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ǘ唐?/h1>
2019-11-21 06:56江北
鴨綠江 2019年10期
關鍵詞:兜兜博園老張

天還黑漆漆的,毛莉睜開了眼睛。在與溫暖的被窩戀戀不舍了幾秒鐘之后,一點點地蹭出來,摸著黑,麻利地套上衣服。

這是北方,冬季凌晨三點半。凜冽的風,在糊著塑料布的窗戶上刮出哆嗦般“嘶喇”“嘶喇”的響聲。

“阿嚏!阿嚏!”毛莉揉著鼻子,下了炕。這時,黑暗里傳來丈夫姚金含糊的、夢囈般的叮囑:“多穿點?!?/p>

“嗯?!蓖瑫r跨出門,啪地拽亮了外屋的燈。

燈光下,外屋呈細長方形,爐臺砌在最里面,旁邊圍著柴和煤的木柵欄。水缸,蒙著粉色月牙邊的紗布切菜臺,還有墻壁柜,雖然是姚金撿工地剩下的余料做的,但卻講究,只是油漆顏色過于雜亂,看上去很是滑稽。不過,擦拭锃亮的鍋碗瓢盆和同樣擦得泛光的水泥地面,彌補了這滑稽。

在當地有這么個說法,女人是不是勤快、賢惠、過日子人,看一眼外屋地就一清二楚了?,F在,很明顯,毛莉當之無愧是賢惠勤快的過日子人。

每次房東來,站在門口不肯進屋,都說怕踩臟了地。

房東是胖老頭,臉上掛著彌勒佛般的笑容,晃動著沒有頭發的腦袋,“嘖嘖”兩聲,豎起大拇指,說從來沒有租戶把屋收拾這么像樣的。毛莉羞澀地抿嘴,眼神雀躍出鳥兒般的歡快。

而姚金相反,說道:“夸也不給減房租?!?/p>

胖房東訕訕地說:“房租已經是最低了,不信,周圍打聽打聽?!?/p>

“大叔,別聽他的?!泵虼驁A場地說,“胡咧咧呢!”

相對于姚金的粗壯、敦實、大臉盤大眼睛大鼻子、說話做事大大咧咧的性格、毛莉小臉、小鼻子、小眼,盡管已經三十四歲了,可是從后面看,身體瘦小得好像還沒開拃兒似的?;蛟S是過早失去生母,眉眼間時常帶著一絲生怕說錯、做錯的怯生生的神情。也正因為這樣,她要強,極怕別人說她不好。所以,不管是在家還是在清潔隊,能干肯干,幾乎是所有人對她的評價。

現在,毛莉鉤了爐子,添上蜂窩煤。一會兒,火苗躥上來,燎著壺底,吱吱響。她在臉盆里倒了些熱水,然后摘下右手的黑手套。手泡在水里時,太陽穴嘣嘣跳了兩下,這是沒睡好的表現。

等擦干凈手,掰了去痛片,嘎噔、嘎噔地在嘴里嚼成一片苦海,但不敢喝水,她負責清掃的園藝東路不好找廁所。盡管這樣,毛莉還是喜歡這條路,因為這條路上有一所小學,兒子兜兜就在小學念三年級。清掃這里,聽著掃帚摩擦著地面,發出像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看著紙屑、糖果紙、花花綠綠的小食品袋,她覺得親切。時而,撿起圖案漂亮的食品袋看看,跟圖案比起來,上面的名字更奇怪:“唐僧肉”“兵卒一口脆”“多多肉”,還有“你的雞”,她實在不知道這奇怪名字背后,到底是什么食品。

“‘唐僧肉是什么?”她問兒子兜兜,“真是肉嗎?”

“嗯,嗯?!倍刀低嶂^說道,“不像肉,但賊好吃?!彼柿艘幌驴谒?。

“你吃過?”毛莉問。

姚金不給兒子錢,盡管兜兜要了好多次,也說了好多次,同學都帶錢,但他們始終也沒給過。

“吃,沒?!倍刀低掏掏峦碌卣f,“唉!別問了?!?/p>

“到底吃沒吃過?”毛莉生氣了,揮起右手,空中閃過的是黑手套的弧線。

兜兜噘了嘴,筆一摔,躲到炕角,把身體縮進箱子和墻壁之間的縫隙。兜兜十歲了,跟同齡孩子比瘦小,但五官清亮,看上去靈活機靈。

正在炕頭看房子宣傳單的姚金抬起頭喊道:“兒子,這是你的屋,這里放個學習桌,那里放書架?!?/p>

姚金想在城里買房,而且為了這個目標,節約每一分錢。他對照宣傳單的戶型,想象著裝修自己的房子,這是他最熱衷的事。

“不要書架,要一套大的游戲裝備?!倍刀翟诳p隙里搭了茬,“高博園就有一套,可酷了?!备卟﹫@是兜兜的同學,長得高大,就像高年級學生。

“那不行,必須書架?!币鹨诲N定音,接著對毛莉說:“媳婦,咱倆的屋,這里放個大床,上面軟軟的床墊,最好冬暖夏涼?!?/p>

“那是電褥子?!泵蛘f,“還費電呢!”

“媳婦,咱商量個事?!币鹫f,“能不能不潑涼水玩?!?/p>

他們家租住的北山下面的平房區,是城市邊緣最老的棚戶區,房子依山坡而建,從下至上有一條不算短的坡路。他們住在坡上,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屋,房租每月五百,柴米油鹽煤燈水電費,兜兜的學費,課外班,英語一個月三百,作文一個月二百。前段時間,老師說兜兜的字不好,讓學書法練字,又增加了二百。兜兜一直想學乒乓球,但一堂課八十塊錢。姚金嫌貴,還說到廣場健身器上一樣。說實話,在花錢上,毛莉沒有發言權,所以,不是潑涼水玩,而是她不敢想象。

簡單地吃口飯,出了門。

呼地,寒風撲到身上,一下子穿透了棉衣。牙齒磕擊的聲音,在這黑暗寂靜的清晨響起。不是不多穿,而是干活兒笨拙,還會出汗,之后貼在皮膚上又冷又潮,難受還容易生病??梢哉f,是不敢多穿。

今天,毛莉比平時走得早,因為聯合大檢查。隊里是連續五年的優秀,所以,對問題地段,隊里要求嚴防。毛莉清掃的東街,恰是嚴防地段。

上午清潔完,毛莉沒跟垃圾車回轉運站,而是在學校門口做保潔。

午休前,學校門口擺起了小吃攤長陣。這時,毛莉終于知道那些匪夷所思的袋子里裝的是什么了。她覺得好笑,明明是豆腐皮,卻叫“唐僧肉”。

等午休時間,學生涌出來。她就挨個兒攤位撿垃圾,眼睛卻不斷地瞄著穿梭的學生。沒看見兒子,又想兒子沒錢或許不會出來。這樣一來,心里生了難過。

可是,一抬頭,居然瞧見了兜兜,跟著高博園在前面的小吃攤。高博園買了小食品,撕開后倒出來,如同演雜技般一個個地扔進嘴里。一旁的兜兜喊著:“給我一個,給我一個?!备卟﹫@向空中拋著:“接住,接住?!倍刀低疤缴?,伸頭,揚起臉,張開嘴去接豆子。他沒接住,高博園說真笨。兜兜說再給一個,再給一個。

就在高博園做出拋的動作、兜兜做出接的姿勢時,毛莉沖了過去,一把薅住兜兜,“你干什么?!”

望著穿著橘黃色工作服、手里拿著笤帚的毛莉,兜兜呆了。高博園瞪著大眼睛,愣了一小會兒,馬上反應過來,如同發現了巨大的秘密般大喊:“姚兜兜他媽是掃大街的!”“姚兜兜的媽媽是掃大街的!”他邊喊邊搖著胳膊,做出騎馬的步姿,跑進校門。

姚金收工回家,見兜兜又蜷在縫隙里嗚嗚地哭,而毛莉癱在炕邊,眼睛像貓頭鷹似的直勾勾地瞪著。

姚金就怕毛莉這個樣子。

以前,毛莉不上班,在家門口買菜。他說江北市場白菜九毛一斤。毛莉說坐車還得兩塊錢。他說不會走??!當鍛煉身體了。毛莉不說話了。他說給他們做飯的早上到菜站撿菜。第二天,毛莉起早去了,可哪里有什么菜可撿,菜都滾包來、滾包走,連個菜葉也撿不著。跟他說了,但他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毛莉不反駁,而是拿起抹布,把炕面、臺面、地面、犄角旮旯、鍋碗瓢盆翻來覆去地擦出白白的光。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毛莉騰地從被窩里蹦起來,下地,直奔鍋臺。

咔嚓咔嚓的擦鍋聲驚醒了姚金,他以為進了賊。等出了里屋,借著月光,看見毛莉趴在鍋臺上,雙手像拉風匣似的,一來一回地擦锃亮的鐵鍋。姚金兩眼冒火,一股氣上升,回落,兩個來回后沖到了腳上。

他一腳把毛莉踹在鍋臺上。一聲尖叫,穿透屋頂,直沖黑夜。接著,一連幾天,毛莉不哭不笑,不說不吃,兩眼就像貓頭鷹似的直勾勾地看著墻角。

當時,還是一起做工的老汪媳婦陳姐勸好了毛莉。陳姐五十幾歲,高瘦,臉色暗黃,眼角皺紋層層疊疊的。幾年前,兒子得了抑郁癥,后來一時沒看住,用兩根運動鞋的鞋帶自殺了。為此,老汪喝酒,不是醉在路上,就是醉在工地,每次姚金都送他回家。陳姐心懷感激,聽老汪說了事情經過,怕毛莉抑郁,急忙來了。

坐在炕邊,用民間叫魂的方法叫了幾聲毛莉。見毛莉眨了眼睛,放心了。站在門口,見一臉苦相攪著碴粥的姚金說:“這粥熬得不錯,黏糊又不坨?!?/p>

“小莉愛喝?!币鹦÷曊f,“就喜歡喝這碴粥?!?/p>

“是嗎?”陳姐說,“盛一小碗?!?/p>

聽了這話,姚金拿出白碗,舀了滿勺,又顛了顛,剩下半勺倒進碗里,遞給陳姐。

吹著粥,陳姐進了屋。舀了淺淺一勺,送到毛莉嘴邊:“干嗎懲罰自己不吃飯?!闭f著,勺子沾在毛莉嘴唇,“姐跟你說,男人不能對他太好,基本不知道好孬。你??!就是太賢惠了?!鄙鬃佑滞八?,“吃飯,一會兒咱收拾他?!?/p>

鼻子酸酸的,委屈在喉嚨里,眼淚就忍不住了。陳姐放下飯碗,給她抹眼睛,“說!啥委屈,姐聽聽?!?/p>

就像暖暖又癢癢的氣流鉆進耳朵,又潛進了心里,毛莉一下子抱住陳姐。

嗚嗚的哭聲,姚金聽得心如刀攪。從外屋兩步跨到炕沿邊說:“媳婦,我錯了?!闭f著把臉伸過去,“媳婦,你扇我?!比缓笥志锲鹌ü烧f:“媳婦,你踹我?!?/p>

陳姐笑了,說道:“小毛,你看男人就像孩子,跟他生氣都不值得?!?/p>

毛莉也笑了,但還不好意思,把臉一扭,不看姚金。

就是那次,毛莉認識了陳姐。后來,陳姐給她介紹了清潔工的工作:“活兒是臟些,累些,而且刮風下雪都要早起,每月一千三百塊錢?!标惤阏f,“可是,干滿十五年就有退休金了?!?/p>

毛莉從來沒想過那么遠。她就想有個工作,就想有個工作。

但是,現在,就是這個工作,讓兜兜委屈,哽咽地喊:“就怨我媽,就怨我媽?!?/p>

姚金弄清楚事情原委,說了一句,“嘴長在別人身上,愛咋說咋說唄!”

“可是,高博園不跟我玩了?!倍刀祩牡厝氯?,“他還讓全班同學都不跟我玩?!?/p>

“不玩就不玩唄!自己玩唄!”

“自己沒法玩?!闭f完,兜兜又嗚嗚地哭了。

耐心的思想工作對于姚金來說根本不會講的,管教方式是,一吼二嚇三動手。這邊見毛莉貓頭鷹般直勾勾的,那邊兒子又油鹽不進,立即煩了,吼道:“閉嘴,再不閉嘴,就揍你?!闭f著晃了晃拳頭。

這招好使,兜兜立即蔫了。

第二天,整個上午,毛莉都沒精打采的。陳姐說:“小孩子,你不用管的,今天不好了,明天就好了,有什么反正的?!?/p>

毛莉不說話,小臉抽抽得更像失了水分的小蘋果了。

“咱這種人,孩子不讓人欺負就行了?!绷硪粋€老大姐也勸著毛莉。

“可不是,咱這種人,還能咋辦!”陳姐說道。

“咱這種人?!鼻鍜哧牭娜私洺_@樣說。去年老張的傻兒子在廣場被兩個小伙子推到垃圾箱上,磕破了頭。當時,毛莉抓住一個小伙子胳膊,說報警。那個小伙子掏出一百塊錢,撇給她,一掙,跑了。毛莉追了幾步,被老張拉住,說算了,算了,咱這種人凡事則忍?!熬褪?,就是?!迸赃叺那鍧嵐ひ策@樣說,“咱這種人……”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一聽到“咱這種人……”毛莉就覺得矮了。確實,她和姚金這種父母不能給兒子穿好、吃好,也就解決個溫飽。但她氣憤,因為不愿意兒子成為“咱這種人”。

不想聽,轉了身,把正說話的陳姐和老大姐撂在身后。

下午兩點,電話響了,是老師。說兜兜滿操場追著同學打,把高博園腿踢青了,讓她馬上去學校一趟。

這個時候可以用忙三火四、驚慌失措,或者跌跌撞撞形容毛莉的步態。進了學校大門,上了二樓,在第三個開著的門口站住,毛莉腿簌簌地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師見了,說道:“姚兜兜媽媽請進來?!弊诶蠋熞粋鹊氖谴┲髿獾母卟﹫@媽媽,看著毛莉撇了嘴,眼睛往上一翻,然后下巴一揚,不看她。

毛莉低頭邁步,腳底流出黑黑的雪水,就像兩條長鼻涕般,一直拖到椅子前??粗@兩條黑,毛莉眼皮撲撲跳,骨頭仿佛一點點收縮,抽離了似的,讓她感覺癱軟。自始至終,毛莉一句話沒說完整,吭吭哧哧的。

事情不算復雜。就是在操場上,高博園說兜兜的棉襖是毛莉從垃圾堆撿的。兜兜說不是。高博園說你媽是掃垃圾的,衣服都是從垃圾堆里撿的,還給兜兜起外號——“要飯兜”。兜兜瘦小,但靈活,圍著高博園,專門踢腿。

當然了,這是小事。老師說了說,兩個孩子也各自檢討了,事情就算過去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從學?;貋?,毛莉腦海里全都是高博園媽媽的神情。

周一,兜兜磨磨蹭蹭地不起來,說頭痛。姚金著急等活兒,就讓他自己在家待一天。下午,毛莉回來,看見兜兜在坡路上滑爬犁。北山建了冰雪大世界,坡路是必經之路,平時車還不算多,但是也車來車往。恰好一輛車俯沖下來,毛莉腿一下子軟了。

等姚金回來時,毛莉嚷,大聲地嚷嚷。姚金聽清楚了,也覺得理虧,就沒說什么。

可是,第二天周二,兜兜還說頭痛。姚金聽了,二話不說,把兜兜從被窩里拽起來,硬生生地給套上衣服,背起書包,拎著胳膊出了門。以前,姚金只送到學校門口,那天,姚金特意送進教室,而且聽到上課鈴聲才走。

臨近中午,毛莉又接到了老師電話,說兜兜一上午上課下課都在課桌上趴著,說頭痛。

倏地,毛莉急了一身冷汗,透心涼的冷汗。到了學校,這次教研室的門是關著的。不過,咣地就被毛莉推開了。腿不簌簌了,但臉青青的,嘴唇紫紫的,呼哧呼哧地喘。老師嚇了一跳,趕緊拉她坐下,又倒了杯熱水,然后她撣了撣工作服上的雪,說道:“別急,姚兜兜沒事,在班級上課呢?!?/p>

聽了這話,毛莉氣喘勻了,神情逐漸緩過來了。

這時,老師才開口,就是問家里最近有什么事沒有。毛莉搖頭。老師說兜兜狀態不好,總是很沮喪的樣子,家長要跟孩子多交流,說樹立美好信心對孩子的重要性。

實話,老師說的話,毛莉不懂。不是不懂詞匯,而是不懂美好、信心具體是什么。

在轉運站的小棚子,穿著橘色工作服的清潔工一個挨一個坐著,七嘴八舌地說:“美好就是今天撿到一百塊錢,信心是明天還能撿到?!?/p>

“美好就喝點小酒,摟著老婆睡覺?!?/p>

“就這點出息?!标惤阏f,“小毛,回家燉排骨,這是最實在的美好?!?/p>

其他人聽了,異口同聲地贊成,一個人還轉過臉,問老張的傻兒子:“肉是不是美好?”

老張就這一個弱智兒子,撒不開手,掃大街也帶著兒子。有時,讓傻兒子倒垃圾箱或者推車什么的,傻兒子聽話,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后來,隊里知道了,就給傻兒子開了工資。老張感激,幾年來工作兢兢業業,年年是隊里的先進。前幾日,老張報考勤時說,全年小毛沒請一天假,而且考核全都優秀。

陽光從彩色塑料布透出刺眼的圈兒,這種臨時搭建的簡易棚都是塑料的,太薄,雪大壓塌,有陽光又刺眼。

“肉——好?!鄙祪鹤诱f,“肉——好?!惫男β?,掩蓋了外面咯咯咚咚的聲音。這時,老張從外面進來,對蔫蔫的毛莉說:“小毛,隊長讓你去一趟?!?/p>

“啥事?”毛莉神情茫然,恍惚地問。

老張笑了笑,“一會兒就去吧!”

“今年優秀清潔工評選,”隊長說,“雖然,你工作時間短,但出勤率和質檢合格率都達到優秀,而且是隊里最年輕的清潔工。經過考慮,也是鼓勵做出更好的表率作用,今年的優秀清潔工,咱們隊就是你?!闭f著,拿出大紅證書,紅色鈔票,“優秀清潔工,局里獎勵一千塊錢?!?/p>

突如其來的,錢和大紅證書出現在眼前,毛莉傻了般,一動不動。

“有點不相信,是嗎?”隊長拍拍她的肩膀,“市里對咱們清潔工很重視,今年在優秀清潔工里選拔出十名代表,到新落成的大劇院看歌劇呢!”拉起毛莉的手,錢放在左手,證書放在帶著黑手套的右手里,“好好干,小毛?!?/p>

毛莉的人生中,沒有任何一刻能像現在這樣讓毛莉覺得莊嚴。在她三十四年的時光里,除了結婚證書,從來沒擁有過這樣莊重的紅色證書,也從沒有在手里握過這么多錢。她用一直抖動的手捂著口袋,奔跑著來到街上。

此刻嘈雜的街道,身邊的行人仿佛不再存在,轟鳴的車輛卷起雪,濺到她身上。但是,她看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快快回家。

她用一種癲狂的動作開了門,進了屋。站在炕前,掏出證書和鈔票整齊地擺在炕上,紅絨面燙金的大字跟鈔票金色數字相對應。她翻開證書,然后挺直身體,盯著上面的“毛莉”。這時,她眼睫毛快速地,就像鳥兒翅膀般抖著。她垂下的手,在腿兩側,一會兒握拳,一會兒松開。

但最終,她又再次伸出雙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快速地,用摟的動作,貼近鈔票。

遺憾的是,盡管用了雙手,鈔票還是沒全拿起,炕上還剩一張。

這是一張新鈔票,安然地躺在閃著潔凈光感的炕革上。她吸口氣,這次是拾,但遺憾再一次發生了,沒成功。再拾,依然。

忽地一下,她臉熱了。緊接著,拿著鈔票的左手,奔了過去,但不是奔向那張頑固的百元鈔票,而是刷地,薅掉了一直戴著的黑手套。

稻輪子是收割機的一種,專門用來脫稻穗的。人工操作比較簡單,用夾棍夾起一捆稻子,放進旋轉的齒輪里,齒輪旋轉時抽力極大,要使勁地扥住,稍不留神,手就會被帶進齒輪口。村里人也管齒輪口叫老虎口。

直到現在毛莉還記得,右胳膊好像被猛地往前拽了一下,就看不見手了,心里還納悶手去了哪里時,雨滴般的鮮血灑在稻子上。而此刻,只剩枝丫般的食指和中指,暴露在紅色證書上,從左手散落在炕上的鈔票前。倏地,她的淚水出來了。接著,毛莉猛地撲向大紅證書,大哭起來。

姚金和兜兜進門時,毛莉頭發蓬亂,紅紅的兩眼閃著奇異的光,表情像笑又不像笑,就像還在做夢一般。姚金把外衣一甩,沖進里屋,正四下看,突然肩上一痛。扭頭,見毛莉正咬他,剛要急,卻聽見毛莉在肩頭說:“我得獎金了?!闭f著,大紅證書和一沓錢就從背后端在了胸前。姚金疑惑,伸手拿過證書,隨即眼睛亮了,另一只手猛地一伸,一抽,錢就從毛莉手中到了他的手里。舉著錢,姚金嘴里發出“哦”“哦”的聲音,接著,霍地,抱起毛莉,說道:“媳婦,厲害??!”

“放開,別鬧?!泵蛞姸刀嫡睹笺堆鄣爻蛑?,掙脫下來,之后掏出準備好的鋼镚和幾張一元錢,遞給兜兜,豪氣地說:“買‘唐僧肉吃?!?/p>

兜兜快速地眨著眼睛,慢慢接過錢,五角五個,一元四張。問道:“真給我?”毛莉點頭。兜兜又看姚金,后者沒表示同意但也沒表示不同意。兜兜馬上意識到,自己得到了一筆巨款,緊張了,捏著錢,這次是快速地放進書包,然后仔細地拉上拉鎖。

晚飯,姚金喝了酒。臉微紅,不看房子宣傳單,而是瞇著眼睛上下瞧毛莉。過了一會兒,嘴上催促兜兜睡覺,一連催了好幾遍。兜兜不滿,嚷嚷道:“還沒到點呢!”

毛莉也不想睡覺,她想說話。她覺得肚子里有好多話要說,但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說什么。她四下望著,再次看見了紅色證書,說道:“隊長說市里對清潔工很重視,還在優秀清潔工中選出十個代表,到新落成的大劇院看歌劇呢!”

話音一落,“你能去嗎,媽媽?”兜兜馬上問。

毛莉眨了眨眼睛,沒開口。但姚金在一旁接了茬,“肯定去不上,兒子,快睡覺吧!”

姚金的話,讓毛莉鼓了腮幫子,“能去,咋不能去呢!”

兜兜故意氣姚金般,歡呼起來。

第二天,想了一上午。毛莉拉著陳姐陪她去隊里。陳姐知道毛莉得了先進,還得了一千塊錢,聽說還想看歌劇時,就說:“那玩意看不看能咋的?”但還是陪了毛莉。

不過,情況不是毛莉想象得那么簡單。隊長告訴她,優秀代表是局里在全市一百多名優秀的清潔工中選拔出來的,選拔條件是局里制定的。

對面桌的小出納正在算賬,可能是煩了,說了一句:“實在想去,就自己買一張票唄!”

這話一出,隊長立即瞪了她一眼,對毛莉說:“別聽她的?!?/p>

在隊長和小出納交錯的目光里,毛莉讀出了什么,她一下子想起高博園媽媽,馬上轉向小出納,問道:“哪里賣票?”

小出納不看隊長,也不看毛莉盯她的眼神,而是向天棚一翻眼睛,說道:“物貿大廈?!?/p>

毛莉出了門。從背影看,肩膀一聳一聳的,就像腳底踩了氣。

“現在只剩下880、1280兩種價位的票了?!笔燮眴T說,“你想買哪個價位的?”

這時,她明白隊長瞪小出納的意思了。在路上,她已經做好了票價貴的思想準備。意外的是,她思想里的貴,跟現實的貴差距太大。這個大,不但讓她頭昏眼花,更讓陳姐像被扎了一錐子似的,忽地一跳,尖叫般喊道:“什么玩意這么貴?”

“不是玩意,是歌劇《貓》?!笔燮眴T嘴角掛著笑,是一種所有人都明白的笑。在這笑容里,陳姐尖叫般的聲音再次響起:“貓?什么貓這么貴?”說著拽起毛莉:“等哪天我給你抓一只,著天看,一分錢不用花?!?/p>

毛莉被扯到門口,甩開陳姐的手:“干嗎呀!拽什么?”

“干嗎?你說干嗎!八百八??!”陳姐是真急了,“別說八百八,八十八也不是咱這種人消費的?!?/p>

本來,毛莉正氣自己消費不起,而且她也沒打算買票。不過,陳姐的話,捅在她心肝肺上,腳底的氣一下子升上來,大聲質問:“咱這種人,咱這種人?咱這種人到底是哪一種人?”

一下子,噎住了陳姐張開的嘴,只見她嘎巴兩下,咽了口吐沫,又嘎巴,又咽了口吐沫。之后,她瞪著毛莉,突然說道:“那你說,歌劇貓到底是什么貓?有什么好的?”

這下,輪到毛莉嘎巴嘴了,眨著眼睛想,也是,這歌劇貓到底是什么貓?

帶著這個疑問,毛莉做完飯,又吃完飯。然后,有點小心翼翼地問兜兜,歌劇《貓》是什么貓?

而答案,是第二天。兜兜一進家門,一改以往的暗淡,眉開眼笑,還帶點神秘地讓毛莉猜,今天學校有什么事?一看兒子高興的樣子,毛莉故意說不猜。兜兜搖著她,說道:“媽媽,求求你了,猜吧!”

“不猜?!泵蚺ど?,開始切菜。兜兜圍著她,像拉磨似的轉了兩圈,說道:“媽媽,你不想知道歌劇《貓》是什么貓了嗎?”

“轉磨磨的貓唄!”毛莉故意說。

“什么呀!”兜兜說,“歌劇《貓》不是貓?!?/p>

“那是什么?”毛莉問道。

“是寫給兒童的詩歌改編的?!倍刀笛劬α亮?,“我告訴老師,你被選拔去大劇院看歌劇《貓》。老師就講了歌劇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是用歌唱和音樂表達劇情,跟戲劇不同的是,歌手要學習聲樂,掌握傳統聲樂的技巧?!?/p>

毛莉瞪大了眼睛,第一次見兒子說這么多話,連個磕巴都沒打,“老師說新建的大劇院是我們城市的標志性建筑,也是全國最好大劇院之一,能作為優秀代表去大劇院看歌劇,感受藝術魅力的同時也是光榮?!倍刀低O聛?,眨著眼睛,“接下來……”不說了,眼睫毛一閃一閃的,問道:“媽媽,你猜發生了什么?”

還沒等毛莉說不猜,兜兜往后一蹦,大聲地說:“接下來全班同學鼓掌,老師說還要邀請你到班級……”

“干什么?”毛莉打斷他問道。

“給同學們講一講大劇院,講講看歌劇的感受?!倍刀导拥眯⊙劬α亮恋?,“而且我跟高博園組成了歌劇小組,要在聯歡會表演節目呢!”

毛莉松了口氣,緊接著,又提起,“你跟高博圓上次不是……”

“早好了!”兜兜說,“課間我們一起玩了畫片呢!”

直到這時,毛莉依然不清楚,歌劇《貓》到底是什么貓。但是,有一點她確定了,那一定是好貓。

她想到這,心緊了。毋庸置疑,看歌劇是必須考慮的,而且勢在必行。凝重掛在毛莉臉上,她要好好思考一下了。

這時,一旁的兜兜也凝重了,吞吞吐吐地開口:“媽媽,還有一件事?!?/p>

“說?!边@個字,短促嚴厲。

“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毛莉急了。

“就是,就是我要上聲樂班?!彼露Q心般大喊,然后用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神情注視著毛莉。

“上唄!”毛莉淡淡地說。

“要交學費的?!倍刀抵刂氐卣f。

“交唄!”

靜了,大概過了三秒,兜兜說道:“媽媽,你說了算嗎?”

“啪!”把切菜刀往菜板一丟,毛莉硬氣地說道:“廢什么話?”

那天晚上,在她的堅持下,兜兜上聲樂班的事,盡管姚金心痛得直揪揪嘴,但同意了。而另一件花錢的事,毛莉是無論如何不敢開口的。

“不借?!钡诙?,毛莉向陳姐借錢。

這兩年撿廢品攢了三百八十塊錢。本來是想攢到兜兜上大學拿出來的?,F在,不但要全部拿出來,還要借錢,陳姐來氣了,“不借,這不是敗禍錢呢!攢點錢容易嗎?就這么敗禍,去看貓?”

“不,不是?!泵驅嵲诓恢涝趺唇忉?,一臉為難,“是,是,”突然想起老師說的美好,就說,“是老師說美好……”

“美好就是看貓???”沒等說完,陳姐急急打斷她,“老師的話能信嗎?都是騙小孩的,能信嗎?”

“不信?不信?”毛莉也急了,“什么都不信,那還活著干什么?死了得了?!?/p>

這話捅到了陳姐肋骨,她痛得吸氣,之后像放氣的氣球,蔫了。一上午,陳姐都像一只凄涼老羊似的,默默掃街。

下午,換衣服時,塞給毛莉一個紙包,陳姐說,我自己就攢了這五百塊錢。一下子,毛莉抱住陳姐,眼淚在眼圈轉。陳姐說天下當媽的,為了孩子,怎么做都不過分。毛莉點頭。

空中零零碎碎地飄起了雪花。

物貿大廈里,依然是那個臉上畫得五彩繽紛的售票員,“八百八的票沒有了,只剩一千二百八的票了,后天就是29號,演出票只售到演出的前一天,也就只售到明天晚上了?!?/p>

兩條火繩,忽地,鉆進了毛莉的鼻子里,火辣辣的直通額頭。沒有陳姐,沒人拽她離開。但她卻快步地離開了。

站在街上,橫在她前面的是岔路口,到底選擇走哪里一條路。借四百塊錢,還是回家實話實說。借錢,可是誰能借她,或者說還有誰是她可以開口借錢的。那么,實話實說,可是怎么說?

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紅綠燈不停地變化,一群又一群的人從她身邊走過。

猛然地,她眼睛一亮,想到了隊長。

隊長剛從醫院回來。收工時,一輛拐彎的車剮了老張,車速不快,手臂軟組織挫傷,但老張血尿。醫生說住院。老張說:非住院不可嗎?醫生說:軟組織挫傷倒是沒事,養養就好了,可血尿必須住院。老張說尿血是老毛病了,不是車撞的,不用住院。車主看看醫生,又看看老張,拿出一千塊錢,問老張行不行?老張說行。接過一千塊錢就要走,醫生拉住他,說不行。

隊長去了醫院。老張還說不住,說錢不能浪費在他身上。隊長說由不得你,就辦了住院手續。躺在病床上,老張掏出鑰匙和考勤本,“讓小毛當組長吧!那孩子干活兒踏實?!?/p>

毛莉出現在門口時,隊長正要打電話,一抬頭見了她,說道:“小毛,正要找你呢!來得正好?!?/p>

等知道了老張的事,毛莉低下頭,心里又難過又可憐的,滿腦袋都是老張拉著傻兒子,一歪一歪走路的樣子。

隊長說老張推薦你做組長,隊里也考慮你適合,年輕,工作踏實,又是今年的先進。說完,等著毛莉表態。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毛莉開口,就低著頭看腳。

“小毛,承擔更多的工作,你不愿意?”

這下,毛莉才像驚醒似的,說道:“愿,愿意?!?/p>

“早來晚走,分配地段,管理工具,做好考勤考核,很辛苦的,愿意嗎?”

“愿意?!?/p>

隊長笑了,一串工具箱鑰匙,考勤排班以及考核本,“三組以后就交給你了?!边呎f邊遞給毛莉。

清楚了,有點磕磕巴巴,毛莉說道:“我,我,我怕,我不行?!毙÷曈终f:“十幾個人呢?!?/p>

“行?!标犻L拍拍她的肩膀,“相信自己?!?/p>

走在街上,毛莉還像夢游似的,懵懵的。她隨著人流過了馬路,又隨著人流拐彎,“咣,咣……”廣場的鐘響了四下,她站住,仰臉望鐘。她腦袋里亂亂的,一會兒蹦出這個,一會蹦出那個,蹦來蹦去,蹦到了組長每月多一百塊錢。想到錢,忽悠一下,想起了借錢的事??梢哉f,這個時候她才算清醒了。明天,她想。

不過,一想到明天,想起即將承擔的工作還很陌生。決定聽從隊長的話,有什么不明白的,問問老張。這樣一來,腳步有了決心,拐向醫院方向。

毛莉是個心細的女人。進門前,從八百八十元里抽出一百塊錢,放在另一個口袋里。

與想象中的可憐情景不同。這是另一種,讓人一下子掉進了酸菜缸,全身都浸了酸的可憐。

病房的燈白,墻白,單子簾子也是白的,映襯得老張的臉灰灰的,就像水泥灑在了臉上。相反,傻兒子臉上卻是興高采烈地紅。他正嚼著肉,嘴角泛著油亮,見毛莉進來,嘴里發出含糊的“唔,唔”打招呼的聲音。老張咧了咧嘴,不像笑,更像含了苦苦的藥,而苦得咧嘴。

喉嚨里如同塞了一把草般,堵得毛莉說不出那些安慰的話來。她像是要把草薅掉般,張著嘴,又上下動了動,最后還是沒開口。

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拿出鑰匙。老張見了,接過來逐一告訴她,哪把鑰匙開哪把鎖,接著又告訴她,一定要掌握好考勤,這樣分配地段、人員調配就不會亂了。毛莉一一點頭。老張說,還有工具,車子要維護。毛莉鼻子酸得又鉆進了火繩,這次火繩直通眼睛,淚就調皮地在眼圈里,轉啊轉啊轉。

“肉,肉?!鄙祪鹤訆A了一塊肉,湊近毛莉,“吃——吃?!?/p>

“你吃?!陛p輕送回,毛莉拿起紙給傻兒子擦擦嘴,“你吃飽飽?!痹挸隹?,淚水就下來了。老張見了,說道:“這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治就是不想浪費錢,想著給傻子多攢些?!眹@了口氣,又說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他,要不早去找我那老伴了,到天上享福去了?!闭f到這兒,笑了笑。但這笑在毛莉看來,足夠凄慘。她想說,過一段病就好了,想說好好治病,想說……想說的話很多,相互擠在喉嚨,互不相讓,最后誰也擠不出來。

她低著頭,雙手插進口袋,同時攥住錢。但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掏出來,她在猶豫。

“咱這種人……”沒等老張說下去,毛莉下了決心般,迅速拿出雙手,然后相互交疊,錢再次匯合在一起了。同樣迅速地,甚至帶著氣喘地說:“張師傅,這錢你拿著?!闭f著,不等老張反應過來,逃一般地跑出門,跑下樓梯,直到醫院大門口。

雪下大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蓋了一身,她還是后悔了。就是怕自己后悔,才急急跑出來,但后悔還是不客氣地,甚至是譴責地出現在心中。她責備自己,一分錢不剩,還欠了五百塊錢的債。責備自己怎么跟兒子交代,責備自己逞能、沖動。責備著責備著,她開始在心里罵自己,無能,沒用。風吹過來,灌進鼻子里,她又想哭了。

此刻,一千二百八十元變成了一條鴻溝,正嘲笑地看著她。忽地,她轉身。剛要邁步,老張愁苦的臉浮現出來,她站定。深吸了口氣,之后抹了抹瘦小的臉,神情隨之嚴肅莊重起來,然后再次深吸一口氣,轉向家的方向。

見她進屋,兜兜眉開眼笑地說:“媽媽,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那個?”

毛莉心里說那個也不想聽,但看著兒子興奮的模樣,迎合般也說:“我也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p>

這時,姚金端著電飯鍋進屋,聽了他們的對話,說道:“我也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p>

這話一出,毛莉和兜兜一起望著姚金。

“好消息是我做飯了?!彼f,還故弄玄虛地眨眼,“壞消息是忘了插電了?!?/p>

笑聲響起來,兜兜夸張地在炕上滾了兩滾后,大聲說道:“好消息是明天上聲樂課,壞消息是家長也要去?!?/p>

這時,父子倆一起等著毛莉。毛莉慢吞吞地說,好消息是我當組長了。停住了,面前的笑容讓她遲疑了,遲疑是不是該讓這笑容換上失望。

顯然,等急了,父子倆一起說道:“快說??!”

毛莉決定了,開口說:“老張住院了?!?/p>

第二天下午,毛莉跟兜兜上了一堂聲樂課。

聲樂老師眉目清秀,輕聲輕語,說出的話也像唱歌似的好聽:“挺直身體,揚頭,雙臂平在胸腹處,手尖相搭,嘴成圓形,就像老師這樣?!闭f到這兒,脖子天鵝般伸展著,“想象一下,在舞臺中央,一束燈光中的你,等待著即將,或者忽然亮起的耀眼燈光,以及掌聲。這時,你呈現的姿態如果不是最美的,那么是不是辜負了華美舞臺和熱情的掌聲呢!所以,要把每一次練習都當成登臺表演?!闭f到這兒,轉身檢查,擺正這個的頭,又落落那個的肩,走到兜兜面前時,“姚兜兜同學最標準了?!?/p>

莫名其妙的,她的眼圈又濕潤了,毛莉仿佛看見兒子擺脫了“咱這種人呢”,而在另一種人中。下了課,老師特意過來說:“兜兜說您明天去看歌劇?!蹦@個字讓毛莉心里一顫,但聲音卻平穩地說道:“是的?!彼龔膩頉]有聽見自己說過“是的”這個詞,但此刻說得居然那樣自然、從容。

29號,是周六,也是臘八。天氣很冷,零下三十幾度。大清早,一群大學生拿著臘八粥給清潔工送來。送了一圈,沒人要,毛莉見大學生們在雪里拎著粥,來來回回地跑,心里不忍,要了一杯喝了。陳姐見了,也過來要了一杯。一個小時,陳姐就想上廁所了。她得過腎盂腎炎,憋不住尿,不得已進了綠化帶。綠化帶雪深,沾了一屁股雪,中午腰疼得直不起來。毛莉給陳姐買了藥,又送回家,忙忙活活的,到家都四點了。

家里迎接她的是,兜兜和姚金神秘又抑制不住欣喜的笑容,里屋炕上放著紅羽絨服和白色靴子,以及兜兜舉在手里的綠發卡。原來,姚金和兜兜白天去了商場,而且買這些東西,就是為了毛莉看歌劇。

目瞪口呆了一會兒,毛莉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姚金咬了一口。這次,姚金沒躲,只是嘴里“喲喲”地喊,兜兜一旁咯咯地樂。

淚又開始轉了,她深深吸口氣,喊道:“兒子,把媽媽那件紅毛裙拿出來?!?/p>

“得令?!倍刀堤峡?,翻開箱柜。

毛裙是結婚買的,兜兜十歲,就有十年了。毛莉平常舍不得穿,只在過年過節時穿過,現在,她要穿上。

臨出門前,姚金和兜兜圍著毛莉,前后左右看個遍。她里面毛裙,外面紅羽絨服,白圍巾,白靴子。姚金說媳婦好看。兜兜說抹了紅嘴唇。毛莉說:“不怕我跑了?!币鹫f:“跑唄!我有套馬桿,跑多遠,都給你扥回來?!泵蛘f:“小樣兒吧!”下巴一仰,眼睛一挑,鼻子一哼,嘴巴一翹。姚金一下子心癢了,走過去偷偷捏了一下毛莉屁股,小聲說道:“晚上回來收拾你?!?/p>

六點十分,毛莉坐上了四十路車。天黑透了,但街上燈光浮動,車流如織。大劇院在東山,毛莉家在北山,不算近,但路線通暢,而且五十五路是郊線車,有暖風空調,車窗沒有一絲雪霜。

遠遠地,毛莉看見閃著光的大劇院,圓形,上圓形像帽子,下圓形像船。漸近,更像船,一艘迎風起航的船。

過了馬路,毛莉面對一片寬闊的、燈光顏色不停地變換、周圍旗桿圍繞、地面像水面般的廣場。那些來看歌劇的人就走在廣場,三三兩兩。的確,大劇院就像船,航行的船。

在人流中,毛莉也像看歌劇的人一樣,步態那么自然,一步一步地,她的優雅甚至超過了所有人,就像她就是那個樣子,或者本該就是這個樣子。臺階上滿滿的人,毛莉忘了自己不屬于這群人,她跟他們一樣笑著,看著空中綻放的煙花。

人群開始向前了,她也向前。

“請出示票?!贝┲品臋z票員說,“請出示票?!?/p>

毛莉站住了,謙讓地讓身后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從身邊經過,直到再也沒有人。

廣場更寬闊了。她接受了這寬闊,接下來,她用小小的身子抗衡著這寬闊,就像一只貓,來來回回地走著。她的心還沉浸在煙花的燦爛中。忽地,一陣強勁的風席卷過來,她成了風唯一的攻擊對象。

這時,她有些心情沉重了,回頭看看如同鑲在水晶燈里的大劇院,以及安靜、冷清、釋放著華美燈光的廣場。安靜讓她心煩了,她斜插廣場走到左側,然后繞過去,來到黑暗的后面,沿著邊臺走了一圈,又折回來。

這里放了一些建筑用的架子,一條清了雪的路,很明顯的車轍停止在一處大門前。毛莉走到門前,四下看了看,走向右側,上了三級臺階。本來想在這里避避風,但是看見了一個小門,用手試探一推,居然開了。

走進小門,一條長長的外走廊。她走到走廊中間,往下看了看。接著走,這次沒有門,拐角處直接就是臺階。沒費勁上到了第三層,這時,她好像聽到了點聲音,心里一亮。急急地又轉到拐角,上了一層,接著又上了一層,她分辨著聲音,“啊,啊?!彼犚娏?,于是像追著聲音,又上一層。

就這樣,站到了最上層,這里有一個露天緩臺,環繞劇院頂部的燈從上面射下來,恰好形成圓圈。毛莉迷惑了,似曾相識讓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圓圈中央。

莫名其妙地,覺得身體里生出像煙一樣輕靈的東西,飛了出去。

挺胸,抬頭,雙手相扣,端在胸前,脖子仰起。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天空如此閃亮,如此燦爛。深吸一口氣,停留片刻,吐出去。

忽然,她聽見了聲音。清脆的聲音,像黃鸝鳥的聲音,繞在空中。她說不清這聲音是什么,但是她已經意識到,或者說感覺到,這次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體中升騰出來。在這一刻之前,她從來不曾知道,淚水原來是如此炙熱的,如此充滿感激的。

這是個美妙的夜晚。雖然八點的鐘聲在廣場響起,轟轟的汽車聲,紛沓的腳步聲,還有燈光一一消失。但毛莉站住圓臺中央,身軀像白天鵝一般伸展,相扣的雙手端成一字,嘴成標準的圓形,就像歌唱家用最優美的姿態歌唱,并陶醉其中。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江北,原名李松花,女,1970年生于吉林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國土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吉林省第一、二、三屆簽約作家,吉林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吉林省小說委員會委員。小說在《中國作家》《江南》《青年文學》《作家》《山花》《清明》等刊物發表,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轉載。有小說選入中國年度小說選本。獲吉林省第三屆吉林文學獎一等獎、吉林省第十一屆長白山文藝獎作品獎、吉林省第四屆吉林文學獎佳作獎、吉林省再獎勵獎、第六屆松花湖文藝獎、第三屆紅棉文學獎。出版長篇小說《歸原》,短篇小說集《內傷》《白月光》。

猜你喜歡
兜兜博園老張
南京園博園悅榕莊酒店
感謝老張
兜兜
兜兜
老張的豬會聽鑼
一只白狐
做兜兜
參觀園博園
河南淅川竹博園竹種引種試驗初報
走進文博園——聽野曼兄說文博園感動而作……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