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沾滿星光與露水的鳥鳴

2019-11-21 05:14徐惠林
清明 2019年6期

徐惠林

近兩年越來越早醒后,我喜歡上賴在床上聽鳥鳴。一墻之隔的南臥室窗外,那個橢圓形竹園里,很早開始,就有了細微的動靜。側臥,靜聽,起先是一兩只,鳴聲如水滴濺落竹叢;交錯中越來越多,各種方位傳出的叫聲,以不同的調子、節奏在空中交會、碰撞、跳躍、敲打著小區在清晨醒來。自主凈化了一夜的空氣,清潤地包裹著這些妙音,向四周拋擲。我想,附近幾幢樓里的居民,耳膜也會被這些婉轉、細碎、清靈的聲音震顫,淡去了夜里噩夢的糾纏和前一日的不快,陸續起床,加入升起的旭日照耀人間的滾滾紅塵。

一日一日,我開始習慣安享這晨鳥之鳴。

身體經過一夜臟器的協同運作、凈化、排泄,晨醒聽得的這些天籟之聲,更清晰了。我猜想除了一些最初“元老級”的老鳥,每天會有不同的新鳥加入。我有時試著想從這盛大的交響里,分辨出哪些聲音是哪種鳥的,幾番嘗試,不免泄氣。但這竹園里卻似乎沒有我熟識的鳥叫,只有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我能肯定。

更多的時候,我不再“形而下”,細究那些閃點、片段、具象的真實。從滿眼的黑灰,向熹微嘀嗒演進,不必時時輕推南窗查看、分辨、歸類。能偶見忽忽的影子在竹枝間飛跳,聽到曼妙歌吟,就夠了。得了雞蛋,為何要細究深查那下蛋之雞?懵懂中,心智清空、物我皆忘,不亦很好?我已欣賞到了獨鳥的歌唱,也飽嘗眾鳥的前呼后應,很圓滿了。迷糊的“回籠覺”中,只消領受一種晨鳴總體印象,像是背景音樂,就好了。

我感恩,這熱鬧的鳥鳴是天賜的禮物,它簡直是第一道早餐,皮囊已經排空,新日的煩瑣還未填入。雙休日早晨,很少賴床的我,有時會賴上一段時間,盡情享用群鳥啁啾。灌耳的歌唱中,我用想象把自己投放到了一座動物園的鳥雀館旁,或海水沖擊的崖邊屋子里。懸崖所在的島嶼,是一個鳥島,壁上筑滿了鳥巢,無數的鳥鳴如大雨降至……如是,半醒半昧中,我又意識模糊,南窗外那些鳴叫就成了想象中海鳥廣闊的喧響,嘩啦啦,嘩啦啦,與海浪一起飛濺。

我該用詩歌,來贊美這種鳥鳴。它們是生活間隙時間皺褶里,我們能采摘著的蜜露。直到現在,感覺哪天能睡到自然醒,在鳥語聲中漸漸神志清晰,是無上的福分。這種自然醒來的生命,才是自足的,飽滿的,帶有質感、光亮和溫情,如炊煙在我們的呼吸里升起。而事實上,多少年來,這種本來的生活品性與應有的純色,往往求而不得。有來由和無來由的焦灼、沮喪、憂郁時時環繞著我們。因為白天留下的紛擾,因為身體的病痛,因為城市夜生活的喧鬧,因為樓道鄰里寸利必爭的吵架……安然睡夢已是奢望。鳥兒呢,它們也一直在無限的驅逐、驚嚇和獵殺中,尋一方清靜安寧所在,好讓自己棲息、產卵、孵化、喂養兒女。在一季季的倉皇中,你如能聽得一些散落城際的鳴叫,也是零落的、破碎的,難有優雅、寧馨,有時還驚慌、喑啞、冰涼、無力,像雨中那些鐵柵的銹跡,斑斑駁駁。

我是幸運的,因為購置這套未裝修的二手房前,發現有這個半個球場大的橢圓景觀區。后來陸續移種了東西兩片竹林,竹子一派青翠,滿眼生機,引來了南來北往的鳥兒。聲聲慢,樂繽紛,這爿景觀便成了一塊寶地。竹林與晨鳥婚配,在這塊“飛地”上輕歌曼舞,小區碩大的身體上,綴佩了一塊青玉翡翠。

竹林吸引著鳥兒飛來歌唱,鳥鳴與看不見的富氧空氣,滋育著我的呼吸、聆聽……這種彼此勾連、相依,恰似對土地哲學的吸附、親近,一種生命存在的本質抵達。此組合,與二十四節律聯動同舞,與植物的開花、結果,人事的代謝一起共振。

它也常使我想起那些鄉居的日子。童年、少年時,從未覺得鳥鳴有什么特別,好像天生應該是這樣,如清爽的空氣,埂上的綠草,山巔的陽光,瓦檐流下的雨水,不用刻意去尋找。目之所及,耳之所聞,村莊、林地、田野,及至小院的籬笆、楝樹的枝杈……鳥影與鳥叫,皆觸目灌耳,充溢如看不見的清補,無知也無覺。二十多年前,我剛來這城里工作,一周忙碌下來,談不上疲憊,但因城里沒有一個親人,一日三餐幾乎都在外面解決,常想念母親做的菜——東畈田頭或南港岸地上種的青菜、韭菜、芫荽、蘿卜,自家母雞下的袖珍蛋,承包田頭溝渠里的黃鱔泥鰍……便說走就走,輾轉幾道車回到家去住上一晚。屋前屋后走走,幾塊承包田邊瞅瞅,附近的塘灘、野渠去看看……便很輕松釋然,心無掛礙,愜意自在。飯與菜,比在城里吃得多得多。尤其是睡覺,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躺在床上迷糊再睡,再漸進醒來。身體懶得動,能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睜開清靈空曠之眼,盯著屋頂上的房梁、瓦片,看那條銀角子嵌釘木梁上的紅綢輕輕擺拂……其時,晨鳥的鳴叫,即以不同的聲調、密度,在后窗外,不歇地穿梭、彈奏、敲擊、拋擲,在我的周圍喧騰。它們并非刻意,也不知道所在院子這家的大公子回來了。它們因自己的舒適、快樂、溝通之需要而發聲,在我抬眼就能見楝樹、榆樹枝杈的瞬間,目光游弋于勁挺疏朗竹林的所在。當我重新像天外來客降至,木樁一般扎入那自足的鄉間生活,觀照有些陌生感的曾經家園時,第三只眼也洞開,“看見了”另一種自我存在。由是,對很多物事倏然“上了心”,重新體察周遭一切,覺出了那些樸素、簡淡,乃是一種自然的高貴、秩序和美,是經過了一個輪回再重返而觀的獨立審視里的和諧。那一刻,不僅是鳥聲,所有家里簡樸的家具,廚門后挨擠的沉笨的鐵鏟、釘耙,還有那些撒歡的雞、貓、狗……每一種都生動起來,可愛起來,溫馨起來,詩意起來,染罩了一層凡俗世間又詩夢空間的迷人光芒。

現在,聽著這苕溪邊小區的鳥聲,交錯嘈雜,陣陣排比,我想著一個整體的概念:鳥群。是的,竹林里,飛抵的鳥群,成員肯定在不時更新。它們是按一定的規律,或是自主地進出?細致處,還是值得分辨??陀^地說,不同季節里第一聲鳥叫,起始時間點應是不一樣的。二十四節氣的時令變化,日日累積“微調”而成。人的感受力,特別是粗枝大葉的我,是不能體味這細小的變化的。生活在天地之野的鳥,比吾等對風霜雨雪的感受更直接和敏銳。比如,有時遇到雨天,早上醒來你能聽得窗外有雨落,這時鳥鳴會少很多,偶然幾聲,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有些勉強、喑啞、潮濕、無奈,聲音里也裝滿了哆嗦。冬天也有少量的鳴叫,瑟瑟、零落。在更早的秋夜,你也能聽得若干,它們一恍而過如某些閃念,來不及剖析。有時有一陣驚悸的急呼,與那墻角不知何處的秋蟲哀鳴,遠處籬邊上的蟈蟈歡叫,形成一種對照、映襯。我知道,若是我永遠不再遷居,便會在一朝又一朝,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的聽聞中,野老蒼顏;縱使這一代又一代“舊換新”的鳥們仍不改鳴叫,一次次送入我遲鈍的耳朵,鼓動耳膜,溫熱蒼涼之心,也總有一天我會永不再醒來。我的皮肉,化作火葬場冒出的濃煙,骨灰被納入一只小盒葬于野外,重新融入黃土,成為植物汲取的元素。但我相信,在那個未來的世界里,肯定仍有鳥鳴,天籟之音如頌詩一般歌唱。

生活,是門前的苕溪水,從西天目山奔流而東,不舍晝夜。這源于天目山的苕溪,因河流夾岸多生苕草,秋后苕花漂浮水上猶如飛雪而得名。作為源遠流長的母親河,她一直滋育著浙北這片膏腴之地,是一條流著美、裝滿詩的河,氤氳著丹青筆墨的河流。千年以來,有太多的文人墨客、丹青高手在此溪兩岸躑躅徘徊,張志和留下了“桃花流水鱖魚肥”“斜風細雨不須歸”;蘇東坡感嘆“試選苕溪最深處,仍呼我輩不羈人”;胡仔撰《苕溪漁隱叢話》,自號“苕溪漁隱”,流連此“泛宅浮家,何處好,苕溪清境”;故里人趙孟頫贊呼“自有天地有此溪,泓渟百折凈無泥。我居溪上塵不到,只疑家在青玻璃”。還有至今可見的墨寶如杜牧苕上所寫《張好好詩帖》,米芾的《苕溪帖》,張先的《十詠圖》,李結的《西塞漁社圖卷》,范成大的《西塞漁社圖卷跋》,錢選的《浮玉山居圖》,趙孟頫的《吳興賦》《吳興清遠圖》……可以說,它倒映著藍天白云,養護著兩岸桑林、苕草、蘆葦,也讓泥沙埋藏著陶片、青銅兵器、竹木之簡,河面漂浮著紙帛墨韻……山水風光與人文勝跡,陳厚的歷史與璀璨的文化,自然詩意與現世富庶,是如此相契共融,一如那流動逝水,平淡天真又奇幻瑰麗。

在鳥鳴集中、繁多的春日,我常常能捕捉到第一聲鳥叫。它不是從小竹林發出,而是來自客廳東窗外的枇杷林,或靠近北面廚房外的香泡樹叢。過一會兒,才有南面竹林里鳥的呼應。有時出差,或生病住院,一段時日聽不到這晨鳥之鳴,就覺得心理溢出了常態,生活駛出了常軌,即便旅館或病房外有鳥聲,也清脆交織,甚而更婉轉,但入耳不走心?!凹摇钡囊饽钤诠狞c般擊呼——“早點回去啊”,回到這溪畔的水泥砌筑圍護的空間,與家人圍桌吃飯閑聊,在書房里習字畫畫看書寫作。把生活列車納入正軌,把擱置的雅好閑趣撿起,把停擺或錯時的鐘點校正。而最篤定的存在與標志,是每天晨醒后,欣然迎接窗外那一聲聲的鳥鳴。那樣,身心才披上了霞光,目之極處,才見有排浪,一縷縷清水仿佛道路牽引著你向更深遠的源頭駛去。

每日上班路上,溪邊的柳樹或蘆葦旁,我能看到無數條大鐵駁船忙忙碌碌,拖運一船船黃沙、石子,東入太湖,再駛向上海。但我有時恍惚,疑問:在我沒有看到它們的那些時候,它們又在托運什么呢?可能依然是敞開的滿倉的建材,也可能是一船船人間的悲辛、苦難;是看不見的星光、雨水、鳥鳴,篷帆、油布掩蓋著的見不得太陽的秘密?;蛘呤裁匆矝]有,只是虛空。那刻我回到了自身,回到了時間中的自己?!疤煜聼o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迷茫之夜,倚靠床上,聽那些船只,如鄉間勞累了一天的莊稼漢,漸次發出了哼哼,漸次抵達鼻鼾的沉厚。夜半醒來,有時能更清晰地聽得它們在昂揚而駛,波浪向兩側展開,嘩啦嘩啦。而那時,若有鳥聲,則像是“天外來客”。很多時刻,我覺得這鳥聲未必是白天那些鳥兒發出來的。其時,自然造化的,人文歷史的,文化藝術的,所有與概念對應的東西,瞬間全部消遁,它只剩一種生命原存的本真律動——那是“精神之鳥”在輕輕叫喚。泥濘之路或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東一濺西一濺,沾滿著星光與夜露;踩踏在人性的灰暗地帶上,點戳在柔軟而玄色的靈魂之穴上,或陷入無盡的深淵里。然后天亮了,晨光熹微,我們的軀體、精神又復原了,有一刻滿血復活,仿佛一夜的拉鋸、斧斫全部存在,連同夢,如鴉紛揚而去。

有一些時期,我自作多情,想著好一段日子我沒在南墻邊臥聽,靈敏的鳥兒們,肯定會感覺到,它們會焦躁,叫聲喑啞或畸變?!拔乙娗嗌蕉鄫趁?,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我聽鳥叫如此會心,鳥兒也肯定善解吾意,為暫失知音而失落。它們對著竹竿竹葉叫,對著晨曦叫,對著雨霧中肉眼不見、感知不到的另一時空叫,傳遞它們不安的問候,祈求哀憐……現在,所有的努力,都該回到常態,庸碌、俗常、簡樸、淡泊的家居與生活中去。把自己的欲望降到最低,恪守初念,一以貫之。

夜,閉了南窗,不再張望竹林,搜羅鳥影。案頭,書本打開,茶香中,我常常心懷無限的感激。有多少先賢、智慧者,通過語言文字,星星點點地向漫漫歷史長夜發出靈魂的鳥叫,如火種,如谷粒,如雨露。以人性的光輝,驅走世間的膽怯、孤寂、悲涼,引領著腳步向前,朝著黎明、溫暖、清朗出發。像是羅盤一樣指引、矯正著我們,甚至像是火把,猛烈地燃燒,以洶涌的光與熱,一路護送、陪伴我們向前走。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繼。

這些集聚在典籍里的鳴叫,畫卷與影像里的鳴叫,無私、哲理、精妙、可親,又歷經時光的淘洗,堅硬如寶石,幽冷地散發穿透迷霧的光亮。只要你有一顆善良之心,赤誠之心,向上飛升的詩心,它們一刻不離地盤桓在你周圍,任你隨奪隨取。它們構筑我們生長的養料,豐沛我們對自然與人世的愛情,也淬煉著我們的意志,懷抱對真善美永不遷移的持守,踏步向前,不舍晝夜。

己亥,驚蟄夜,春寒料峭。連續數月的雨水,澆滅了四圍鳥兒的啁啾。一盞燈,心湖平靜。夜空深處,一聲春雷倏然掠過,讓我重又低語念起美國詩人沃倫那首《世事滄桑話鳴鳥》——

那只是一只鳥在夜晚鳴叫,認不出什么鳥,

當我從泉邊取水回來,走過滿是石頭的牧場,

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樣靜。

多少年過去,多少臉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謝世,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事物,而是鳥鳴時的那種寧靜。

初夏,雙休日的午后醒來,發現家里人都不在。西苕溪畔的居所,立于客廳的東窗前,看到窗外一年一掛果的枇杷,今又結出密密之果,已青黃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枇杷熟了,感覺有了變化:那些拿著竿子、籃子,搬個凳子趕來提前打果子的大媽們,較往年明顯少太多了。

就在前幾年,江南五月碧蒼蒼,四時之果枇杷黃。小區公共區域上幾棵枇杷樹掛果了,附近三五一群,四五一堆打牌或閑逛的退休老大媽,便會絡繹不絕地前來采摘。小區外圍行道的楊梅樹結果子了,處于青春末期的楊梅,還顏色青黃,酸澀無比,那些遛著狗的男女,特別是一些中老年婦女,同樣歡喜異常,不管不顧,拿著個小籃子或旅游帽,忙不迭地采摘,兜走。還有,小區東門不遠的綠化帶路邊,常見到一些老大媽,也有若干年輕女士,使勁搖著沁香的桂花樹,樹下面,她們撐開雨傘兜著,傘內已積有一層層銀白或黃褐的桂花。夏日里,行道街上的玉蘭花,小區里的廣玉蘭,也常有人們偷采。

我沒有看到相關規定說,小區里的這些花朵、果實不能采,如此,“法無禁止皆可為”,是自然不過的了。也可能是物業或社區管理者一直在維護、督察,甚至可能有被抓到批評的,只是我沒有親眼見過。我能看到、碰到的,最多是正在偷采的老大媽或年輕女士,發現過路的我時稍有局促,手腳卻并未停止。

采花自然是花美,采摘枇杷自然是飽口腹之欲,采桂花,也聽有人說風雨過后落滿地太可惜,不如采回腌漬做花茶或糕點,是“節儉”“惜物”的體現。路上碰到,我心緒實在也有點復雜。我沒有打算臨時自封成城市管理者或小區管理員,對她們的行為以呵斥或婉言告之“這不好”“不合適”,僅是目光里多少流露一點譴責、揶揄,點到輒止。

退一步,說到底,自己就那么言行高度一致,從未干過“損公肥私”的勾當?

捫心自問,真的很少,但不能說從未有過。

搬到旄兒港北面這個小區,是春節前,當時還不知道客廳東窗外幾棵樹是果樹,只覺綠意蔥蘢。打開一排窗,遠望,空白處能見到陽光,中景處是散落的香樟,最近處,枝葉貼近窗玻璃,后來才知道那是枇杷林。

那年也是初夏時節,有一天啟窗發現,枝葉間有青黃的果子,遮遮掩掩的,煞是可愛。竟然是枇杷,驚訝之余,也頗欣賞。一段時間后,成串的枇杷,黃褐色,成熟了,伸手可采。有時晚飯后,忍不住,伸手摘了若干。然后呢,成群的居民紛紛入住小區,附近幾幢的退休老大媽們,仿佛一夜間發現了藏寶洞,大白天也爭先恐后來摘、打、采了。其時,小區社區剛剛建立,對公共植樹疏于看管。又或是,管理者也看到了這一幕,卻擔心受社區居民“指責”而自己飯碗端不穩,便溜開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晚間了,還有些大媽招呼著自己下班的男人、兒子或女婿,來“占便宜”。站著夠不到沒關系,上護欄;護欄不行,就架凳子。那時,我就一直站在客廳的窗口,看著他們在忙活。心中有不快,臉上也難看,這樹畢竟緊挨我家窗口,雖不屬私產,這片綠色,讓我們共享慣了,也不應這般糟蹋。但我終于還是沒有開口。那些已摘盡枇杷的附近居民,大約也感受到了我們這些緊挨的住戶的不悅,于沉悶至凝固的空氣里,他們一個個“知趣”地溜開了。

再以后幾年,這幾棵枇杷樹還是結有一些果子,但逐漸地,不知是小區管理者盯得牢了還是老大媽們覺得無趣、不光彩,再說市面水果也很便宜了……總之,來采的人越來越少。甚至北窗外的幾棵香泡樹,十多個香泡,從夏秋看到隆冬,也沒有人來偷摘。它們瓜熟蒂落,掉落到地上,也沒見誰撿去。

而我,更愿意相信,這是人心的知恥向善。文明的慣性、良知的內在齒輪,將扭曲的人性順接到真善美的鏈條上,日子的輪輻便會優雅地飛轉。

從聽晨鳥能凈化自己那或愚鈍或庸俗或病態的心,我相信了人的自覺、自省。人心是天淵,相信了一種天然的美,會感化人,喚醒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

是的,誰也沒有權利或辦法,讓鳥兒早早醒來,為人類歌唱——為醒來的我們歌鳴。它們“不收費”,每日送達,送入不同的窗口,讓醒來的居民們在鳥鳴歌唱中迎來新的一天。我們可以認為,這些鳥本來就不是為了我們的聆聽而鳴叫的,是它們的“本能”,或它們彼此生存的“需要”。但客觀上,我們人類聽聞了,享受了,化為了心中的美好。我由此相信,千余居民們安享這鳥鳴,也領受、覺悟到了一定要保護這幾種環繞我們生存周遭的“生命之綠色”:兩片晨鳥停踞的小竹林,幾株枇杷樹,三五棵香泡樹,十多棵小香樟……它們常年帶來舒目的綠,清新的氧氣,婉轉的妙音,香氣馥郁,果實累累。春有蝴蝶飛;夏有蜜蜂舞;秋夜里,蟈蟈嚯嚯而吟;冬日暖陽里,能看到喜鵲飛來,登枝叫喚……

美好的自然,當然能熏陶人,在潛移默化中滋養人,改造人。同樣,面臨一種尷尬、窘境時,人也能“自我教育”,療愈心智,更積極地去看待物事,化為一種正向的認知,并欣賞這一種“轉化認識”后的美好。比如,我對居處緊挨的那所小學的認識。

這所小學是市里一所著名小學的分校,有五六幢樓。有時路過,正待放學,前面黑壓壓擠滿了來接孩子的家長。里面的師生總數應該不下千人,學生均是附近七八個小區居民的孩子。

起先我不注意,因為孩子已上初中,自然也就不再關心小學的事。我一早去上班,下班后小學也已基本放學,但一到雙休日,就“開鍋”了。這兩天時間里,小學的校廣播仍像平時一樣,按時播放眼保健操口令,上午、下午共兩遍。時近課間或中午,還有背景音樂穿插。而如果有幾天,我因身體不適在家休息,學校正是讀書日,課間的喧鬧聲就十分嘈雜。我也成了這小學的學生一般,領受著早操、眼保健操、學校通知、課間十分鐘校園新聞等廣播放送。碰到上體育課,或學校開運動會,你就不要指望休息、靜養了。而平時夏季,因我上班的地方離家較近,單位食堂午飯后會騎公共自行車回家午休下,學校的喇叭里,永遠是《讓我們蕩起雙槳》或臺灣校園歌曲,音樂的調子總難與居民居家過日子保持一致。兩者在看不見的氣流中擰巴、糾結著。

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人就是這般奇怪的動物——我竟也慢慢適應了,習慣了,并從這熟悉的喧鬧聲里聽出了親切的味道,所有這一切化作了一種美妙。如此心境下,播放的校園歌曲、眼保健操口令甚至臨時通知,雖入耳不入心,但也成為了一種生活的背景音樂。不知覺間,后來雙休日的“照播”消失了我反而有一點淡淡的遺憾。

更重要,于我,于一切對生活極有善意、詩意甚至感恩者來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學會人生中的轉圜——你可以想到,這校園的聲音,本來就是美妙之聲,是活力和希望之聲,是晨鳥一般充滿生機的天籟之音。

當你想到這些,會因此滿懷好感,發出溫良的微笑。孩子的吵吵嚷嚷,充溢我們的生活,蓬勃如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于小區中的成人,能喚起很多美好的回憶。人到中年的我,就想起了曾經上過學的紅衛小學、港口中學、觀音橋中學,甚至虹溪中學、和平中學……回憶那些上課下課、師生游戲的過程,就是陽光灑進生命空間的過程。那些早操號令,眼保健操口令,課間休息的輕松背景音樂,好人好事廣播,都是我們曾擁有、體味過的。只是當年我們不知精貴,甚至以為枯燥、苦澀,而此下,隔著世事、年歲與一種滄桑的心緒,再在居住的樓上,隔空遠看校園的田徑場、教學樓、隔離帶邊高聳的白楊樹……便是另一番印證,陌生又熟悉,隔閡又親切。多重的體驗、回味,是時間的禮物,也是文化帶來的結晶,棱柱般閃耀惹人憐惜的流光。

我就讀過的小學、初中、高中,今日有的已搬遷,有的已改名,有的已拆遷,反正大都沒有了。而我居所邊的這所,以當年蘇東坡在浙北湖州留下的“尚愛此山看不足”詩句中的“愛山”兩字取名,它似時時印證一種讀書人的其來有自,還時時印證、催發著我,仍不能松懈。

時光飛逝,一個年度的畢業生走出校園,幾個月后,又有一批新生進來。新的喧鬧聲、歌唱聲、嬉笑聲,加入這種初生的生氣、生命黎明的光亮合唱,也攀越著這道白楊隔離墻,伴隨著楊花、玉蘭花、桂花的芳香,沖入我的耳鼻,充溢于我的心際。它們催發著我們,永遠年輕,永遠少年,永遠孩子——這無限幸福之事!因而想到,能居住這條古老母親河苕溪邊,能與孩子們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相伴,是多么幸運。

是的,一切都歸在一個“化”字。通融、清透中,窗外的一片片、一陣陣“晨鳥之鳴”,潤物細無聲般隨風潛入,跡化于我心野,像流動之泉,或蒸騰的水霧,垂掛的露珠,它們成了詩。居民硬摘小區綠化樹上的枇杷、香泡或其他花果,一次次時光的柔潤,就漸漸滲出了一種無言敲打與之后的悔悟,他們遲疑、反省、羞愧,“化”出住戶們后來自律自覺的“退卻”,不再張牙舞爪大呼小叫,不再“不采白不采”……如此,不僅在無形中修復、維護了這一片幾幢居民樓間的綠色果實,大家的情懷里也無形中生出了一片盎然的善念之果。西邊的校園,在一次次庸常沉寂中,將孩子們的歡鬧聲、朗朗書聲,“化”為了我們的發現、喜悅、回憶、體味。在“新人換舊人”的時光流逝中,“化”出了些許感傷和鳳凰涅槃般的欣羨、分享、豐厚。

“化”后的我們,也都是生機蓬勃的綠色植物,四季風雨里依然晨醒后的動聽鳥鳴,校園里唱著真、善、美的校園歌,吟誦彩虹生命曲的孩子!

責任編輯??? 許含章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