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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霜(中篇)

2019-11-21 06:56辛酉
鴨綠江 2019年10期
關鍵詞:神醫小伙子

1

2003年10月24日這一天是霜降節氣。早上不到五點,老鄒就醒了。同一房間里,其他床位上的人仍在酣睡,各種節奏的鼾聲此起彼伏。

老鄒已經在這個三塊錢一天的小旅館里住了一個星期。他屬蛇,剛好五十歲,是一個種甜菜的農民。甜菜的收購價格是一塊錢一公斤。每天交房費的時候,老鄒都會在心里默默嘆息,四公斤甜菜就這么沒了。這多出來的一公斤甜菜錢,是老鄒付給旅館老板的“廣告費”。

老鄒起床后去水房洗了把臉就離開了小旅館。小旅館大門旁邊的墻上貼了一張尋人啟事,不知被誰撕去了下面的一半,只?!皩と藛⑹隆彼膫€大字和印著一個小女孩黑白照片的上半部分還留在墻上。

“誰手這么賤!”

老鄒皺了皺眉,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轉身走進小旅館。少頃,他兩手捧著一張完整的尋人啟事返回,尋人啟事的背面滿滿地糊了一層厚厚的膠水,被老鄒貼上墻后,不僅覆蓋住原先那個只剩一半的尋人啟事,還從四邊溢出不少膠水,弄得老鄒滿手都是。

老鄒一邊對搓著雙手,一邊注視著那張尋人啟事上的文字:尋人啟事,鄒樹菊,女,小名滿月,1978年農歷八月十五出生,家住黑龍江豐水縣鄒家莊,于1983年5月8日在自家院內失蹤……

鄒樹菊是老鄒的女兒,這些年來,只要老鄒出門到外地辦事,都會帶上幾十份尋人啟事。這次也不例外,小旅館老板本來不讓老鄒在旅館門口貼,但禁不住老鄒一再懇求,外加一天一塊錢的“廣告費”,才勉強同意了。

重新貼完了“廣告”,老鄒直奔老黑山而去。自從三天前在老黑山上僅存的一棵有百年以上樹齡的刺楸樹下找到那個寶貝后,老鄒每天吃過早飯都要上山巡查。午飯后再去一次,晚飯后還會去一次。在老鄒的家鄉黑龍江豐水縣鄒家莊,早在半個月前就已經下霜了??墒抢虾谏降靥庍|南地區,下霜時間要晚一些。老鄒來的這個星期,早晚的溫度始終在零度以上。

農民對天氣總是有一種特殊的敏感,老鄒心里清楚,隨著每天最低溫度逐漸接近冰點,下霜時間就在這一兩天內。他有點等不及了,此時的他格外擔心那個寶貝會被別人拿走。老鄒原本是準備去小旅館附近的油條攤兒上吃早飯的,但是他臨時改變了主意,直接上山。

小旅館和老黑山相距不遠,走五分鐘就來到山腳下。按照街坊胡神醫的說法,曾經的老黑山,滿山都是百年以上樹齡的刺楸樹。日本人占領東北那會兒,為了修鐵路、建廠房,從老黑山上砍伐了大量刺楸樹,使百年以上樹齡的刺楸樹數量大為減少。由于刺楸樹也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多年來不斷有人私自上山偷伐。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時候,山上百年以上的刺楸樹已經屈指可數了。老鄒來到老黑山后發現,山上的刺楸樹雖然數量可觀,但以小樹居多。老鄒用了整整四天時間,把老黑山翻了個遍也沒發現一棵樹齡超過百年的刺楸樹。后來,老鄒終于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旁邊找到一棵,并且在樹下發現了寶貝。

清晨的老黑山被一層薄霧籠罩,空氣中氤氳著泥土的芬芳。老黑山不高,老鄒爬了不到二十分鐘就來到半山腰。和前幾天不同的是,這次老鄒的腳步有些沉重,心里始終七上八下的。他擔心有意外發生,寶貝會被人拿走。好在到了那棵刺楸樹下,老鄒看到寶貝安然無恙,這才松了一口氣。

寶貝是一株通體青褐色的蘑菇。蘑菇的菌蓋很大,邊緣微微翹起,看起來像個荷葉,“荷葉”上有兩個對稱的像龍角一樣的凸起,故而得名龍菇,是一種極其珍貴的中藥材。老鄒聽胡神醫說,在中國,只有遼南地區的山上有這種龍菇,而且它只生長在樹齡在百年以上的刺楸樹下面。

老鄒臨來的時候,胡神醫還特別叮囑過他,龍菇只有過霜才具藥性,也就是說只有被霜打過的龍菇才能入藥。否則,它和其他的普通蘑菇沒有什么兩樣。老鄒牢牢地將胡神醫的話記在心里,這三天來一直按捺住心中迫切的心情,等待下霜那一天到來。

老鄒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將落在龍菇上的樹葉和雜草捏掉。他的動作很輕,仿佛自己一個不小心就能碰醒熟睡中的嬰兒一樣。其實這對老鄒來說是一個比較糾結的問題。按理說,為了避免龍菇被別人發現,他應該找東西將它覆蓋住。但真若如此,一旦下霜,龍菇就無法充分過霜了。老鄒必須讓其充分暴露在空氣之中,每天不得不提心吊膽的。

過了一會兒,老鄒的兩條腿蹲得有些麻了,不得不慢慢站直了身子,等兩條腿緩過勁兒來后才轉身離開。

老鄒剛走了沒幾步,就隱約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側耳辨聽。確定是人的腳步聲后,他連忙貓著腰閃身躲到一旁的巨石后面,不時探頭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窺視一眼。

不一會兒,一個身材短粗的年輕小伙子出現在老鄒視線里。小伙子看起來二十歲上下的年紀,身后背了一個黑色大書包,一邊走一邊低頭四處尋摸著什么。

莫非遇到了同道中人?想到這兒,老鄒不由得心下一緊。但是他更擔心的是,那株龍菇會被小伙子發現。

小伙子一點一點地向那棵刺楸樹靠近,老鄒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提到嗓子眼兒,兩條眉毛漸漸擰到了一起。最終,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小伙子在龍菇前駐足后,迅速卸下身上的書包,從中掏出一張紙來,然后蹲下身子,將手里的那張紙伸到龍菇旁邊比對了一下。旋即,小伙子突然從地上彈了起來,不停地揮舞雙拳,忘情地歡呼著,仿佛運動員得到了世界冠軍一樣興奮。

小伙子歡呼完了,再次俯下身子向那株龍菇湊近,左手直接伸向龍菇。老鄒情急之下,倏地從巨石后面跳了出來,同時大喝一聲:“住手?!?/p>

小伙子被嚇得一個激靈,伸出去的左手也自動縮了回去。趁小伙子愣神兒的間隙,老鄒一個箭步沖上前,一把推開小伙子。他擋在小伙子面前,用自己的身體將小伙子和那株龍菇完全隔離開。

“你干啥?”老鄒質問道。

小伙子剛被老鄒推了一個趔趄,還在發蒙,嘴唇開合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小伙子隨即揚起右手上拿著的那張紙,老鄒定睛一看,紙上赫然印了一株龍菇的彩色照片。

老鄒確定,眼前的小伙子是同道中人,但嘴上還是問道:“小兄弟,你知道這是啥嗎?能干啥用?”

“這是龍菇,是一種藥……”小伙子剛說到“藥”字時,停頓一下。他在這個時候也徹底回過神兒來,“……龍菇是一種食物?!?/p>

小伙子突然改口明顯是在耍小聰明,老鄒斷定,這個小伙子只是一個按圖索驥的外行。

老鄒撇了撇嘴,不屑道:“你剛才要是把它摘下來了,它還真就是一種食物?!?/p>

小伙子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用一雙大眼睛定定地望著老鄒,一臉茫然,好半天才又開口道:“大叔,你讓開,俺要摘了它,是俺先發現它的?!?/p>

“小兄弟,你別瞎搞。它只有被霜打過,才是藥材?!崩相u眉頭緊鎖,板著臉說道。

小伙子怔了一下,蠻橫地道:“俺不管什么霜不霜的,是俺先發現的,俺現在就要摘了它?!?/p>

小伙子說著就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去扒拉老鄒,想把老鄒推開。

老鄒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擋了一下,杵在原地紋絲未動。老鄒嚴肅道:“要說誰先發現的,那也是我先發現的,我三天前就發現它了?!?/p>

“那你三天前怎么不摘了它?”小伙子追問。

“我剛才說過了,它只有被霜打過才是藥材。這三天我一直在等著下霜呢?!崩相u爭辯道。

小伙子不甘心,又朝老鄒沖了過去。老鄒也不甘示弱,在小伙子近身的一瞬間,猛地伸出雙手狠狠地推了小伙子胸口一把。小伙子踉蹌著后退了幾步,才勉強站住不致摔倒。

老鄒身上穿了一件舊的卡藍布中山裝,是當年結婚時專門到縣城花三塊五毛二分錢定做的。此時,他將衣服的兩個袖子擼起,露出結實的小臂,擺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勢。

小伙子并沒有畏懼,再次勇敢地迎了上去,和老鄒怒目相向。雙方劍拔弩張,一場男人間的較量一觸即發,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二人在膠著中對峙,卻誰也沒有貿然動粗。

老鄒不想先挑起戰爭,但是,如果小伙子硬來的話,他決不會客氣,豁出這條老命也要與之殊死一戰。小伙子梗著脖子瞪著老鄒,心里掂量著雙方的實力對比,自己雖然年輕,但個子矮,身形也相對削瘦,面前這個身材魁梧的老頭一看就知道是個莊稼漢,身上有一把子力氣,一旦真動起手來,自己很可能不是對手。所以小伙子十分清醒,采取了以靜制動的策略。

二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好半天,誰也沒有退縮。老鄒在氣勢上要更勝一籌,他將雙手握拳,擎到胸前,像個拳擊手一樣,又像是一只在危險面前翅身炸裂的螳螂。

漸漸地,小伙子有些泄氣,整個身子也松弛下來。這些自然被老鄒所洞察,他趕緊趁勢勸道:“小兄弟,為啥非得在這一棵樹下吊死?老黑山這么大,你再到別處尋尋看?!?/p>

老鄒的這句話似乎起了作用,小伙子最終悻悻而去。老鄒長舒了一口氣,但知道危機并沒有解除。他判斷,小伙子很可能再回來。

老鄒深深地意識到,在正式下霜之前,他必須24小時全天候守在那株龍菇前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墒?,這看起來卻是一個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務。老鄒的肚子早就咕咕作響了,他十分后悔,早上應該吃點飯再上山就好了。但是老鄒顧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被動地守在那株龍菇前。

老鄒盤腿在那株龍菇前的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從腸道傳來一陣便意,遂起身來到巨石后面解決問題。剛蹲下身子,老鄒就覺得這個地方離龍菇有些遠,萬一有突發情況,想補救都來不及。于是,老鄒又提著褲子來到小伙子剛才離開走過的草地上。這樣就安全多了,小伙子即使折回來,老鄒也能及時發現。

片刻之后,草地上多了一攤金黃色的屎團。由于事先沒有準備,老鄒不得不在地上隨手撿了幾片落葉將就著擦了擦屁股,然后信手胡亂抓了一把野草蓋到那泡屎上。

老鄒拉完屎后,又回到那株龍菇前坐了下來,久久地望著那株龍菇出神兒。這種枯坐特別無聊,為了打發時間,老鄒不得不讓自己的腦細胞活躍起來。那株龍菇在老鄒眼里慢慢變成了娘的臉,進而又變成媳婦的模樣,最后出現的是女兒滿月的面龐……老鄒也順著這個思路,回憶起了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眼前這株龍菇前的。

2

二十年前的5月8日是一個星期天,老鄒和媳婦一起去集上買化肥。臨走前,五歲的女兒滿月央求著要跟著一起去。老鄒也想帶孩子一起去集上,可媳婦嫌帶著孩子采購不方便,把滿月留在了家里由老鄒娘照看。不承想,老鄒娘上了一趟茅房回來后發現,獨自留在院子里玩耍的滿月不見了蹤影。

后來,村長發動全村人一起出去找了很久也沒找到滿月,很多人都說滿月肯定是被人販子給拐走了。滿月就這樣消失在了老鄒一家的生活里,可老鄒的厄運卻才剛剛開始。先是苦尋女兒無果的媳婦承受不住精神上的打擊跳河自盡。緊接著,老鄒被查出得了肺癌,已是晚期。萬幸的是,老街坊胡神醫用祖傳秘方拯救了老鄒的生命。

胡神醫的藥很特別,是一種貼在后背上的外用藥。由多種藥材打磨成粉末狀,再配上五十五度的玉米酒攪拌在一起,最后像貼餅子一樣貼到患者的后背上固定好。三個小時后等藥餅里的酒精蒸發干凈了,就把藥餅解下來再重新倒入一定比例的五十五度玉米酒攪拌?;颊咭扛羧齻€小時換一次藥,而且一天24小時都要將藥餅貼在后背上,十分遭罪。

老鄒背了整整兩年藥餅才將肺癌徹底治好,這個過程可苦了老鄒娘。兩年的時間,天天給老鄒換藥、上藥,她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不僅累彎了腰,兩個手掌也不知道被酒精燒掉了多少層皮。此后,娘兒倆便相依為命,勉強過活。直到2002年冬天,老鄒娘也被查出得了肺癌。

起初,老鄒自以為有胡神醫在,娘的病保準能治好,大不了自己辛苦點,給娘換兩年藥。他還尋思著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好好報答報答娘。誰知,胡神醫的藥用在老鄒娘身上,雖然病情暫時控制住了,卻遲遲不見好轉的跡象。老鄒對此大為不解,胡神醫后來道出了實情。原來藥里缺了一種最關鍵的藥材——龍菇。

世事難料,時過境遷。老鄒當年用藥時,龍菇還十分常見,到了2003年,卻變成了珍稀藥材,市面上根本買不到。老鄒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娘坐以待斃,按照胡神醫的指點,只身一人跋山涉水,到老黑山來碰運氣。胡神醫交代過,只要能采到一株過了霜的龍菇,老鄒娘的病就一定有救。老鄒是幸運的。不過,幸運的老鄒眼下卻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盡管已經吃飽飯了,但小伙子坐下來后還是從書包里掏出一包方便面啃了起來,并且嘴里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

少頃,方便面啃完了,小伙子又從書包里拿出一瓶可口可樂拼命喝了兩大口,喝完后立即張開嘴巴,兩聲響嗝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小伙子的舉動對老鄒來說,無疑是一種感官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折磨。在小伙子有意識地不斷“啟發”下,饑渴越來越頻繁地挑動著老鄒脆弱的神經。他有些撐不住了,不過,他自有辦法來應對。每一次饑渴侵襲時,他就讓娘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出現在腦海里。只要一想到老娘,老鄒的身體里就會自動分泌出無窮的動力來。

小伙子這邊嘴上一直沒閑著,不停地吃著喝著。老鄒那邊腦海里不斷閃回著老娘的形象。雙方進行的是一場無聲的博弈,小伙子一邊吃著一邊密切注視著老鄒的一舉一動。這情形有點像很多年前小伙子在《動物世界》里看到的畫面:一頭老黃牛已餓得奄奄一息,一只禿鷲靜靜地立在一旁,等待著老黃牛死亡的那一刻到來。

想到這里,小伙子驀然回憶起,當初是和秀歡一起看的《動物世界》,現在自己和這個老頭爭龍菇,也是為了能和秀歡一輩子在一起。他眼前立即浮現出秀歡那張俊俏的臉,小伙子兩個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他的信心更足了。

就在這時,小伙子突然看到不遠處的老鄒身體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繼而又連續抖動了好幾下,最后整個人栽倒在一邊。

小伙子連忙放下手中的一盒餅干,起身來到不省人事的老鄒跟前。只見老鄒的頭上和臉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濕了,身體還在不住地顫抖著。

小伙子憑直覺判斷老鄒八成是低血糖了,心中不禁暗喜,這正是拿走龍菇的好機會。但他轉念一想,自己畢竟是個外行,龍菇過沒過霜在他眼里沒什么區別,可那些收藥材的都是內行,一旦被發現龍菇沒過霜,自己不僅白忙乎一場,老頭萬一有個好歹,自己麻煩更大。不如自己先做個好人,取得老頭的信任,再爭取平分賣龍菇的錢。

打定主意后,小伙子迅速跑回自己剛才的位置,一手抓過放在草地上的那瓶喝過兩口的可口可樂,一手拿起那個大書包,隨后返回到老鄒面前。小伙子將老鄒扶起后,將其上半身靠在大書包上,然后趕緊讓可樂的瓶蓋擰開,一只手扒開老鄒那快要皸裂的嘴唇,另一只手將瓶口送到老鄒嘴邊,瓶子里的可樂緩緩進入老鄒的口中。

片刻,老鄒恢復了意識。在清醒的一剎那,老鄒霍地坐直了身子,兩道銳利的目光直接射向那株龍菇,在確認那株龍菇完好無損后,才松了一口氣。

小伙子已經猜到了老鄒的心思,一本正經地說道:“俺可不會乘人之危,俺沒那么不要臉?!彼贿呎f著,一邊拿起自己的東西氣哼哼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重新坐下來。

老鄒的口腔里還殘存著可口可樂的味道,知道是小伙子剛才幫了忙,遂朝著小伙子的方向道了聲:“謝謝哈?!?/p>

小伙子把頭扭向一邊,繼續佯裝生氣,沒搭理老鄒。

老鄒見狀,又用十分友善的口氣問道:“小兄弟咋稱呼,今年多大了?”

這次,小伙子回應了,“俺叫馮濤,今年二十二?!?/p>

“虛歲還是周歲?”

“周歲?!?/p>

“噢,屬雞的,81年生人?!?/p>

馮濤點著頭說道:“嗯。大叔,你貴姓?什么地方人?”

“我姓鄒,從黑龍江豐水縣鄒家莊來的?!?/p>

老鄒和馮濤你一言我一語地隔空閑聊了起來。

“小馮兄弟是啥地方人???”

“河北曲山縣?!?/p>

“咋跑老黑山這兒采藥來了?”老鄒不解地問道。

馮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俺家有個遠房親戚住在這邊,早些年借了俺家兩千塊錢一直沒還。俺二姐最近得了心臟病,得用一大筆錢做手術。俺娘讓俺過來找那個親戚要錢。結果俺到了這兒才知道,那個親戚前年就去世了。錢沒要到,俺就準備回去,結果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集市上瞎溜達時,路過一個收中藥材的地攤。上面全是各種藥材的照片和收購價格。聽那個攤主說,龍菇以前在老黑山上有的是,最近幾年才絕跡。俺就跟攤主要了張龍菇的照片,尋思著上這兒來試試,沒想到還真遇到了?!?/p>

“小馮兄弟,不瞞你說,叔也是有難處……”老鄒愁眉苦臉地說道,將自己的處境和盤托出,“……我現在缺的就是這株龍菇,這株龍菇就是我娘的命。要不然,我一定和你平分那五萬塊錢。小馮兄弟,你和叔不一樣,你缺的是錢。但話又說回來了,尋錢的路子多的是,你又年輕,再尋尋別的法子行不?”

話說到最后,老鄒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和馮濤商量。

馮濤面露難色,囁嚅道:“大叔,俺也難??!說句實在話,俺但凡是有點有別的法子,都不會在這兒和你爭這株龍菇的。你說的話不假,俺只是缺錢,但俺缺的是急錢,俺二姐的心臟病挺嚴重的。大夫說得趕緊換什么瓣膜,要不然俺二姐就沒命了??勺瞿莻€手術得七八萬,俺家是農村的,沒有醫保,全得自費,一個農民家庭一下子上哪兒弄那么多錢!俺二姐現在就躺在醫院里等著俺拿錢救命??!”

馮濤的一番話說得不僅入情入理,還特別誠懇。老鄒不由得對馮濤心生憐憫,卻也無能為力,一時不知道該說啥好了,但他不知道的是,馮濤說的不全是實話。

馮濤的二姐確實得了很嚴重的心臟病,心臟里的四個瓣膜需要全部置換。由于費用太高,馮濤家負擔不起,只能先換兩個。手術已經做完了,花了將近五萬塊錢,不僅把馮濤家的家底掏了個空,還欠了一屁股外債。馮濤和同村的姑娘秀歡相好多年,早就定了親,兩家原本商定,等馮濤到了能領結婚證的年齡,就拿著彩禮錢去秀歡家將秀歡接走。

秀歡家開出的彩禮錢是三萬,馮濤和爸爸這兩年一直在城里打工,本來彩禮錢已經攢夠了。誰知馮濤二姐這一病,錢全都搭進去了還不夠。為此,秀歡家放出話來,明年元旦之前,如果馮濤家拿不出彩禮錢,這門親事就算拉倒了。眼瞅著時限馬上就到了,馮濤急得火上房,想盡一切辦法籌錢,卻沒有任何進展。

馮濤見老鄒這邊沒動靜了,也無話可說。場面在窘迫中重新歸于平靜,但是氣氛卻比之前還要緊張??磥碓谀侵挲埞角?,老鄒和馮濤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他們二人也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兩人彼此之間又開始了沉默,很長一段時間里,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知不覺中,太陽偏西了。陣陣秋風吹來了涼意,山上本已泛黃的各種植物被掩映成炫目的金色,在秋日下搖曵著身姿,閃閃發光。形勢對老鄒來說越來越被動,這從他和馮濤小便次數的對比上就能看得出來。馮濤中午回來后就已經尿了兩次尿了,而老鄒因為一直沒怎么喝水,一次也沒尿。身體里唯一有機會轉化成尿液的一點體液,也在那次昏厥中以汗液的形式離開身體。

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馮濤在一番大吃二喝之后,悠閑地點上一根煙抽了起來。從馮濤鼻孔里噴射出來的煙氣,順著微風慢慢飄向老鄒那邊,還沒等飄到老鄒身邊,就被空氣稀釋得無影無蹤。但是,老鄒卻是切切實實地聞到了煙的味道,這促使他強打起精神來。腦海里再次閃現出老娘的臉,老鄒不停地在心里告誡自己:一定要挺住,決不能放棄。

夜幕慢慢降臨,刺楸樹周圍不時響起鳥鳴、蟲鳴,唯獨一直沒人說話。隨著夜色加重,氣溫驟然走低。這和老鄒提前關注到的天氣預報相吻合。老鄒坐在草地上的體感溫度似乎已降至冰點之下,等到了下半夜還會更冷??雌饋碚娴囊滤?,可是老鄒卻高興不起來,和饑餓、口渴相比,寒冷才是此時的他要面對的最大敵人。而不遠處的馮濤為抵御寒冷,已將事先準備好的一件舊軍大衣穿在身上。馮濤的大腦一直處于高速運轉的狀態,經過反復演練,他已經盤算好了一套對付老鄒的方案。

黑暗中響起了馮濤的聲音,他不失時機地開口了。

“大叔,天兒越來越冷了,你穿得那么少能扛得住嗎?到明天早上,就算你不吃不喝餓不死,也肯定得被凍死,不如……”馮濤故意停頓下來,顯然是想讓老鄒知難而退,同意和他分享那五萬塊錢。

老鄒鐵青著臉站起身來,面朝馮濤的方向站定。盡管眼前黑乎乎一片,并不能看清馮濤的面部表情,但老鄒猜測,馮濤此時一定是一臉得意,等待著老鄒的投降認輸。

老鄒不想認輸,也不可能認輸。但是,如果不認輸就意味著死路一條。俗話說“窮則思變”,老鄒非常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這么耗下去自己必輸無疑,必須想辦法扭轉不利的局面。

老鄒思索了一會兒,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卻又猶豫不決。因為這個好辦法需要借助謊言來實施。老鄒這個人實在了半輩子,從沒撒過謊,從小娘就教育他:“做人要誠實,騙人遭雷劈?!钡茄矍暗男蝿?,又由不得他考慮太多。萬般無奈之下,他一咬牙,忽然朗聲大笑起來。這笑聲來得非常突然,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突兀。馮濤嚇了一跳,心里有點發毛,很好奇老鄒接下來要干什么。

大笑過后,老鄒故作輕松地問道:“小馮兄弟,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拿到這株龍菇就真能換到五萬塊錢嗎?我問你,你碰到的那個收中藥材的人是不是一個干瘦的小老頭?六十多歲,禿瓢,一臉麻子?!?/p>

聞聽此言,原本也是盤腿坐在草地上的馮濤眉頭微蹙,迅速站了起來向老鄒走了過去,“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止這些呢,我知道的多啦。我還知道那個小老頭姓魏,對不?”老鄒問道。

馮濤懵懂地應了一聲:“對呀?!?/p>

“實話告訴你吧小馮兄弟,你跟老魏頭要的那張龍菇的照片就是我給老魏頭的。我讓他也幫著我找龍菇,還答應他如果真找到了給他五萬塊錢。其實我是騙他的,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錢,我這次出來,身上總共就帶了不到兩千塊錢。所以說,就算你得到了龍菇也拿不到五萬塊錢的?!?/p>

老鄒的一席話令馮濤呆若木雞,驚大的嘴巴好半天都沒合攏上。他感到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老鄒話里的許多細節和實際情況都能對應上。不過,馮濤的腦子靈光得很,反應也快,迅速找出了老鄒話里的破綻。老魏頭在給馮濤那張龍菇的彩色照片時,曾隨口說過,照片是老魏頭在五年前自己親自照的。這和老鄒剛剛的說法有出入。

但是,馮濤沒動聲色,立即在心里調整了應對方案。片刻之后,馮濤猛然撲通一下滑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凄厲的哭聲回蕩在空曠幽靜的山谷中。

老鄒心里堵得厲害,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他誤以為自己的小伎倆得逞了,馮濤認輸了。

老鄒的確跟那個收中藥材的老魏頭見過一面,不過是向其求購龍菇。老魏頭手頭上并沒有龍菇,當然了,即使手上有,老鄒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來買。

“俺媳婦的命怎么那么苦呢!來俺家后凈遭罪了,沒享過一天?!瘪T濤 貌似悲悲戚戚地哭訴著。

老鄒有些于心不忍,想安慰馮濤,又不知道該說啥好。

馮濤表現得很難過,哭訴時斷時續:“俺倆擺完酒席后,她就總喊著喘不上氣,特別是下地干活兒的時候。剛開始俺娘還說她偷懶,后來去縣醫院檢查才知道是得了大病……一聽說做手術要花好幾萬,俺媳婦馬上就說不治了,俺答應她,拼了命也要弄錢給她做手術……”

馮濤痛哭流涕地說著,老鄒卻越聽越糊涂,忍不住插嘴問道:“到底是你二姐病了還是你媳婦病了?”

“俺二姐也是俺媳婦?!瘪T濤不假思索道。

馮濤語出驚人,也讓老鄒迫切地想知道下文。

馮濤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傾述:“俺兩歲那年,得過一場大病。俺娘聽算命的說,俺的病得沖喜才能好。得找一個比俺大三歲,還得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出生的女娃給俺當媳婦。后來,俺娘通過一個人販子買來了俺姐。今年春節,俺倆正式擺了酒席。俺姐進俺家整整二十年了,這二十年來,俺二姐從沒出過俺們村,俺娘總怕她跑。俺倆辦喜事那天晚上,俺二姐和俺說想到外面看看。俺答應了,可俺娘一直攔著不讓。沒想到……沒想到俺第一次帶俺二姐出村,卻是去縣醫院瞧病。嗚嗚嗚……俺對不起俺二姐??!”

馮濤說著說著就又開始抽泣起來,并且愈演愈烈,最后發展到哭天搶地的程度。

馮濤的這番話讓老鄒驚詫不已,尤其是聽到馮濤媳婦的生日是中秋節時,仿佛有一顆地雷在心里炸響。表面上雖然是目瞪口呆的表情,腦海里卻飛快地將這幾個關鍵信息延展、拼接到一起。馮濤是1981年出生的,比他大三歲就是1978年出生,而女兒滿月就是在1978年中秋節那天出生的,所以才取了“滿月”這個名字。馮濤的二姐是在二十年前被人販子賣到馮濤家的,而二十年前也就是1983年,這和滿月失蹤的時間正好吻合。天底下會有這么巧的事情嗎?想到這兒,老鄒感到血脈賁張。遽然間,他想起了什么,猛地上前雙手揪住馮濤的衣領,直接將馮濤拎了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媳婦左邊脖子上是不是有一塊小手指甲蓋那么大的紅痦子?”

馮濤頓時停止了啜泣,像是被嚇傻了,沒有馬上做出回應。

老鄒急了,大聲喝道:“你說話呀!”

馮濤定定地望著老鄒,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從嘴里嘟囔出一句:“你……你……你是怎么……怎么知道的?”

老鄒頹然松開了雙手,像一個漏了氣的氣球一樣極速癟了下去。他自己一如剛才的馮濤一樣滑跪到地上,面如死灰,嘴里反復喃喃自語道:“咋會這樣!咋會這樣!”

此時此刻,老鄒深刻體會到了娘教育他的那句話:“做人要誠實,騙人遭雷劈?!崩相u確信,馮濤身患重病的媳婦就是自己失蹤多年的女兒滿月,此時的滿月正躺在醫院等著馮濤給她籌集救命錢。另一頭,老鄒的老娘也在苦苦等待著龍菇續命??裳巯慢埞街挥幸恢?,它無法同時挽救兩個人的生命。

經過了大半天的鉤心斗角,老鄒才在與馮濤的纏斗中險勝??墒?,在老鄒的內心深處,另一場慘烈且異常殘酷的思想斗爭才剛剛開始。無論最終結果是什么,老鄒的余生都注定要在懊惱和自責中度過。

老鄒又重新坐回到那株龍菇前,馮濤也拿著自己的全部“家當”湊到老鄒身旁,兩個對手終于坐到了一起。馮濤拿出一袋面包和一瓶礦泉水放到老鄒面前,同時脫下身上的軍大衣披在老鄒身上。老鄒像一座雕像一樣任由馮濤擺布,在馮濤的再三催促下,老鄒喝了幾口水后就又恢復了雕像狀態。那袋面包他自始至終沒碰過一下,一整天沒吃東西的老鄒似乎已經忘記了饑餓。

見老鄒久久不發一言,馮濤心里清楚老鄒已經上當了。中午下山吃拉面的時候,馮濤曾路過老黑山下唯一的那個小旅館,小旅館面前的那個尋人啟事,他雖然只看了個大概齊,但通過老鄒的自我介紹,馬上就對上了號,這才有了剛才的那番聲淚俱下的表演。

馮濤還得繼續演下去,又拿出煙來,裝作垂頭喪氣的樣子獨自抽了起來。

“給我來一根?!崩相u面無表情地說道。

馮濤忙不迭地將一根煙遞給老鄒,再幫其點燃。

煙點燃了,老鄒卻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已經整整二十年沒抽過煙了,當年查出得了肺癌后,老鄒就戒煙了。久違的煙氣突然竄入口腔,身體一時不能完全適應。好在這種不適很快就消失了,老鄒和馮濤在緘默中各自吞云吐霧,老鄒抽完一根后又向馮濤要了一根,第二根抽完后又要了一根,如此反復,老鄒一根接著一根,接連抽了七根后,馮濤干脆把整包煙和打火機都塞到老鄒手里。

從老鄒嘴里吐出來的煙像霧一樣朦朧,被這份朦朧籠罩下的頭腦卻越發清醒和理智。老鄒明白,要盡快在這場痛苦的抉擇中做出自己的選擇。畢竟,時間是不等人的。

馮濤自知自己今日的戲分演得差不多,可以放心睡大覺了。他倚著那個書包很快就睡著了,半張著嘴巴發出細微的鼾聲。老鄒兀自一人抽著悶煙,黑暗中煙頭忽明忽暗。老鄒的心緒也在郁結和左右為難中起起伏伏。最后一根煙抽完了,老鄒在摁滅煙蒂的同時,也給出了那道選擇題的答案:先救滿月!

夜里,真的下霜了。等到天亮,落下來的霜又變成了一個個細小的露珠,靜靜地附著在龍菇的菌蓋上,盡情享受著陽光的沐浴……這一系列過程被一宿沒合眼的老鄒完整地見證著。

老鄒覺得是時候采下龍菇了,他喚醒了仍在一旁酣睡的馮濤,然后親手將那株龍菇小心翼翼地連根摘下。他手上的動作很輕、很慢,使得蘑菇根部能夠完整地從泥土中一點點暴露出來。

馮濤揉著惺忪的睡眼,在一旁目睹了整個過程,當老鄒面色凝重地將那株還伴著泥土清香的龍菇遞給他時,馮濤心中狂喜,但他沒有伸手去接龍菇,裝作很茫然的樣子望著老鄒,靜待老鄒接下來要說的話。果不其然,在老鄒承認自己之前撒了謊,又將自己認為的實情全部說出來之后,馮濤最重要的一戲場終于上演了。他猶如一尊塑像一般呆立著,喃喃自語道:“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這么巧!”

見馮濤一直沒伸手接龍菇,老鄒急了,強行將龍菇塞到馮濤手里,并且怒吼著命令馮濤找東西把龍菇包好。

為保險起見,老鄒決定陪馮濤一起去找那個收中藥材的老魏頭換錢,然后再和馮濤一起去一趟河北曲山縣,去看一看重病之中的滿月。

4

事情辦得非常順利,老魏頭看到那株龍菇后,十分痛快地拿出五摞百元大鈔,馮濤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被老鄒搶了先。老鄒把那五萬塊錢用一張報紙包好,直接塞進了自己的旅行袋最下面。

緊接著,老鄒和馮濤又趕往火車站,在火車站附近簡單吃了點飯后,于當天晚上六點踏上了一列開往河北曲山縣的火車。

硬座車廂里人聲嘈雜,老鄒和馮濤慢慢挪了好一會兒,才來到他倆的那排座位前。老鄒不敢把那個裝著五萬塊錢的旅行袋放到行李架上,坐到自己那個靠窗的座位后,緊緊地抱著那個旅行袋。馮濤的座位緊挨著老鄒,在三人座的中間。伴著無盡的顛簸,老鄒不停地詢問著這些年來馮濤二姐的各種情況,他對女兒的記憶只停留在滿月五歲那年,現在非??释芡ㄟ^馮濤的描述,將滿月成年后的形象具體化。

馮濤心不在焉地搪塞著,始終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并不是在表演,而是內心的真實寫照。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樣拿到那五萬塊錢,又該怎樣甩掉老鄒。

后來馮濤被老鄒問煩了,索性把頭倚靠在座位靠背上閉眼裝睡。老鄒見狀,只好無奈地收了口,將目光投向車窗外。

天已經徹底黑了,老鄒眼前掠過的景象盡是黑洞洞的各種物體,無盡的黑暗似乎要把一切都吞噬。對向駛來的一列火車呼嘯而過,重重地將老鄒的思緒撞出一道裂縫,沿著這道裂縫,他又想到了老娘,鼻子不由得泛起酸來。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老鄒強行中斷了自己的思緒。

老鄒強迫自己必須清空大腦里的各種念頭,他本想用睡覺來解決問題,然而看到懷里的那個旅行袋,又覺得還是保持清醒比較穩妥。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把目光鎖定在馮濤身上。望著馮濤那張圓圓的、有些微胖的臉,老鄒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感慨。滿月的命運無疑是不幸的,但能遇到馮濤這樣一個真心愛她、疼她的丈夫,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經過一天多的朝夕相處,老鄒已經打心眼兒里喜歡上了虎頭虎腦的馮濤。這對此時的老鄒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慰藉。

馮濤原本是裝睡,后來實在扛不住,直接斜趴在面前的桌子上呼呼大睡起來。夜里十二點,周圍的旅客以各種不同的姿勢睡著了,只剩老鄒獨自枯坐。車廂里響起陣陣鼾聲,老鄒也被這種氛圍感染了,腦袋倚靠在車窗上閉目假寐,恍恍惚惚中漸漸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一開始的場景是村口,老鄒遠遠地看到一支送葬的隊伍緩緩經過,無數紙錢被揚到空中,又慢慢落下,同時夾雜著各種不同音調的哭聲。老鄒很好奇是村里誰家的老人去世了,靠上前打算一探究竟,卻赫然發現,在隊伍最前頭打幡的人正是自己……老鄒大叫了一聲從夢里醒來,也驚到了身旁的馮濤。二人彼此相望,相顧無言。此后,老鄒便再無睡意,一直坐著挨到下車。馮濤雖然繼續保持著埋頭趴在桌子上的姿勢,但其實也一直沒睡著。他在心里苦苦思索著之前的那兩個問題。

第二天早晨六點,火車到達曲山縣。二人下了火車后,馮濤想在附近隨便吃點早飯,但老鄒迫不及待地想馬上見到滿月,執意要求直接去醫院。馮濤見狀,也沒再堅持,領著老鄒坐了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終于來到了曲山縣人民醫院。

百感交集的老鄒剛走進醫院,眼窩就不自覺地有淚水涌出,身體也顫抖得厲害。見老鄒已激動得不能自已,馮濤輕輕拍了拍老鄒的肩膀:“大叔,別激動,俺這就帶你去見俺二姐?!?/p>

老鄒伸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緒后,緊跟在馮濤身后走上樓梯。

馮濤腳下的步伐很快,老鄒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跟著來到三樓,這倒比較符合老鄒此時迫切的心情。馮濤把老鄒引領到兩扇緊閉的大門前停下腳步,大門上方寫著“重癥監護病房”幾個大字。

“大叔,俺二姐就住在這個重癥病房。人家醫院有規定,家屬一天只能進去探望兩次,上午八點一次,下午四點一次。俺看現在離八點還有半個多鐘頭,不如咱們先把手術費交了,早交就能早點做手術不是?!?/p>

馮濤話剛一說完,不等老鄒回答,轉身就走。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的老鄒只能亦步亦趨地再次緊跟在馮濤身后,又是一路小跑,回到了一樓大廳。

此時,掛號收費窗口前已經排起了長龍,馮濤望著那條有二十多米長的隊伍,緊蹙著眉頭對老鄒感嘆道:“這么多人,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交上費!”老鄒還沉浸在即將見到滿月的亢奮之中,不覺有些走神,嘴上喃喃自語道:“人再多也得排啊?!?/p>

馮濤突然狠拍了一下大腿,仿佛想起了什么,興沖沖地說道:“咱們去自助機上交費,不用排隊,速度還快?!瘪T濤說著就拉住老鄒的衣角,向大廳的一個角落走去,沒留給老鄒一點思考的時間。

角落里擺放著一臺黑色的大機器,機器比人還高,上面還有一個“小電視”。馮濤先是警覺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然后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卡捅進機器里,又飛快地在機器上鼓搗了一番后,“小電視”下邊驀然張開了“大嘴”。

“大叔,快把錢放進去吧?!瘪T濤低聲催促道。

“五萬全放進去嗎?”老鄒問道。

“嗯,都放?!?/p>

不明所以的老鄒順從地將旅行袋里的那五摞百元大鈔掏出來,交到馮濤手里。馮濤把那五摞百元大鈔一摞一摞依次送進那張“大嘴”里。每放進去一摞,機器就會發一陣刺耳的轟鳴聲,感覺像是進入到人的消化系統里一樣。

眼見那五萬塊錢全被機器吃進“肚子”里,馮濤又著急忙慌地對老鄒說道:“大叔你先在這兒等著,俺去找大夫開張票蓋個印?!?/p>

話音剛落,馮濤就疾步離開,仍然不等老鄒回應,仍然不留給老鄒琢磨的時間。

5

馮濤這一去就沒了蹤影,老鄒站在那臺比人還高的機器旁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始終沒在人群中尋到馮濤的身影。這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走到那臺機器前,從錢包里取出一張卡捅進機器里,一如剛才的馮濤一樣。

可接下來的過程卻和馮濤剛才正好相反,“小電視”下邊的“大嘴”還沒張開,機器就發出了轟鳴聲,轟鳴結束后“大嘴”突然張開,年輕姑娘從里面掏出一沓百元大鈔數了起來。這個過程被一旁的老鄒看得真切,他立馬急了,一個箭步沖上去,緊緊攥住年輕姑娘正在數錢的那只手的手腕子,同時高聲喊道:“這是我的錢,你不能拿走?!?/p>

“大爺,你有病吧!這是銀行的自助存取款機?!?/p>

“這里咋成銀行了?明明就是醫院嘛。你取錢我不管,就是不能取我的錢?!?/p>

一場由誤會引起的糾紛,不可避免地上演了,引來了一大群人圍觀,也驚動了醫院的保安。眾人在聽完老鄒“義正詞嚴”的控訴后哭笑不得,一個身材微胖的保安一邊告訴老鄒被騙了,一邊吩咐另一個保安趕緊報警。老鄒還蒙在鼓里,任憑其他人如何勸說,死活不肯松手,更不相信自己被騙了。后來,在一位工作人員耐心的解釋下,老鄒又回想了一遍事發前的整個過程,逐漸有些回過味來,終于松開了緊攥姑娘手腕的手。但是他還是不愿意面對現實,強烈要求到重癥監護病房去探望滿月。當被問及滿月現如今的名字時,老鄒沉默了。

等警察趕到的時候,老鄒正坐在大廳的地上老淚縱橫,嘴上不住地訥訥道:“他咋能騙人呢!他咋能騙人呢!”

馮濤十分狡猾,當初和老鄒互報家門時,留了個心眼兒,只報到縣,不像老鄒那樣精確到村。而且警方對馮濤說過的話,以及馮濤這個名字是不是真實的,都持懷疑的態度。

老鄒在曲山縣公安局做完筆錄后,就被告知回去等消息。老鄒踉蹌著走出公安局時已是晌午,他那一頭茂密且黑白相間的頭發像鳥窩一樣,在微風的吹拂下顯得更蓬亂了。老鄒舉目望天,天空中的暖陽用強光直刺他的眼睛,像是在故意懲罰犯錯的人,老鄒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老鄒恨自己白活了五十年,讓一個毛娃子耍得團團轉。這份自責猶如一把利箭直接插在心窩上:本來龍菇已經找到了,又沒了,娘的病也沒得治了;本來以為失散多年的女兒滿月馬上就要找到了,結果卻空歡喜一場,那五萬塊錢也沒了。老鄒徹底絕望了。有一點他始終想不明白,那個自稱馮濤的年輕人咋能忍心騙自己,那株龍菇就是娘的命??!老鄒欲哭無淚,縱然悔恨到無以復如的程度也是徒勞,只能帶著萬分沮喪的心情黯然返鄉。

老鄒回到鄒家莊時,已是翌日下午兩點,他沒有回家,而是徑直來到胡神醫家門前。

在胡神醫家大門正上方,掛著一塊斑駁的牌匾,“救死扶傷”四個大字隱約可見。胡神醫的老伴五年前過世,兒子們都住在縣城,只剩胡神醫一個人居住在鄒家莊的老宅子里。

老鄒抬手輕叩了兩下大門。半晌,一個白頭發、白眉毛的老頭開了門。這個老頭便是胡神醫,他的個子本就不高,背又駝得厲害,看人基本是抬頭仰視的姿勢,看起來老態龍鐘的。

“啥時候回來的?”胡神醫面無表情地問道。

“剛回來,還沒回家呢,就直奔您這兒來了?!崩相u有氣無力地說道。

隨后,胡神醫把老鄒讓進了屋。胡神醫家只有里外兩間屋,外屋的陳設既簡單又古樸。一個大屏風將外屋一分為二,老鄒來過胡神醫家無數次,知道屏風后面堆滿了麻袋,麻袋里面裝著各種藥材。屏風前面擺放了一張破舊的八仙桌和三把條凳,在八仙桌上有一個竹子外殼的暖水壺和一大一小兩個舊茶缸。門口是一個大灶臺,灶臺上放著一口農村常見的大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中藥味,似乎也是在昭顯主人的特殊身份。

胡神醫佝僂著身子從里屋拿出來一個嶄新的玻璃杯,老鄒連忙上前接過杯子放到八仙桌上,拿起暖水壺,為玻璃杯和胡神醫常用的那個大茶缸倒滿水。之后,二人坐在八仙桌前的條凳上開始了交談。

老鄒向胡神醫簡要敘述了自己到老黑山后的一系列經歷,胡神醫聽得非常認真,不時插話詢問老黑山目前的一些情況,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當聽說老鄒被騙時,胡神醫嗔怪道:“大福,你就是太實誠了,實誠得缺心眼兒了。世上咋可能有那么巧的事,不用猜就知道,那小子肯定看過你那張尋人啟事?!?/p>

老鄒嘆了一口氣,頹喪地搖著腦袋。

“你手里現在總共有多少錢?”胡神醫問道。老鄒一愣,馬上隱約猜到了胡神醫的意圖。

“滿打滿算能湊出個一萬,還能從我姐那里再借點?!崩相u回答道。胡神醫略微琢磨了一下,又說道:“你姐家也不寬裕,就算了吧,我這里還有兩萬,明天再讓思廣和思遠各送一萬過來,幫你湊個五萬,你趕緊給那個姓魏的送去,把那株龍菇換回來?!?/p>

“使不得啊,胡叔……”

胡神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直接打斷了老鄒的話頭:“別廢話了,救命要緊?!?/p>

“那行,算我借……”老鄒話剛說了一半,就被胡神醫再次打斷,“行了,行了,快去你姐家看看你娘吧?!?/p>

“攆”走了老鄒之后,胡神醫貓著腰準備去里屋給兩個兒子打電話要錢。他的大兒子胡思廣在縣城開公交車,二兒子胡思遠是縣一中的語文老師,兩個兒子雖說不是有錢人,但都十分孝順,胡神醫家的電話就是兩個兒子十年前共同出錢安的,到現在也是全鄒家莊唯一的私人座機。

胡神醫剛挪進里屋,放在炕桌上的座機卻先響了起來,是藥材廠的王廠長打來的電話。王廠長一直給胡神醫提供藥材,是很多年的合作伙伴。

“老伙計,告訴你個不好的消息,下個月杜生要漲價了?!?/p>

“漲多少?”

“一公斤漲四十五?!?/p>

“咋漲這么多?”

“廣東那邊上半年‘非典鬧得兇,影響了播種,今年產量比往年少了四成?!?/p>

胡神醫嘆了一聲:“有總比沒有強,行了,我知道了?!弊罱鼛啄?,類似的消息聽得多了,他已經有 “免疫力” 了。

“老伙計,別總自己為難自己,漲多少直接加到藥錢里不就完了嘛?!蓖鯊S長好心勸慰道。他知道胡神醫每次遇到藥材漲價,都會拿出自己的存貨緩沖,盡量減少藥錢漲價的幅度。

“不關你事?!?/p>

“你這個老家伙,好賴不知?!?/p>

“行了行了,別啰唆了?!焙襻t掛斷電話后,憂心忡忡地來到外屋的那堆麻袋前。他打開了其中的一個麻袋,里面裝著半袋子杜生。杜生外形酷似黃豆,主要產地是廣東。

胡神醫捧了一把杜生放到鼻子前聞了聞,杜生的味道把他帶回到六十多年前。

胡神醫剛開始跟父親學醫時,就是辨識各種藥材。在父親的耳提面命下,胡神醫進步飛快,在父親眼里,他是一個頗具天賦的好苗子。胡神醫也沒有浪費自己的天賦,通過不懈的努力,終于青出于藍。每次胡神醫得意地向父親炫耀自己的成績時,父親都不吭聲,只是一個勁兒地用手掌用力拍打著他的肩膀,以此來告誡胡神醫,他是站在先人的肩膀上取得的成就。

隨著年齡的漸長,胡神醫逐漸變得內斂起來,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治病救人和對醫術的潛心研究上。不過,他心里一直深藏著一個小小的愿望,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像父親當年那樣,用拍打肩膀的方式告誡自己的后代??上КF實卻事與愿違,胡神醫膝下的兩兒三孫都沒繼承他的衣缽,各自從事的職業和中醫行業相去甚遠。起初是兒孫們嫌不賺錢,都不愿意學,后來胡神醫也不愿意教了。個中原因,胡神醫一直緘口,不被外人所知曉。

胡神醫一想到兒孫,思緒馬上回到現實中來,想起自己剛剛忘給兩個兒子家里打電話了。

老鄒從胡神醫家離開后,就直接去了距離鄒家莊十公里外的姐姐家。老鄒在姐姐家里屋見到娘時,娘正盤腿貓腰坐在炕中間,姐姐正在幫其換藥。多日未見,娘看起來胖了,氣色也不錯,老鄒看在眼里,心里寬慰了許多。

娘用混濁的雙眼望著老鄒的臉,以為老鄒是來接她回家的,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讓老鄒姐姐快點換藥,然后收拾東西走人。

老鄒心里有點難過,只得照實說道:“娘,我這次來就是看看您,明天還得走。您還得在姐這兒住段日子?!?/p>

老鄒娘頓時不高興了:“還折騰個啥?”

老鄒的回答簡單明了:“缺的那種藥材有眉目了?!?/p>

說話間,藥換完了。在姐姐的輔助下,娘一邊整理著衣襟,一邊對老鄒說道:“別奔忙了,我不想治了,我就想回家?!?/p>

不想治病的念頭,娘一直都有,之前每次老鄒都能勸說住。老太太此番舊事重提老鄒并不感到意外,但是這一次與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娘的側重點在于回家。人老了,對家的念想格外重,老太太如今一門心思只想回家,直言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頭。老鄒和姐姐好說歹說,無論怎樣安撫,老太太就是油鹽不進。萬不得已之下,老鄒最后只能“逃離”姐姐家。

回家路上,老鄒的心情特別沉重,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將那株龍菇帶回鄒家莊。

第二天中午,胡神醫送來了四萬塊錢,加上老鄒自己的一萬塊,正好是五萬,老鄒帶上錢再次上路。

老鄒日夜兼程,轉天上午九點半,返回到老魏頭的地攤前??闪罾相u始料不及的是,在他到來前的半個小時,老魏頭已將那株龍菇脫了手,賣給了一個姓趙的老板。老魏頭告訴老鄒,趙老板是接到老魏頭的電話,專程從吉林趕過來的。趙老板馬上還要趕回吉林,此刻應該正在火車站。

老鄒向老魏頭簡單詢問了一下那個趙老板的體貌特征后,立即前往火車站。在候車室里的人群中,老鄒四處尋找一個穿了一身紅色西裝的中年男人。一番尋找無果后,老鄒又來到廁所,終于在一個蹲坑前發現了正在大便的趙老板。在趙老板前面放著一個黑色的拉桿箱,老鄒猜那株龍菇此刻就在拉桿箱里。

老鄒顧不得太多,強忍著撲鼻而來的臭氣向趙老板說明了來意。趙老板看起來四十多歲,一頭板寸,長得胖頭大臉的,說話聲如洪鐘。他皺著眉頭讓老鄒先到廁所外面等著,老鄒只好依言退出,耐著性子守在廁所門口。

過了一會兒,見趙老板拖著拉桿箱從廁所里慢悠悠地走出來,老鄒立即迎了上去。新的問題隨即出現,雖然趙老板同意老鄒拿錢換回龍菇的想法,但趙老板付給老魏頭的收購費用是十萬,而老鄒現在手里只有五萬,這中間差了五萬。

老鄒登時就傻眼了。

趙老板對老鄒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他也表示絕不可能做賠本的買賣。他最后說道:“老哥,我也不為難你,只要你能拿出十萬塊,我馬上把龍菇給你。否則,一切免談?!?/p>

見老鄒傷神地默然良久,一旁的趙老板試探性地問道:“老哥,剛才聽你話里提到的那個胡神醫是不是叫胡令舉?”

老鄒隨口應道:“是啊,咋啦?你也認識他?”

趙老板搖了搖頭說道:“不認識,但在東北中醫圈里,誰不知道胡令舉的大名。他可是治癌癥的高手,老哥跟他熟嗎?”

趙老板剛才聽老鄒說,老鄒現在手里的這五萬有四萬是胡神醫主動借的,猜測老鄒和胡神醫關系肯定非同一般,所以才這么問。

老鄒心不在焉地說道:“太熟了,他家就住在我家房后,他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打小就叫他胡叔?!?/p>

趙老板頓時眼睛一亮,興奮地說道:“太好了,老哥,我給你出個主意吧。你帶我去見見胡老先生,只要你能幫我說服胡老先生把治癌癥的秘方賣給我,不僅龍菇我還給你,你手上的五萬塊錢也不用還給我。老哥,你看怎么樣?”

老鄒剛剛被吊起的胃口瞬間跌落回原位,他喟嘆道:“這咋可能呢?”

對于任何一位中醫來講,祖傳秘方都是命根子,都是秘不外傳的。胡神醫雖說和老鄒一家是多年的老街坊,胡神醫本人又是十里八村遠近聞名的大善人,但要讓他交出祖傳秘方,在老鄒看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相較之下,反倒是說服老魏頭將剛剛掙到手的五萬塊錢拿出來的可能性大一些,至少老鄒是這么認為的。

老鄒把自己的這個想法說給趙老板聽,趙老板連連搖頭,直接向老鄒潑了一盆涼水,“但凡是老魏頭吃進嘴里的肉,是絕對不可能再吐出來的?!?/p>

但是,與老魏頭素昧平生的老鄒卻仍然抱有一絲幻想,執意要試一試?!澳阍缸材蠅妥约喝プ舶?,保準一會兒還得回來找我,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壁w老板信誓旦旦地說道。

老鄒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去老魏頭那里碰碰運氣,遂又折回老魏頭的地攤前?,F實正如趙老板預料的那樣,任憑老鄒如何苦苦哀求,老魏頭那光禿禿的腦袋始終像撥浪鼓一樣搖個不停。

老鄒蔫頭耷腦地返回火車站候車室,遠遠地就看到趙老板正悠閑地坐在座椅上蹺著二郎腿,輕蔑地朝自己微笑著,心里頓時生出一股無名火,但老鄒必須選擇隱忍,勉強接受了趙老板的提議,一起回鄒家莊幫趙老板說服胡神醫同意賣出祖傳秘方。

就在老鄒和趙老板在候車室一起等火車的時候,老鄒忽然看到了馮濤的身影,在馮濤身旁還跟著一個中年婦女。

6

馮濤那天將老鄒的五萬塊錢騙到手之后,先來到一家商場,買了一雙心儀已久的白帆布鞋,把那雙曾沾過老鄒大便的解放鞋扔進了商場的垃圾桶里。隨后,馮濤找了一家農業銀行,從自己的農行卡里取出三萬元現金,然后一溜煙地跑回老家鳳陽鎮東泉溝村。

馮濤回家時正值中午,胡亂扒拉了幾口飯后,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拿上那三萬元現金就直奔秀歡家。東泉溝村剛剛下過雨,空氣濕漉漉的。馮濤手里拎著裝有三萬元現金的手提袋,穿著新鞋,邁著輕快的步伐踩在泥濘的土路上,腳底下軟軟的感覺,特別舒服。路過村西頭的那口老井,向北再轉個彎,秀歡家的院子出現在馮濤的視線里,心急的他邊走邊踮起腳尖向秀歡家的院子里張望,正巧看到秀歡拿著一把大掃帚在打掃院子。

馮濤的臉上馬上蕩漾出幸福的歡愉,興奮地喊了一嗓子:“秀歡?!闭l知,秀歡聽到馮濤的聲音后,愣了一下,沒應聲,扔下掃帚徑直進了屋。

馮濤有點摸不著頭腦,心里隱隱約約產生了一絲不好的預感,不由得加快了腳下的步伐。等走到秀歡家大院門口時,被從里面出來的秀歡媽直接堵住。馮濤笑嘻嘻地問候道:“嬸,俺來了?!?/p>

“你來干什么?”秀歡媽面若冰霜,語氣也冷冰冰的。

自從馮濤二姐生病之后,秀歡媽對馮濤一家的態度就變得冷淡起來。但今時不同往日,馮濤現在有那三萬塊錢在手,腰桿子硬了不少,說話底氣也足了,“俺來送錢啊,一分不差,正好三萬?!?/p>

馮濤說著就將裝有三萬元現金的手提袋遞給秀歡媽,手提袋上醒目地寫著“中國農業銀行”六個字。秀歡媽眼皮都沒抬一下,并沒有接過手提袋,“這錢俺可不敢要,你還是拿回去吧,跟誰借的趕緊還回去,晚了還得給人家利息錢?!?/p>

馮濤知道秀歡媽誤以為錢是借來的,欣然道:“這錢不是借的?!?/p>

“不是借的,難不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以前只覺得你小子有點油嘴滑舌,自從和你家老子去城里干了兩年活兒回來后,說話一屁倆謊?!?秀歡媽沒好氣地說道。

馮濤臉上有點掛不住了,又不能照實說錢是騙來的,若說錢是自己掙的,連馮濤自己都不相信。遂只好忽略這個問題,繼續賠著笑臉道:“嬸,您不是說只要元旦之前俺家能拿出這三萬塊彩禮錢,秀歡就跟俺辦事兒嗎?”

“你家現在饑荒那么多,想讓俺家秀歡嫁過去喝西北風??!”

馮濤還想張口爭辯什么,秀歡媽卻不給他機會,直接搶白道:“你倆的事兒,就這樣吧,以后再別來俺家了?!?/p>

秀歡媽說完話就轉身欲關上大門,馮濤眼疾腳快,伸出一只腳跨進門里,阻攔秀歡媽關門的動作,“嬸,您是長輩,說過的話可不能當屁聞?!瘪T濤情急之下話里帶臟字,秀歡媽當即就火了,指著馮濤的鼻子破口大罵。馮濤也不甘示弱,和秀歡媽據理力爭。雙方你來我往,好不熱鬧,迅速引來了一大群人圍觀。

馮濤和秀歡媽爭執了半天,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結果。秀歡始終躲在屋里,沒露面,這讓馮濤更來氣,他忍不住高聲喊道:“嬸,俺不和你說,你讓秀歡出來,只要她親口說跟俺拉倒,俺就認?!?/p>

“好,這是你自己的說哈,到時候可別不認賬?!毙銡g媽轉身進到院子里,過了一會兒,又和秀歡一前一后來到院門口。

馮濤看到,秀歡手里拿著一把舊傘,整個人一下子就蔫了,眼神也霎時渙散下來。因為按照當地習俗,定完親的戀人,若是一方送給另一方傘,就代表分手。

“快給他?!毙銡g媽命令秀歡。

秀歡猶豫了一下,緩緩走到馮濤面前,將傘遞向馮濤。馮濤沒接,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秀歡的臉發呆。秀歡媽見此情形,上前拿過秀歡手中的傘,狠狠地扔到馮濤身上,馮濤像個木偶一樣,沒有任何反應,那把舊傘在擊中馮濤后又掉落到地上。

秀歡媽拉著秀歡就往回走,這時,馮濤突然喊了一句:“秀歡,咱倆這么多年了,你就忍心?”

聞聽此言,秀歡定住了,她掙脫了媽媽的手,轉身慢慢走到馮濤跟前,兩個大眼睛里噙著的淚水搖搖欲墜,最后終于滑過臉頰。秀歡哽咽道:“濤子,你別怪俺,俺不想過苦日子。俺打聽過了,你二姐那病要想全治好,還得好幾萬呢?!?/p>

馮濤的眼圈紅了,凝望著秀歡動情地說道:“俺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俺現在有錢了?!?/p>

秀歡搖著頭說:“別自己騙自己了,除非……”秀歡止住了話頭,眼巴巴地盯著馮濤,這讓馮濤又看到了希望,急忙問道:“除非什么?秀歡,你快說呀?!?/p>

秀歡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道:“除非你愿意做上門女婿,和你家斷絕關系?!?/p>

馮濤剛剛還很明亮的眼睛瞬間黯淡了下去,他頹喪地蹲下身子,雙手抱頭,緘默了。

“你做夢!”人群中突然響起一個擲地有聲的女高音,馮濤的媽媽帶著一臉的慍色從人群中走出來,徑直來到自己兒子跟前。

“做人要有骨氣,跟俺回家?!瘪T濤媽義正詞嚴地說道,不容分說,拉起馮濤就走。

馮濤媽拉著馮濤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秀歡一個人掩面而泣。

回到家里,馮濤先是把手提袋往炕里一扔,然后整個人橫躺在炕上生悶氣。

馮濤媽緊跟著進屋,嚴肅地向馮濤詢問那三萬塊錢的具體來歷。此時的馮濤由于情緒低落,也懶得再撒謊了,干脆來了個實話實說。最后惹得馮濤媽勃然大怒:“濤子,這么傷天害理的事你也干得出來!”

“要不是二姐心臟壞了,俺也不能這么做?!瘪T濤不以為然地辯解道。

“你別總拿你二姐說事兒,心臟可以壞,良心可壞不得,這錢你必須給人家送回去?!瘪T濤媽是家里的主心骨,一貫說一不二。馮濤從小到大,一直挺怕媽媽的。這時候他又耍起了心眼兒,表面上同意把錢送回去,心里想的卻是拿著錢出去轉一轉,散散心。

馮濤媽心里不托底,堅決要求和馮濤一起去。馮濤這下傻眼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媽媽一起上路。他們母子的具體行程分成兩段:先去老魏頭那里換回龍菇,再拿著龍菇去黑龍江豐水縣鄒家莊,將龍菇交到老鄒手里。

老鄒前腳從老魏頭那里離開,馮濤和媽媽后腳就趕到了。從老魏頭那里得知了老鄒當前的處境后,母子二人又馬不停蹄地趕到火車站候車室。

7

老鄒見到馮濤的那一刻,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躥升到極點。他霍地一下從座椅上彈起,直接沖到馮濤跟前,重復了在那棵刺楸樹下做過的動作,雙手用力揪住馮濤的衣領,怒目圓睜,一字一頓地吼道:“你他娘的還敢露面!”

一旁的馮濤媽連忙進行勸阻,在得知老鄒就是受害者后,她立即說明了此行的目的。

老鄒大喜,馬上興沖沖地將馮濤媽和馮濤拉到趙老板面前,準備用兩個五萬合成的十萬換回那株龍菇。豈料,趙老板卻變卦了,堅稱只有胡神醫同意賣秘方才能交出龍菇。

老鄒的心情像坐過山車一樣,沒經過任何過渡又直接墜入深淵,他硬著頭皮低聲下氣地將好話說盡,趙老板卻始終不為所動,后來老鄒甚至跪下來乞求趙老板,也無濟于事。

馮濤在一旁見到這般情形,附到媽媽耳邊低語道:“咱把錢還了就行了?!比缓罄鴭寢尩囊恢桓觳簿拖腴_溜。馮濤媽一把甩開了馮濤的手,面朝著趙老板,撲通一聲跪下,動情地說道:“大兄弟,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你就行行好,收了這十萬塊錢行不?”

馮濤媽這一跪,讓馮濤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看到趙老板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后,不禁怒火中燒,憤恨地朝趙老板罵了一句:“你他媽的,說話當屁聞??!”并且掄起拳頭就要打趙老板。沒等他近趙老板的身,就被媽媽和老鄒合力推到一邊去了。

趙老板被激怒了,給老鄒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自己回吉林,要么由老鄒帶路二人一起去豐水縣鄒家莊。老鄒只能無可奈何地選擇和趙老板一起踏上回黑龍江豐水縣的火車。

在火車上趙老板一直向老鄒詢問胡神醫的各種情況,當他聽說胡神醫雖然醫術精湛卻后繼無人時,一下子來了興致,對于此次去鄒家莊找胡神醫買秘方表現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老鄒卻斷定,趙老板在胡神醫那里一定得不到秘方,正如自己在老魏頭那里的遭遇一樣,只不過換個場景,換了人物。

晚飯后,老鄒和趙老板對坐在臥鋪車廂的座椅上。趙老板繼續口若懸河,老鄒情緒始終不高,不怎么搭腔。慢慢地,趙老板也覺得索然無味,直接躺到他自己的下鋪睡覺了,并且很快打起了呼嚕。老鄒見狀,也爬到上鋪抱著自己的旅行袋躺了下來?,F在旅行袋里有十萬塊錢,老鄒卻并不覺得沉重。

老鄒習慣了硬座車廂的嘈雜,對相對安靜的臥鋪車廂有些不太適應,加上上鋪空間十分逼仄,他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人晚上一旦睡不著覺,就容易胡思亂想。老鄒開始不自覺地在記憶里搜索胡神醫以前做過的善事,也回想了一些自己家對胡神醫一家的幫助,嘗試著探尋胡神醫交出秘方的可能性。盡管明知道希望渺茫,但老鄒還是這么做了。

老鄒想起,胡神醫曾經因為治好了縣城一位大老板妻子的乳腺癌,得到了那位大老板給的十萬元獎勵,胡神醫把那十萬元全部捐給了村小學蓋新校舍。老鄒還想起,村里的劉大娘是孤寡老人,得了胰腺癌后,既無錢醫治,又沒人幫其換藥。胡神醫不僅倒貼錢給劉大娘治病,還每天親自幫劉大娘換藥,堅持了整整三年。老鄒依稀記得,娘以前念叨過,胡神醫的大兒子小時候喝過她的奶。老鄒還回憶起,胡神醫的大孫子在縣城里的工作,是姐夫托了關系幫忙聯系的……可是,無論老鄒在心里怎樣掂量,都覺得這些事情的分量并不足以讓胡神醫同意賣祖傳秘方。況且老鄒還清晰地回憶起,以前有很多人上門求購胡神醫的祖傳秘方,其中不乏上百萬元級別的“天價”,但無一例外全都被胡神醫斷然拒絕。

想到這里,老鄒更沮喪了。趙老板隨著睡眠的深入,呼嚕聲越來越大,整個車廂里都回蕩著趙老板如雷的鼾聲。老鄒被吵得心煩,更睡不著了。

老鄒的目光無意間落到和上鋪平行的行李架上,趙老板那個精致的拉桿箱正靜靜地躺在上面。老鄒忽然動了將龍菇從拉桿箱里偷走的心思。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卻不時反復閃現,但老鄒始終沒有付諸行動。不過,正是從那時候開始,老鄒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那個拉桿箱,即便是熄了燈之后。

夜里三點半,臥鋪車廂里的燈又亮了起來,火車也停了。廣播里連續播送了兩遍“列車已到達長春站”的消息,一些旅客背著行囊陸續下車。在這個過程中,一直保持清醒的老鄒突然驚奇地發現,馮濤竟然混跡其中,在路過老鄒那排鋪位時,馮濤沖老鄒朝出口的方向飛快地揮了兩下手,而后又貌似很隨意地搬下了趙老板的拉桿箱,徑直拖走了。

老鄒心里一驚,馬上明白了馮濤的意思。下意識地探頭朝下鋪望了一眼,見趙老板仍在酣睡,老鄒趕緊抱著旅行袋從上鋪跳了下來,顧不上穿鞋,光著兩個腳板直接朝馮濤離去的方向追去。

在候車室的時候,馮濤媽眼見那五萬塊還給老鄒卻沒能解決實際問題,心里非常內疚,堅持要去豐水縣鄒家莊親自求胡神醫同意賣秘方。即便希望不大,也要爭取一下。她覺得既然事因馮濤而起,就要負責到底。

馮濤一向不怎么聽話,過去無論是說話還是辦事,即便是懾于媽媽的威嚴,勉強聽命,心里多半也是不認同的??纱藭r的他卻十分贊同媽媽的想法,媽媽對趙老板跪下來的那一幕,觸動了馮濤內心深處最軟弱的地方,他想不到強勢剛毅了大半輩子的媽媽會向一個陌生人屈膝。不過,馮濤堅決要求自己一人前往豐水縣鄒家莊,他不愿意再看到媽媽給人下跪的場景,要跪也是他自己跪。

馮濤媽最后同意了,臨別時再三叮囑馮濤,務必幫助老鄒拿到龍菇,不然良心一輩子不得安生。

就這樣,馮濤獨自一人悄悄地上了老鄒和趙老板乘坐的那列火車,先是在硬座車廂,后又補了一張臥鋪票。因為馮濤苦苦思索了半天,認為無論是讓胡神醫交出秘方,還是讓財迷心竅的趙老板突然良心發現,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想要拿回那株龍菇,只能走旁門左道。

下了火車,老鄒看到馮濤在大約五十米開外的地方,蹲著鼓搗著趙老板的拉桿箱。待老鄒走近時,馮濤站起身來,嘴里嘟嚷了一句:“媽的,箱子帶密碼,打不開?!?/p>

馮濤原想從拉桿箱里取出龍菇后,再把箱子還回去,如今看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馮濤心里一橫,對老鄒說道:“干脆咱們把箱子直接拎走算了?!?/p>

老鄒的目光遲滯了,夜里的風格外冷,吹在身上似刀尖劃過。老鄒光著腳佇立良久,馮濤選擇在長春站下手是經過深思熟考的,長春站是大站,火車??康臅r間較長,也留給了老鄒充分的時間思考。

見老鄒遲遲下不了決心,馮濤催促道:“大叔,別尋思了,快來不及了?!?/p>

“那總得把十萬塊錢給他送過去吧?!崩相u總算開口了。

“俺想過了,他找不到箱子,你人又不見了,肯定知道是你拿走的。他一定會去鄒家莊找你的,到時候你再把箱子里的別的東西和十萬塊還給他就行了?!瘪T濤分析道。

“那他要是報警了咋辦?”老鄒又問。

“哎呀,大叔,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

馮濤話剛說了一半,就看到趙老板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在老鄒身后了。

馮濤的計劃失敗了,三個人又重新回到火車上,趙老板并沒有向乘警聲張此事,也沒有過多地責怪老鄒。他有自己的小算盤,畢竟為了胡神醫的祖傳秘方,他還有用得著老鄒的地方。

身心俱疲的老鄒重新躺回到自己的上鋪,火車又開始了顛簸。在火車重新開啟的那一刻,老鄒突然對自己剛才的選擇有些后悔。過了一會兒,他又釋然了,就這樣反反復復,直到臨近天亮時墜入夢鄉為止。

馮濤回到自己的鋪位后一直沒合眼,剛開始他還在心里暗自埋怨老鄒拖泥帶水,貽誤了“戰機”。后來,他腦海里開始不斷閃回著媽媽跪在趙老板面前的那一幕畫面,耳畔不時響起媽媽在候車室里叮囑自己的那些話。這讓馮濤陷入到沉思之中,也逐漸改變了想法。他覺得老鄒的選擇是對的,人來世上走一遭,終歸都要埋進黃土,不管有錢還是沒錢,不就圖一個心里踏實嗎!意識到這一點之后,馮濤在心里默默地對老鄒說了一聲:“對不起?!?/p>

8

老鄒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半,醒來后去盥洗室洗了一把臉?;貋砗蟀l現趙老板給自己買來了盒飯。雖然一上午沒吃東西,老鄒卻沒有什么胃口,他拿著那份盒飯來到了另一節臥鋪車廂,打算把飯送給馮濤。

馮濤聽說盒飯是趙老板買的后,直接讓老鄒把盒飯拿走。老鄒無奈之下,又返回到自己的車廂。他舍不得浪費糧食,只好勉強自己將那份盒飯吃進肚子里。飯吃完了,豐水縣也到了,趙老板和老鄒、馮濤先后下了火車。

在火車站前的小廣場上,趙老板直接叫了一輛出租車,老鄒喊馮濤一起坐,趙老板卻虎著臉讓老鄒快上車,明顯是不同意捎上馮濤。馮濤也不愿意蹭趙老板的車,搖著頭對老鄒說道:“大叔,你先走吧,俺自己走,咱們一會兒在鄒家莊見吧?!?/p>

老鄒點了點頭,向馮濤交代了自己家大概的方位后,就上了出租車。

在去鄒家莊的路上,老鄒和趙老板坐在出租車后座上默然無語。在車子即將駛進鄒家莊地界時,趙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側頭對老鄒一本正經地說道:“老哥,我丑話說在前頭,我這次就是沖著胡老先生的祖傳秘方來的,要是胡老先生就是不肯賣秘方,你可不能仗著在你的地盤上,耍賴搶我的東西?!?/p>

老鄒十分鄙夷地瞟了趙老板一眼,嘴角咧了咧,輕蔑地冷笑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我活了五十年了,說話辦事,釘是釘鉚是鉚,從沒含糊過,不像有些人?!?/p>

趙老板討了個沒趣,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扭頭將目光投向車窗外,再沒吭聲。

出租車最終在胡神醫那間破舊的土坯房前停下。老鄒注意到,在胡神醫家門前停了一輛看起來十分氣派的大轎車,至于具體是什么車老鄒不認識。老鄒猜測,肯定是哪個大老板來找胡神醫瞧病或者拿藥了。

趙老板從出租車里鉆出來后,從上到下端詳了土坯房好幾遍,他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胡神醫竟然住在這樣的房子里。趙老板用手指著胡神醫家房門正上方的那塊牌匾問老鄒:“這塊匾是個古董吧?”

“嗯,快兩百年了?!崩相u回答。

老鄒和趙老板走到胡神醫家門前,老鄒發現,門是虛掩著的,露出一道縫。透過那道縫可以看到,胡神醫側身站在八仙桌前,整個身體看起來像一個問號。在他面前并排跪著一男一女兩個衣著考究的人。

老鄒知道此時不便進去,就收回了目光,靜靜地候在門前。趙老板見狀,探頭通過那道縫向胡神醫家外屋窺視。

“胡神醫,您可是神醫啊,怎么可能治不好我兒子的病呢?”男人問道。

“世上哪有啥神醫,也沒有能包治百病的藥,人各有命,你們認命吧?!焙襻t不卑不亢地說道。

“胡神醫,您千萬不能給我兒子停藥啊?!蹦腥税蟮?。

“是啊,才用了一個月藥,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一旁的女人附和道。

“沒用的,你們兒子已經用了一個月的藥,肚皮還沒有變色,就證明對我的藥根本不吸取?!?/p>

“變色了,變色了?!迸藫屩f道。

“別自欺欺人了,你們剛才還說,你們兒子這幾天后背疼得厲害,這說明癌細胞已經侵入到骨頭里了,不信你們可以去醫院拍片子看?!?/p>

“胡神醫,不管您的藥現在管不管用,都請再試一試好嗎,我們愿付十倍的藥錢,不,愿付一百倍的藥錢??蓱z我兒子還那么小,才五歲半……”女人說著說著就嗚咽起來。

“沒必要了,我肯定不會再給你們兒子出藥了,你們走吧?!焙襻t的回答非常果斷,甚至有些冷酷無情。說完之后,他背著手進入里屋,再沒出來。晾在外屋的夫妻倆,跪在地上不禁抱頭痛哭,兩個凄厲的哭聲交織在一起,順著房梁飄蕩到屋頂,長時間縈繞在半空中,讓門外幾乎是同樣心境的老鄒,也情不自禁地紅了眼圈。

眼前看到的這一切,令趙老板隱隱不安,他擔心一會兒進入到他的正題時,胡神醫會因為心情不好,拒絕出售秘方。

那對苦命的夫妻最終還是落寞地離開了,接下來終于輪到趙老板登場了。老鄒在為趙老板和胡神醫引見了一番之后,三個人就圍坐在外屋的八仙桌旁交談起來。

老鄒簡單講述了自己剛剛經歷的一系列事情,在這個過程中,趙老板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在胡神醫的臉上。胡神醫始終平靜如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老鄒一直講到趙老板在候車室面對十萬塊錢又出爾反爾為止。趙老板終于等到了自己開腔的時刻,迫不及待地接過話頭,補充剩余的內容,重點講明了他此行的來意。他最后表示,愿意拿出四十萬來買胡神醫治癌癥的祖傳秘方,同時,先前對老鄒的承諾也不會變。

趙老板原以為老鄒會在一旁幫著敲邊鼓,但老鄒卻始終置身事外,局外人一樣冷眼旁觀,未發一言。趙老板說完了他自己要說的話后,兩只眼睛又死死盯著胡神醫的臉。

胡神醫思忖了一會兒后,緩緩開口對趙老板說道:“四十萬就不必了,你只要能兌現對大福的承諾就行了,我可以把方子給你?!?/p>

胡神醫輕描淡寫的回答令趙老板瞠目結舌,也讓老鄒大為錯愕。

“胡老先生,您不是在逗我玩吧?”趙老板疑惑地問道,而且面有慍色,仿佛他眼前的胡神醫是個騙子一樣。

胡神醫靜靜地望著趙老板,臉上仍然沒有一絲波瀾,少頃,才冷冷地說道:“我說到做到,你也一樣,我這就把方子找出來給你?!焙襻t說罷,起身走進里屋。老鄒緊隨其后,他和趙老板深有同感,覺得這其中必定有詐。

“胡叔,這個玩笑可開不得啊?!眲傄贿M里屋,老鄒就焦急地說道。

“你啥時候見我開過玩笑?!焙襻t一邊說一邊坐到炕沿上打開炕柜,從里面翻出一個紅色的長方形的木匣子。木匣子打開后,露出了一張泛黃的折疊成長方形的宣紙,胡神醫將宣紙掏出后就往炕下挪。

“這個方子是……真的嗎?”老鄒站在一旁支支吾吾地問道。

“當然了,這可是胡家老祖宗幾輩子的心血?!焙襻t正色道。

老鄒來到胡神醫身旁追問:“那為啥還要交給那個姓趙的?又憑啥不要他給的四十萬?”

胡神醫嘆了口氣,并沒有馬上作答。老鄒急了,又加重語氣問道:“到底是為啥???胡叔?!?/p>

“為了門口牌匾上那四個字?!焙襻t的這句回答中氣十足,不像往常那樣每次說到句末就給人氣不夠用的感覺。

老鄒還是不解其意,疑惑地望著胡神醫。胡神醫沒再理會老鄒,拿著方子來到了外屋。他將手里的宣紙遞給趙老板,趙老板趕忙接了過去。

趙老板將宣紙一層一層慢慢展開,由于折疊的層數太多,宣紙全部展后竟鋪滿了整個八仙桌,整張宣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

趙老板不禁皺起了眉頭:“這么多字???”

胡神醫不緊不慢地回應道:“每一種癌的藥方都不一樣,癌長在不同的地方,藥方又各有區別,男人、女人、年歲大的、年歲小的各種藥材的配比也不盡相同,一年四季的用藥比例也都不一樣,幾乎是一個患者一個方子,你說這些字多嗎?”

趙老板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感慨道:“果然是名不虛傳??!但有一點我不明白,想請胡老先生賜教,您為什么不要我開出的四十萬,就愿意把方子交給我呢?”

胡神醫沉默了,眼神漸漸迷離起來,過了好半天才悵然說道:“因為這張宣紙很快就是一張廢紙了。你們只知道龍菇現在已經基本絕跡,但面臨滅絕危險的藥材可不止它一個。不出五年,方子里的好多藥材都將消失。我拿這樣的方子換趙老板的四十萬,不是在騙人嗎?況且老祖宗的智慧是無價的,人命更是無價的。我們老胡家世代行醫,就是為了救死扶傷。與其坐等這張秘方徹底變成一張廢紙,不如只重眼下,能多救一個人就多救一個人。畢竟,我也起不了幾天作用了?!?/p>

說到最后胡神醫已經哽咽了,眼圈也有些發紅。這還是老鄒頭一次見胡神醫這么激動,他望著胡神醫那張寫滿滄桑的臉出神,陡然發現自己以前對胡神醫的了解太膚淺了。

趙老板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靈深處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深深地沖擊著。他忽然覺得,和無私的胡神醫相比,自己的一些做法太過卑鄙。不過,在經過一番認真的考量后,他還是拿走了秘方。這一次,趙老板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留下了那株龍菇,老鄒手上的十萬塊錢他也沒要。

臨走時,趙老板鄭重其事地對胡神醫說:“我回去后,一定發動身邊所有的關系,讓那些藥材得到保護。我知道這很難,但我一定盡我所能。您的這個方子,我也不會轉賣的,我要把它發揚光大,讓它永遠造福人間?!?/p>

趙老板給胡神醫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后,才拖著那個黑色的拉桿箱踏上了歸途。

臨近傍晚的時候,老鄒回到自己家里。他佇立在窗前,眺望著天空中剛剛升起的那輪彎月,心里猶如沸騰著一壺開水,久久平靜不下來。這段時間經歷過的大喜和大悲,以及遇到的各色人等,像過電影般在他眼前不斷閃回。他恍然想起,昨天馮濤的媽媽曾向他解釋:“俺兒說的并不全是謊話,俺二閨女確實得了很嚴重的心臟病,治病需要一大筆錢?!?/p>

老鄒遂在心里打定主意,要將馮濤還給自己的那五萬塊錢用在給馮濤二姐治病上。他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馮濤一直沒來。不過,他堅信馮濤一定不會食言。

可是,馮濤真的食言了。老鄒還不知道,馮濤和他在豐水縣火車站的小廣場上分別后不久,就被一輛警車帶走了。

【責任編輯】? 陳 曹

作者簡介:

辛酉,1981年11月出生,大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第十二屆簽約作家。已出版長篇小說《撒烏耳亡》《赦免之日》《一張可怕的照片》和短篇小說集《聞煙》。短篇小說《聞煙》被改編成同名電影,由曾憑借電影《入殮師》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日本著名導演瀧田洋二郎執導。此篇系作者首次在雜志上發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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