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夢牡丹亭
——論杜麗娘的阿尼姆斯及其發展

宣 峰 申荷永

（澳門城市大學，澳門 999078）

1 引言

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1]是榮格(C.G.Jung)對弗洛伊德個體潛意識的發展，也是榮格自己的新發現。榮格用它來表示人類心靈中所包含的共同的精神遺傳，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是屬于全人類的，并注入所有人的內心深處。榮格認為個人無意識主要是人們曾經意識到、經驗到的，由于壓抑或者遺忘而從人們的意識中消失的內容，個人潛意識主要由各種情節構成。而集體無意識的內容從來就沒有出現在意識之中，因此個體無法獲得集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的存在來自遺傳，人類心靈的共同的精神遺傳，集體無意識的內容主要是原型（archetype）。原型本身并不能被意識覺察和認知，原型賦予了某些心理內容獨特的形式。主要由原型構成的集體無意識，廣泛存在于不同區域、不同時代的人們心中，并且在意識與無意識層面都影響了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榮格認為，歷史中所有重要的觀念，無論是宗教的，還是科學或者哲學，或者倫理的觀念，都能回溯到一種或者幾種原型。原型是通過原型意象(archetypal images)來表現的。人們可以通過原型意象來理解和認識原型[2]。原型意象的表現有阿尼瑪(anima)、阿尼姆斯(animus)、陰影(shadow)、人格面具(persona)、智慧老人(wise old man)等。

其中阿尼瑪和阿尼姆斯這兩個原型意象，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它們一方面屬于個體意識，另一方面又扎根于集體無意識，成為個人與非個人、意識與無意識內容之間的鏈接。其中阿尼瑪是男人內在的女性存在的原型意象，阿尼姆斯是女人內在的男性存在的原型意象[3]。

《牡丹亭》是明代著名曲家湯顯祖的代表作。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說“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所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4]。游園驚夢的杜麗娘，夢中遇見了柳夢梅，于是生生死死的愛情故事就轟轟烈烈地開始了，至今被人吟誦。

本文嘗試從榮格分析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的發展。假定我們如作者湯顯祖所說，“一生四夢，得意之處唯在《牡丹》”，把《牡丹亭》整個看成一個夢，那么《牡丹亭》中的幾個男性人物例如杜寶、“驚夢”中的柳夢梅、“幽媾”中的柳夢梅、和赴考并中狀元后的柳夢梅這幾個杜麗娘生命中的男性形象與榮格所描述的女人內在阿尼姆斯的發展階段：赫爾克里斯-亞歷山大-阿波羅-赫爾墨斯，是有關聯的。

2 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發展第一階段分析

榮格把阿尼姆斯發展的第一階段描述為“赫爾克里斯”。赫爾克里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16世紀巴洛克風格畫家卡拉奇的作品《赫爾克里斯的選擇》有利于我們了解赫爾克里斯。作品中赫爾克里斯身邊有兩位女神，一位是美德女神，一位是罪惡女神。美德女神為赫爾克里斯指了一條非常艱難的充滿困難人生之路，必須通過努力奮斗才能得到最終的成功；罪惡女神所指出的則是一條有許多享樂的坦途，但是最后會收獲“罪惡”。赫爾克里斯選擇了“美德之路”并獲得了榮耀。

《牡丹亭》中的主要人物杜麗娘的發展早期也在內心認同了“美德與榮耀之路”。杜麗娘被她的父親杜寶等要求“長向花陰課女工”，不可以“白日睡眠”，“假如刺繡余暇，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達禮，父母光輝”[5]。杜麗娘也是接受這種觀點的。在這里，杜寶雖然不是體力上的大力士，但是他出自名門，擔任官員——“太守”，在生活中是“大力士”。年輕的女性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第一階段“赫爾克里斯”呈現的是父親形象的杜寶。并在內在阿尼姆斯的引領下，走“美德之路”，進行人格的發展。

杜麗娘還在杜寶的代言人陳最良的教授下學習《詩經》，并把詩經中的愛情詩歌《關雎》，當作歌頌后妃美德的作品。[6]這也體現了杜麗娘對杜寶的觀念的接納。

在這里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發展的第一階段“赫爾克里斯（杜寶）”的指向與她的原生家庭成長環境有關。然而，就原型意象阿尼姆斯本身則屬于集體無意識的表達，這個部分與個體的生長環境并不相關。集體無意識的原型意象表達來源于人類心靈的共同精神遺傳。

3 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發展第二階段分析

榮格把阿尼姆斯的第二發展階段用“亞歷山大”來命名。[7]，亞歷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一公元前323年)是世界古代史上有名的帝王。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公元前356年7月20日—前323年6月10日），即亞歷山大三世，馬其頓帝國國王，亞歷山大大帝，是世界古代史上著名的軍事家和政治家。是歐洲歷史最偉大的四大軍事統帥之一（亞歷山大大帝，漢尼拔，愷撒大帝，拿破侖）。曾師從古希臘著名學者亞里士多德，以其雄才大略，先后統一希臘全境，進而橫掃中東地區，占領埃及全境，打敗波斯帝國，大軍一直抵達印度河流域。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占據其三[8]“通過任何標準，亞歷山大都是并且可以被認為是勇士中最英勇的勇士，國王中最偉大的國王，統帥中最英明的統帥?！盵9]亞歷山大大帝勇敢、冒險、征服，極具能量，是亞歷山大大帝的特質。

當杜麗娘讀到詩經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時，她體會到了“圣人之情，盡見于此”?！耙约敖窆磐瑧选?。[10]此時，阿尼姆斯的第二階段發生了。在《驚夢》章節中，杜麗娘遇到了她的亞歷山大大帝——柳夢梅。在一個“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的春日[11]，杜麗娘游園“隱幾而眠”，在她的夢中柳夢梅在杜家花園折取柳枝，并對杜麗娘“領扣松，衣帶寬”進而“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12]，在夢中對杜麗娘進行了“占領”。

這位“驚夢”中的柳夢梅在夢中和杜麗娘交媾的男性形象，成為了杜麗娘內在阿尼姆斯發展的第二階段的意象表達，這個過程也使杜麗娘和自己的內在有了更多的鏈接。是杜麗娘通往自性化道路的重要歷程。

杜麗娘的阿尼姆斯從第一階段的“赫爾克里斯（杜寶）”，轉化成為第二階段的“亞歷山大（驚夢的柳夢梅）”緣于杜麗娘對內在阿尼姆斯的關注。具體表現在她學習了詩經中的愛情詩篇，尤其是她的感悟“圣人之情”“今古同懷”等，體現了關注的成效。由此，杜麗娘的阿尼姆斯開始了成長。

這個變化的過程也許對杜麗娘來說是痛苦的，當阿尼姆斯問題變得尖銳的時候，杜麗娘有了緊張、焦慮，為此她“尋夢”并“寫真”，身體上也發生了疾病。[13]。繼而開始了走向阿尼姆斯的第三階段。

4 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發展第三階段分析

榮格把阿尼姆斯的第三發展階段命名為“阿波羅”。[7]這是一個類似“教授”或者“牧師”等指導意義的形象。[7]阿波羅綜合了智慧與本能以及年輕與成熟，他不像小愛神那么淘氣，但同樣具有那種愛神的靈氣。[14]。阿波羅這個希臘神話中的神祇被賦予很多象征，為了更好理解榮格所指的阿波羅，我們可以對照一下男性內在的女性阿尼瑪的第三階段——瑪利亞——“圣母瑪利亞”代表著愛戀中的神性。[15]為此，女性內在的男性意象表達阿尼姆斯的第三階段阿波羅，更多地表現了“愛”與“神性”。

在《牡丹亭》“幽媾”章節中，有如下對話?！埃ǖ╂幸谎韵鄳?，望郎恕罪。（生）賢卿有話，但說無妨。（旦）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負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生笑介）賢卿有心戀于小生，小生豈敢忘于賢卿乎？”這段對話，體現了更確定的“愛”。在這里“幽媾的柳夢梅”與之前的“驚夢中的柳夢梅”的大膽、勇敢、冒險、征服有了很大的不同，“幽媾的柳夢梅”體現了“愛”與“神性”，成為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發展的第三階段。杜麗娘和內在的第三階段阿尼姆斯還有了以下共識——“（生）以后準望賢卿逐夜而來。（旦）秀才，且和俺點勘春風這第一花?！痹谶@個階段，杜麗娘與內在的阿尼姆斯有了更好的整合，更協調，有了更持久發展的可能性。

杜麗娘的阿尼姆斯從第二階段的“亞歷山大（驚夢的柳夢梅）”，轉化成為第三階段的“阿波羅（幽媾的柳夢梅）”同樣緣于杜麗娘對內在阿尼姆斯的關注。具體表現在她與內在的阿尼姆斯（幽媾的柳夢梅）有了很多的互動，這種互動區別于前一階段的“性愛”，有了更多的智慧，更為成熟。

5 杜麗娘的阿尼姆斯發展第四階段分析

榮格把阿尼姆斯的第四發展階段命名為“赫爾墨斯”?！昂諣柲埂笔且粋€充滿靈感與創造的形象。[7]當女性成功地維護自己，與阿尼姆斯相抗衡，就是不讓阿尼姆斯吞噬自己，不讓阿尼姆斯成為一個危險分子，開始變成創造性力量。在這時，女人才有可能真正成為更高意義上的女人，而同時，她又作為她自己去完成人類個體肩負的使命。在女性的內在男人阿尼姆斯發展的第四階段，智慧、靈感、創造是主要的特點。

《牡丹亭》中，杜麗娘多次將理想的柳夢梅描繪為“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這是指科舉成功成為狀元后的柳夢梅。我理解，“成為狀元的柳夢梅”是杜麗娘內在阿尼姆斯的第四階段意象表達。在這個階段，柳夢梅不僅取得了科舉的成功，還智慧地溝通了杜寶夫婦以及最高統治者皇帝，最終“明媒正娶”與杜麗娘結為夫婦。

這一步是成長的關鍵，在《牡丹亭》中則表達了“起死回生”的奇跡。這個變化同樣緣于杜麗娘對內在阿尼姆斯的關注，這個關注包括了科舉成功、智慧溝通，以及最后的結為夫婦。在這里，杜麗娘與她內在的男性阿尼姆斯——“成為狀元的柳夢梅”有了更完整和緊密的結合，杜麗娘也有了更好的自性化發展。

6 結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是《牡丹亭》中非常膾炙人口的一段唱詞。在心理學層面對我有如下的啟發。意識——“姹紫嫣紅”，是建立在“斷井殘垣”的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之上的。無論“誰家院”——歐洲的或者中國的，現代的或者古代的，都包含著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精神性遺傳，注入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對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的探索，是“良辰美景”與“賞心悅事”。

阿尼姆斯象征著女人內在的男性成分。阿尼姆斯既是原型的意象，也是女人的情結，是女人對于男人的個人情結。當女性關注阿尼姆斯的時候，阿尼姆斯就會有成長和發展；反之，當女性忽視阿尼姆斯的時候，他就會通過投射等機制，對女性的心理和行為發生影響。我們關注到這種關注與整合促使了杜麗娘的成長與自性化發展。

榮格認為，帶有無意識的心理內容，會在夢中出現。若我們如作者湯顯祖一般，把《牡丹亭》看作一場大夢，那么我們可以看到做夢的女性杜麗娘與她內在的男性阿尼姆斯的不同階段的整合。杜麗娘內在的不同階段的阿尼姆斯分別是，杜寶——驚夢中的柳夢梅——幽媾的柳夢梅——中狀元的柳夢梅；對應的榮格描述的阿尼姆斯的不同階段分別是，赫爾克里斯-亞歷山大-阿波羅-赫爾墨斯。這也體現的了集體無意識是全人類共同的心靈遺傳。十六世紀中國小說家湯顯祖與二十世紀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在不同的時空，美好地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