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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春平小小說三題

2019-11-22 04:04孫春平
鴨綠江 2019年8期
關鍵詞:小孫小鹿男孩

替身

老陳在小區樓群里接到電話,便立刻趕往家政勞務中介所。工作人員將他領進一個房間,讓他們自己談。雇主是位時髦漂亮也挺年輕的女子,旁邊還坐一位和老陳年齡相仿的漢子。女子說我爸爸得了腦血栓,正住院治療,想請師傅幫忙照料些日子。

老陳問,你出多少工錢吧?

女子說,一天二百。

老陳默默盤算一下,自己滿世界地吆喝擦洗吸油煙機,一天也難掙這個數。他點頭了。

女子卻又說,看年紀,我該叫你聲叔叔。有個額外條件,你也得答應。

老陳說,丑話說在前頭好。

女子說,我爸爸是鄉下人,得了病,本該是我和我先生侍候的??晌夜ぷ髅?,他又去南方忙生意,短期內回不來。我要是照直說呢,又怕我爸不定想到哪兒去。所以呢,我想請師傅……以我丈夫的身份出現。就是說,你在我爸爸跟前,得叫他……爹。

老陳一怔,問,你爹不認識自家女婿呀?

女子說,我爹只看過我寄回家去的照片。你跟我先生長得有點像,我在中介所看過你照片的。

老陳心里罵,就因為他閨女有倆臭錢,我就得跟他叫爹?他起身往外走,扔下話,你另找人吧。

可女子的聲音追上他,一天四百。

老陳的腳步邁不動了。老媽生病還等著買藥呢,兒子念大學也欠著學費。他說,五天一結賬,我等錢用。

女子應聲行,立即開始了頤指氣使的指派,說你先去洗浴中心洗個澡,再去理理發。你指甲縫里有油泥,哪像生意人,放心,都是我花錢。還有,你的這身衣服也得換下去,哦,我明早帶給你吧,我先生的身材跟你也相近。

第二天,走進病房前,女子又一次提醒,她叫陶惠云,她爹叫陶貴山,她先生叫林江。老陳心中明白,從今天起,自己就要進入角色,是林江了。

老陳第一次張口叫爹,窘迫得只覺得臉龐燒灼。眼前是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跟城里人比,這個五十出頭的農民顯得格外憔悴而蒼邁,一頭灰白的頭發焦枯得毫無光澤,老陳不禁想起還在鄉間勞作的父親。

女子催促,林江,叫爹呀!

老陳使勁咽了下唾沫,爹字出口,兩顆屈辱的淚珠便不可遏止地滴落在病人臉頰上。

也許是這兩顆淚珠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陶貴山的眼閉著,唇抖著,臉往一旁側,兩泓長淚泉涌一般奔流不息。老陳的心也跟著酸軟上來,他猜想得出,這淚水中一定流淌著一個酸楚又無奈的故事。

老陳開始每天來病房上班,接屎接尿,喂飯喂水,按摩身子,有時還將病人弄得一塌糊涂的衣褲端到衛生間去刷洗。好在病人跟他很少說什么,老陳也樂得清靜。漸漸地,他便聽病友和醫護人員私下議論,說陶貴山的女婿雖說是有錢人,卻難得有如此孝心和勤快,對人也從不耍土豪氣,這就難得了。還有人似想和他攀談。老陳牢記話多語失的道理,盡量少說話,多干活兒,反倒越發引起了人們的好感。

老陳最覺尷尬和難堪的是鄉下的親友們來探視,那些人圍在病床前,卻將目光x光般地在他身上掃描,陶貴山指著介紹,老陳只得應聲蟲似的跟著三姑四舅地叫。好在那種時候,陶惠云接了電話便急急趕來,跑前跑后地應酬,給老陳找個借口躲出去。

老陳第一次與女子的丈夫面對面,也讓他大感意外。那天,陶貴山突然壞了肚子,病房的內衣內褲再無備物,他便按女子留給他的地址打車去了她家的歐式別墅。房門開處,撲入眼簾的是女子那一襲流光溢彩的絲質睡衣,還有睡衣內那躍躍欲出的白腴肉體。老陳急把眼睛避開,卻發現女子身后還跟著一個男人,也穿著露胳膊露腿的睡袍,定睛看去,不是常跟在女子身邊的小車司機又是誰。老陳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羞窘難當,仿佛是自己被人捉奸拿了雙。

女子迅速從老陳的目光里讀懂了內容,紅著臉說,陳師傅既看到了,那我就沒啥可遮瞞的了。這位就是我先生林江……

好像大晴天當頭炸了響雷,老陳被震蒙了,呆怔怔地望定眼前的女人。猝然間,直覺得那女子嘴也歪了,眼也斜了,兩道眉毛好像帶著陰森之氣的蝙蝠在撲閃,鮮紅的嘴唇也變成了妖魔鬼怪的血盆大口……

入冬后的一個清晨,老陳突然接到女子的電話,說陳師傅你快來,直接到太平間。我爸昨天夜里去世了。幾許哀傷襲上心頭,老陳說,我就不去了吧。工錢的事,等你處理完喪事再說。女子說,您還是要來,越快越好,我家親友很快就到了。

老陳急奔太平間,他似乎猜得到女子要跟他說啥。女子見了他就哭,林江則陰著臉在一旁吸煙。老陳沒理他們,徑走到尸床前,揭開蒙布,喃喃叨念,老哥,一路走好,走了好,眼不見心不煩啦……

走出太平間,女子追上來。老陳冷笑道,我知道你說話不算,讓姓林的直接跟我對話。

林江說,好,那我就直奔主題。事情一包到底,一萬元。

老陳冷笑,搖頭。

那你開個數。

老陳說,是不是你以為有錢真能鬼推磨?可今兒不中。錢是什么?王八蛋嘛。等親友們來了,咱們一塊兒去病房,當著所有人的面,你跪地下,喊我一聲爹,就全了。

林江神色陡變,白了,青了,又紫了。老陳只覺暢快,兩月來心頭憋堵的晦氣竟風掃殘云般而去。他邁開大步向前走,沖出喉嚨的是一曲再熟悉不過的旋律:

擦洗油煙機啦……

神探

入夜時分,秋雨綿綿。刑警大隊長打來電話,說青山大道二十八公里處發生了疑似交通肇事逃逸事故,破案線索幾乎為零,交警大隊請求刑警盡快派人協助偵破。老邢接了電話,睡意頓消,跳下床就要出發。老伴說,明早再去不行???老邢說,這種案子,要的就是爭分奪秒,哪能等。老伴嘟噥說,眼看退休了,還有這種精神頭。就是派人去,也得派年輕人。那幫交警,平時牛哄哄的,這回倒想起你了。老邢說,這是人家高看咱一眼。咱在位一天,就有一天的責任。也許,這是我這輩子破下的最后一樁案子呢。老伴也起了床,找出雨衣,塞到他懷里,說那你也叫上一位年輕人,別逞強。

老邢喊上剛從警校畢業不久的小孫,開警車急奔案發地點。青山路在城市南部,是條新開通不久的公路,兩條隔離帶,中間跑南來北往的機動車輛,隔離帶兩側則是為小型農用車、電動車設置。公路西邊,便是廣闊的農田和村莊。公路設計充分考慮了村民們的需要。

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倒在了西側隔離帶外,頭部著地摔傷,雖沒見流血,但很嚴重,交警趕到時已人事不省。老邢帶小孫勘察一番后,問,查看公路上的監控錄相了嗎?交警同志說,要是有監控,也就不用麻煩刑警同志支援了。青山路交付使用的時間緊,還沒來得及安裝呢。老邢再問,現場可發現了什么物品,交警說,只有一只保溫飯盒,圓形,上面扣蓋的,裝在藍尼龍綢袋子里。老邢再問,是傷者自帶的嗎?交警說,問過家屬了,不是。傷者是去張家灣村看望生病的老姐姐,懷里只揣了五百元錢。120送去醫院后,我們去過那位老姐姐家,傷者只在那兒坐了不到半小時,看天氣不好,便留下錢,走了。是空手走的。老邢問,那個保溫飯盒呢?交警答,帶回去了,要做進一步檢驗,興許就發現點什么呢。老邢想了想說,那你們走吧,我和小孫留下,再查查看。

交警同志離去。雨大起來,打在身上啪啪響。老邢扭頭仔細查看一下公路上的動靜,對小孫說,你趕快去找一個保溫飯盒,再找一個袋子,不一定非找尼龍綢的,深色布的就行?;貋頃r先把汽車藏好,遠點藏,把所有的燈都關閉。然后你來這兒找我,鴉默鳥動的,千萬別喊,我躲暗處,看得到你。小孫疑惑地問,師傅,啥意思?老邢說,戲法自有高妙。你快去快回就是。

夜已深,雨愈緊,伴著一陣一陣的寒風,冷得人直打寒戰。小孫回來后,就將剛買的保溫飯盒和一個深紫色的袋子交到老邢手上。老邢用鞋帶將那裝著飯盒的袋子拴好,緊挨馬路牙子放著,另一頭則拴在樹根子上。然后,兩人便一同蹲在樹叢暗影中。時間在一分一秒地往前跳,小孫不時掏出手機看。老邢低聲說,把那玩意兒關上,當心它一唱,誤了大事。想看時間,問我,前后差不了三分鐘。小孫冷得有點受不了,問,咱們得等到什么時候?老邢仍是附耳低言,從子時到天亮前,都有可能。我不敢說十有八九,賭上一半吧,特別是過了半夜這一陣,這狍子極有可能返回來,他要找他的飯盒。一聲狍子,頓讓小孫明白了許多,可他還是將信將疑,說一個破飯盒子值多少錢,不至于吧?老邢說,不是錢的事,他怕的是警察順蔓摸瓜。我估摸,這小子是個農民,在外面賣零工,擔心晌午吃不上飯,才帶著飯盒。我還猜他沒啥案底,頭一回攤上這么大的事,心理承受不住,等夜深人靜的時候,極有可能摸回來。撐著點吧,當警察,先得練耐性。

果然被老邢猜著了,半夜一點半的時候,隔離帶東側,從北向南,遠遠駛來一輛電動摩托,速度不快,駕車人手執電筒,一路往路面上掃照。他看到了馬路牙子上的東西,似乎很興奮,急停車,跑到跟前去,伸手去抓袋子,卻又抓不起,驚怔之后,轉身欲跑,可身后已站立著兩位身穿警用雨衣的警察,一只腕子也隨即被銬住,與那位年輕人連銬在了一起。

老邢抓過那人手上的電筒,去電動摩托跟前查看,左側折視鏡還歪著,應該就是這樣了,飛馳的摩托正是因折視鏡剮倒了路上的步行人,駕車人才逃逸而去。

老邢拍拍駕車人的肩膀,笑著說,事不小,也不大,老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吧。又對小孫說,給交警打電話,讓他們快點接人,連夜審。小孫問,那咱們呢?老邢說,又冷又餓加上困,回家先泡個熱水澡,再吃碗熱湯方便面,最好是麻辣的,吃飽,睡覺。

善意

鄒琳第一次見到小鹿那天正好是教師節。中午,她跑回家,準備利用這難得的半天假時間,把家好好清掃清掃。所以,路上,她就給于姐打電話。沒想,接電話的卻是個小公鴨嗓,班上的男孩子說話基本都這種聲音,變聲期。你是鄒老師吧?是想找人打掃衛生嗎?我馬上到。

也不是鄒琳嬌貴得連家里的衛生都不想打掃了。作為初三級的帶班老師,她實在太忙了,沒有星期天,也沒有節假日。暑假時她和讀大學的兒子一起去了趟非洲,丈夫在那里做工程,回來時已是開學的日子。

鄒琳扯下床單和苫罩,連同幾件衣物剛丟進洗衣機,一個大男孩便來了。鄒琳心里雖有準備,可還是怔了一下。她問,于姐真是你媽媽嗎?

男孩笑,我媽又不是領導,我冒充她的兒子干什么?

鄒琳又問,那你媽呢?

男孩說,我爸病了,我媽媽跟回去,我就來了,我媽說,好不容易在城里委出一個坑,咱得占著。

鄒琳喜歡陽光的孩子。她又問,可你……會嗎?

男孩又笑,龍生龍,鳳生鳳,應該會吧。老師今天只管給我打分,不用給工錢。您要是看我不及格,我再練,中嗎?

鄒琳把男孩帶到北窗前,可未待開口,男孩已騰身躥到窗臺上。鄒琳喊,小心,我這可是五樓呀。男孩說,我念書時,別的功課不行,就體育好。

鄒琳從洗衣機前踅回時,男孩已離開北屋站到南屋窗臺上去了。她是以挑剔的眼神站到剛剛擦過的窗前的,但只一看,心里就不由生出了贊嘆。鄒琳問,還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孩說,我的名字好記,小鹿。我姓陸,我爸以前又養過鹿。大號,陸小鹿。

那天,兩人說說笑笑,很愉快。鄒琳把衣物洗完,小鹿也擦過了玻璃、柜櫥和地板。以前他媽媽做完這些,都是用三個小時,小鹿卻只用了兩小時。鄒琳心里高興,支付工錢不計較,仍按三小時。小鹿竟還扭捏了,鄒琳催促,說快拿著,按勞取酬。小鹿深深鞠了一躬,還輕輕說謝謝阿姨。小鹿沒再喊老師,而是稱阿姨,這一聲稱呼的轉換頓讓鄒琳心里生出幾分憐愛,還有點心酸。

這以后,小鹿便按約定,每隔一周來家打掃一次衛生。入冬后的那次,鄒琳接了一個電話,是學生家長打來的,說孩子回家就打電子游戲,還把房門鎖了起來,老師能不能幫想想辦法呀。鄒琳猶豫了一下,便將房門鑰匙交給了小鹿,說我不定什么時候回來,你走時替我將房門鎖上。小鹿問,那我什么時候把鑰匙還給您?鄒琳說,我家里還有一把,這個就放你手上。以后我不在,你也可以來家打掃。在奔那個學生家的路上,鄒琳也曾想過,就這么把鑰匙交給了一個半生不熟的孩子,是不是太唐突了?但轉而又釋然,這孩子來家幾次了,感覺不錯,再說,認識她媽媽呢。

再見小鹿,時已隆冬。那天,鄒琳已經睡了,蒙眬間聽房門響,怯怯的。鄒琳隔貓眼望是小鹿,便開了門。還有另外兩人,一男一女,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小鹿說,他們租住的房子暖氣壞了,人凍得受不了,想來這里躲一躲。小鹿望著鄒琳,那雙眼睛可憐巴巴的。鄒琳說,我家兩間屋,女孩跟我睡,你們兩個男孩去我兒子屋。小鹿說,我們身上臟,在客廳地板上就行了。

那一夜,客廳里很安靜,但鄒琳卻再難入睡。她想到了兒子,還想到自己的那些學生。她起身輕輕走到客廳。蜷在被子里的兩個男孩睡得挺香甜,女孩卻坐起身,小聲說,小鹿總夸阿姨像媽媽,我們還不信。謝謝您了,姨!

開春后的一天,鄒琳突然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陸小鹿涉嫌傷害罪,請馬上來一趟。是陸小鹿要見你,不然他什么都不肯交代。鄒琳大驚,忙請了假,打車奔了去。

在派出所,小鹿是戴手銬來見鄒琳的,一見面,他就哭了,說姨,我惹禍了。我欠姨的錢,一時還不上,等我出來后,再幫姨打掃衛生,行嗎?鄒琳問,你打了誰,為什么打人?小鹿說,那個人姨見過,就是去過你家的那個小子。我真后悔帶了他去。那人渣見我手里有你家鑰匙,就趁我大意時壓了膜,偷了你家抽屜里的錢,還問我知不知道你家藏大錢的地方。我這才知道他太缺德了,就和他打了起來,又打不過他,正好見墻角戳根棒子,就趁他不注意時,從背后掄了他一家伙。姨,這事你可千萬別告訴我媽呀……

家里的錢?不知道呀!家里的抽屜,日常她總放三千元,做零用錢,不夠了再補上,就是給小鹿工錢,她也是當面拉抽屜。

主事的警官一直在旁邊坐著,似乎怕小鹿再說什么,擺擺手,協警便把小鹿推回去了。鄒琳問警官,同志,能不能告訴我,受傷的那孩子傷勢怎么樣?

警官說,醫院說,沒有生命危險,但總得住院治幾天吧。

鄒琳說,我基本聽明白了。您看這樣好不好,那人的醫療費及相關費用,我全負責。您幫忙做個和解吧,早點把這孩子放出來。

警官冷笑,我也基本聽明白了,你和陸小鹿本是無親無故。那我就要提醒鄒老師一句了,怎么能把家門鑰匙輕易給了別人呢,東郭和狼的故事就不用我講了吧。

鄒琳說,可他并不是狼。

警官說,有句俗話,兔子不吃窩邊草。不是兔子不想吃,而是它要把草當掩護。

鄒琳說,我不同意。這是個很嚴肅的社會問題。

警官站起身,說我們都很忙,咱們另找時間探討社會問題好不好?

鄒琳走出派出所,只覺陽光眩目。那時她想的只是,想個什么辦法,才能盡快把小鹿救出來呢?

【責任編輯】? 陳? 曹

作者簡介:

孫春平,1950年生,滿族。當代著名作家。當過知青、鐵路職工,歷任錦州市文聯副主席、主席,遼寧省作協副主席。創作有長篇、中篇、短篇小說及小小說多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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