罪者五周年。今后內外差遣京朝官無贓私罪者,依舊三周年磨勘?!蔽鯇幩哪辏?071)二月二日,神宗下詔:“邊任使臣任滿合該減年磨勘者不因公事非次減罷,如在任及二年已上,內合減三年磨勘者減二年,合減二年者減一年?!碧K軾是熙寧七年(1074)十二月三日才到密州上任,寫了《謝密州上任表》。而寫《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已是熙寧九年(1076)八月中秋,很快就秩滿,或符合“邊任使臣任滿合該減年磨勘者”條件。他本身就是京官外任杭州通判,三年秩滿,知密州,官升一級。他知密州官銜全稱為“朝奉郎、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知密州軍州事、騎都尉、借紫”。在當時,京官外任,歸京回朝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可以通過磨勘入都任京官。

(二)眾臣稱薦可歸

熙寧七年(1074)五月,左司郎中、天章閣待制李師中認為蘇軾是“方正有道之士”,向神宗推薦復用蘇軾置于左右,言:“臣聞應天以實者,見于行事;勤民以行者,不以空言。天生愚臣,蓋為圣世。文武之道,識其大者;簡易之理,求諸天地。陛下早用臣說,則太平之事略已施行。成、康、文、景未足企慕,朝廷闕失,豈待人言而后知之?!祀y忱斯’,帝命可畏,旱既太甚,民將失所,今日之事,非有勤民之行,應天之實,臣恐不足以塞天變。一切利害,曾何足數!伏望陛下詔求方正有道之士,召詣公交車對策,如司馬光、蘇軾、蘇轍輩,復置左右,以輔圣德?!?/p>

熙寧八年(1075)閏四月十四日,御史盛陶乞出為簽書隨州判官,鄧綰奏盛陶老實謹慎,終始如一,乞甄擢。宋神宗與王安石等議論此事時,神宗提到蘇軾,曰:“如蘇軾輩為朝廷所廢,皆深知其欺,然奉使者回輒稱薦?!贝藭r的神宗對蘇軾還是有所好感。李師中的舉薦與神宗的稱贊,讓蘇軾看到歸京的希望。

蘇軾守密期間,多位仕人舉薦蘇軾。如陜西轉運副使陸詵舉蘇軾任使“臺閣清要”,提點兩浙刑獄晁端彥舉蘇軾任使“外擢”,權兩浙提刑潘良器、京東安撫使向京并舉蘇軾召還“待從”,權京東路轉運副使王居卿、轉運判官李察并舉蘇軾任使“不次清要”,安撫使陳薦、蘇澥并舉蘇軾“外陟侍從”,提舉李清臣舉蘇軾任使“不次外擢”,提刑孔宗翰奏乞蘇軾召還“禁近”等等,讓蘇軾看到歸京的希望。

熙寧八年(1075)十一月,右諫議大夫、集賢院學士宋敏求為龍圖閣直學士,右司郎中、知制誥陳襄為樞密直學士。原知制誥鄧潤甫推薦用“恬默持重之人”,言:“近者髃臣專尚告訐,此非國家之美,宜登用淳厚之人以變風俗?!鄙褡诓杉{。數日后,宋敏求及陳襄就接到任命。而所謂“近者髃臣專尚告訐”之事,即指參知政事呂惠卿反咬王安石之事;御史中丞鄧綰既附呂惠卿,又反呂惠卿,討好王安石之事。宋敏求是“熙寧三舍人”之一,是忤王安石的,對王安石舉薦李定為太子中允、權監察御史里行,封還詞頭。陳襄是蘇軾的老上司,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時,與陳襄太守通力合作,感情極深。熙寧二年(1069)四月,侍御史知雜事陳襄也彈奏過李定,有《彈秀州軍事判官李定狀》,言李定為迎合安石之意,莫不盛稱青苗之法,以為仁政。而鄧潤甫所提的“變風俗”,與蘇軾在熙寧四年(1071)二月《上神宗皇帝書》所提的“結人心、厚風俗、存綱紀”的政治主張一脈相承。種種政治風向標,加上兩人都忤王安石,都能得到任用,讓蘇軾看到了歸京的希望。

(三)天變易相可歸

熙寧八年(1075)十月七日,彗星出軫。按天文志:“八年十月乙未,東南方軫宿度中有星,色青白,如填星大。丙申,西北生光芒,長三尺,斜指軫宿,若彗星。丁酉,光芒長五尺。戊戌,長七尺,斜指太轄,主兵喪。丁未,入濁不見。軫,楚分也?!?/p>

此時,兩宮(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驚憂,想罷新法。其實,兩宮太后早就反對王安石變法了。熙寧七年(1074)四月,神宗與太后同歧王趙顥到慶壽宮見太皇太后時,太皇太后就跟神宗說:“吾聞民間甚苦青苗、助役錢,盍罷之?!鄙褡诖鹫f:“今無他事?!碧侍笥终f:“吾聞民間甚苦青苗、助役錢,宜因赦罷?!鄙褡诖鹫f:“此以利民,非苦之也?!碧侍笥终f:“王安石誠有才學,然怨之者甚觽,上欲保全,不若暫出之于外,歲余復召可也?!鄙褡谠唬骸绑k臣中,惟安石能橫身為國家當事耳?!逼缤踉谂哉f:“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鄙褡谂f:“是我敗壞天下耶?汝自為之!”歧王哭泣說:“何至是也?”皆不樂而罷?!鞍彩孀匀?,時論卒不與。他日,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又流涕為上言新法之不便者,且曰:‘王安石變亂天下?!狭魈?,退,命安石議裁損之。安石重為解,乃已?!?/p>

彗星出軫,兩宮太后認為不祥天兆是老天震怒,更是強烈要求神宗罷去王安石宰相之職,停止新法。如果王安石去職,蘇軾有歸朝的機會。

熙寧八年(1075)十一月,時有不附新法者,安石欲深罪之,神宗不同意。安石爭之曰:“不然,法不行?!鄙褡谠唬骸奥劽耖g亦頗苦新法?!卑彩唬骸捌詈钣?,民猶怨咨,此豈足恤也!”神宗曰:“豈若并祁寒暑雨之怨亦無邪?”安石不悅,退而稱病。

加上兩宮的勸說,神宗不得不反思自己同意施行的新法改革,并針對“彗星出軫”的天災,做出自我檢討的姿態,于是手詔王安石等群臣,其《罪己詔》曰:“朕以寡薄,猥承先帝末命,獲奉宗廟,顧德弗類,不足仰當天心。比年以來,災異數見,山崩地震,旱暵相仍。今彗出東方,變尤大者。內惟淺昧,敢不懼焉!其自今月己亥,不御前殿,減常膳,如故事。卿等宜率在廷之臣,直言朕躬過失,改修政事之未協于民者,以聞?!碧煜蟛徽?,神宗罪己自責,不去前殿上朝,減去平常的用膳,并要求朝內外臣僚直言朝政的缺失。

王安石怕罪及己身,辯言說:“臣等伏觀晉武帝五年,彗實出軫,十年,軫又出孛,而其在位二十八年,與《乙巳占》所期不合。蓋天道遠,先王雖有官占,而所信者人事而已。天文之變無窮,人事之變無已,上下傅會,或遠或近,豈無偶合?此其所以不足信也?!桓`聞兩宮以此為憂,臣等所以彷徨不能自已。伏望陛下以臣等所陳開慰太皇太后、皇太后,臣等無任兢惶懇激之至?!薄兑宜日肌肥翘拼朗坷畲撅L所撰的一本占星術經典著作,官方常用來占卜。王安石的辯言,有力地證明了“天文之變”與“人事之變”沒有必然的聯系,從而否定了“彗星出軫”自然天象變異與所施行的變法有關聯性,并希望神宗開導安慰曹太皇太后與高太后不要驚憂。王安石的辯言與他在熙寧三年(1070)提出的變法口號“天變不足畏”是一脈相承的,即“天地與人,不相關,薄食,震搖,皆有常數,不足畏忌”。

富弼言:“臣伏覽赦、詔二文,始以彗星東出,昭示譴告,陛下仰觀天變,恐懼疚懷,浚發德音,恩霈環海。臣固知一出圣斷,必無左右之助也。臣再詳陛下手詔,乃陛下親筆,非學士所作。以至累年災異,如山摧、地震、旱蝗之類,前后包括,一一歸咎于己。辭旨哀痛,深切明白,忠義之士讀之莫不感泣。而又避正殿、減常膳、設齋醮、屏御侍,前代帝王禳災弭患、責躬罪己之法,陛下盡行之矣。所以上天降鑒,知陛下發于至誠,故星變不旋踵而滅?!诵募认?,和氣充塞,則天意不得不早回,災變不得不遄息,此理固然也?!保ā洞鹪t論彗星奏》)富弼十分同情神宗責己手詔,與“避正殿、減常膳、設齋醮、屏御侍”“禳災弭患、責躬罪己”的行動,恭維“圣詔驟發”當日就能“感動天地,譴異消伏,速如影響”?,F人心團結,就能使“天意”回轉,災禍“遄息”。

富弼接著說:“然竊聞外議皆云:‘天下弊病甚觽,官家多應不知?!巳讼淘笚l列,達于天聽,冀幸有所徱革耳。矧已大發圣詔,許其開陳,忠憤者必能不避誅戮,傾竭肝膽,悉以上聞也。臣愿陛下盡取髃奏,不遺簄賤,萬幾之暇,一一親閱,擇其觽說,所合者斷在不惑,力賜施行,踐虛心以改之辭,應天文尤大之變,使澤及普率,急若置郵,則人心悅服,天道助順。天人相應,立致和平,國家享無疆之休者,正在此時也。豈復有災眚出見,而上駭圣慮哉?萬一奸詐重入,宸聽少惑,俾夫忠告為妄說,恩詔為空文,利澤不出于上,人心復怨于下,則天將曰:‘是以虛辭答我,迄無實效?!鼗亟袢罩?,翻為異日之怒,災變之作,當又甚于數日之彗者矣。但以近事證之,此乃必然之理,非臣輒敢狂率也?!保ā洞鹪t論彗星奏》)富弼認為現在國家政策出現的弊病甚多,官方很多是不知道的,力勸神宗多聽各方提出的問題,虛心改正,這樣才是順應天文之大變,人們也心悅誠服,天道就會助順,國家就會享受無疆之平安。否則“奸詐重入”,“人心復怨”,老天也會說是“虛辭答我”,就會“翻為異日之怒,災變之作”了。

張方平答手詔言:“自近歲以來,災異之作,率由陰侵于陽。陛下天縱聰明,前言往事,無不洞鑒,不待陳說也。今圣心所以答天戒,責躬變禮,可謂精誠之至。謂天蓋高,其聽則卑,故不旋日而星變以隱,感通昭答,足以明皇天眷佑我有宋之意至矣。陛下應之以實,固當踐所言。今夫政事之未協于民,固有之矣,大抵新法行已六年,事之利害非一二可悉。就中役法一事,為天下害實深,累經更變,竟無長策可以定其法。議論日以紛擾,公私日以勞敝。夫人為天地心,天地之變,人心實為之。故和氣不應,災害洊作,蓋下令如流水之原,取其順和之易也?!睆埛狡较妊浴疤熳儭?,神宗心誠,以答天戒,致使“星”旋日而變以隱,是“皇天眷佑我有宋之意至”了。后言“政事新法”已行六年,其中“役法一事,為天下害實深”,實在人心“和氣不應”。

接著又說“陛下臨御九年,中外臣庶皆在照臨之下,其間必有知忠義、不二心之臣簡在圣衷者矣。愿陛下召之左右,從容訪逮。譬之金石,叩之則鳴。人各有心,激之則發。吉人之辭寡,君子訥于言,外若不足,其中誠也。利口捷給,外若有余,其中偽也。惟圣鑒精察之”。張方平希望神宗任“忠義、不二心之臣”,“召之左右”,激發人心。

呂公著《答詔論彗星奏》言:“伏見陛下祗畏天戒,焦勞懇惻,實天下幸甚!臣聞晏子曰:‘天之有彗,以除穢也?!贾畟饔?,皆為除舊布新之象,皇天動威,固不虛發。意者陛下之仁恩德澤,猶未布于天下,而政令施設,所以戾民者觽乎?何其譴告之明也!陛下既有恐懼修省之言,必當有除穢布新之實,然后可以應天動民,消伏變異。伏惟陛下留神幸察?!眳喂J為“天之有彗”是“除舊布新之象”,加上神宗的“修省之言”,可以“應天動民”,消除彗異。

接著說:“然臨朝愿治,為日已久,在廷之士益乖剌而不和。中立敢言者,罹讒而放逐;阿諛附勢者,引類而升進。其外則郡縣煩擾,民不安業,畎畝愁嘆,上干和氣,攜老挈幼,流離道路,官倉軍廩,所在闕乏,又無以廣賑濟,至于骨肉相食,轉死于溝壑者多矣。上下相蒙,左右前后莫敢正言?!眳喂鞔_指出國家出現“民不安業”“骨肉相食”的情況,是因為從上到下都被現象所蒙蔽了,左右前后之人都不敢直言。

“陛下有欲治之心,而無致治之實者,何哉?殆任事之臣負陛下之高志也。何以言之?夫士之邪正、賢不肖,蓋素定也。今則不然,前日舉之,以為天下之至賢;后日逐之,以為天下之極惡。前后紛紛,玩黷圣聽者,蓋不一矣。其于人才,既反復而不常,則于政事亦乖戾而不審,斷可知也。陛下獨不察乎?況如一二人者,方其未進用之前,天下固知其奸邪小人也;但取其一時附會,故極力推進,此所以終累陛下則哲之明者也?!眳喂赋錾褡谟萌苏叩牟环€定性,造成有治國之心而無治國之實。前日剛提拔使用人才,天下人都說這個人是賢士;后日立馬就貶逐他,天下人就說這個人極壞?!扒昂蠹娂姟?,反復無常,政事肯定得不到落實。這是“殆左右之臣蒙蔽陛下,使天下之事不得上聞也”,希望神宗“以知人安民為先,除穢布新,以答天戒,則轉災為福,不旋時而應”了。

以上富弼、張方平、呂公著的答手詔,神宗都認真聽取諫見,寬容對待。蘇軾看到了神宗對王安石新法的持疑,有可能罷去王安石,罷法可歸。

二、又恐的顧慮

(一)恐安石

熙寧期間,王安石大力施行變法,誰反對變法,就打擊誰,罷黜誰;誰依附變法,就提拔誰,擢用誰。

一是阻蘇軾。蘇軾的父親蘇洵初與王安石有隙,加上蘇軾是反對新法的急先鋒,呂惠卿又忌妒蘇軾才高,故意離間他們的關系。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二記載有:“王介甫與蘇子瞻初無隙,呂惠卿忌子瞻才高,輒間之。神宗欲以子瞻為同修起居注,介甫難之。又意子瞻文士,不曉吏事,故用為開封府推官以困之。子瞻益論事無諱,擬廷試策,獻萬言書,論時政甚危,介甫滋不悅子瞻?!鄙鄄疁卣f的正是蘇軾《上神宗皇帝書》,蘇軾上書言罷王安石設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言青苗法的危害;言用人“須歷試”,不能“多開驟進之門”,“選人改京官,常須十年以上”,“以一言之薦,舉而與之”。惹得王安石惱怒,加上呂惠卿的離間,神宗欲用蘇軾為同修起注,王安石懼怕蘇軾近在神宗身邊,容易建立起君臣私人關系,阻止新法,便把蘇軾任為開封府推官來困住他。

熙寧八年(1075)閏四月十四日,當神宗準備復合稱薦蘇軾時,受到王安石的阻止,王安石說:“奉使者稱薦此輩(蘇軾),即為髃邪所悅,髃邪所悅則少謗議,少謗議則陛下以為奉使勝其任。若正言讜論,即為髃邪所惡,髃邪所惡則多譖愬,譖愬多則陛下安能不疑?又奉使一路,安能無小過失?因其過失上聞,考核有實,即無所逃其罪,此所以不敢不為邪,以免髃邪誣陷也?!蓖醢彩籼K軾多讒毀攻訐,并且有過錯,要避免這些髃邪之人壞事。

二是黜李師中。熙寧七年(1074)五月,蘇軾得到左司郎中、天章閣待制李師中的舉薦,李師中卻遭王安石與呂惠卿的攻擊與貶黜,《續資治通鑒長編》載有:“上批:‘師中敢肆誕謾,輒求大用。朋邪罔上,愚弄朕躬。識其奸欺,所宜顯黜??韶熓跈z校水部員外郎、和州團練副使,本州島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醢彩鯋簬熤?,嘗欲奪其待制,上未許。及是,呂惠卿請出師中所上疏付外,因摘其語激上怒,遂廢斥之?!?/p>

三是惡李評。當王安石大攬大權時,神宗每有外事總要盤問王安石,安石曰:“陛下從誰得之?”神宗曰:“卿何必問所從來?!卑彩唬骸氨菹屡c他人為密,而獨隱于臣,豈君臣推心之道乎?”上曰:“得之李評?!卑彩谑菂拹豪钤u,竟排擠而逐之??梢娡醢彩莶坏盟擞惺律蠄笊褡?。

四是黜鄭俠。熙寧七年(1074)三月二十六日,因詔監安上門、光州司法參軍鄭俠《上皇帝論新法進流民圖》言:“竊聞南征西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而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賣女,流離逃散,斬桑伐棗,折壞廬舍,而賣于城市,輸官糶粟,遑遑不給之狀,為圖而獻前者?!眳位萸淞铋_封府劾其擅發馬遞入奏之罪。而鄭俠又繼續上書言:“天旱由王安石所致,若罷安石,天必雨?!保ā镀蛄T王安石表》)等到安石去職,呂惠卿執政,鄭俠又向神宗言:“安石作新法為民害,惠卿朋黨奸邪,壅蔽聰明。獨馮京立異,敢與安石校。請黜惠卿,用京為相?!眳位萸浯笈?,重責鄭俠。熙寧七年(1074)六月,鄭俠被勒停職,編管汀州。熙寧八年(1075)正月七日,再貶鄭俠至英州。

朝中發生的種種事情,使得蘇軾還是“恐懼”大權在握的同平章事王安石。

(二)恐惠卿

蘇軾兄弟雖然與呂惠卿在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同登進士,但呂惠卿全力主持王安石變法,成為熙寧變法的二號人物。蘇軾則是反變法一方,因而與蘇軾反目交惡。熙寧八年(1075)五月,神宗對呂惠卿的評價是:“忌能、好勝、不公?!辈裢醢彩f:“惠卿不濟事,非助卿者也?!彼抉R光看人很準,對神宗勸諫曰:“惠卿險巧,非佳士。使王安石負謗于中外者,皆其所為也?!倍鴧位萸渥哉嬷萃乒僦葷M入都,與安石論政觀點一致,王安石便向神宗推薦呂惠卿說:“惠卿之賢,雖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學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獨惠卿而已民?!蓖醢彩谝淮瘟T相,呂惠卿便升至參知政事,獲攬大權。

一是惠卿與二蘇矛盾。宋人王铚在《四六話》中,就記敘兩人關系:“子瞻與吉甫(呂惠卿)同在館中,吉甫既為介甫腹心進用,而子瞻外補,遂為仇讎矣?!蔽鯇幎辏?069)八月,蘇轍與呂惠卿同在制置三司條例司,因與呂惠卿論多不合,后罷去蘇轍條例司檢詳文字,任為河南府推官。蘇轍《龍川略志·第三》載有:“熙寧三年,予自蜀至京師,上書言事,神宗皇帝即日召見延和殿,授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時參政王介甫、副樞陳暘叔同管條制事,二公皆未嘗知予者。久之,介甫召予與呂惠卿、張端會今私第,出一卷書,曰:‘此青苗法也,君三人閱之,有疑以告,得詳議之,無為他人所稱也?!柚藭萸渌鶠?。其言多害事者。即疏其尤甚以示惠卿,惠卿百頸皆赤,歸即改之?!本旁?,王安石擢升呂惠卿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

二是惠卿大洗牌。熙寧七年(1074)十一月,呂惠卿已被王安石薦為參知政事,十二月剛好逢中書檢會降官、降職、降差遣人取裁,復合差遣。只要是呂惠卿厭惡者,都被罷黜,時責降應復者四十余人。

三是黜馮京與王安國。因鄭俠被貶汀州,人多憐他,呂惠卿并惡馮京異議,欲借鄭俠之事,來排擠馮京與王安國。于是呂惠卿向神宗誣告馮京,說馮京指使王安國引導鄭俠“言禁中有人被甲登殿詬罵”之事,“俠前后所言,皆馮京手錄禁中事,使王安國持示導之使言也”,馮京與王安國成了鄭俠奏事的幕后主使者。馮京時與呂惠卿同列,因反對呂惠卿“廢罷制科”而產生矛盾,而呂惠卿諂事于王安石,為王安國所驚覺,故被呂惠卿并誣之。熙寧八年(1075)正月,參知政事、右諫議大夫馮京守本官知亳州,著作佐郎、秘閣校理王安國追毀出身以來文字、放歸田里。

從二蘇與呂惠卿的矛盾關系及呂惠卿的“奸邪”作法可以推測,蘇軾還是“恐懼”參知政事呂惠卿。

(三)恐爭斗

蘇軾“又恐”的顧慮在于群臣之間的政治斗爭以及神宗對髃臣的信任與支持。當時王安石最信任的人呂惠卿對其恩將仇報,致使宋神宗不再信任王安石。

一是王、呂感情破裂。熙寧八年(1075)正月,王安國因與鄭俠素善。侍御史張璪又承領呂惠卿指使,劾鄭俠嘗游馮京之門,鄧綰、鄧潤甫又言王安國看過鄭俠的奏稿,有獎成之言,意在誹毀其兄王安石。于是,呂惠卿并沒有因為王安國是王安石之弟而心慈手軟,逐放秘閣校理王安國歸田里?!霸t以諭安石,安石對使者泣下”(《宋史·王安國傳》)。至此,王安石與呂惠卿第一次產生了矛盾,感情破裂。熙寧八年(1075)八月,王安國等不到朝廷復其官,卒。

二是王、呂之怨益深。熙寧八年(1075)六月,王安石兒子右正言、天章閣待制王雱加升為龍圖閣直學士,安石便為王雱謙辭呈曰:“雱前以進書,自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除右正言、天章閣待制,既病,不復預經局事,今更有此授,極為無名?!鄙褡谠唬骸疤爻劥?,誠以詢事考言,雱宜在侍從,不為修書也。今所除,乃錄其修經義之勞,褒賢賞功,事各有施,不須辭也?!辈涣蠀位萸浔銊裆褡谠试S其請辭,致使王雱不得任龍圖閣直學士,于是王、呂之怨益深。

三是惠卿反噬安石。王安石于熙寧七年(1074)四月第一次罷相,盡心盡力地為呂惠卿政壇輔路,薦韓絳為同事章事,呂惠卿為參知政事。不料,呂惠卿既得高位,就反叛王安石。為恐王安石復用,便事陷王安石?!渡凼下勔婁洝肪砭泡d:“惠卿又起李逢獄,事連李士寧;士寧者,蓬州人,有道術,荊公居喪金陵,與之同處數年,意欲并中荊公也。又起鄭俠獄,事連荊公之弟安國,罪至追勒?;萸淝蠛ηG公者無所不至,神宗悟,急召荊公。公不辭,自金陵溯流七日至闕,復拜昭文相?!蔽鯇幇四辏?075)二月,王安石復相,呂惠卿十分驚愕。在王、呂交惡過程中,又逢呂惠卿之弟呂升卿任國子監主考官,而呂惠卿妻弟方通考中高等,被御史中丞蔡承禧所奏。王雱又授意御史中丞鄧綰,告呂惠卿與華亭知縣張若濟害民獲利之事,言:“惠卿崇立私黨,阿蔽所親,強借富民錢置田產?!庇谑俏鯇幇四辏?075)十月二日呂惠卿被罷去參知政事,知陳州,張若濟被鞫之于獄。

華亭獄不久后,王雱又躲匿王安石,召集門下客呂嘉問、練亨甫共議,取鄧綰所搜列呂惠卿之事,雜他書下制獄。呂惠卿便自訴,并全部拿出王安石前后與之的私人信件,手筆奏之,有一云:“勿令上知?!庇谑巧褡谝詾橥醢彩垓_他,“上亦滋厭安石所為”,再無法信任王安石。

熙寧九年(1076)十月二十三日,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再無復用。王呂爭斗即此結束,“王荊公晚年于鐘山書院多寫‘福建子’三字,蓋悔恨于呂惠卿者,恨為惠卿所陷,悔為惠卿所誤也”。本月,蘇轍罷齊州掌書記,歸京師。由于得知王、呂這對親密戰友之間的爭斗,蘇軾對復歸還是心存恐懼。

蘇軾雖然因這種“欲歸”與“又恐”的矛盾心理而苦悶與憤懣,但他轉瞬就懂得釋然與超然。他在密州時,用孔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處世哲學來安撫自己,所以有“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的仕途姿態?!坝蒙嵊蓵r”是一種機遇,“行藏在我”是一種自我掌控,“袖手何妨閑處看”是一種局勢觀望與時機等待??鄲灂r,他會發出“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人事凄涼,回首便他年”“何時泉中天,復照泉上人”“應問使君何處去,憑花說與春風知”“憑君借取《法界觀》,一洗人間萬事非”等言人事紛雜的種種感嘆;高興時,則會有“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西北望,射天狼”“明年定起故將軍,未肯先誅霸陵尉”“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等言躊躇滿志的雄心姿態。蘇軾這種“欲歸”與“又恐”大起大落的心瀾攪動,表達了其欲登朝廷,又恐難以容身的無奈心緒。故當宋神宗讀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時,感慨地說了一句:“蘇軾終是愛君?!敝星锎嗽~寫后不久,熙寧九年(1076)十一月十五日,知河中府誥下。蘇軾被時任樞密直學士知通進銀臺司兼侍讀的老上級陳襄舉薦,磨勘權知河中府。熙寧十年(1077)二月十二日,改知徐州。

注 釋

[1]鄒同慶、王宗堂著《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

[2]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3]〔宋〕范仲淹著,李先勇、王蓉貴點?!斗吨傺腿分袃?,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4]劉琳等點?!端螘嫺濉返诹鶅?,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5]〔清〕宮懋讓、〔清〕李文藻等修纂《乾隆諸城縣志》卷十四《金石考》,刻本景印1764年版。借紫,指官服?!端问贰ぽ浄疚濉罚骸盎驗橥ㄅ姓?,許借緋;為知州、監司者,許借紫;任滿還朝,仍服本品,此借者也?!?/p>

[6]〔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93年版。

[7]〔宋〕朋九萬撰,王云伍編《東坡烏臺詩案》,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

[8]林天蔚《宋代史事質疑》,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

[9]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八十八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

[10]〔宋〕邵伯溫撰,李劍雄、劉德權點?!渡凼下勔婁洝?,中華書局1983年版。

[11]〔明〕陳邦瞻編《宋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7年版。

[12]王水照編《歷代文話》第一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13]〔宋〕蘇轍撰,俞宗憲點?!洱埓灾尽埓▌e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

[14]“二十四史”簡體字本《宋史》,中華書局2000年版。

[15]〔宋〕王稱撰,孫言誠、崔國光點?!稏|都事略》,齊魯書社2000年版。

[16]張燕嬰譯注《論語》,中華書局2007年版。

[17]〔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18]〔清〕張思巖輯《詞林紀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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