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天木
簡介:
昔日戲班里的丫頭,搖身一變成了今日寧家小姐。寧嬌嬌從一無所有到應有盡有,這一切都離不開與嚴書林的相遇。誰能想到,曾經的戀人近在咫尺,在她風光歸來后,卻只能一步步將他推離?
1
寧嬌嬌很討厭冬天,因為一到冬天,她就會想起從前。
冰冷的井水被灌入晃蕩作響的水桶里,若提起木桶時有水花濺了到手上,便涼得簡直像是要把身上最后一絲熱氣給剝奪干凈似的。
班子里人氣正旺的旦角喜歡使喚新人,寧嬌嬌入班時間最晚,因而被欺負得最多的總是她。
好在,她終究是熬出頭了。
無瑕的白狐皮做成的斗篷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哪怕纖纖玉手露在外面,也時刻揣著個小巧精致的手爐。
“小小姐,我們到家了?!睂幑芗耶吂М吘吹貨_她鞠了一躬,沒有一絲怠慢。
坐在正廳里吵得不可開交的那群年輕人,平日自詡大戶人家出身,八風不動的品格,可涉及寧老爺子的遺產分配,各個就原形畢露了。瞧見寧嬌嬌進門,他們像是被嚇到了一般。
“這就是老爺子說的大伯家的女兒?怎么才這么一丁點兒大?”
“小點兒聲,論輩分,那也是咱們一樣的!”
正廳內家族的親戚濟濟一堂,寧嬌嬌深吸一口氣,鎮定自若地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只是稍稍昂起了下巴,斜著眼看了他們一眼,氣派自生。
可當聽到某個熟悉的嗓音,她的偽裝終究出現了裂痕。
“爺爺緩過來了!”
寧三叔家最受寵的姑娘寧玉芷從偏廳大步跨了進來,語氣中帶有明顯的歡喜。她親昵地挽著嚴書林的手臂,兩人郎才女貌,像極了一對璧人。
當寧嬌嬌進入他的視線后,嚴書林先是一怔,微張的唇像是定格一般閉不上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喃喃道了句:“怎么會是你……”
就是這個聲音,寧嬌嬌做夢都忘不了。
她討厭冬天,除了在戲班子里受欺負外,更是因為在冬天遇到過嚴書林。那時,他也是用這般頗有磁性的聲音,說著極為嘲諷的話語。
“聽說你是賣笑的,給小爺我笑一個?!?/p>
雪下得正大,像是誰撕破了一倉庫鵝毛枕頭一般,隨風而落,久久不停,寧嬌嬌眼里波瀾不驚。
2
寧老爺子能下地走路的時候,寧嬌嬌被那些三姑六婆吹捧到了天上,長房獨女的身份也被寧老爺正式承認,成了他身后遺產最有力的競爭者。
畢竟,寧嬌嬌孤身一人,在這世上,除了寧老爺子,誰也依靠不了。
關于寧嬌嬌的八卦不是沒有,省城就這么大一塊地兒,稍稍打聽一下,就能打探出曾經有人和她似乎有過感情糾葛。
“那又怎么樣!我寧家的小姐失而復得,他們有本事到大門口來說,老子直接拿槍崩了他!”
寧老爺的氣魄不減當年,對寧嬌嬌的看重不是一星半點兒。閑暇時還拿著青年才俊的相片,一張張地擺到寧嬌嬌面前,溫和地問:“乖囡囡,你瞧瞧有看中的人嗎?”
等翻到嚴書林的相片時,他湊近看了看,笑了笑又收回了口袋里,自言自語道:“嚴家小子好像是和玉芷定了親,不成的,不成的?!?/p>
精明的眼神卻瞥向了寧嬌嬌,似要從她的神色中瞧出幾分異樣來。
這話似是喃喃自語,實則是告誡寧嬌嬌。
寧嬌嬌淺笑不語,等寧老爺子倦了,她才悄悄地踮著腳尖兒,合上門離開。
沒有任何預兆,從樓梯拐角處突然伸出一雙手,捂住了她的嘴。寧嬌嬌只覺得空氣漸漸稀薄,隨后便被強行拖入了雜物間。
黑暗而狹窄的雜物間內空氣中帶著潮濕發霉的氣味,沒有窗戶,從門縫里透出來的微弱光芒,成了這方寸天地里唯一的光源。
“寧嬌嬌,你到底要做什么?!”
急迫的詢問聲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慌張,與在眾人面前呈現的彬彬有禮的書生形象不一樣,此刻的嚴書林眼中閃過的惱怒神色。
強勢,高傲——這才是嚴書林該有的模樣,哦,對了,還有無情。
“我要做什么?我不過是認祖歸宗,結果發現自己是個大家小姐,而不是煙花巷子里的美嬌娘生下的野丫頭?!彼龥]有退縮,而是挺直了腰桿反問他,“無法繼續充當你的金絲雀,嚴少爺,你是不是很失望呀?”
狹小的空間內,他們此時的姿勢格外曖昧,但此刻沒有任何人會覺得這場面是旖旎的。
“寧嬌嬌!”他咬牙切齒地喊著她的名字,如若不是舍不得,他定然要直接給她一耳光。
“寧家這攤渾水,你來攪和什么!一個不留意,那就是掉腦袋的事!”
彼此的呼吸聲以及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寧嬌嬌往后退了退,背頂上墻壁,好似這樣就能讓她更有底氣一般。
“我不來蹚這渾水,難道要等到你成親生子,才發現你的謊言一個接一個嗎?”她忽然朝嚴書林湊近,上挑的眉眼里,藏著戲謔與揶揄。
“嚴書林,金屋藏嬌的是你,海誓山盟的是你,把我一個人拋棄在烏蘇城的也是你?!?/p>
她手背上那個淺肉色的圓形小疤,借著光,撞進了他的眼中。那是去年,由于他不注意,在她手上留下的燙傷。
那時,被燙到的寧嬌嬌喋喋不休地罵了他好半天,直到嚴書林討好般地伸出手讓她重重地咬了一口,寧嬌嬌方才消氣。
此刻,她伸出那只留下疤痕的手,拍了拍他的臉蛋兒。
“隨寧玉芷的排行,你也要叫聲我堂姐?!?/p>
3
省城的春天,在一戶接著一戶連綿不斷的爆竹聲中,早早地來了。
寧嬌嬌沒有和小輩一同往西洋店里鉆,她招呼了一聲,轉身繞到了書店。
“寧小姐,您的字寫得真好看?!?/p>
書店老板看著她一筆一畫地寫下需要的書籍,字體大氣又不失筋骨,不由得夸了一句。
寧嬌嬌微微失神,其實最初她的字并不好看,如狗爬一般,軟趴趴的,勉勉強強只能認出個字形來。
“嬌嬌,你這字不行呀!”記憶里的那人,看著她這一手字,哭笑不得地說,“都說字如其人,你這字可配不上你這張臉!”
他寬厚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極有耐心地引著她落筆,一筆一畫,一點一捺,邊教還邊在她耳邊嘀咕著:“要是你連我的名字都寫不好,那我在兄弟面前,可就糗大了?!?/p>
耳畔的私語,像是輕風拂過,撓得心窩癢癢的,她努力克制著心里的波動,盡力讓每一筆都落得有力且棱角分明。
那段時間里,她寫得最多的三個字,就是他的名字——嚴書林。
每一筆每一畫都將她的心思,藏在了筆鋒轉折的位置,渴望著有一天,她能堂堂正正在眾人面前將他們兩人的名字一齊書寫在紅紙上,而不是在草紙上反反復復地謄寫。
如今……
寧嬌嬌看了看紙張上落下的那幾行字,自嘲地一笑。短時間里改得了對那人的態度,卻留下了這一手好字。
書店大門口的陶瓷日式風鈴叮當作響。
寧玉芷在門口的地毯上蹭了蹬自己的小羊皮靴,喚道:“老鄧,我要的書你找到了嗎?”
“你又沒大沒小,好好地叫老板不行嗎?”跟在寧玉芷身后進來的嚴書林,替她拿著圍巾,推門而入。
看到寧嬌嬌后,嚴書林怔了一下,那常年掛著虛假笑容的嘴角僵了僵,垂了眼簾,避開了她的視線。
“堂姐也在呀!”
寧玉芷打了聲招呼,然后拖著嚴書林到書架旁,挑起書來。室內除了寧嬌嬌偶爾的翻書聲,就剩下寧玉芷和嚴書林偶爾的低聲交流。
寧嬌嬌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大型電燈泡,可還沒結賬,走又走不了。好在這尷尬局面也只持續了幾分鐘,書店老板沒多久就從從內屋倉庫中走了出來。
“寧小姐?!?/p>
“嗯?”
“哎!”
同時回應的她們倆視線驀然交匯,不知是誰的眼里先有了笑意,繼而室內便充滿了寧玉芷的笑聲。
“堂姐!大伯在世時與家父甚是親厚,我瞧著你面善,我們倒像是親姐妹呢!”寧玉芷只用一句話就把兩人的距離拉近了幾分。
“上次書林來去匆忙,因而沒機會向你介紹?!彼隣恐鴩罆值氖?,將他推到了寧嬌嬌的面前。
“這是我的未婚夫,嚴家的小少爺嚴書林?!彼f起“未婚夫”三字,坦坦蕩蕩,語氣里有著寧嬌嬌分外羨慕的自豪。
他們倆的手虛虛一碰后,嚴書林像是觸電般飛快地收回了手,惹得寧玉芷瞟了一眼寧嬌嬌無異的神情后,又是一通亂笑。
“書林在女人面前比較害羞,堂姐你別在意?!?/p>
不知是不是“害羞”二字觸動了寧嬌嬌的神經,她忽而挑眉,主動牽起了寧玉芷的手,道:“叫堂姐是沒錯,咱們投緣,往后可得像親姐妹一樣親近呢!”
繼而,寧嬌嬌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故意皺了皺眉頭,問道:“玉芷妹妹,最近太太們說要學洋人,弄什么學術沙龍,你知道有誰通曉這些書嗎?”
她將書單遞到了寧玉芷的面前,成功地捕捉到寧玉芷看到筆跡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詫。
大戶人家出生的女兒們,養氣的功夫練得極好。
寧玉芷在寧嬌嬌身上輕輕一拍,仿佛埋怨她不早些來找自己幫忙似的,道:“我家書林博覽群書,讓他教教你,定然能應付得了!”
寧嬌嬌注意到,她說“我家書林”四字時音調加重,仿佛在強調什么一般。
“書林,我把我的嬌嬌姐交給你了,出了錯,我可要找你麻煩的!”
欣賞完寧玉芷的精彩演技,寧嬌嬌尋了個借口擺了擺手,就往外走去。
嚴書林的步子往門口挪了挪,又停了下來。他的余光一直放在寧嬌嬌的背影上,直到她走出了他的視線,方才收了回來。
日光正好,青年學子們成群結隊地到書店來買新的書刊,店內好一陣喧囂,沒有人瞧見,寧嬌嬌方才寫的那一張書單被揉成團,扔到了地上。
上面留著屬于小羊皮靴的鞋印。
4
自打嚴書林常常出現在寧府里,寧嬌嬌的耳邊就少不了太太們的嘮叨。她們翻來覆去說的話語總結起來,也就一個意思——你可千萬別打嚴書林的主意!
這不怪太太們擔心,實在是連寧嬌嬌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寧玉芷居然坦坦蕩蕩地將嚴書林推到了寧嬌嬌身邊,讓他當起了她臨時的教書先生。
但寧玉芷也不是完全放心,平日里她自己也會在一旁聽,像在盯梢一般。
寧嬌嬌覺得自己有點兒自討苦吃了。
好在這日,寧玉芷出門赴約,裝潢清幽的書房里,終于只剩下嚴書林和寧嬌嬌。這是他們倆難得的獨處時光,可誰也沒先開口,好似在比誰的耐心更好,能把心里話憋得更久。
他照舊講著書,她便聽著。等到書本讀到了末頁,寧嬌嬌就起了身。
她坐在書架前,一轉身就可觸到書架上的書,今日不知是怎么的,扯了好幾次也沒能將書取下來,還因為一直在用蠻力拽,臉都漲得通紅。
“寧小姐拿不到的話,不會叫人幫忙嗎?”
嚴書林看不下去,他的手從她的發梢堪堪擦過,語氣里生出些許埋怨來。
他不喜寧嬌嬌這般倔強的性子,他也惱火寧嬌嬌的突然出現。寧家各個都是虛與委蛇的主兒,她摻和進來,會被嚼得骨頭都不剩。
百般惱怒化作手上的力度,只是一扯,同一層的書就像多米諾骨牌一般,牽一發而動全身,悉數落下。
噼里啪啦,砸了嚴書林一身。他毫無防備,只得用手護著頭,一時也沒想著走開。
寧嬌嬌不由得笑出了聲,但隨后她又捂住了嘴。只是沒來得及收斂的笑意,順著她彎成月牙狀的雙眸,暴露了出來。
“寧嬌嬌,你是故意的!”
她明媚的笑容,在嚴書林看來,刺眼得很。從前她的笑只屬于他一個人,他讓寧嬌嬌笑,她便不敢不笑。而今,她的底氣足了,笑得也不似過去那樣含蓄了。
“嚴少爺,我為何要故意害你?你是來給我授課的,況且我們馬上就成親戚了,?!?/p>
她的言語里,已經將兩人的關系撇得干干凈凈。
嚴書林見自己此刻令寧嬌嬌如此厭惡,只得換回對她慣用的哄人的語氣,輕言細語地說道:“我承認,不告而別是我不對。我也沒有打算把你一個人留在烏蘇城,那里畢竟是我們倆的家。等我忙完寧家的事后,我們再好好談談吧?!?/p>
“談什么?談你是怎么打算一點兒點兒地從內部蠶食寧家的?”寧嬌嬌將書一本本地撿起,道,“嚴少爺,我在烏蘇城從來就沒有家?!?/p>
“烏蘇城對于我,除了被欺凌,就只剩下被拋棄這個不美好的回憶了?!?/p>
“啪”的一聲,她手中的書被撞得再次落下,耳邊是暴跳如雷的一聲怒吼:“寧嬌嬌,你給我好好說話!”
而她本人,也在嚴書林強勢的壓迫之下,逼得背靠書架。緊緊圍繞著她的是嚴書林的兩條胳臂,以及他的胸膛。書脊直抵她的脊梁骨,硌得生疼。
嚴書林幾乎是以不容反抗的氣勢,將她困在了自己的臂膀之中,他氣得火冒三丈,連行事也忘記保持溫文儒雅。
他終于變成了寧嬌嬌所熟悉的那個嚴書林。
“寧嬌嬌,小爺我對你不好嗎?”他捏著她的下巴,強令她與自己對視,道,“你喜歡唱戲,我就把你捧成臺柱子,你唱累了,我就好吃好喝地供著。怕你被欺負,小爺我日日命人護著你出門、回家!”
“甚至你把我的手都咬出了血印子,小爺我都沒和你生氣?!彼瞄_袖子,小臂上還有一道半圓形的疤痕,他道,“多少人想成為我的人,是我眼瞎,栽在了你的手里!”
“寧嬌嬌,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他說到最后,愈發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可憐巴巴的狗,以極度卑微的姿態,祈求著她的回眸。
他在烏蘇城有個家,家里有著愛唱戲的姑娘,烏蘇城外有著血緣羈絆的那個家不喜歡她。嚴書林就把自己當作交易的籌碼,從自己的婚事入手。
世家聯姻,本就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他竭盡全力地扮演著長輩所期待的角色,尋找著契機,好讓寧嬌嬌能光明正大地來到他的身邊。盡管正妻之位與她無關,但嚴書林決意只寵她一人。
可寧嬌嬌不知道這些,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會在乎。
她別過臉去,閉上了眼,刻意忽略了他眼中逐漸黯淡的光芒。
場面一度僵持,直到不知何時開始躲在門邊偷聽的寧玉芷忽然推開門,提高了分貝,幾乎要鬧得整個宅子的人都聽見一般,大喊著:“堂姐!你和書林做什么!”
5
“我真的不知道堂姐是這樣的人,如果知道,我絕對不會讓書林去教她的!”
在正廳內泣涕如雨的寧玉芷哽咽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汕埔妼帇蓩蓮臉翘萆舷聛淼哪且凰查g,她止住了話頭,顫了顫,像是分外懼怕她似的。
寧嬌嬌懶得和她做戲,反正鬧得再大,丟臉的也不只有寧嬌嬌一人。
寧老爺子用強有力的手段把這件丑事壓了下來,盡管閑言碎語不斷,但也沒人敢直接和寧嬌嬌對上。就連“受害者”寧玉芷,也在收到寧老爺子的撫慰補貼后,斷了鬧騰的心思。
可人人都覺察到了寧嬌嬌與嚴書林關系的異常,最直接的體現莫過于連寧管家都逾了矩,提了一句:“小小姐,不要忘了您的本分?!?/p>
寧嬌嬌假裝沒聽見,下了車,往酒樓走去。
她約了人在酒樓洽談事宜,到達的時間剛剛好,對方只比她早到了半盞茶的時間。
“寧小姐,久仰久仰?!毙扉h文替她拉開了座椅。
寧嬌嬌入座后,他先行出聲,斷了她直入主題的念頭:“不是徐某不愿促成這件事,只是,故友脅迫,若是寧家其他人來,我必然繼續履約,可若是寧小姐你來,徐某……只能爽約了?!?/p>
隔了一方手帕,徐閔文按住了她的手,把她遞過來的那幾粒用手帕裹著的子彈,又推了回去。
言下之意,就是不愿意和寧嬌嬌繼續做這筆生意。
她收起了手帕,問道:“是誰?”
徐閔文笑道:“我不說,寧小姐難道就猜不出了嗎?”
他敲了敲茶盞,一杯清茶屬于他,一杯花茶屬于她,還有一杯只有些許茶水留存的杯子,放在一旁。
余溫尚存。
“嚴書林,你在跟蹤我!”她環顧四周,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書林兄,這可不怪我泄密,是寧小姐自己猜出來的?!毙扉h文攤了攤手,走到最內側的落地屏風那兒,敲了敲,離開時還貼心地為他們關上了門窗。
沒了旁人打擾,嚴書林走到桌邊撩起衣擺坐下,給自己的茶盞里倒上了茶。他沒有喝它,而是用手指頭在茶水里轉了一圈后,在紅木桌上寫下了個數字——十一。
“寧嬌嬌,你挺能耐的?!眹罆州p蔑地一笑道,“到省城才不到半年,和你搭上線的豪門公子,都有十一個了。我不插一把手,我這發小,也要成為你的第十二根線了吧?”
“關你什么事?”
嚴書林自嘲一笑,他又在桌子上寫了個“四”字。
“你用水土不服、食物相克這樣的由頭,進了醫院四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為了在旁人面前扮個嬌弱的模樣而裝的,剩下三次,都是實打實的——有人要你死?!?/p>
“一次是寧家人下的手,還有兩次是你替寧老爺子擋了酒?!?/p>
寧嬌嬌的手頓了頓,她收起胭脂盒,直視著他嘴角的戲謔,問了一句:“你想要換什么?大單的生意都要經寧老爺批準,小的交換,我倒是能做決定?!?/p>
“用我手里的糧行一分紅利,換寧小姐一個月的人身自由,你說,寧老爺子會不會肯?”他的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可說完后,連他自己都笑了。
她站在發揮自身最大價值的角度,迅速給了答案,道:“好?!?/p>
他的手臂微微顫動,極力遏制著自己心頭的波瀾起伏。
“好什么好!”他忽然大喊一聲,整層樓都聽見了他怒氣沖沖的聲音。
正在給自己添茶的寧嬌嬌被他這么一嚇,手上一抖,水直接倒在了自己拿杯子的手上。她最初還沒覺察到燙,直到嚴書林倏然起立,反射性地將她的手捧在手里,吹了起來,寧嬌嬌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背有些紅腫。
“嬌嬌,沒事吧?是我不好,嚇著你了?!彼f完這句話后,連自己都愣了愣。
嚴書林過去是真的寵寧嬌嬌,她若是磕著碰著,他比誰都心疼。
四目相對,她不著痕跡地將手抽了出來。方才與他那溫熱的掌心再度相觸時,翻涌的記憶幾乎要將她吞噬,令她失了冷靜。她只能低沉嗓音,冷冷道了句:“嚴小少爺,你逾矩了?!?/p>
寧嬌嬌語氣中的冷意令他仿若墜入冰窖,連聲音都頗顯無力,他問道:“寧嬌嬌,你到底想要什么?”
旁人只當是寧嬌嬌初來乍到,到處尋求著依附。殊不知,她不過是個靶子,寧老爺子不方便做的事,若經由她手,便能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同時又坐享其成。
“寧嬌嬌,你圖什么?你以身犯險,小命都差點兒不保,你圖什么?”
“圖血脈傳承?”嚴書林輕嗤一聲,道,“自幼流落在外,對于寧家,骨子里你是薄情的??峙卤闶菍幖译S便哪位長輩摔倒在路邊,你都不會攙扶一下。寧老爺子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賣命?”
圖什么?寧嬌嬌自己也說不清。她的視線忽然模糊,似乎是籠上了一層薄霧,縞白色的霧氣氤氳了雙眸,讓她又想起了那個最難熬的冬天。
6
省城里的大戶人家或許不會在意雪下得多大,他們有暖爐,有狐裘,有軟和溫暖的被衾,冬天一來,只管窩在沙發上,打著馬吊牌。但從前的寧嬌嬌過的可不是這樣的日子。
她遇到的最善良的人,除了早逝的母親,就是在過年時請她吃了一碗云吞面的面鋪老板娘。
所以,當嚴書林朝她伸出援手時,她這個在深不見底的水井里苦苦掙扎的可憐人,死死地攥緊了這根救命的稻草繩。
那日,冬風凜冽,三五成群的公子哥兒們簇擁著嚴書林,往烏蘇城最有名的“美人鄉”去。已經有了醉意的他朝著寧嬌嬌走來,用食指挑起了她的下巴,瞧著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妝容,問了句:“聽說你是賣笑的,給小爺我笑一個?!?/p>
寧嬌嬌知道,自己應該躲開的,若自己性子再烈一點兒,還應惱怒地辯駁一句。但她看出了他的衣著不菲,于是她忍了下來,勾起嘴角,臉上那劣質的白粉也簌簌落下,弄臟了他的手指頭。
她眼中的矛盾與不甘,直直地撞入了嚴書林的眼里。
“你笑得真丑?!彼麌K了一聲,旋即捧腹大笑起來,道,“但小爺我喜歡!”
末了,還打了個酒嗝。
公子哥兒們也應聲而笑,推搡著他往目的地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寧嬌嬌,反倒譏誚地說道:“嚴公子,你眼力勁兒不行呀!那是唱戲的丑丫頭,‘美人鄉好看的美嬌娘多著呢!”
所剩無幾的自尊心作祟,眼淚在她的眼里直打轉,她也憋著沒讓它流下,嘴里依然吆喝著廣告詞,試圖吸引更多的人前來觀戲。
曲終人散時,她卸下了那滑稽的服裝。冬夜里難得有月光照亮了道路,令她回家的路也顯得沒那么漫長了。
“喂,丑姑娘?!?/p>
她被叫住了,喚她的人正是幾個時辰前尚醉得路都走不穩的嚴書林。此時他周身仍然彌漫著酒氣,但雙目清明,一點兒也不像個醉鬼。
“你叫我?”她指了指自己,卸了妝的臉蛋兒如出水芙蓉般清純無瑕。
嚴書林著實被她卸妝后的模樣驚艷到了,他怔了怔,這才想起自己剛剛要說的話是什么。
“對,我在叫你?!?/p>
“我之前問的那個問題,我現在再問一遍,你要不要考慮把‘笑賣給我?和我在一起,小爺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她的思緒宛若波濤洶涌的海浪,每一根大腦神經都在唆使著她點頭答應。
嚴書林成了她苦苦追尋的救命稻草,在這個冬夜,拯救她于困頓絕望的人生之中。
后來,當寧嬌嬌被嚴書林捧成掌中寶時,她曾大著膽子問過他,為什么會在宴會結束后,拋下他的狐朋狗友,跑出來找她,問那樣一個奇怪的問題。
正在替她挑指甲貼花的嚴書林望著她,眼里是柔情萬種,蜜意千般。他故意在她的腰窩處撓了撓,看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容明媚了整個臥室,方才給了答案。
“當時小爺我想啊,笑得這么丑還有自信來叫我,那不是個瘋子,就是個人才?!?/p>
“小爺我別的不多,就是耐心多。不介意當一回你的伯樂,千金換你一笑?!?/p>
寧嬌嬌當時聽著聽著就哭了出來。她看過別人演的那么多場恩恩愛愛的戲,也背過數本起初纏綿悱惻、最終飲恨別離的劇本,可還是沉淪在了他為她編織的美夢中。
她實在是太缺愛,所以把他的每一分好,都牢牢地記在心底,以至于夢醒的時候,仍然掙不斷情網,看不破命運。
7
在寧老爺子的授意下,嚴書林還真的以糧行的一分紅利,換取了寧嬌嬌一個月的自由。
寧玉芷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當寧老爺子不知道私下和她說了什么,她就高高興興地同意了。
茶樓里,說書人用鏗鏘的語調講著老掉牙的故事,零零星星的掌聲十有八九是雇來的觀眾撐起的場面。坐在二樓雅座中的寧嬌嬌,隔著布簾,也為說書人鼓了鼓掌,懶散無力的掌聲,代表了她此刻的心境。
“寧嬌嬌,回到我身邊,你看起來很不情愿?!?/p>
“哪兒敢呢?”她說是這么說,目光卻越過了他,不知望向哪里。
半月以來,嚴書林幾乎是極盡所能地對她好。小玩意兒堆滿了整張桌子,值錢的、不值錢的都被嚴書林當寶似的捧到了寧嬌嬌面前。他像是要補償半年前烏蘇城里的不辭而別。
他的確是覺得愧疚的。
“嬌嬌,你聽我說,我和寧玉芷是長輩們定下的親事,我同她不過逢場作戲而已?!?/p>
誰料,這話戳中了寧嬌嬌的淚點,她哽咽著回道:“我知道的啊?!?/p>
“你對寧玉芷是逢場作戲,她對你不也是逢場作戲嗎?”
她莞爾一笑,雙瞳剪水,噙著淚花。
“你們這些大戶人家長大的人吶,心都不是肉長的!逢場作戲慣了,誰能信你們說的是真是假?”
“也就是我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傻姑娘,聽了一句‘等我回來,就真的傻傻地候在那個沒有溫度的冰冷房子里?!?/p>
“一天還好,一周也能勉強過,一個月熬一熬,似乎也能堅持下來?!彼割^數了起來,每數一下,就像在他的心頭割了一刀。
“可是,人的耐心總是有限度的,我等不了了啊……”
嚴書林沒有解釋,他只是將她摟進懷里,讓她的臉抵在了他的胸膛上,制止了她繼續說薄情的話??谥ㄅK了他的衣襟,但他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
“嬌嬌,你別笑了,是我錯了。我們現在回烏蘇城,回我們的家還來得及嗎?”
“我們院子里還種著葡萄和小辣椒,等省城這邊的事情處理好,一定就到了豐收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好不好?”
她若即若離的態度,成了嚴書林最后的警鐘。他說著憧憬的話,也不管究竟能不能實現。
“不行啊,書林?!彼K究略去他的姓氏,再次用這個稱呼喊他。肢體上,她卻推開了他,含著笑,搖了搖頭。
“晚了呀?!?/p>
寒意從腹腔內涌上喉頭,她側過身,輕咳幾聲,掌心的血絲順著她若無其事擺動的手,擦到了紅裙子上,了無蹤跡。
8
深秋時節,熱意已經悉數褪去。
寧玉芷就是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天氣里,帶回了一個重磅消息。
“我懷疑寧嬌嬌根本不是我們寧家人!”
寧玉芷的身后跟著一位有點兒小家子氣的姑娘,畏畏縮縮,視線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她長得和寧嬌嬌很像,但模樣比她更多了幾分風情。尤其是那雙上挑的鳳眼,同寧家長房收藏的那張相片里的女子,如出一轍。
沒等寧老爺子開口,三姑六婆們的碎語聲先響了起來。
“我早說了,我們寧家的小姐,哪一個會和自家姐妹的未婚夫牽牽扯扯,不清不楚?”
“就是,都學了快一年的洋文,還比不上我家那笨小子說得流利!”
按理說,寧嬌嬌應當慌張的。相似的面孔,成了抨擊她身份真實性的有力證據。
她身形微晃,面色有些蒼白,但不是因為慌張,而是因為剛從外面趕回來,奔波勞累之后體力不支。
她抬頭望向了一臉肅穆的寧老爺子,勾了勾嘴角。
只聽得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我的孫女,我還不知道到底是誰嗎?我寧家的血脈,就憑一張臉就能確定的嗎?”
他說這話時,全然忘記了去年這個時節,他也是靠著一張存疑的相片,把寧嬌嬌認了回來。
更何況,那張相片,還是寧嬌嬌提供給他的。
一場鬧劇還沒有開始,就被寧老爺子的一句話給壓死在萌芽中,他在眾人猜忌的眼神中將寧嬌嬌喊去了臥室。
旁人都在猜測這一次寧老爺子私下會給寧嬌嬌多大的補貼,只有寧嬌嬌知道,自個兒就是個底層勞工。
“嬌嬌啊,你瞧,我沒騙你吧?”寧老爺子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道,“你只要幫我辦事,寧家小姐這個身份我絕對會給你坐實?!?/p>
“說實話,嚴書林娶誰對于我來說,都差不多。如果女有情郎無意,那親疏有別,我自然是要幫著自家孫女謀利。但既然兩情相悅,那我也樂得客串月老,可是你……”他注視著寧嬌嬌,仿佛要從她的面不改色中看出情緒的波動。
寧嬌嬌抿了口茶悵然道:“可是我不配啊?!?/p>
正是因為站到了同樣的高度,她才知道自己與嚴書林之間究竟隔了多少山海溝塹。借來的身份總歸是假的,狐假虎威只可一時,不可一世。
更何況她枯木殘垣般的身體,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透支壽命,和他在一起,不過是成為他的累贅。
“寧老爺,您答應我的事情,切莫忘記?!?/p>
寧嬌嬌之于寧家,從未有什么血脈關系,自始至終有的只是利用與被利用。
寧嬌嬌討厭冬天,因為幼時的節衣縮食傷了她身子的根基,一到冬天,她就要病弱幾分。遇著嚴書林后,天氣一冷,她便暖爐不離手,不是必要的時刻更是不愿出門。
嚴書林笑她嬌氣,禁不得風吹雨打。殊不知她是懼怕風一大,就把她故作堅強的偽裝給吹開,暴露出自己柔弱不堪的模樣。
寧嬌嬌早就知曉自己不是個長命的人,她想讓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有意思一點兒。
所以打聽到寧家老爺為了應付爭遺產的兒女孫輩,打算找一枚棋子時,寧嬌嬌主動站了出來。
她說:“雖然我識字不多,但我演戲極為在行。我活不了多少年,也沒打算瓜分財產,只求您幫我為嚴小少爺開一條路?!?/p>
“他上有能干的兄長,下有備受寵愛的小弟,旁人都說他是自甘墮落,可我知曉,他只是被排擠得無路可走?!?/p>
因為他曾在夜里輾轉反側,摸著她的頭,碎碎念著:“嬌嬌啊,如果我能再厲害一點兒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不用顧及其他人的想法,風風光光地把你娶回家?!?/p>
寧老爺子或許是被她的傻氣給感動了,允了她。
她也問過寧老爺子,對自己真的能那么放心嗎?
那時候,寧老爺子用一種看破人生的態度,悠悠然地說了句:“只有一心朝火光飛去的飛蛾,才不會整多余的幺蛾子?!?/p>
寧嬌嬌或許懂了,又或許沒懂。
在枯燈殘燭之際,她擦了極厚的一層粉,蓋住了自己臉上的憔悴,穿了一身寬大的風衣,遮住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借著出國學習的由頭,登上了離港的船。
她看到新婚不久的嚴書林身旁偎依著寧玉芷,目送著自己離去。她揮揮手,用盡身上最后一絲力氣,擠出了自認為最為明媚的笑容。
冬日的冷意,在這個笑容的作用下,似乎有些消融。但自北邊吹來的一陣風,再度讓寒意籠罩大地。
汽笛聲響起,塵埃落定,他們最終別離。
多少人笑飛蛾撲火,可沒人知道,撲火的那只飛蛾,究竟算不算心甘情愿,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