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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地主(中篇小說)

2019-11-18 01:57孫睿
北京文學 2019年11期
關鍵詞:老孫老趙老李

趙錢孫李四個大學同窗,在校期間就喜歡打牌“斗地主”,離校后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仍不定期開展“斗地主”。同時他們當中有人暴富有人掙扎,有人創業也有人沉淪,有人永遠地離開也有人找回初心。小說里的每個人都被中國變革時代裹挾,經歷著自己的人生,也都在斗“生活”這個地主。作者以寫青春小說成名,一直關注現實,這篇小說笑中帶淚的文字和生動扎實的細節,顯示了作家日臻成熟的思想和藝術功力。

老孫的老婆對他買的那件黑色襯衣很不滿,太喪。老孫說,對,我就是準備參加葬禮穿的。老婆問誰死了,老孫說,現在誰也沒死,但身邊的人早晚得死,總有能穿的那一天。他老婆說,當你身邊的人怎么這么倒霉,活得好好的,你就開始準備參加葬禮了,你身邊的人具體指誰,是我,還是你那些朋友?說不清楚,別睡覺。老孫說,都不是,也都是,重點不在于是誰,而是要看清一個事實,是人就得死,包括我自己。老婆說,你才四十出頭,身邊的人也這歲數,真是未雨綢繆,但要是沒人死,衣服就那么一直掛著,不覺得浪費嗎?老孫說,我相信不會浪費的,但我仍希望大家都好好活著。老婆只好送他倆字:有病。

沒多久,黑色襯衣派上用場,老李死了。參加葬禮的,除了老孫,還有老趙和老錢。葬禮太突然,老趙老錢來不及準備黑色的衣服,一個穿著棕色西裝,一個穿著白襯衫,也算得體,在告別室里向躺著的老李三鞠躬。

悼詞是老孫寫的,也是他念的,其中一句是:老李是我們的好同學、好朋友、好牌友……

老趙老錢老孫老李,大學時候同一宿舍,來自不同系,打牌讓友誼比同系還牢固。那時候,“斗地主”這項棋牌活動剛剛傳到北京,尚未普及,之前大家玩的都是“升級”“拱豬”“捉黑A”。大學校園作為一切新生事物的沃土,當仁不讓地承擔起讓這項活動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的工作。他們四個還創辦了學校歷史上第一個和撲克牌有關的社團——斗地主協會。

老孫的這句悼詞,勾起往事,老趙和老錢撲哧一聲,憋住笑,眼淚卻沒管住,眼眶里打了半天轉兒,還是流了下來。

牌打得最好的是老趙,他是數學系的,專業對口。老趙小時候,華羅庚、陳景潤、哥德巴赫猜想這些名詞天天在耳邊飛,他爸說,社會穩定了,知識被尊重,你就好好學數學吧,學出來,就是趙羅庚和趙景潤;學不出來,至少也能找個單位當會計,算不錯賬。老趙的父母都是普通城鎮職工,工資夠吃飯,再想干別的,就得靠擠。老趙的爸為了每月給老趙訂閱《數學畫報》,戒了煙,還向老趙媽申請一筆巨款,給老趙報了奧林匹克數學班。老趙深知為了讓自己在數學上有所斬獲,家里每月少燉好幾次燉肉,他是精神上的受益者,也是物質上的受害者,便故意把數學考得很差,試圖讓他爸斷了把他培養成數學家的念想,以此恢復家里的伙食標準??吹嚼馅w拿回來的數學成績,老趙的爸很絕望,從抽屜里翻出半條過期煙,點上一根,雙眼通紅,望著窗外。老趙看出父親的難過,跟他商量:燉點兒肉吧,吃肉補腦,沒準就能考好。老趙的爸看著瘦小的老趙,覺得他哪怕考零蛋回來,也是自己的兒子,掐了煙,站在凳子上,從頂棚里摸出一張存折,是背著他媽攢的數額有限的私房錢,讓他媽明天取出來,給兒子買肉。有了肉吃的老趙,在下一屆華羅庚杯初中數學聯賽中闖入決賽,拿回一張二等獎獎狀,被他爸貼在墻上。他爸認為,人活著的價值就是推動人類進步,數學是一條行之有效的道路,如果老趙能在這條路上走出一片天地,而老趙又是他生的,這樣在推動人類進步上,自己也算作出過貢獻。

老趙故意把題做錯的那次,意識到自己的數學天賦,因為他更知道什么是對的。他很珍惜自己的才華,也珍惜吃肉的機會,直至高三,從未停止在數學領域前進的步伐,年年是課代表。本來能考上一類本科的數學系,可是高考那天車壞了,老趙遲到了二十分鐘,匆匆忙忙坐進考場,心里一著急,解題思路全無。高考數學分比模擬考試低了四十分,從一類本掉到二類本。老趙覺得無所謂,四年后考研能考回一類學校。他有這個自信。

牌局剛組建的時候,老趙并沒有積極響應,覺得玩物喪志,不愿把寶貴的時間放在與數學無關的事情上。童年的數學訓練,讓他體會到人類利用智力攻克難關超越自我的魅力,他覺得人之為人,就是要不斷發現未知的東西,擺脫愚昧。但一次“斗地主”的偶然旁觀,讓他發現其本質不是打牌,而是做數學題,于是成為牌局???,以數學家身份參與了這項活動。當手里有四個7時,他就嘗試叫地主,因為別人手里的3、4、5、6沒有7的話,湊不成五張的順兒,這些小牌沒辦法一起出,只能一張張出,牌勢一下弱了。對于總玩的人來說,這已算常識,但對于剛接觸到斗地主的新手來說,聽老趙這么一分析,茅塞頓開,覺得老趙不愧是數學系出身,竟能悟出這個道理。老趙腦子好使,牌運卻一般,人算抵不過天算,能算出別人手里的牌型,卻沒牌能管住,眼睜睜看著人家把牌打光。老趙不服,覺得有技術優勢的人,不該總輸。每當數學系沒課的時候,他就張羅牌局,漸漸有了癮,自己不承認,還說:我是在熟悉專業。

老錢是體育系的,家境不太好。童年恰逢奧運熱,李寧為中國體育代表團奪得三枚奧運會金牌,回國后,家里的經濟問題得到解決。老錢他爸從那時起就開始培養老錢,讓他練短跑,說百米跑進10秒,就能代表中國隊出征世界大賽,吃皇糧。老錢在他還是小小錢的時候,懂得的第一個道理就是:跑得快,就能有飯吃;跑得越快,吃得越好。

小小錢是在偷瓜的時候展露出短跑的天賦。每當被人發現,他總是第一個躥出瓜地,像一支點燃的“躥天猴”。當爹的及時發現了兒子這一特點,仿佛看到了飯票,把小小錢送去體校。小小錢百米成績十一秒多,這個成績偷瓜夠用了,替國爭光還差得遠,光北京,能跑出這個成績的就有上千人。照這水平,別說吃好點兒,就是糊口,都費勁。好在體校的老師說小小錢還小,尚有發展空間,而他自己也堅信,這一點幾秒的差距不是多大障礙,無非就是頭轉過去再轉回來的工夫,刻苦訓練,必能達到,國家田徑隊的大門會為他敞開的。

上了大學,小小錢變成青年錢某,有了觀察和總結生活的能力,將自己兒童時期懂得的道理進行了升級:動物只有跑得快才能獲得食物,同時避免成為食物,人處于動物中的較高級別,更是如此。如果沒有體育加分,以他的學習成績,進不了這所師范院校,將來沒有當體育老師的可能,吃不上老師這碗飯。恰恰因為自己比一般人跑得快,有了國家一級運動員這個身份,特招入校,沒有成為高考的犧牲品。另一方面,就是因為有些人比自己跑得更快,致使自己成為體育道路上的犧牲者,沒能進入國家隊,吃不上皇糧了。國家隊之夢,在錢某骨骼停止生長之后,自然醒了。

“斗地主”的出現,讓錢某青年時期的生活費多了一個來源。一直以來,都是家里給他錢。他家在北京南邊一個村里,戶口算北京的,生活跟北京人完全兩樣,過的是北方所有農村的那種日子。他爸是村主任,要強,發現兒子能跑后,讓兒子練體育。最初的想法是,兒子拿了金牌回來,接替他當村主任也就是順水推舟的事兒了。村主任的待遇比普通村民好一些,當上村主任,是每個村民最好的歸宿,無異于現在每個創業者的夢想是納斯達克敲鐘。

村主任雖說也是干部,收入卻趕不上一名城鎮普通職工。因此青年錢某的生活費緊張,勉強能吃飽。每當想改善伙食的時候,他就開始張羅牌局,或積極響應別人組織的牌局,他的“斗地主”宗旨和他的人生哲學如出一轍——必須跑得快。無論你是地主還是農民,只要手里的牌先出完,總能有進賬。

當然也有輸錢的時候,伙食不但沒改善成,弄得更拮據。這時候忍饑挨餓的青年錢某,除了會總結哪把牌出錯了,還鞏固了對自己吃不飽的認知:剛才跑得不夠快。

老孫考進化學系,源于小時候對放炮的喜愛。炸裂的聲響和五彩的煙花,能讓北京冬天灰色的天空絢麗多彩,生活多了樂趣。上了初中,化學課上看到鎂條燃燒,老孫知道了原來焰火中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是各種化學元素創造的。一九九三年春節,北京市區禁放花炮,老孫的愛好得不到滿足,便立下志愿,此生投入化學工作,無異于能一直放炮,無論過不過春節,無論禁放到什么時候。高考報志愿,他毫不猶豫地將化學系填在第一專業。

入學后,接觸到“斗地主”,老孫心里的焰火被點燃了。每張牌就是一種元素,十七張牌抓到手,相當于十七種元素組合成一種特殊的物質,別人手里的十七張牌組成另一種特殊的物質,不同的出牌方式,讓物質和物質產生不同的化學反應。出對牌,贏了,就是禮花綻放,一片歡樂,身心愉悅;如果出錯了,輸了,無異于放炮把手崩了。對禮花炸裂那一瞬間的渴望,會讓老孫無論是領略了煙花之美,還是崩手之后,都迫不及待地開始下一把。他企盼下一把抓來的十七種元素,能產生更大的威力,將他和這個世界點燃。

老李是個詩人。他不愿意說自己是中文系的,因為中文系不僅有詩人,也制造官宦,和后者同系,他覺得丟人。老李是復讀了兩年才從四川考到這所學校,他對上個什么樣的大學是有要求的:必須是北京的。在中國當詩人,就得來北京。

富于激情的人,生活在一群追求現世安穩的人中間,會很搶眼。老李的浪漫主義,不僅體現在寫作上,還滲透到生活中。1998年世界杯決賽,圖個樂,大家猜球。別人就賭五塊十塊,老李賭五百,一個多月的生活費,押的法國贏,別人都押巴西。之前巴西拿了三次冠軍,法國多年沒進過世界杯了,兩隊實力懸殊。結果法國三比零爆冷贏了巴西,老李收獲了半年的生活費。有人問老李,怎么就押中了法國呢?老李說,你們押了巴西,自然押不中法國,南轅北轍。問,巴西那么熱門,押法國萬一輸了呢?老李一口四川話:瓜娃子,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又問,贏的錢怎么花?老李說,得意之時須盡歡,門口飯館,都去耍!

“斗地主”于詩人老李,就像為他鋪好稿紙,擺好筆,等著他激情四射來創作。別人牌不好,不會叫地主,他不然,但凡有倆2,就敢叫地主。老李的路子是:三張底牌里,萬一還有倆貓兒呢——人有多大膽,地才有多高產!

往往還被老李猜中,每當翻開底牌,真有倆貓兒的時候,別人悔恨拍大腿的同時,送給老李一個稱號:底牌王子。

但老李也不是每次都贏。富于激情的人能為自己沖撞出新世界,也容易疏忽他人,老李往往沒算清對方手里的牌,出牌任性,結果挨炸。老李意識到這是自己的軟肋,卻改不了。他覺得“斗地主”就是為了宣泄激情,如果算來算去,跟那些畢業了去當官的中文系學生沒什么區別。牌友們也支持老李的任性:你抄底牌那么牛逼,再能躲開炸,誰還跟你玩呀!

就是這么四個人,分在同一宿舍。他們是各系分宿舍后多出來的那個,被本系甩在外面,落了單兒,卻為牌局穩定開了個好頭兒,不同的背景鑄造了他們為“斗地主”而生的精神。他們比別的學生更鐘情于自己的宿舍,下了課哪兒都不去,跑回宿舍,拉出椅子,圍桌而坐。

如此迷戀,因為“斗地主”玩起來契合了年輕人迎難而上的精神,正如它的名字,是弱者(牌弱的人,被叫作農民)聯合起來,對抗強者(牌強的人,被叫作地主)。每次一拿出牌,他們耳邊就仿佛奏響《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斗地主”只能三個人玩,四個人便有五種成局的方式。老趙老錢老孫老李,其中一個人不在,就有四種成局的方式。第五種是四個人都在,三個人斗,另一個人伺候局。所謂伺候局,端茶倒水還在其次,年輕人沒那么愛喝水,主要是記賬。樓長會經常來檢查宿舍,如果桌邊放著錢,容易被逮現行。他們采取記賬方式,當日牌局結束,門一關,按所記勝負,用飯票結算。即便沒參與戰斗,記賬的人看到牌弱的人斗贏了地主,農奴翻身把歌唱的喜悅也會油然而生,興高采烈記下農民的進賬。

上世紀末互聯網尚未普及,智能手機距離誕生還有十余年,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活很質樸,有副撲克牌就能將平靜的生活掀起波瀾。

讓人記憶猶新的是大二即將結束那年的七月,酷暑,北京像個桑拿房,讓人全身黏糊糊的。正值考試周,熱得難受,男生會拿著臉盆去水房,脫光了,接一盆涼水,舉過頭頂,傾倒而下,驅熱去暑??苫氐剿奚崮闷饡?,用不了半個小時,全身又被汗浸透,那時候宿舍連電扇都沒有。天太熱了,熱得想讓人變成一條魚,永遠活在水中。他們四個都還沒有女朋友,不像有的人這時候可以和女朋友去開個空調房降降溫,在適宜的溫度下做些和備戰考試有關或無關的事情。也可以說,因為沒有女朋友,他們四個更熱了,只好選擇“斗地主”消暑。除了老趙,其他三人傍晚前剛剛結束了考試,老趙還有最后一門計算機編程沒考。他們三個光著膀子甩著撲克,老趙光著膀子翻著課本,一只眼睛在書上,一只眼睛關注著牌局的進展。四個男青年在宿舍的燈下其樂融融。突然,一片漆黑,到了熄燈時間,而三人不約而同都抓了一把好牌,手里都有炸,都準備叫地主,也都準備著萬一別人搶先叫了地主,就踢他一下——踢會讓賭資翻倍。這將是驚心動魄的一局,為了讓本學期最后一戰載入史冊,他們決定去校外街邊的路燈下繼續戰斗,老趙也拿著編程書跟去了。路燈下還能多看會兒書。老趙說。同時,他的書里夾著那三張底牌,誰都不知道這三張牌是什么,懸念過一會兒才能解開。

校內夜晚有保安巡邏,四人翻墻跳到校外,不遠處是一個幼兒園,門口擺放著為接孩子的家長提供的石桌石凳,他們占據了這片區域,按之前在宿舍的風向坐好。老趙呈上編程書,路燈下翻開,鄭重地把三張底牌放在石桌上,銅版紙的亮面反著頭頂路燈的光芒。三個人重新審視自己的牌,準備作出選擇。

老孫先叫,他叫了地主,但沒叫滿,輪到老李,叫滿了,底牌歸他。翻底牌前,老李問老錢踢不踢,老錢猶豫了一下,說不踢了,老孫也就沒跟。老李翻開了底牌,有一個小貓兒。老李一句“牛逼”的反應,讓老孫和老錢都猜到老李手里湊成了倆貓兒,又是一炸,而且是最大的炸。這讓三人緊張又興奮,也讓看熱鬧的老趙忘記天亮后還要走進考場,不由自主合上了書。

三人凝視著手里的牌,思考著不同出牌方式遇到的種種可能,老趙也跟著陷入沉思,提前開始自己的編程考試。四人過于肅穆凝重,以至于一個下班喝完酒騎車路過的城管看到他們的第一眼,還以為戳著四尊雕像,視而不見地騎了過去。后來覺得不對勁,這條路天天走,不記得有雕像,便掉轉車頭,走了過去。

城管走到跟前,看清是四個活人,例行公事一問:干嗎呢?

打牌呢。四個低頭看牌的腦袋里傳出一個聲音。

玩錢的嗎?城管又問。

不玩錢的誰玩呀!又一個聲音不耐煩地回答,問話者影響了他們的思考。他們以為是某個睡不著覺的居民,說完才抬起頭,看見問話人胳膊上的紅袖箍。那時候北京正在開會,嚴查可疑人口,傳言抓到了就送去清河篩沙子,也包括涉嫌黃賭毒的。

四個人眼神一對,扔掉手里的牌就跑。老趙當然沒有扔下手里的書,書上寫著他的名字和學號。

城管本是隨口一問,想看兩把就走,看他們如此慌張,覺得他們不只是打打牌,背后一定還有別的事兒,說不定破獲了一個犯罪團伙,能立個市二等功什么的,騎上車就追。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車圈龍,城管騎車的身影在路燈下左搖右擺。路燈將身影越拉越長,一點點蓋住打牌的四個人,嚇得他們更玩命地跑。

四人還算聰明,沒往學校的方向跑,而是跑向鬧市。老錢專業出身,跑得最快,在前面帶路,招呼大家:往菜市場跑!

前面有個蔬菜水產批發市場,以臟亂差文明于京,一直要治理,也不見行動,現在是絕佳的避難所,四人跑了進去。城管也追了進去。

跑得太久,老李展現出作為詩人的特性,心肺功能不好,落在后面。其他三人也累,沒比老李快多少。好在城管也不是鐵打的,蹬車速率下降,依然沒有追上。到了一個十字巷口,老錢只管往前跑,率先跑過路口,老趙覺得兩旁的岔路更黑,喊了一句“這邊黑”!往右拐了過去,示意別人跟過來,老孫覺得不能扎堆兒,分散更不容易被抓,就喊了一句“這邊也黑”!然后跑進左邊的黑暗。跑在最后的老李,不知道該跟著誰,跑到路口一慌,沒看清腳下,踩到一個虛掩的井蓋上,井蓋一翻,他掉了下去,同時發出一聲喊叫:我掉井里了……

三人同時停下,回頭看,沒看見老李,只有路面上敞著一個井蓋,從那下面又傳出老李的聲音:我操,太臭了!

三人從不同方向跑向井蓋,漆黑的洞口里,隱約看到老李舉起來的白手,拼命向上撓持著。三人抓住老李的手,連拉帶拽,把臭烘烘的老李撈了上來。老李穿著短褲,下半身沾滿黑色泥湯兒,腿毛里還夾著各種腥臭的雜質,這是水產市場的下水井。

城管還沒追上來,老李脫掉外衣,準備扔了,老錢猴精,讓老李扔向另一個方向,然后他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跑走。

在老李踩到井蓋的時候,城管的自行車在后面軋到一片濕漉漉的海帶,車輪一滑,連人帶車都橫著飛了出去。他爬起來,一瘸一拐地來到井蓋處,已不見四人蹤影,只??諝庵酗h蕩著水產品的腥臭,以及一件扔在一旁的衣服。城管撿起衣服看了看,是一件普通的男士圓領T恤,上面除了粘了一截魚腸,沒有任何線索。

四人回到學校,拿著臉盆去水房洗涼水澡。三人盆里接滿水,一盆盆潑向老李,幫他沖掉身上的穢氣,拿老李各種打镲。月光下,水花四濺,在嬉鬧聲中翻滾落地,為水房鋪了一層銀光。

躺回床上,老李聞聞自己已經不臭了,向大家發出邀請,明天校外飯館撮飯,對三人冒著被抓的風險把他拉了上來,而不是留在井下棄之不管表示感謝。老錢說自己其實也沒那么高尚,只是覺得四個人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即便他們三個跑走,老李被抓,他們也難逃干系。老李說,你們要相信我,即便被抓,我也不會供出你們的。這句話,像“斗地主”時手里拿了炸,讓人激動,也讓牌局和友誼更加牢固。

大三開學,老趙帶著一套自己編纂的“斗地主寶典”出現在宿舍。這是他從數學角度,分析各種牌型的出牌可能后作出的總結,拿出來無私地和大家分享。有了這本寶典,“斗地主”可以上升為一項事業了,四人聯名向校團委申請,打算創辦一個“斗地主社團”,為所有對數學、計算機編程以及富于冒險精神的同學,開展一項可落地的課外活動。申請書寫得誠懇而專業,并為“斗地主”賦予了一個文藝的名字“歡樂二打一”。學校以為跟橋牌差不多,不知道還可以過錢,批準了。

老孫的表妹也考到了這所學校,和老李一個系。中文系的迎新晚會上,老李朗誦了一首名為《更上一層樓》的詩,為中文系新生打氣:昨晚我在一層的宿舍睡覺/夢見寫了一首詩/早上一睜眼,發現睡在了二樓/夢里的詩讓我更上一層樓/所以,我要真的寫一首/而且不止一首/這樣才能為宿舍樓裝上電梯。

臺下片刻沉寂,隨后爆發出掌聲。老李被過耳的長發遮住臉,舞臺追光燈打在身上,四周一片黑暗,他鞠了一個躬,走進黑暗消失了。老孫表妹在臺下看著神秘的老李,有些著迷。那是幻想可以當飯吃的年紀和年代。

老孫過生日,召集大家吃飯,老李和表妹都在。表妹請教老李,怎么能寫好東西?老李從火柴盒里抽出一根,問表妹這是什么?表妹說火柴呀。老李說答對一半,現在它只是一根木棍,得遇到火柴皮,才能叫火柴。老李把這根“木棍”送給表妹,讓她去尋找火柴皮。找到的那一瞬間,世界會被點亮,自然就知道怎么寫了。老李說。

大家喝得開心,鬧到挺晚,早過了餐館打烊時間,還要上啤酒。服務員熬不住了,說加不了,冰箱鎖了。他們說那就給茶壺里加點水兒。服務員說也加不了,水龍頭也鎖了。老李端起杯子說,那咱們就干一杯空氣吧,空氣是免費的,也是自由的,可以喝到天亮。

天亮了,別人該上課上課,該交作業交作業,老李則堅守著自由的陣地,作業不交,課也不怎么上,之前大一大二考試沒過的課,也不準備補考,成了全系學分通過率最低的。

沒過多久,老李被系里叫去,原因是缺課太多。老李說,上課沒用,詩不是上個課就能寫出來的。老師問那你說是怎么寫出來的?老李說是活著寫出來的。老師說:倒也沒錯,死了就沒法拿筆了,肯定寫不出來。老師覺得有必要在這時候奚落一下這位自恃清高總不來上課卻在宿舍打牌的詩人。還說,來上課的都不一定會寫詩,何況不上課的,你以為會分行就算會寫詩了嗎?老李向老師借紙筆,說,再寫一首,讓老師看看算不算詩。老師把筆和紙扔給老李,不相信他能寫出什么像樣的東西。老李寫完,交給老師,轉身走了。老師看到紙上寫了兩行字:

傻逼

老李被開除了。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離開了北京。

老李走得很突然,大家說好要送送他,結果下課回來一看,床鋪空了,就剩一個光床板,木板上刻著:墜落海底/無論多深/我呼出的氣泡/總有一天會/冒出海面。

老孫表妹特意來瞻仰這塊木板??吹缴厦娴淖?,哭了。

宿舍少了一個人,世界繼續,牌局繼續,卻不一樣了。

畢業兩年后,沒被開除的三個人聚了一次。起因是老趙買了房,把老錢和老孫叫到新房,組個牌局暖暖房。房子是七十平米的一居室,四千多一平,在東四環?,F在看是白給的價,當時對于畢業不久的學生來說,靠自己買挺費勁的,但老趙做到了。他編了個“斗地主”的游戲,是國內第一款斗地主游戲,賣給游戲公司,拿到八萬塊錢,交了首付。 他還有穩定的月收入,負責一家國際汽車奢侈品牌公司的網站維護,月薪三千五,夠還房貸。老趙打算明年結婚,女朋友是公司的銷售,細腰長腿,書柜上就擺著她的照片。老趙還籌劃著再編個游戲,賣了弄輛車,拉媳婦兒一起上下班。老趙上學的時候就被老錢認為是精英,此刻老趙的生活,被老錢總結為:精英人生的下一程,就這么開始了。

老孫的校園生活相對簡單。本科畢業前半年,做好簡歷,找了一個月工作,未果,突然天降喜訊,能保研。一個班三個名額,直升本系研究生,老孫排名第四,前三里有一人放棄,就把老孫補上了。本科生畢業已經變得不好找工作,老孫想,與其湊合找個班上,不如在學校養尊處優再混三年,有了碩士學位,找個像樣的工作,于是留校讀研。

就在一年前,老孫戀愛了。那天他從圖書館出來,本想畢業前研究個課題,寫篇燃放煙花爆竹和環境污染指數分析的文章,同時研發一種將污染降到最低的煙花產品,讓導師下次開人大會的時候提個案,恢復北京市民過年燃放煙花爆竹的傳統,他的研究生導師也是市人大代表。結果抱著借來的厚厚一摞書,走在臺階上,突然從下方飛來一個網球拍,擊中眉骨,當場破裂。一個女生慌慌張張跑上來,看到老孫流了血,嚇哭了。老孫捂住眉骨,一個勁兒安慰女生。血已經流下來,眼看滴到書上。老孫讓女生幫他拿著書,別弄上血,自己捂著傷口,去了校醫院。掛了號,大夫要給老孫處理傷口,需要交錢取藥,老孫的眼皮已經腫起來了,成了獨眼龍,還要自己取。大夫說,你就別動彈了,讓你女朋友跑腿吧?,F在也不是解釋關系的時候,女生就承擔起女朋友的職責,樓上樓下幫著劃單取藥。還好傷口不太大,但是深,要刮掉眉毛縫針。老孫問,不刮眉毛行嗎?刮了沒法出門了。大夫說,不刮沒辦法操作,縫完給你包上,別人不知道你眉毛沒了,過兩個月眉毛還能長出來??p的時候女生不敢看,在門外問大夫,會留下疤嗎?大夫說,會,但是等眉毛長出來,能把疤蓋住,看不出來,放心吧。女生說,謝謝您。

從醫院出來,女生看到老孫的衣服上沾了血,要把衣服拿回去洗,老孫說自己洗就行了,洗不掉也沒關系。女生說,太不好意思了,手心出汗了,沒攥住網球拍,能幫老孫洗掉血漬,也算一種補償,自己也能心安點。老孫就把衣服給了女生。

不知道女生用了什么方法,還真給洗下去了,同時留下一種耐人尋味的香氣。老孫問女生,用什么洗的?女生尷尬笑了笑說,用了挺多東西,沒說用了洗衣粉、洗滌靈、洗頭水和少女潔爾陰。拆線的時候,女生陪著老孫去的,紗布從眉骨摘掉后,女生如釋重負,老孫的眉毛長出來了,疤也不大,順利被眉毛蓋住,不把臉貼上去看,根本看不出來。她的如釋重負還有一層意思:自己可別找了個破了相的男朋友。這時候,她已經是老孫的女朋友了。之前還一個人打網球,面前放個沉的東西,系一根拴著網球的松緊帶,把球打出去,松緊帶又把球拉回來,如此反復?,F在能隔著網和老孫對打了。

老孫聞到衣服的香味,繼“斗地主”后,內心的禮花再次炸裂,利用受傷的機會,將兩人身體空間已經靠近的關系,升級為心靈空間也靠近了。研究生師哥此時還是頗有手段的,比如女生發短信問他恢復得如何時,老孫會說,挺好,就是有點兒頭疼。女生慌了,以為腦震蕩癥狀,過一會兒就拎著水果來看望老孫,研究生宿舍女生登記后可以進。老孫已經把宿舍收拾得干干凈凈,故意往電腦旁放了幾張正流行的電影VCD。女生敲門,老孫開門后見到女生站在門外,顯出很意外,卻迅速閃身,讓女生進來坐。女生坐下后,問老孫要不要去校外的醫院拍個腦部片子。老孫說,先不用,怪貴的,再觀察觀察,如果只是物理疼痛那就沒事兒。女生打量著房間,看到那些VCD,驚喜,說,哇,這些電影你這么快就有了!老孫則說,剛買的,還沒來得及看,要不一起看看。女生說,不了,你好好躺著吧,頭疼別厲害了。老孫說,買這些VCD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忘了疼。于是兩人看起來,為了營造出影院效果,老孫拉上窗簾,但是門虛掩著,也不撞上,給女生一種安全感,也是對隨時會回來的宿舍室友發出聲明——我倆只是看看片兒。一部電影看完,打開燈,拉開簾,女生這才發現,天都黑了。老孫說,吃飯去吧。老孫買了女生愛吃的,快吃完的時候,女生問老孫頭還疼嗎?老孫說,剛才好多了,現在又疼起來了,回去還得看倆電影。女生問你們宿舍不熄燈斷電嗎?老孫說,研究生宿舍的電不斷,以后晚上想看書,可以來我宿舍。沒過幾天,女生趕一篇論文,真給老孫發短信,問能不能借光一用。研究生是三個人一宿舍,老孫掏出兩百塊錢,讓那倆哥們兒去校外賓館開個房睡,幫他一忙。女生來了,心急火燎趕論文,顧不上問老孫宿舍另兩個人去哪兒了,鋪開攤子就寫。老孫在一旁陪著。寫到凌晨兩點,女生撐不住了,說睡一會兒,讓老孫四點叫她,她必須在八點前弄完論文。老孫就讓她在自己的床鋪上睡了。第二天一睜眼,女生蒙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坐起來緩了緩,回過神,想起是在老孫宿舍,看表,八點都過了。女生摸摸自己身上,睡的時候什么樣,現在還什么樣。再找老孫,正躺在身后的床上睡著。女生叫醒老孫,問老孫怎么沒叫她。老孫說,四點的時候叫了,她當時也醒了,說再睡半個小時。老孫想再堅持半小時,卻沒盯住,在旁邊的床上倒下,兩人頭頂頭睡到天亮。

這個清晨,按時交論文泡湯了,女生卻作出一個重大決定,讓老孫做她的男朋友。女生是學生物的,進入大學的這兩年,在課堂上被告知:生命的本質是細菌。所謂的人體,不過是菌群組成的,光肚子里,就有七八斤細菌。一個人健康喜悅,是因為菌群得到滿足,它們正常工作;一個人沮喪郁悶,是因為菌群得不到滿足,罷工鬧情緒。南方人和北方人性格差異大,互相看不上,也是因為菌群太不一致。剛剛醒來時,自己有些失憶,說明睡了一個滿足而沉穩的覺,而老孫就在旁邊,第一次和一個異性如此近距離睡覺,沒有異樣,證明了兩人的菌群相安無事,無疑為日后能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奠定了基礎。不久后,老孫便拉起女生的手,抱著那摞借來后一頁沒翻的書,送回圖書館,然后去了電影院。本打算在降低花炮污染領域作一番研究的老孫,從此研究起男女情感。

一邊打著牌,老孫一邊回復著女友的短信,女友要睡了,讓老孫別熬夜太晚,要不然菌群的作息被打亂,第二天該難受了。老錢不無羨慕,說,考研和找對象,兩件人生中所謂的大事兒,老孫都沒怎么費勁,只需要出現在那兒等結果就行,不像自己,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

老錢畢業后毫無懸念地當了中學體育老師,因為又瘦又高,眼窩凹陷,有點羅伯特·巴喬的影子,被一個高二女生喜歡上。女生請他去家里做客,說家里沒人,老錢真就去了。沒想到女生挺熱情,聊著聊著天,突然被女生索去初吻。老錢想反正我是男的,不吃虧,就擁抱著和女生倒在沙發里。當然他是有分寸的,堅決不把手伸進衣服里,只是隔著摸摸。

突然鎖芯轉動,外面有人用鑰匙開門,老錢想肯定是女孩父母回來了,他以體育老師的身份來家訪也說不過去,而此時女生緋紅的臉頰和蓬亂的頭發,又足以說明倆人在房間里的行為。為避免麻煩,老錢躥到窗口,從三樓跳了下去。

女生父親推開門的一瞬間,看見窗臺上蹲著一個人,竟然跳了下去。女生父親覺得蹊蹺,跑到窗口,看到一男性身影一瘸一拐跑走,再看女兒緊張而羞愧的神情,一切都明白了。父親問那人是誰,女生堅決不說。父親第二天就去了學校,讓老師幫著找一個走路瘸腿的男生。

課間操時間,老師和父親躲在主席臺的廣播間,拿著望遠鏡逐一巡視,為此還讓學生做了兩遍課間操,也沒有看到這么一個男生。老師問父親還有什么要求,父親說算了,看來那男生是外校的。

但是,老師們都注意到,老錢也是從那天開始跛著腳來上課的,并且帶那個女生班的體育課。老錢在學校待不下去了,以準備考北體大研究生為由,辭職了。

之前老錢住在中學提供的教師宿舍,宿舍沒了,只能回家住,同時找著工作。事發于一個多月前,現在腳還沒完全好,說起那次窗口逃亡,老錢還心有余悸,同時也慶幸自己跑得快。更堅定了他對生活的認知:跑得快,是生存的基本要求。

鑒于老錢目前的生活狀態,老趙和老孫在出牌上有些手軟,讓老錢牌勢上占了上風。得了勢的人不想走,老趙和老孫就陪他玩到挺晚。自然是贏了點錢,老錢挺高興,一掃之前的萎靡不振。

當晚,三人睡在老趙的新房,打了地鋪,同處一室,宛如當年在宿舍,自然聊起老李。老李還在成都。聽老孫的表妹說,老李退學后回到成都,沒再上學,打打零工,湊合活著,但堅持寫詩。老孫表妹今年也畢業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過去了,對理想和現實有了認識,交了新男朋友,和老李也沒斷了聯系,還是筆友。半年前,老李給表妹寄來一首詩,包在塑料膜里。表妹拆開塑料膜,看到紙上寫著:潮濕的稿紙上 /已無刀刃的鋒利/也甩不出清亮的聲音/一座破敗的寺廟/一個曬不干的世界……表妹手里拿的正是這樣一張潮濕、軟塌塌的稿紙,成都濕潤的空氣把老李和稿紙都變成這樣。表妹給老李回信:木棍才會濕,火柴不會。還在信上留下自己的手機號,過了三個月,收到一條短信:我也配了手機,老李。便再無音信。

老錢和老孫,一個無業一個上學,有睡懶覺的資本,第二天挺晚才起。醒來時老趙已經去上班了,留下紙條——可以等我下班,回來繼續斗;走的話,撞上門就行。以后常來,牌局不要散。

可一別又是三年。這回攢局的是老李,他來北京出席自己詩集的發布會,給昔日“斗地主”的牌友們發了邀請。老趙老錢老孫接到通知,都來了,看到發布會門口擺放著印有老李頭像的易拉寶,三人站在兩邊,跟“老李”拍了一張照片,用的是老趙120萬像素的新款手機。老錢對這款手機充滿渴望,問得多少錢?老趙說不要錢,是他做的,正在試機,沒毛病才上市,會是市場上最貴的一款手機。老趙的婚沒結成,女朋友跟人跑了,她從汽車銷售公司去了房地產公司,遇到個唐山開礦的,一口氣買了十套房,簽完合同,女朋友也不賣房了,跟老趙分了手,成為那十套房的女主人。落單的老趙說,丫跑了也好,經不住金錢考驗的人,沒資格站在我身邊。又會游戲編程,又會技術研發,加上渴望推動人類進步的夢想始終不滅,老趙很快當上手機公司的技術主管,成為同學中第一個年薪過六位數的,已向中產邁進。

老趙問老錢去哪兒上班了,老錢說自己干。老趙說現在自己干的都是牛人,問老錢做的什么項目。老錢不好意思地說開黑車,往返于他們村和北京城區之間。老趙鼓勵老錢,說,只要自己喜歡,能給自己和家人帶來幸福,干什么都一樣。老錢說,也不是喜歡,自己的情況只能干這個,不像孫博士。老孫趕緊接話,說,別拿我打镲,我不過就是偶然為之。老趙說,我氣就氣在這個偶然上了,你的偶然是女朋友和博士,我的偶然是跳窗戶和開黑車,媽的,我算看透了,人這一生,奮斗什么的都白扯,每個人的劇本老天爺早就寫好了,咱們不過是按著劇本活一遍,給你的劇本,比給我的好太多,媽的!老孫知道自己趕上的事兒讓老趙眼紅,甭說老趙,都出乎老孫自己的意料。碩士畢業的時候,趕上第一批擴招的本科生畢業,本科生物美價廉產量高,碩士的優勢沒那么大了,三年前他應聘過的一家公司,現在給研究生開出的薪水標準和三年前招聘本科生一樣,老孫想,真這樣的話,研究生不是白讀了嗎?正在這個時候,系里來了一個通知,學校第一年和德國某大學合作,互換交流生,其中打算送去兩個人讀博,應屆的研究生都可以報名。有六個人報名,對方經過學習成績考察和面試,錄取了兩個,其中就有老孫。另外落選的四人成績都比老孫好,就因為是從北京以外的城市考來的,英語口語太奇怪,老外聽不懂,大大減低了印象分。老孫收拾了行李,暫別女友,遠渡重洋。兩年后學有所成,世界五百強排名前五十的在華企業向他拋出橄欖枝,女朋友攔著沒讓去,因為她給老孫安排了更好的歸宿——一所在京大學招聘講師,博士學歷會有一筆安家費。學??赐昀蠈O的簡歷,同意接納。就這樣,老孫出口轉內銷,以海歸博士的身份,供職于北京某高校,前途無限光明。辦得如此順利,還一個原因,老孫女朋友的舅舅,就負責這所學校的招聘。對此老錢給老孫的評價是:命真好,每次都是你只需要出現在那兒就行!而老錢對自己的評價是:依然要靠跑得快為生——車開得快一點,同樣價錢,人家就會挑我的車坐。

正說著,主角出場。老李走上臺,走到一半,有些陌生地站住,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主持人指著桌前擺有老李名字的座位,指引老李坐那兒。老李坐下,座椅寬大,顯得他很瘦小。主持人經常能在電視臺讀書節目里看到,相比之下,老李看上去倒顯得有些陌生。主持人拿起話筒,介紹了今天發布會的主題,隨后介紹了身邊坐著的這位就是今天的主角,老李。老李欠起身,半哈腰,沖大家擺擺手。主持人介紹著老李,沒有脫稿,老李被介紹的時候,跟主持人也沒眼神交流,像在聽她說一個和自己不相關的人。介紹完,老趙老錢老孫在底下帶頭鼓起掌,老李看見他們仨,紅著臉沖那邊笑了笑。

發布會的背景布上噴著老李這本書的大照片,旁邊寫著廣告語:新世紀中的挽歌,舊時光里的新聲。老李無辜地坐在這句話前面,低頭看著自己蠕動著的雙腳,像在安撫著它:麻煩堅持到發布會結束,別著急走開。

互聯網的盛行,為文學青年打開一扇門,也為尋找文學青年的出版社打開一扇窗。老李把自己寫的東西發到詩歌論壇上,新人新作,引起關注,被一家出版社看中。這家出版社隸屬一家報社,每周末報紙的副刊上都有詩歌板塊,想招聘詩歌編輯,如果老李以一個詩人的身份來當編輯,有助于報紙詩歌板塊的活躍,就問老李,愿不愿出本詩集,同時來當編輯。老李在成都干過各種零工,找不到出路,有這么一機會,自然愿意,便背包北上。出版社幫老李找了房子,工資夠交房租的。到了北京,老李沒著急聯絡大學的同學,等詩集印出來,發布會日子確定了,才發短信告訴了老孫表妹。表妹又告訴了老孫,老孫轉告了老趙和老錢,三人意外出現在老李的發布會上。

老孫表妹剛剛也趕來了,拿著一捧花,還在門口買了十本老李的詩集,坐到老孫他們旁邊,送給他們每人一本。書的前勒口印著老李的簡介,只寫了他是成都人,多大年紀開始寫詩,文字憂傷,寫出一代青年人的迷茫,這是他的第一本詩集。沒寫他上過中文系被退學的事兒,后來老李自己說,本來編輯想寫上這事兒,但他對學校沒有恨,不需要泄憤,覺得沒必要拿個退學說事兒,就讓編輯刪了。

主持人在臺上咄咄逼人,老李在臺上用更濃郁了的四川口音答非所問,終于挨到發布會結束的時間。老李下了臺,向老孫四人走來。老孫等人伸出胳膊,作出握手勾肩搭背的準備,老李走近,伸出手,攤開掌心,露出一副撲克牌,笑呵呵地說:今天繼續。仿佛昨天的牌局剛剛結束。另三人配合道,繼續!這時候表妹把鮮花遞到老李面前,老李遲疑,老錢說,接著吧,給你的。老李接過,有些束手無措。表妹大大方方祝賀了老李,又遞上詩集和筆,讓老李簽個名,將來送朋友。老李簽完,邀請表妹晚上一起吃飯,表妹笑著說不了,今天是他男朋友媽媽的生日,叫她過去吃飯,她第一次見家長,不能遲到,現在就得走了。說完表妹抱著老李的書走了,老李看著表妹走遠,更束手無措。這時候出版社的工作人員過來,說那邊有一百本書是給網站的簽名版,需要老李去簽一下。老趙讓老李先去忙,他們仨去旁邊的咖啡館找個包間等他,還替他把手里的花拿了過來。

三人剛坐下,老錢的手機響了,有個老顧客要用車,正在國貿等著,希望老錢趕緊過來。老錢問清楚要去哪兒后,撂下電話,很無奈,是趟長途的活兒,老顧客,得罪不起,現在就得走了,讓老趙老孫二人轉告老李,回頭有時間,一定給他幾炸,說完急急忙忙走了。

剩下老趙和老孫,看著表妹送來的那捧花,老趙聞了聞,說還挺香。老孫也湊上鼻子聞了聞,是挺香。老趙問老孫,老李不知道你表妹有男朋友的事兒嗎?老孫說,她的事兒,我從不介入。老趙感嘆,物是人非啦。

老李終于來了,桌上的花擋在面前,老趙趕緊挪開,打哈哈說,我倆這半個小時光洗牌了,趕緊開始吧。三人抓牌,老李突然問老孫,你妹要結婚了嗎?老孫說沒聽說,就是見眼家長。老李說,那不就是準備結婚了嗎?你妹才二十七不到,早點了吧?老孫說,女生,二十七不小了吧。老趙插了一句話,咱們玩多大的?老李說,隨你們。老趙管服務員要來筆和紙,記賬用。第一把老李叫了地主,輸了。第二把又是老李叫地主,也輸了。第三把還是老李叫了地主,繼續輸。這三局從牌面看,老李并不夠叫地主的,卻叫了,架勢似乎不是在打牌,更像是賭氣。第四把老趙先說話,索性叫滿地主,省得老李再抄牌,結果老趙打贏了。第五把老趙沒叫滿,輪到老孫,叫滿了,也是不想給老李再輸的機會,結果也贏了。打了十把,賬單上老李的負數絕對值越來越大,不易再打下去。老趙提議,餓了,去吃飯吧。老李不去,說接著玩。一副跟世界死磕狀。老孫說差不多了,他晚上還得給學生上選修課,改天再打。老趙也配合著說,對,反正老李現在也來北京了,什么時候想斗了,打個電話,隨時。老李坐在椅子里沒動,說,走吧,你倆這牌技回去得好好練練。

四個人都在北京了,牌局卻一直沒約成,沒人張羅,都忙。直到老孫當了爹,招呼另外三人過來吃飯,才在老孫兒子的滿月飯上聚齊。這年齡當爸,并不是老孫本意。

回國當了兩年講師后,老孫參加了系里的一個煙花爆竹環保燃放的項目,挺大的一個計劃。包括一個基礎教學實驗中心和六個科研組構成,北京的空氣質量一直是個問題,如何將燃放和環保統一起來是個難事兒,本來打算學校評估的時候申報北京市重點實驗室。結果項目帶頭人的老婆在評估前來學校鬧事兒,坐在校門口,沖著空氣大罵該老師,說他在外面找小三兒,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不少學生用手機給拍了照,發到論壇上,展開了“為人師表”大討論,還被門戶網站做了專題。學校一生氣,撤了帶頭人,評估的時候也沒報這個項目。這就意味著未來不會有什么科研經費,又沒有帶頭人,項目基本黃了。

老孫的計劃是利用激光,將燃放后的污染物擊穿,相當于加速污染物的分解,分解后的成分更容易擴散,不致聚集濃度過高。這需要物理部門配合,看哪些元素更容易被激光穿透,從而讓這些成分取代傳統火藥,將燃放污染降至最低。原本想三十歲后開始一番事業的老孫,鎩羽而歸。一氣之下,借酒消愁。每天下課回到家,不等老婆回來炒菜,自己先喝上了。家里備了花生米、辣雞爪、薯片等各種即食下酒菜。一定量的酒精進肚后,忘了自己的那些抱負,心情會好過些。那些困擾他多年的不如意,也沒那么堅固了。它們只是夢想和現實的落差,所謂的夢想,不過是意識到產物,頭腦里為自己制定了一個方向,描繪出一幅景象,可現實和夢想畢竟是兩個世界的東西,強求只會自討苦吃。而喝美了,腦子里什么都不想了,當下便是快樂、是解脫,抱著老婆就上了床,孩子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

老孫的老婆還是那個學生物的女生,她的生育觀是:要么丁克,要么早點兒生。丁克是因為在她看來,所謂生下一個孩子,不過是生出一大團菌群,養育孩子長大,就是養育菌群更龐大。如此一來,既然是養細菌,不如在自己的細菌狀態最好的時候受孕,所以也沒特意和老孫避孕。人類得以在地球延續的繁衍工作,在她看來就是培植細菌的科研工作。當初兩人結婚的時候,就領了個證兒,也沒擺喜酒,現在有了孩子,擺幾桌,熱鬧熱鬧,也算給一蹶不振的老孫來針興奮劑,中場休息得差不多了,該開始下一節比賽了。當了爹,事業上對老孫有多大促進看不出來,但至少日常行動上,老孫看不出那種經歷挫折后便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孩子的喜怒哀樂都牽動著他,他跑來跑去,穿梭在人群間,奉上笑臉的同時,不忘孩子那邊還等著用尿不濕呢。

相比老孫的萎靡,老錢則迎來人生的轉機。北京的六環路作為國慶六十周年的獻禮,開通了。老錢戶口所在的村子就在六環外,這樣一來,顯得離北京更近了一些。這還不是主要的,讓老錢覺得可以改變命運的是,聽說他們村子兩年內要拆,蓋商品房,建城市公園。村民們已經盤算過自己的結局,像老錢家這樣的,搬遷時能置換三套兩居室,同時現金補償三百萬。這個消息讓老錢紅光滿面,雙眼發亮,也讓老錢將婚姻之事一拖再拖,他想的是,萬一成真了,就不用湊合找一個了。他為自己構想的,是找個許晴那樣的,甜美端莊,一笑倆酒窩。但老錢也有苦惱,拆遷畢竟是傳言,鏡花水月,空頭支票。為此老錢失眠了,但這種失眠,會讓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愿意迎接未來。

老趙這四年里,又換了工作,先是從手機研發部門調到市場部,由面對研發數據變成面對各種市場大數據。這依然是老趙的強項,他能從紛亂的數字中看到辦法和希望之所在,為服務的企業建功立業。過了三年,他又到了一家本土奶制品上市公司當市場部副總,本土公司需要外企公司的市場經驗,所謂外來的和尚會念經。老趙成為職業經理人,年薪豐厚,但他跳槽并不是為了多掙錢,而是為了幫一個民族品牌創造奇跡。用心做奶粉和用心做教育,都是利國利民的事兒,功德無量。雖然沒成為陳景潤,做經理人,也要做個有使命感的經理人,老趙照著鏡子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奶制品行業的一家公司被查出來,往兒童奶粉里添加了三聚氰胺,隨后整個行業開始普查,老趙所在的公司也中了標,被揪出添加了三聚氰胺,用以提高蛋白質的含量。這是一個重大的公關危機,每天媒體調查和消費者罵街的電話絡繹不絕,老趙帶領市場部忙著應對。致歉書、控制媒體發稿、聯手搜索引擎網站屏蔽負面新聞稿、公益獻愛心、重塑品牌形象……折騰了半年,危機過去后,老趙辭職了。他可以專業地去做事情,但不想服務于一家黑了心的企業。辭職后,老趙也沒著急找下家,他說滲滲,畢竟三十多了,也不缺錢,時間不像二十出頭時那么多了,精力也有限,得干點有價值的事兒。

老李的第二本詩集遲遲沒出版。不是因為沒寫完,是因為第一本詩集還在庫房里堆著。市場不認,沒人愿意再給出了?,F在出版人聊天,聊的都是網絡寫手,誰誰誰每天一萬字,堅持更新兩年,粉絲無數,成了網絡大神。誰誰誰的穿越小說被湖南衛視一百萬買走了。大眾的閱讀口味也轉移到這些動輒上百萬字一部的小說上,而且不是拿著書看,是在電腦上,或者用智能手機看,里面的人物飛檐走壁,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鼠標一轉,手指一劃,就翻了頁,也穿越了。老李還用著一個小屏幕的傳統手機,不相信智能手機和電子閱讀能成為主流,覺得就是熱鬧熱鬧,熱鬧完了,還得回歸本質。

老李剛到北京的時候,也參與文人的聚會,發現在北京混有一個特點,就是得抱團,互相捧臭腳。誰有個什么事兒,都得說好,這樣才有朋友,下回自己遇到事兒,別人才能幫你,這就是所謂的圈子。但大部分東西寫得并不好,說好老李覺得虧心,不想騙人,因此一直徘徊在圈子外。而在編輯上,老李也沒什么起色,來稿質量有限,沒什么驚艷之作,名家的作品又約不到,因為跟圈子不熟。老李半死不活地混著這份工作,混在北京,混掉自己的青春期。

老李沒離開北京,因為老孫的表妹。表妹三年前和見過家長的男朋友結婚了,婚后的情況比她想象的復雜。剛結完婚,婆婆就催她生個孩子,趁胳膊腿還能動,幫他們小兩口帶帶孩子。但表妹不想這么早就當媽,遲遲沒生,于是婆媳關系惡化,矛盾與日俱增,她干點兒什么,婆婆都挑眼,一百個不對。表妹希望老公給個客觀公平的評價,老公卻說他媽畢竟是老人,能讓著點兒就讓著點兒。表妹說她處處忍讓,是婆婆得寸進尺,而且根據婆婆以前的表現,現在嘴上說能幫著看孩子,也是葉公好龍,到時候找個理由就會不管了,看孩子的活兒還得表妹自己干。老公說,你說我媽葉公好龍,那你媽還好高騖遠呢!話題又轉變成彼此抱怨對方家長,倆人說起對方父母來,情緒高漲,素材取之不盡。要不是這次捅破了這層紙,他倆都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父母的態度,還以為比親生子女都孝順。吵了一晚上,兩人最終達成一致:相互間已經這么多抱怨,干脆分開一段,冷靜冷靜,看看兩人到底適不適合吧!

表妹和老公分居了,回到娘家住,把婚后的種種問題寫成文章,用了筆名,投稿給老李的報紙。老李不僅是詩歌編輯,也看副刊來稿,發現這篇文章,覺得挺生動,就給發了。這時候老李還不知道作者就是表妹。表妹畢業后在一家行業刊物當編輯,遠離了文學寫作,現在文學處女作被發表,激發了寫作熱情,又寫了第二篇,老李也給發了。此后表妹每周寫一篇,老李每周發一篇,當發到第五篇的時候,老李發現文章出現的細節和人物,似曾相識。又連著發了幾篇,老李用報社的座機打了表妹的電話,上來就問她是不是誰誰誰(那個筆名),表妹沒過腦子,說是。老李說,我是老李。就這樣,編輯和作者見了面。編輯問作者,真的分居了嗎?作者說,對。編輯問接下來什么打算,作者說不知道,現在就想寫點兒東西。編輯說也挺好,歡迎賜稿。作者說,請多指教。

已經對編輯工作喪失興趣的老李又對看稿有了巨大熱情,把副刊辦得越來越好看。原本打算房子到期后就離開北京,現在又有了留下的理由。老李像老趙關心拆遷是否可靠一樣,關注著表妹和老公分居兩年后的結果——按婚姻法,如雙方感情破裂,就可以離婚了。

老孫知道后說表妹,你這樣對你老公,是你自己的事兒;這樣對老李,會讓他誤會。表妹說,我只是和老公分居,不代表什么。老孫說,這樣最好,但還是要跟老李講清楚。表妹說,沒必要,一講,反而代表了什么。這次侄子的滿月酒表妹沒來,她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專欄寫手,辭了行業雜志的工作,時不常去外地某處住上一段時間,寫點風土人情的隨筆給雜志,收入穩定且比以前豐厚?,F在她正在貴州,剛吃完酸湯魚發了微博。

此時孩子在休息間哭了,聲兒挺大,都傳出來了。老孫剛坐下要和宿舍的仨兄弟喝杯酒,又得過去看看怎么回事兒??粗蠈O忙前忙后,三人對當爹什么樣兒有了心理準備,趁還沒孩子牽扯,老趙約起牌局,問老錢和老李,咱仨下午戰斗會兒?老錢說,可以,我沒事兒。老李說斗不了,表妹吃完酸湯魚會寫稿子,他得回去收郵件看稿,晚上定版,明天見報。老趙說,行吧,就這幾天,我做東,隨時再約,讓牌局恢復往日的熱鬧。

可直到老李離開北京,也沒約成。表妹和老公分居兩年后,找到自我,和老公協議離婚,擺脫了家庭羈絆,一心寫作。表妹恢復單身不久,接到老李的約請,就他倆,從吃飯餐廳的選擇,到飯后酒吧的小酌,能看出,老李用了心。

在一處胡同深處的庭院酒吧的大槐樹下,老李喝著啤酒,貌似不經意地問表妹后面有什么寫作計劃,表妹說想去國外待待,感受下外面。老李問是寫作的需要,還是生活所需,表妹說都有。老李沉默了片刻,問,就打算一直一個人了嗎?表妹說對,沒必要重蹈覆轍,她現在覺得自由比什么都可貴,說得很是堅定。

果然,沒過多久,表妹真的出國了,參加一個英國大學的寫作計劃,用異鄉人視點寫英國。一共十幾個非英語國家的作者受邀,為期兩年,完成的作品夠優秀,還給學位證。表妹走之前送給老李一個智能手機,還給他注冊了微信,讓老李多上上網,世界很大。

老李很聽話,確實多上網了,每天躺在床上、坐在馬桶上、站在地鐵里,都拿著手機在看。以前他說眼前的熱鬧是臨時的,不是本質,現在他認識到,熱鬧已成為本質,他曾經認為有價值的那些東西已一去不返。老李心里空落落的。和老李一樣受到沖擊的還有他所在的報紙,智能手機改變了閱讀的習慣,各種微信公號文章取代了報紙,報紙???。在此之前,報社里頭腦靈活的記者和編輯已紛紛轉投其他媒體,主編都走了,老李還堅守陣地,認為這只是大浪淘沙的過程,沒想到浪太大,來不及淘,沖毀一切再重造。

老李有種坍塌感,此地不宜久留,用智能手機給自己訂了一張離開北京的票。離京后很久,表妹在英國問老孫,老李回家養豬去了,怎么回事兒?問得老孫一愣,老孫說,???——不知道呀!然后聯系老李,聯系了兩次,都沒聯系上,也就沒再聯系。

當老孫問起老趙和老錢的時候,他倆也都不知道老李的情況,甚至沒有老李的微信。此時他們三人正在“斗地主”,繼上回在老趙的那套一居室的家斗完,已經十四年過去了。

這次攢局的是老錢,把老趙和老孫叫到一處會館,說喝個下午茶。會館一進門幾根大羅馬柱,把房頂支得挺高,一水兒光亮的大理石地面,迎賓姑娘走上前,問有沒有預訂?老趙和老孫報上老錢的名字,姑娘說,錢總的朋友啊,這邊請!

老錢已今非昔比,村子真拆了,補償比預期的還高,讓他成功跨過中產的行列,向資產階級進軍了。見到老趙和老孫,老錢提議說:要不然咱們玩大點兒吧?這是認識老錢二十年來,他說過的最讓人刮目相看的話。

老錢世代住的那個村子所在地,現在根本看不出來以前曾是農村了。塵土路變成了寬敞的柏油路,公路上方橫立著一塊塊光亮的路牌,把路指向四面八方。除了小區高樓林立,還出現了汽車城,全世界所有品牌的汽車都在這兒開了店。還有大型綜合商場,集購物、餐飲、娛樂、休閑、兒童樂園于一身,里面有全世界各個品牌的服裝、電器、快餐店。以前只有一所鄉辦小學,現在國際學校也有了,各大醫院也在這兒設立了分部,旁邊還有給動物看病的寵物醫院。一句話,這里比二十年前的北京城區還像北京。

對于現狀,老錢的總結是:當年我覺得出生在這個村,跟你們比,輸在起跑線上。四十年過去了,現在看,這個事實被重新定義,雖然起跑落后,但跑道的方向變了,我一下成領先的了,弄得我都有點暈了。老錢給老趙和老孫泡著茶,銀壺煮水,柴窯燒的茶具,投茶、洗茶、觀茶湯,頭頭是道,瞬間包間里茶香四溢。老錢介紹說,這是馬頭巖肉桂,三萬一斤,簡稱馬肉。老趙和老孫剛把茶喝進嘴,正咂摸著三萬一斤的味道,老錢又說,先拿這個漱漱嘴,一會兒再嘗嘗牛肉——牛欄坑肉桂,八萬一斤,年產量就三十斤,有錢都不一定能喝到。

實現了財務自由的老錢閑不住,喝茶之余,每天還出去拉會兒滴滴。他說,以前辛苦慣了,真什么也不干,不踏實,再說了,也掙點兒是點兒,還能多認識倆人,說不定就碰上什么好項目了。老錢的困惑是如何處理手中的現金,他覺得北京房價夠高了,賣掉一套回遷房,加上拆遷補償費,手里有將近一千萬的現金。存銀行吧,利息趕不上通貨膨脹的速度;買股票,等于把錢往坑里扔;捐了做公益,老錢覺得自己還沒瘋;投資干點什么,又怕賠了;很是苦惱。

老趙正準備創業,說老錢要是真想用這錢做點有意義的事兒,可以給他投個種子輪。共享單車越來越火,方便了近距離出行,老趙想做共享床位的項目,他發現太多北漂,剛到北京沒找到工作,交不起房租,群租房又被取消,睡覺的成本太高。還有很多送餐員,在非飯點時間,只能坐在摩托車上,風吹日曬一臉疲憊玩著手機,無處可去。同樣還有快遞員,累得他們只能鉆進自己那輛電動三輪車的貨箱里蜷縮著睡一會兒。另外不少年輕人來北京就是為了玩兩天,老人來北京就是為了看病,兜里的錢都有限,犯不上為睡個覺花太多錢。所以,老趙想做價廉的床鋪提供給這些人,按時收費,為所有在路上的人提供能躺會兒的服務。北京如此,南京如此,東京亦如此,世界各個城市都有剛剛漂泊至此的人。老趙想從北京試運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八年內成為全球連鎖共享床位企業。具體實施就是,在人口密集地段,租下價格合適的商用樓宇,每個房間內擺放若干的床鋪大小的太空艙,每個床鋪都有艙門,關上即可保證私密性,艙內有閱讀燈和充電裝置,和群租房不同的是,有人打掃衛生、更換床單和二十四小時安全巡查,杜絕了群租房的各種隱患。掃二維碼即可微信或支付寶使用,可根據APP查詢周邊還有多少個空床位,隨時休息。

老錢問老趙為什么選這項目。老趙說,就是想做點兒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這個時代的人,都缺覺。老錢說,你要說為了上市,為了被大集團收購,我都能理解;你說為社會服務,我一下蒙了,覺得你忽悠我。老趙說,但我就是覺得一件事兒能讓更多人受益,才有動力去做,都這歲數了,純掙錢的事兒也沒什么勁了,至于上不上市,還是被收購,那是這件事做好后的附加價值。老錢撇撇嘴,覺得老趙現在越來越不接地氣了。

這時候手機響了,老錢拿起來接,電話里的聲音很大,是個推銷貸款的女聲,問老錢需不需要,一周內放款,全北京利息最低。老錢說有興趣,讓對方加自己的微信,就是這個手機號,視頻聊,看看對方是否可靠。電話里的女聲愉悅地說,現在就加,麻煩您通過一下。掛了電話,老趙問老錢,你手里的現金不是淤了嗎,怎么還貸款?老錢說,貸款是假,加微信是真,如果長得還行,就以咨詢為由約出來聊,吃頓飯看場電影,沒準就能開房了,這些小姑娘都是剛來北京不久,也需要生活,事后送她們點化妝品,貸不貸款就不重要了。老趙已經得手了好幾次。老孫說,怪不得你現在長得有點兒四不像了。說完老錢和老趙都笑了。這個梗出自老孫媳婦,他媳婦的那套細菌理論,作用于兩口子,就是會有夫妻相,因為長期生活在一起,吃飯、接吻、同一房間呼吸,菌群趨于一致了。老趙和那些女孩開了房,雙方的菌群也進行了融合,一會兒像這個,一會兒像那個,自然就誰也不像了。一想到那些推銷貸款的女孩會變得跟老錢有點像,老趙和老孫笑得更歡了,老錢自己也笑得很開心。老錢一笑,老趙和老孫都覺得老錢越來越不像以前的老錢了,以前的老錢沒笑得這么燦爛過。女孩加微信的邀請過來了,老錢先看了女孩的相冊,太丑,沒通過,放下手機繼續打牌。

老錢讓老趙繼續說說,怎么就覺得有必要做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了呢?社會這么操蛋,都是白眼狼。老趙知道老錢也不會投這事兒,就說咱們沒必要往有障礙里聊,還是用“斗地主”這種簡單明了的語言交流吧,開開心心打會兒牌,一會兒該散了。坐下之前,老孫訂好了時間,就打到四點半,他還要去接孩子。

老孫這幾年一直在家帶孩子。媳婦生完孩子,奶不好,孩子吃到半歲,奶就沒了,不得不斷。一不喂奶,立馬有了人身自由,媳婦出去工作了,繼續投入菌群的研究。老孫不僅沒從實驗室項目被取消的郁悶中緩過來,還雪上加霜,在評選副教授的時候,被別人利用非法手段捷足先登。年近四十,依然是個講師,老孫對校園里的一切失去興趣,每天疲疲沓沓,湊合著給本科生上完課,就回家跟孩子玩了。小孫的出生,給老孫的生活里帶來一陣清風,讓他再次感受到生活的趣味,回到了童年。一歲前孩子還站不起來,被老孫抱在懷里,老孫想怎么悠他就怎么悠,把他舉到空中,以各種姿勢飛翔,這時候的老孫像得到一件心愛的玩具。孩子剛會跑的時候,扭著小屁股,顫顫悠悠地跟在老孫后面,老孫教他小區里那些五顏六色的花都叫什么名字。孩子能半句半句表達自己意思的時候,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總是“我……我……我……”臉憋得通紅,還是不知道“我”要干嗎,老孫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動畫片。兒子成長的每個階段,都給他帶來無窮樂趣。這幾年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兒子身上,和老婆談戀愛時也沒這么投入過,覺得這事兒不僅有意義,更有意思,幫他度過中年危機。所以當老婆告知因工作需要,要出國一段時間,帶孩子的重任徹底轉移到老孫身上的時候,老孫不僅沒有怨言,還暗自喜悅,之前他倆在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上總有分歧,老孫帶孩子干什么,老婆都攔著,說危險,這回老孫終于可以由著性子了。孩子有一天路過球場,看見別的小朋友在訓練足球,也想踢,老孫就給孩子報了名,他覺得坐在陽光下,看孩子在草地上踢球,是一件愜意的事兒。

只到四點半,所以老錢得抓緊時間嘚瑟。嘚瑟他的茶,嘚瑟他手里的核桃,腕子上的珠子,胸前的羊脂玉,嘚瑟著出牌。不按牌理,自然是輸,然后若無其事一笑,說,你倆打牌進步了。輸得也很嘚瑟。老孫看老錢這么嘚瑟,就說這回兒子學踢球的錢出來了,替兒子謝謝錢叔叔。老錢更加嘚瑟,說下回需要報別的學習班了,再來,還這兒,他是這兒的白金會員,充了十萬,天天想著怎么消費完,仨人兒要多聚。

還是一直沒聚上,直到老李離世。三人是通過短信得知消息的。老李的手機發來短信,以家人的口吻,告知各位生前好友,老李的遺體告別儀式將于兩日后在老家的火葬場舉辦。死因不詳,短信里沒說。

不知道是不是惡作劇。老錢把電話打過去,接通了,老錢試探著喂了一聲,對方也喂了一聲,老錢有點瘆得慌,對方主動問,您姓錢吧,我是老李的姐夫,老李手機里存著您的聯系方式,我們發短信的目的,就是告訴大家一聲,有愿意來跟老李見最后的一面的就過來。

老錢把情況告訴了老趙和老孫,三人決議即刻啟程,去見老李。機票已經沒了,老錢替大家買了高鐵商務座,八個小時就能到成都。老趙和老錢上了火車一看,老錢還帶了個女的,艷抹濃妝,有一種人為干預過的美,看不出具體年紀,但還是能一眼看出比老錢小不少。車廂十幾排座椅,沒幾個乘客,可以把前排座椅轉過來,四個人對著坐,空間寬敞,仿佛置身一個包廂。

老錢也有兩年沒見老趙和老孫了。這期間老錢斗地主約過老趙幾次,老趙忙創業,沒時間打牌。這回見到老趙,老錢問他,聽說創業的人都沒有性生活,你是這樣嗎?老錢帶的女人一聽老錢聊這個,起身離開,說自己去后面睡覺了。老錢笑瞇瞇地看著女人走開,得意地告訴老趙和老孫,昨晚折騰了她一宿,現在靠吃藥,把年輕時錯失的舒坦都找補回來。老孫說老錢和這女的完全沒有夫妻相,按菌群理論,應該是在一起的時間不長。老錢自曝內幕,說,也不短了,拉滴滴認識的,坐過老錢一次車,兩人就約上了,現在同居了一年多。不像是因為這女的整過容,原來長什么樣兒也不知道,如果菌群理論成立,倒是可以從老錢的面貌上揣摩出她原來的樣子——從目前兩人毫無相似之處看,應該是改造幅度不小。老錢還說,自己每次吃藥的時候也挺擔心的,怕身下的這張臉,說不定哪天從哪兒就裂開了。老趙問,那你怎么不換一個?堅貞不渝也不是你的作風。老錢說,還不是因為她活兒好,我現在跟西門慶一樣,衣食不愁后,就惦記床上這點事兒了。老錢邊說邊洗著牌,胖得五根手指都變粗了,因為粗,顯得短了,手背的指根處出現四個窩兒,這副小胖手已經和當年那個尖嘴猴腮、只有靠跑得快才能過日子的老趙聯系不到一起了。老趙現在不但有錢了,還往外借錢,有利息,而且很高,說白了就是高利貸。他和同村幾個人合伙開了高利貸公司,當然公司名字不這么直白,而是叫“財富管理有限公司”。他們幾個人手上都有些現金,都覺得放銀行不劃算,就雇了幾名“員工”,開始放貸。好像一夜之間,全民都覺得如果只掙死工資是沒出路的,不借錢干點兒什么就跟不上GDP的增長速度,大家紛紛開展副業,或置地買房,明知房地產泡沫多,也怕萬一日后更多更買不起,又往房地產里注入更多泡沫。老錢滿足了一些在銀行貸款難,著急用錢人的需求,同時也在這些人身上獲取高額利息,刨除“財富管理有限公司”借貸金額百分之十的運營成本后,仍收益頗高。如果借款人還不上錢,公司雇用的那幾名“員工”就要出面了,其實就是打手,借款金額百分之十的運營成本就是他們的工資,不是白支付的,他們會運用各種厚黑學手段,總能讓你把錢還上,或為還不上錢付出更大代價——當然是經濟代價,他們只追求經濟目的,畢竟是在法制社會,做事兒還是有分寸的,而且在一定時候,他們還會使用法律手段捍衛自己的權利。對老錢而言,每天的生活就是在一定的舒適度下延續生命,享受生活,已無須為其他事情操心。

老趙確實像老錢說的那樣,基本沒什么性生活了。但老趙無性生活的生活,不是因為忙,是因為他發現了比性生活更快樂的事情。兩年多的創業,讓老趙看清一個事實,無論是平臺運營,還是企業管理,出現的問題五花八門,但總結起來,不外乎兩件事兒——如何快捷收款和如何讓客戶順暢付款。老趙意識到,人類生活的本質不是數學問題,而是買和賣的問題,數學只是實現這兩件事兒的手段。這一發現,讓老趙陷入虛無。小時候他通過數學挑戰自己的智力,覺得這是條人向神一點點靠近的道路,現在終于明白,多么偉大的數學,最終也被低俗的人類當成實現買和賣的工具——越是高級的數學和計算機語言做出的軟件,越讓買和賣變得便捷。橫向看,那些珍貴的藝術品和古董,背后都有一個價格支撐,才讓它們顯得如此珍貴。音樂、美術、電影,各行各業莫不如此,人類太庸俗了。一個人的事業越大,越需要操勞買和賣,越是一個俗人。老趙也不可免俗地成了一個為共享床鋪操勞的俗人,他很煩自己這樣,即便共享床鋪做得風生水起。終于有了一個讓他喘息的機會,一家電商巨頭想收購他做的共享床鋪。老趙當初沒把它當生意做,做起來發現,在商言商,就得按商業規矩辦事,而這又不是他喜歡的,所以當有人想買的時候,他巴不得趕緊賣了。還有一個現實是,老趙的共享床鋪運營不久,市場便出現其他幾家共享床鋪,競爭慘烈,誰的床位多,客戶就選擇誰,電商有巨額資金建立更多床鋪,搶占市場,為了這個項目活下來,哪怕老趙不想賣,也得賣。對方給了報價,老趙也沒還價,錢已足夠他退休的了,準備簽合同。

老趙憋太久了,合同還在走流程,沒等簽下來,就跑出去散心了。到了云南,藍天白云也沒讓他的心情變好。他有種不安,覺得自己的生活來得太容易,一定有問題。倒不是說錢多了有問題,是覺得人生如果就這么下去,哪怕躲開了霧霾,躲開了買賣,躲開了人群,并沒有因此而更有價值。精英思維,又讓老趙開始尋找人類財務自由后的出路。西雙版納的一所貧困小學給了老趙靈感,看到那些上不起學的孩子,一個個瞪著清澈的眼睛,卻沒有未來,老趙萌生一念:誰說人與人是買和賣的關系,我這回不賣了,也不讓別人買,我送。老趙當即送給全校一百多名小學生每人一個書包。這只是開始,老趙想等共享床鋪賣了,再做個公益眾籌的項目,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找錢。別人做買賣,老趙做只送不賣,歸根結底,老趙不想做一個俗人。

收購共享床鋪是份大合同,需要各種清算,細節都要寫進合同,耗時。老趙等不及了,先去各貧困村鎮考察情況,羅列一些需要捐助的名單??疾熘兴X得這件事情必須做下去,此前自己四十年人生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終于能用對地方了。這次和老錢老孫碰頭,就是老趙剛從貴州回來,都沒出站,直接上了去成都的火車。

前兩年重返童年的老孫,隨著兒子的長大,又一次告別了童年。當兒子身高超過一米二,去哪兒玩都開始買票的時候,老孫意識到自己企圖和兒子在童年生活里躲開生活煩惱的想法是幼稚的。尤其兒子學上足球后,每個月都要出去踢一次比賽,每次都要比出個輸贏,為了贏球,場上教練以大充小,為了讓孩子上場,家長給教練送禮,成人世界的游戲規則,讓踢球這么一件簡單的事情變得不純粹了。兒子已經能看懂這些,哪怕贏了球,也覺得踢球不再是踢球,輸了球則更郁悶。踢球兩年多,越踢越沒勁了??粗鴥鹤拥哪釉絹碓讲幌裥『⒘?,老孫知道對兒子來說,長大成人是不可避免的,最好的時光即將一去不返,終將被人世的種種淹沒。

兒子的變化,也讓老孫不得不正視現實。自己已經四十出頭,六十歲退休的話,和社會發生關系的人生過去了三分之二多,他有種強烈的感受,人的出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死掉。在這種感受下,有一天他帶孩子去商場的美食匯吃飯,路過一家服裝店,看見掛著一件黑襯衫,就買了,覺得身邊死個人,是一定要發生的事兒。買這件衣服,就像打疫苗,得提前。老婆回國探親,看見衣櫥里多了這么一件黑襯衫,問老孫哪兒來的,老孫把想法一說,老婆不理解,說他有病。事實證明,老孫的未雨綢繆是對的,現在他能穿著一件符合情境的衣服,去見一見老朋友了。

當晚到了成都,就近找了住的地方,放下行李,按老李姐夫給的地址,三人去了老李家,姐夫接待了他們。老李家地處成都市郊,一座二層小樓,有院子,自己蓋的,父母和姐姐一家都在這里生活,靈棚就支在院子里。院子后面是一片黝黑的山,老李以前就在山上養豬。靈棚里的燈亮著,正前方擺放著老李的照片,照片上的老李神情寡淡,既不像曾經出過詩集的,也不像一個養豬的。姐夫說這是老李今年辦護照時拍的照片,他打算去歐洲看看,尤其是英國,后來豬生病了,就沒走成。三人給老李上了香,然后在姐夫的帶領下,參觀了老李的那間屋子,位于二樓的盡頭。姐夫說老李養豬后,就住山上,很少回來睡覺,這間屋子是二樓最寬敞的一間,建造的時候就打算給老李結婚用,可是這間屋子從來沒進來過女人。

姐夫泡上茶,四人在老李的房間聊起來。姐夫說,老李從北京回來后,厭倦了舞文弄墨,以前沒事兒的時候還捧本書看,這次書也不看了,成天躺著,躺累了就去房后的山上。一天從山上下來,突然說想養豬。姐夫就給老李投了十萬塊錢,養了二十頭豬。老李在山坡建了養豬場,搭起看護棚,為了不讓豬感染到外界病菌,老李很少下山,這是養豬的基本要求,飯也在山上做,起得比豬早,睡得比豬晚,還領著豬玩,無異于在帶著它們運動減肥,所以豬長肉很慢,遲遲不能出欄上市。豬們健康成長,老李也很開心,又開始寫詩,以豬的口吻,還配上一張小豬崽兒的照片,發到網上,結果小豬崽兒成了網紅。三人這才知道,老李為了養豬,開了微博,叫豬光寶氣。老孫當場翻看了微博,每篇都和豬有關,其中一篇的小豬崽兒配圖上寫著幾行字:我和小伙伴們/健康與不健康成長/影響著物價指數/責任重大/不辜負祖國和人民的期望……后來知道“豬光寶氣”的人越來越多,有投資基金找過來,想擴大老李的養豬場規模,并結合旅游業,給老李的養豬場做成“山家樂”,來爬山踏青呼吸新鮮空氣,最后吃一頓綠色飼養的豬全席,從肉到皮,從豬頭到豬尾巴,從豬腦到豬下水,一應俱全。當然,不能吃那只網紅豬,它是明星招牌,只供參觀,等它長大了,不可愛了,還是得吃,再用別的小豬頂替上,老李當然是沒同意。老孫養過孩子,微博上看得出老李是把小豬當孩子在養??绅B豬的本質就是要賣掉,家人說你要是喜歡養,當初就應該養個寵物豬,別養肉豬,現在它們一天好幾餐,比養孩子還費錢,本來應該是它們養你。老李說,沒什么應該不應該的,那我就把它們當孩子養吧,從今天起,它們都姓李。說起老李,姐夫一個勁兒嘆氣,說,我現在明白為什么你們仨都畢業了,就他退學了。后來又有人帶著錢找上山,想打造老李的豬,都被他拒絕了。因為上來的人多了,一折騰,豬感染了山下的病毒??粗i一頭頭病倒、死掉,老李發微博感慨道:豬比山下的人干凈。老李與病豬廝守在一起,給它們打針吃藥,豬沒好,老李也被傳染上。皮膚外傷和豬接觸后,出現紫紅色環狀斑塊,發燒、拉稀,渾身沒勁,實在撐不住了,老李才下山去了醫院。大夫說來晚了,這是感染了豬丹毒。沒兩天,李老的呼吸就停止了。姐夫說,既然你們三人來了,是老李的大學同學,明天追悼會,悼詞就由你們來寫、你們來念吧,老李死的時候是個養豬的,但我們想讓人知道,他也上過大學。

老趙和老錢把悼詞的事兒交給老孫,按老李姐夫的意思,這事兒適合學歷最高的人主持,老李家要個面子,況且老孫還穿著一套那么專業的衣服。老孫一晚上沒睡著,琢磨悼詞。2000年大學畢業,到今天十八年,似乎不是度過了六千多天,這六千多天更真實的感受是一眨眼就過去了。距離六十歲退休,也剩十八年了,想想很長,再想想,不過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兒。今天死的是老李,明天指不定又是誰,死亡是每個人的底牌,在對中年無言以對的時候,老李先拿到了這副底牌??傆幸惶?,這副底牌也會到自己手里,已經拿到底牌的人,想聽什么樣的悼詞呢?還是悼詞更是寫給那些暫時沒拿到底牌的人聽的?老孫越想越亂,腦子累了,天快亮的時候睡著了。夢見又和老李斗起地主,老李再次抄起底牌,翻開一看,竟然是三張大貓兒,老李大笑,老孫跟著高興醒了。天已大亮,沒時間寫一篇條理清晰的悼詞了,老孫爬起來,把昨晚胡亂想到的內容騰到一張紙上,出了門。

告別室不大,不像電視上看到革命先烈逝世的儀式那般隆重,燈光也不亮,像有意為之,此等相狀不宜看太真著。老李躺在床上,蓋著白布,因為容貌并不蒼老,所以看上去不像死了,更像睡著了。當年在宿舍,經常能看到這樣睡覺的老李,他們三人會犯壞,把老李的被子突然掀去,露出老李正裸睡的身體。但是這次,誰也沒有動手。大家繞著老李走了一圈,該哭的哭,該伸手的伸手,表達了惋惜之情,隨后正面站成幾排,開始火化前的最后一項事宜,念誦悼詞。

老孫從兜里掏出早上寫好的那張紙,展開,背過身,清了清嗓子,念起來。悼詞追憶了老李燦爛的青春時代,其中一句是:老李是我們的好同學、好朋友、好牌友……聽到這,老趙和老錢撲哧一聲,憋住笑,眼淚卻沒管住,眼眶里打了半天轉兒,還是流了下來。有了這點兒眼淚,那個青年時代的老李,在老趙和老錢的眼里重新立體起來:世界杯賭球、愛抄底牌、不屌學校、寫在床板上的詩、喜歡過的姑娘……

此刻,老孫表妹委托老孫送來的花圈就佇立在角落,挽聯上引用著老李的詩,右邊一條寫著:氣泡浮出海面,老李走好;左邊一條寫著:生前筆友敬上,表妹頂你。因用詞過于晦澀文藝,被老李家人挪到最邊上了。表妹人在英國,已有身孕,無法趕來,收到老李姐夫的短信后,讓老孫先送個花圈,生完孩子她會再來。

在眾人的追思中,老孫的聲音飄蕩在告別室的上空:“那年夏天,我們把老李從井底下拉了上來,而這次,我們沒能像當年一樣,在他落井后把他拉出來,因為二十年過去了,我們每個人也都在井下了,生活是名副其實的地主,我們一生都要斗它,愿彼此保重,愿老李安息?!比缓?,老李被送進火化間。就像當年老李退學,世界仍在繼續,牌局也可以繼續,而有些東西則讓人感覺繼續不下去了。

從殯儀館出來,老李家安排了午飯,都是成都的親戚朋友,老孫三人沒去,就此跟老李家人告別。老趙還有別的事兒,想下午就回北京,問他倆什么時候回去。老錢說,這回來成都正好辦點公事兒,讓老趙和老孫跟他跑一趟,撐撐臺面,明天一起回京,他負責訂票,就當老趙和老孫跟他出了趟差,倆人的吃住行他包了。老李的早逝,讓老趙和老孫更珍惜大學時代的情感了,答應了老錢。

老錢先在手機上租了一輛川A牌照的奔馳S600,說只有開這種車辦事兒,門衛才不會阻攔。老趙和老孫問老錢要辦什么事兒?老錢拿出兩副墨鏡,讓老趙和老孫戴上,讓他倆到時候不用說話,只管繃著臉,站在自己身后就可以。老趙說,那不就相當于保鏢嗎,真出事兒了,我倆可不一定能保護你。老錢說,不會出事兒的,我是去要賬,不是去搶錢,別人欠我錢,我還得武裝起來去要,越讓那幫孫子害怕,他們才越能快點還錢。

老錢把車開到一處廠房,門口保安問找誰,老錢說找你們劉總打牌。保安沒再問第二句,立即打開電控門,老錢點了一根煙,不慌不忙把車開進去。

車停在一棟三層小樓前,老錢讓他帶的女人先上去看看,女人下車進了樓,過了一會兒又出來,說人在呢。老錢帶著老趙和老孫下了車,讓他倆戴好墨鏡,走在前面,跟著女人,老錢自己走在最后。女人上了二樓,走到一個房間前,說在里面。老錢讓老趙和老孫推門進去,老趙和老孫說,別價,我倆進去說什么呀?老錢說,你倆進去就站定,我再進去,老板一般都這樣出場,不用你們說話,別笑就行。

老趙和老孫推門進去了,屋里坐著一個男人,旁邊站著一個男人。站著的人個兒不高,一看就是南方人,在匯報工作。坐著的人問你倆找誰,話音未落,老錢閃現出來,從老趙和老孫中間走上前,說,找你。坐著的人認出老錢,趕緊起身迎接,說錢總大駕光臨怎么也不提前打聲招呼。老錢跟他也不客氣,說,我要是提前打招呼,你就提前躲起來了,咱倆都干脆點兒,我這次來就是要把錢帶走。匯報工作的人,問剛才坐著現在站著,也就是老錢剛才在門口提到的劉總,說劉總要不我先走,您先忙?劉總說,也行,你去吧,把咱們公司的人都叫來,正好一起和錢總開個會。老錢按住匯報工作的人,說,我們是來找劉總要錢的,不用麻煩大家,成本太高。匯報工作的人只好老實坐下,看著劉總。劉總依然和顏悅色,說,取錢還用你錢總親自來嗎?我叫人轉到賬上就行了。老錢說,轉個屁,一年前就說轉,現在也沒見過來,錢要是長了腿,走也從成都走到北京了,這次我就是來拿現金的,必須帶走。劉總呵呵笑笑,看了看老錢身后的老趙和老孫,尤其老孫,一身黑衣服,不茍言笑,墨鏡讓他顯得很神秘,神秘的背后透露著殘暴。劉總說,要不這樣,你們車馬勞頓,咱們邊吃邊聊,現在就出發。老錢說,別扯沒用的,今天在這兒,除了拿到錢,別的事兒都不干。然后指了指劉總身后的保險箱說,別說沒有,就那里,有多少給我多少,刨去利息,多出來的我也不要。劉總說,兩道密碼,我得打電話叫財務過來。說著掏出手機。老錢奪過手機,拿出自己的,說,號是多少,我給他打。老錢的女人在身后推了老趙和老孫一把,兩人不得不往前上了一步,嚇得劉總往后退。老錢說,咱們抓緊時間,我這倆兄弟脾氣不好,天黑了再一餓,就愛打人,現在天亮還不餓,能控制,太陽落山,做出什么事兒就不堪設想了。劉總說,這是何必呢,能不能讓你這倆兄弟先出去,開保險柜,太多人在現場不方便。老錢說沒問題,然后沖老趙和老孫說,你倆帶著劉總的這位員工,去車里等我,低調點兒。老錢的女人捅了捅老趙和老孫,兩人照做,挾押著剛才匯報工作的小個子男人,準備往外走。老錢對身旁的女人說,你也先去車里等我,東西給我。女人從香奈兒包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咣當一聲,是把手槍。在場的人都看到了。老趙隨手拿過來,別在腰里,說這種東西別亂露。

老趙和老孫坐進奔馳車后排,中間夾著小個子男人,三人都沒說話。倒是副駕駛坐的女人,問晚上想吃什么。后排沒有反應。女人透過后視鏡,看見老趙和老孫還戴著墨鏡,都不說話,女人笑了。老趙和老孫并不是還沉浸在角色扮演中,而是沒想到會卷入老錢有槍這件事情中。女人打開音響,里面一對男女主持人用川普主持著節目,激昂熱烈,仿佛演繹著老錢在樓上房間里正發生的事情。

過了一會兒,老錢一個人從樓上下來,手里多了一個包。老錢坐進車里,啟動了車,往廠外開。女人問后排的人怎么處理。老錢說到了門口,讓他出去。老錢一腳油門,車飛了出去,三下兩下到了門口,門衛認識這車,沒等車開到,電動門已經打開。老錢把車開出門口,停住,掏出槍,放進那個人兜里,那個人嚇傻了,不要。老錢不由分說,塞進槍,把他推了出去。車門一撞,揚長而去。

老趙和老孫問老錢這么做合適嗎?老錢說,沒什么不合適,錢本來就是我的,他們不還錢耍起流氓來,比這不要臉多了。然后又拿出一把同樣的手槍,沖著自己一扣扳機,火苗躥出,點了一根煙。女人哈哈大笑。

老錢找了個銀行,把錢存上,說,這趟成都沒白來,找個地方慶祝一下去吧。老趙和老孫心有余悸,不想再待,要晚上就回北京。一查,還有票,四人趕緊回房間收拾東西,退房去機場。

退房的時候,老錢在前臺排隊買單,察覺到身后大門進來兩個警察,迅速悄聲離開前臺,往安全通道走。老趙問老錢怎么了,老錢顧不上回答,加快腳步,余光看到警察也加快了腳步向這邊走來。老錢小跑起來,消失在拐彎處。老趙一扭頭,這才看見走過來的警察。

老錢進了安全通道門后,撒腿就蹽,跑上二樓,出了安全通道,往餐廳旁邊的衛生間跑。進去一看,窗戶打不開,又往三樓跑。三樓以上就是客房區,一間客房正在打掃,窗戶被服務員用鑰匙打開換氣,老錢二話不說,跳上窗臺,往下看了看,毫不猶豫跳了下去。繼十多年前從女生家樓上跳下來后,老錢又一次從窗口跳了出來,這次下面是花壇,有緩沖,沒受傷。

老錢以為劉總報了警,其實警察不是來找他的,來找老趙。老錢在一樓溜掉的時候,警察并沒有關注他,而是站到老趙面前,問他是老趙嗎?老趙說是,怎么了?警察亮出證件,說他們是成都經偵的,想找老趙了解一下老鄭的情況。老鄭是想收購共享床鋪的電商平臺老板,警察說老鄭涉嫌巨大經濟行賄,正在候審中。老趙說,我怎么不知道。警察說,今天上午剛帶走,還沒對外公布,老鄭的電商注冊地在成都,所以由我們負責。老趙問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警察說我們需要知道,就能知道。老趙說,我跟他連一頓飯都沒吃過,只是見面、開會,沒有其他往來。警察說,這些不重要,我們知道他想收購你的平臺,了解下你們怎么合作的。老趙說,合同里都寫了,需要的話可以給你們看合同。警察說,合同已經在我們手上了,還想問你點兒問題,上車聊吧,配合調查也是公民的義務,不耽誤你一會兒的飛機,我們的車送你去機場。老趙說,那我的朋友怎么辦,坐得下嗎?警察說,他們和這事兒無關,該怎么去機場還怎么去。

老趙坐上警車,先走一步。老錢的女人給老錢打電話,讓他回來吧,安全。過一會兒老錢在酒店正門外探頭探腦,女人沖他招手,他狼狽地進來,已經知道老趙上了警車,驚魂未定,說,操他媽的,我邊跑還邊想,難不成人這一輩子的劇本真是已經寫好了,我的主題就是使勁跑——有錢沒錢都得豁出命去跑,我怎么就不能心安理得地坐會兒呢!

三人打車到了機場,看到老趙一個人正在門口打電話。打完電話,老趙說,警察走了,只是問了點跟鄭總合作的細節以及緣由,鄭總因為涉嫌巨額經濟行賄,旗下企業的一切經濟行為都暫停了,剛才打電話已經證實了。所以老趙共享床鋪的項目,成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生存危機被提上議程。同樣嗷嗷待哺的還有貧困學校的那些孩子,老趙這次走訪的時候,已經承諾不久后改善他們的學習條件,還給他們開設奧數興趣班,老趙倒不太為自身難保擔憂,而是覺得愧對那些孩子。同時,他又覺得用數學從根本上幫不了任何孩子,人類需要解決的不是數學問題。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一心發展他的數學能力,以為數學是人類文明的標志,活了三十年了,發現數學不過是買和賣的衍生品。人類更在意的是買和賣的問題,結果問題也就出在了買和賣這里,而這一問題的根源,是一種叫作人心的東西。一想到人心,老趙就覺得很累,這是一個仿佛黑洞般的難題,非數學所能及,更非他所能及??粗驒C大廳窗外一架架駛出視野的飛機,老趙說看來是時候考慮退休了。

老錢安慰老趙,說,你命比我好多了,至少沒成天從窗臺上往下跳,本想好好活著,卻不得不屢次做出那種近乎自殺般的行為,仿佛一個長了腿的雞蛋,為了不被煮了,只能自己往下摔。老趙總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女朋友被挖墻腳、服務的企業賣毒牛奶、合作的伙伴商業賄賂,人生劇本的主題就是釜底抽薪。老孫摸摸腦袋,想說什么。老錢搶先說,你的人生主題我已經給你想好了,就是守株待兔,等到兔子了,算撈著了,讓人羨慕;等不到,也就等不到了,接著往下等吧。老孫說,我不是想說這個。老趙問那你想說什么?老孫又重新想了想說,其實我什么也沒想說。老錢說,說不說都不重要了,現在老李已經沒了,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了,也可以說命運已經被改變了,咱仨還活著,你們害怕以后嗎?

三人沉默了。夕陽從接近地平線的角度照進來,把三個人照成古銅色,像三尊在這里已經坐了數百年的塑像。

可惜。其中一尊突然說話了。是老孫。

另兩尊一愣,動了動,看向老孫。

誰可惜?老李?老趙?還是說我呢?老錢問。

都可惜。老孫說。

怎么就可惜了?老錢又問。

可惜就是可惜。老孫說完,站起身,向前走去。

哎,哪兒去?老錢問。

登機。老孫說。

沒到點呢,那么著急干嗎?

著急回去改劇本!老孫已經走到登機口,排在第一個。

老錢說,都這歲數了,還怎么改?過來斗會兒地主吧,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老孫說,別光斗這種地主,也得斗斗真的地主。

什么是真的地主?

深夜到了家,老孫打開門,進屋換鞋,孩子奶奶和孩子的鞋就在門口,這會兒想必已經睡了。這次去成都,老孫叫了他媽過來幫著帶孩子。

老孫放下鑰匙,看到桌上放著自己的快遞,是出版社寄來的。為了評上副教授,去年他聯系了一家能自費出書的出版社,科研項目開展夭折,只好靠出版著作,達到評選副教授的最低標準。所謂的著作,不過是些陳舊的知識換個說法,內容沒有什么價值,出版社效益也不好,就靠賣書號掙點兒錢。

老孫撕開信封,里面露出兩份白紙黑字的合同,末頁蓋了鮮紅的印章,閃著油光,仿佛一個光鮮亮麗的未來。只要老孫把六萬塊轉給出版社,半年后書就能印出來,起印四千,出版社包銷兩千本,不過是往全國各省市圖書館和部分大學的書架上放一本,剩下兩千本都給老孫,算是他花六萬塊錢買了兩千本自己的書,送人還是墊桌子,就是老孫自己的事兒了。有了這本書,明年可以申報副教授了,人過四十,還是講師就有點寒磣了。評上副教授,雖然也沒有拿得出手的科研,至少工資能高點,能多帶孩子出去吃兩頓飯,人過中年,不就這點兒要求嗎?這是老孫去成都之前的想法。

現在,他雙手一扯,撕了合同,不想再湊合活著了。沒錯,已經中年,沒時間可浪費了,明年混個副教授,十年后混個教授,然后退休,有什么意思?去他媽的“人都是按著劇本在活”,我要自己寫劇本,老孫把撕碎的合同扔進垃圾筐。他向自己儲物柜走去,他記得里面有一個硬盤,拷了過去電腦里的文件,其中有數百張煙花綻放的圖片,此刻,他很想重溫這些照片。

找出硬盤的同時,也找出一個日記本,扉頁上寫著:

S + 2KNO3 + 3C → K2S + N2↑ + 3CO2↑

這是火藥爆炸的化學方程式。老孫清晰記得,二十多年前,高考前夕,自己如何將它寫在日記本上。那時候考前先報志愿,老孫報了化學系,籌劃著未來每天都和煙花打交道,這個方程式,就是誓言??墒嵌嗄赀^去,當年期盼的日子,一天也沒有過,誰知道劇本怎么就寫成這樣了,現在老孫要改改這劇本。

老孫把硬盤接上電視,屏幕亮起。這是一臺六十五英寸的4K高清電視,老孫兩年前搬進這套三居室,孩子大了,需要自己的房間,賣掉兩居室,添了錢,換了這套三居,客廳大,置辦了大電視?,F在每月還有房貸,主意是老婆拿的,錢也就老婆拿得多,她掙得多。老孫以前認為,這也是劇本安排好的,現在明白了,劇本寫成這樣,就是因為自己放棄了,老婆不得不站在前沿。

老孫第一次在這么大的屏幕上看這些照片,色彩艷麗,畫質清晰,一朵朵禮花綻放,身臨其境,心中的煙火又被點燃了,看得老孫眼圈濕潤。他關上客廳的燈,想讓自己在黑暗中和那些煙花融為一體??蛷d黑下來,老孫盤腿坐在電視前,翻閱著一幅幅照片,看著那些煙花,渾身炙熱,不由自主伸出手,想摸一摸那些焰火,突然感覺余光中也有一道焰火閃過,扭頭一看,走廊盡頭兒子房間的門縫底下滲出光,還亮著燈。

老孫推開兒子房間的門,兒子在房間的地上坐著,和老孫剛才盤腿的姿勢一樣。老孫出現得太突然,給兒子一措手不及,兒子目光從墻上收回,轉向老孫:爸?

怎么還不睡?說完,老孫順著兒子剛才的視線看去,看到墻上掛著一雙球鞋。怎么把鞋掛墻上了?老孫問。兒子說不想再踢球,掛靴了。他從電視上知道足球運動員退役叫掛靴,會把球鞋掛起來,寓意從此不再踢了,現在他的那雙小球鞋正掛在墻上。老孫問怎么就不踢了?兒子說,沒意思,總輸,隊友之間還鬧別扭。

以往孩子每天哪怕是洗了澡,睡前也都是小花臉,能看出孩子愛跑愛跳的痕跡?,F在看著兒子那張白凈的臉,老孫有點難過。他摘下球鞋,看到鞋面上有處污跡,用手一蹭,掉了。然后把鞋掛在兒子脖子上,坐在他面前說:

“不要怕輸,繼續踢,把他們贏了,沒有人規定你永遠會輸,使勁跑,射門!被擋出來就再射,別怕射不進,射不進搶下來再射,搶!不要怕摔跟頭,不要怕受傷,流點兒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你可能會疼,但要咬牙堅持,那是你的榮耀,為了榮耀進攻,全力以赴,直到球進!”

說著,老孫脫下自己的黑襯衣,從開襟處用力一扯,扯成一條一條,其中一條交給兒子:拿去當手絹,帶到球場擦汗。

爸爸你怎么了?兒子看著光著膀子的老孫有點兒害怕。

我沒事兒,我就是希望你明天一早就出門,站在球場上,贏了他們!

這時候兒子看到門外客廳的電視上有光影變化,問老孫在干什么?老孫說我在放禮花。然后拉著兒子的手,一起出來看。

五彩繽紛的焰火,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好看嗎?老孫問。兒子說,好看。老孫說,如果你贏了球,爸爸給你特制一個禮花,升到天上后,爆炸成一個足球。真的嗎?兒子問。老孫說,當然,以后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

老孫又在硬盤里找了一個原子彈爆炸的視頻給兒子看——一團云霧突然炸開,騰空而起,拖著一條細長的尾巴,越升越高,細長的云霧到了高空,逐漸往四周擴散,同時又有源源不斷的云霧被拔起,形成一朵越來越大的蘑菇。

兒子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畫面,問爆炸完了地上長出大蘑菇了嗎?老孫說,不是蘑菇。兒子問那是云?老孫說也不是,兒子問那是什么?老孫說這叫蘑菇云。兒子又問,怎么變出來的?老孫指著兒子的胸口說——從這兒。

兒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除了衣服,什么也沒有。

老孫的手重重拍在兒子肩膀上,說,只要你還想踢球,就去踢,輸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出現在球場上。你是一個人,不是一團細菌。人生是一條很長的路,走到哪兒,無論多少年后,都要記住你現在想去踢球的沖動!

這時,兒子瞳孔擴大,真的看見一小朵蘑菇云,從身上冒了出來。感覺自己不是個小孩了,而是一片山河大地,蘑菇云在這片土地上,越長越大,越升越高。

老孫說,記住它,它能讓你在任何時候,永遠前行,永遠敢斗地主!

什么是斗地主?兒子問。

是一種撲克游戲,也是你的生活。老孫說。

作者簡介

孫睿,男,1980年生,祖籍北京,現居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自由寫作,小說為主,也寫劇本。已出版長篇小說《草樣年華》《我是你兒子》《背光而生》等九部,小說集《酥油和麻辣燙》《火車不進站》即將出版。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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