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主義
1994年,華北平原的柳木匠進城打工,空閑時在二手家具市場花四十五塊錢買了個破舊的五斗柜,看中它板材好,打算刨掉一層油皮,改成新式樣轉手賣掉。動工的時候,一個抽屜突然卡得死死的,柳木匠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拽開。抽屜里掉出一個橘黃色塑料皮的筆記本,封面是當紅的香港周姓女歌手肖像,上面只寫著幾行字:
5月11日 星期三 大雨
今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下了一天還沒停。收工回來路過一個鐵道橋洞,水沒過了小腿,從膠鞋口直往里灌,把腳都泡白了。晚上聽新聞說,有人掉進下水道被水沖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突然感覺人生無常,決定從今天開始每天寫日記。
柳木匠細細翻了一遍,沒有找到日記主人的名字,便放棄了物歸原主的想法,準備拿它記賬用。當時已經很晚了,第二天還要上門做活,柳木匠就睡了。
第二天是5月11日,星期三。一大早就開始下雨,一直到傍晚收工還沒停。筋疲力盡的柳木匠推著自行車,趟過鐵道橋洞下的積水。冰涼的雨水灌進膠鞋時,他猛然想起那篇日記,被一種奇異的感覺擊中,平生第一次對日常之物失去了把握。晚上收音機播放新聞:本市遭遇三十年來最強降雨,多處路段積水嚴重。一男子掉進下水道,救援工作正在進行……
起初,柳木匠嘗試燒掉筆記本,但是擦了好幾根火柴都沒點著。隨后他改變了想法,拿毛巾把塑料封皮擦干,又用衛生紙小心翼翼地吸干被他捏濕的紙頁,把筆記本放回五斗柜的抽屜,花了一包煙的時間考慮該怎么辦。最后他又把本子掏出來,赫然發現上面又多了一篇日記:
5月12日 星期四 晴
今天中午吃了一個沒吃過的菜,叫魚香肉絲,里面一點魚肉都沒有,不知道為什么叫這名字。
第二天東家管飯,一桌子沒見過的菜。柳木匠琢磨了半頓飯的功夫,終于鼓起勇氣,指著一個有肉絲的菜問:“這菜挺好吃的,叫什么名兒???”
“這個啊,叫魚香又絲?!睎|家說。東家是東北人,管“肉”叫“又”。
每天晚上八點左右,從五斗柜抽屜里掏出筆記本,上面都會多一篇日記。日記以一種柳木匠當時無法理解的方式,提前一天預言著他平淡的生活:活兒結賬了、工友喝多了、降溫了、鞋子磨腳、沙發架子搬不進電梯、看見長得像豬仔的狗、聽說當兵的堂弟退伍回鄉……雖說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但是每一件都會成真。出于對神秘日記的敬畏,柳木匠也不敢刻意違背預言。比如日記說“早上吃了兩個燒餅”,柳木匠就不會吃兩個半,也不會改吃油條。日記說“坐車坐過了站”,柳木匠就故意坐過站,哪怕要多走幾百米,還要多花兩毛錢。久而久之,柳木匠有點搞不清是日記預言了自己的生活,還是自己在按照日記的預言生活。
直到看見7月30日的日記,柳木匠才感受到了命運的惡意:
下午打衣柜的時候,工友老張碰掉一把錘子,正好砸在我的右腳趾頭上。疼!去衛生所包扎上藥,花了二十多塊錢!現在還是疼!他們說可能是骨頭斷了,讓我明天去大醫院看看,那得花多少錢???這錢應該讓老張出嗎?去衛生所已經是他出的了,他老婆生著病,家里很困難……還有,要是骨頭真斷了,還能干活嗎?
柳木匠輾轉反側,一晚上沒睡著覺。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是默然忍受命運的無情打擊,還是奮起反抗無涯的苦難?哈姆雷特不知道,柳木匠也不知道。
第二天柳木匠魂不守舍,一直密切關注著老張和在場的所有錘子,時而陷入內心掙扎,時而又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差點把手指鋸掉,驚出一身冷汗。在漫長的煎熬中,一個瞬間突如其來,像黑暗里打進一束光,柳木匠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來到命運的關口:老張在梯子上彎下腰,向另一位工友索要釘子,他的額頭離衣柜頂端邊緣越來越近,那里擱著一把搖搖欲墜的鐵錘,下面正對著自己的右腳,厄運像慢鏡頭一樣正在發生。千鈞一發之際,柳木匠后撤一步,鐵錘砸碎了一塊地板磚。
7月31日 星期天 晴
骨頭沒壞,太好了!開了外面抹的藥和止疼的口服藥,還是疼,但不耽誤干活了……大夫說再過幾天就好了。
因為逆天改命害怕遭到天譴,柳木匠提心吊膽了幾天,然而并沒有什么怪事發生,只是那只險些被砸到的腳隱隱有點疼,他覺得可能是心理作用。隨著日記里“傷口長好了”,他的疼痛也消失了,預言與他的生活重新吻合,像一列火車回到正軌,兩股麻繩合而為一。
從此之后,柳木匠慢慢放開了膽子,開始利用日記的預言。日記說生意沒談攏,他就不去談,免得浪費時間;日記說在某個館子吃出蟑螂,他就不去那兒吃飯,免得給自己添堵。所有麻煩他都盡量避免,省出來的時間里,他淘二手家具、改造、轉手賣掉,日積月累,賺了不少外快。不過每當日記說自己攢了多少錢,柳木匠清點一番,總會發現存款數目一模一樣——一個可憐的小數字。這使他感到沮喪,懷疑自己只是白白折騰,擺脫不了注定的勞碌和清貧。
未來會更好的。
——日記里這樣說。柳木匠也只能安慰自己:未來會更好的。
那年秋天,柳木匠認識了一個電工,自稱電工只是兼職,正職是量子物理學氣功師,總是大談什么“平行宇宙”“另一個你”。聽著聽著,柳木匠對他的理論產生了興趣,問了電工許多問題,感覺自己逐漸接近了真相,最后終于忍不住把日記的事告訴了電工,問他日記是不是平行宇宙的另一個自己寫的。
“很有可能,”電工說,“不過相近的時間線之間有引力,會互相修正,所以基本上等于你自己寫的,沒有多大參考價值?!?/p>
柳木匠不太明白電工的話,而電工已經伏在酒桌上睡著了。酒醒后,柳木匠后悔自己泄露了天機,就沒再提這事,電工也沒問。多年以后,柳木匠——那時候已經是柳總了——在一家特殊養老院里找到了電工,他已經很老了,耳朵特別背,脖子上流滿口水。話題來到平行宇宙的日記,老電工竟然說記得。
“你當時就不好奇嗎?為什么沒管我要去看看?”
老電工咧嘴一樂:“我以為你胡說八道逗我玩呢!”
1月23日 星期一 陰
今天是小年,抽空買了些年貨。手頭這個活明天中午能交工,晚上跟劉叔的車一起回家過年。
——這是最后一篇日記。
1995年1月23日晚上,柳木匠一直等到零點過后,筆記本上也沒有出現24日的預言,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赡苁橇硪粋€自己回老家了,沒帶筆記本,或者忙著上路,沒時間寫。柳木匠這樣解釋,并沒當回事。
當時真正困擾他的問題是:過年回家,日記怎么辦?大半年以來,柳木匠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看預言規劃第二天的工作生活,但是他早就發現,筆記本只有放回五斗柜第二個抽屜再拿出來,才會出現新的日記,總不能把五斗柜也帶回老家去。
24日下午,在斜穿一個正在施工的巨型十字路口途中,柳木匠突然意識到:沒有預言日記,還有一種可能——寫日記的人死了。四面八方的車向路口涌來,吊車的大鐵鉤搖搖晃晃,路面震動,高壓電線起伏,有人在揮手斥罵,有狗在吠叫,天邊傳來悶雷聲,也許是二踢腳的爆炸聲……死亡的陰影無處不在。生存還是毀滅,不是一個問題,至少不是凡人可以回答的問題。
30秒后,柳木匠穿過十字路口,無事發生。
三個小時后,柳木匠回到出租屋,五斗柜不見了。
房東的兒子來打理房子,沒搞清狀況,以為家具都是他家的,看那柜子又臟又破又占地方,里面也沒有東西,就賣給收廢品的老頭了。
“筆記本呢?”
“什么筆記本?”
“第二個抽屜里的筆記本?!?/p>
“那個抽屜不是卡死的嗎?”
……原來這才是預言日記中斷的原因,不是因為寫日記的人死了,而是因為五斗柜和日記注定會在這天消失,兩個世界之間的聯系斷開了。
1995年春節,柳木匠沒回家,跑遍了全城的廢品站、垃圾場、木料廠、二手家具店,也沒找回失物。整個后半生,柳木匠都在致力于尋找那個破舊的五斗柜,有事沒事跑二手市場,后來自己開了二手家具店,成了柳老板,又一步一步做大,變成舊貨交易公司的柳總。他還保持著每晚寫日記的習慣,不管大事小事,都像流水賬一樣記下來,放在床頭柜中。
有時候他覺得那本日記只是一場夢,有時候又覺得人生本身才是一場夢?;蛟S在夢的盡頭,他會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買五斗柜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