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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在這棵樹下說再見

2020-01-14 02:36梁衡
文苑·經典美文 2020年12期
關鍵詞:柏樹徐霞客長江

梁衡

詩曰:霞落青山晚照明,客居人間歸欲行。擲筆幽谷我去也,文章萬卷留后人。

徐霞客是偉大的旅行家,他一生足跡遍及現在全國的21個省 ,經30年撰成60萬字的《徐霞客游記》。那么,他的最后一篇游記寫于何處?這個問題很少有人注意。2018年11月8日,我到云南賓川縣的雞足山尋訪古樹,偶揭謎底。

徐霞客于明崇禎十一年(1638)12月22日來到雞足山,住了30天,每天寫一篇游記。后應麗江土司之邀下山,第二年8月又再返山上,日記續寫到9月14日,是為《徐霞客游記》的最后一篇。兩次共考查記錄了25寺、19庵、27靜室、6閣和兩廟,及山上的各處風景。在這里他站在雞足山頂,還有了一個偉大發現,糾正了《水經注》中關于長江源頭的錯誤,指出金沙江才是長江的源頭。

徐霞客在這棵杉樹下告別旅行人生

一日,他忽生足疾不能行走,麗江土司就派來了8個壯漢,用竹椅將他抬下山去一起送到湖北的江邊。150天后他坐船回到江陰老家,不久便去世了,享年54歲。

徐霞客在山上借宿于悉檀寺,是一家皇家寺院,金碧輝煌為全山之最。寺前一棵古杉挺身獨立,直向蔚藍的天空。他下山時扶椅來到路口,伸手摸一摸偉岸的樹身,又來到澗邊默默地注視著湍流的飛瀑。平時他最喜在這里觀瀑,日記中寫道:“墜崖懸練,深百丈余”“絕頂浮嵐,中懸九天”。這時晚霞燒紅了整個山谷,正當冬日,葉落滿山,倦鳥歸林。他知道,這次不是短暫的回鄉休憩,而是客居人間,要大辭而去了,便從懷中掏出一支已磨得微禿的毛筆,揮手擲向幽谷的水霧之中。他佇望良久,想聽一聽生命的回聲。那支筆飄搖徐下,化作了一株空谷幽蘭,依在懸崖之畔,數百年來一直靜靜地綻放著異香。人們把它叫作《徐霞客游記》。

悉檀寺惜毀于文革之中。當時先后有1300名紅衛兵上山,將84名僧尼全趕下山去,文物被洗劫一空,只賣掉的廢銅就有5萬多公斤。我上山時寺院已是一片廢墟,連一片完整的瓦都找不到了。幸好建寺時栽的一棵杉樹還卓然而立,300年來它一直靜靜地守望在這里,像等待什么。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說:“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古杉年年望穿眼,終于望到我這樣一個找樹的人。緣分是什么,就是圓圈套圓圈,總會套住一個人。我今由樹及山、由山及人,上溯近400年,環環相套竟能與徐霞客相逢,還真有緣分?!靶煜伎托〉馈闭谏陥笫澜绶俏镔|文化遺產,我想應于樹下刻一石:“徐霞客駐足投筆處?!彼簧眯械木涮柺钱嬙谶@里。又可在古寺廢墟上建一座徐霞客博物館。我們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但博物館卻少得可憐。瑞士人口不到900萬,就有1100座博物館,而我們全國到2018年底才有5136座。

用各種借口留住歷史,是今人對后人的承諾。

石獸一口吸盡長江水

龍可以說是中華民族的圖騰,它是力量和美的化身。據聞一多考據,這圖騰的原型最初是蛇,后又加了鹿、虎、獅等形象。今人又考證了當年黃河流域出土的鱷魚化石,可能龍中又雜糅了鱷魚的多鱗而兇猛。這個圖騰既能屈伸而飛騰,又美麗而威嚴,拿來作一個民族的名片是很驕傲的。

古代為神化皇權,就說皇帝是真龍天子。而老百姓更崇拜真龍,讓它無所不能,護佑百姓。人的第一需要是水,就讓龍來管水,尊之為“龍王”。沒有雨水時向它要,水泛濫時又讓它來治。中國大地上到處有龍王廟,我還記小時村里久旱不雨,村民頭戴柳枝圈、抬著龍王像求雨的情景。民間傳說的時間愈長,神就造得愈細致,人們也在盡情享受自己的想象力。于是就讓龍生了九個孩子,各司其職,所謂“龍生九子”。各種傳說版本不同,但有一個目的:人想要什么,就讓龍生一個兒子去干什么。比如,古代石碑很多,誰來馱?就生一個贔屃(bixi)力大馱碑;人想發財,就生一個貔貅,有口無肛,只進不出,讓它來聚財。貔貅成了經商之人佩帶的吉祥物;人間水患多,就讓龍生一個八夏來鎮水,八夏嘴闊肚大,能一口吸盡江河水。常放于橋頭、江邊。北京石剎海的后門橋下就有一個。

八夏是什么樣子,誰也沒見過,但我見過一次。2012年5月21日,湖北赤壁組織了一次作家采風。我們在浩瀚的江面上兜了一圈風后棄船登岸,沿著人工鑿的石磴爬升到高高的路邊。就在這路與磴的交接之處,有一只石獸靜靜地蹲在樹陰下,它就是八夏。我當時首先是被它的美所震撼。這個龍子不是長蛇形,而是獅虎類的獸形,周身鱗片,蹲臥在地,引頸吸水,一口呑盡長江水。它的發力點在腰部,背彎成了一面弓,那一根繃緊的弧線構成了這件石雕的主旋律:力量感。雙腳柱地、怒目圓睜更加強了吸的力度。而口中正在吸的水卻被設計得很小,只有獸的一只爪子大小,讓你盡情地想象它是怎樣輕松地一口吸盡長江水的。蘇東坡《赤壁賦》里的“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三國演義》里的火燒赤壁,都讓它一口吸到肚子里去了。這是中國傳統藝術的寫意手法,在戲曲舞臺上一根馬鞭就是一人一馬,一面帥旗就是千軍萬馬。這是一個無名石匠的作品,但堪稱大師之作。我圍著他轉了好幾圈,合影一張。

有趣的是,這座石獸還是一個治水預言,可謂“一吸成讖”。長江能不能“高峽出平湖”?從孫中山時期就有設想,就到底該不該修三峽水庫一直爭論不休。1958年1月,毛澤東主持的南寧會議上兩派曾有一場“御前大辯論”。為了慎重,中央批準1958年10月先在赤壁的陸水修建一座三峽試驗壩,1976年建成。它涵蓋了現在三峽大壩的所有功能,有一座主壩、15座副壩、灌溉渠首、電廠、升船機等,水庫容量7.06億,約為三峽水庫的56分之一,45年后真正的三峽水庫建成。

往上追溯,這陸水水庫就是三峽水庫的原型,如果再往上追呢?就是這座八夏石獸了。

一條大河消失了,一棵樹卻還在

去過河南濟源濟瀆廟已有10多年,別的都已經淡忘,只有那棵柏樹卻時時會浮現在眼前。那是我們民族的一張滄桑的臉。

濟源,即濟水之源。這里曾經發源了一條大河,一條與長江、黃河齊名的濟水。它們都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各自成水系,源于群山,越過平原,奔流入海。但是,北方的黃河太強勢了,它進入黃淮大平原后不斷決口,有記載的大改道就有9次,較大的26次,小的泛濫不計其數。這條黃龍在南北兩千公里范圍內來回翻滾、沖決。濟水最終在金代被黃河奪去了入海河道,從地圖上永遠地消失了。至今還留下一批沿河的地名:濟源、濟南、濟寧等等。

令我奇怪的是,濟水雖然已經消失了1000多年,但在它的源頭還完好地保存了一座濟瀆廟,廟起漢代,香火代代不絕。瀆者,直流入海的河。但是現在還奔騰不息,直入大海的長江、黃河卻沒有這個待遇。朱元璋當皇帝后,專門有一道圣旨規范天下享受皇家祭祀的名單,濟水之神赫然其中。濟水流域曾造就燦爛的中原文化,其河雖沒,其功實不敢忘。

濟瀆廟里的屋宇、墻壁、道路已不知翻修過了多少次,唯獨沒有動的就是廟里的這一棵柏樹。它從漢代走來,早已成了一座歲月的雕塑。我見到它的第一面就聯想到那張著名的油畫《父親》。父親端著一只粗瓷碗,手上青筋暴突,臉上堆滿皺紋。幾十年的歲月刻在一個老人的臉上,而兩千年的歲月卻刻在一棵古樹上。在所有的樹種中,柏樹是壽命最長、木質最硬、最耐得風雨、經得旱澇的樹木。于是天地就拿它來作一根寫人記事的木棒,好比太史公寫《史記》的竹簡,或者上古時結繩記事的麻繩。柏樹立于廟中,靜觀天地之變,凡大事內印于年輪,外現于樹干。換一朝,肌膚鼓出一道棱;經一劫,樹紋盤出亂麻一團。雷聲霹靂,山河改道,樹身一個激靈,成痛苦扭曲之狀;天下太平,風和日麗,得以喘息數年,樹紋又漸漸順暢。

如此,天災人禍,天道輪回,昨日電劈一刀,今日雨抽一鞭,后日又春風洗面。一日一日,樹干傷痕壓著傷痕;一年一年,樹紋麻團絞著麻團。樹已不樹,皮已無皮,如一塊頑石,一塊女媧補天的落地之石,刻著我們民族的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歲月演變,一條大河消失了,而這棵柏樹卻還在。當我們懷念已經永遠逝去的濟水時,可以來濟水的源頭摸一摸這棵柏樹,仿佛還能聽到從歷史的隧道里傳來的流水聲。濟瀆臨終時將它的后事一起托給這棵老柏樹,樹比河流更久長,因為它是一個活著的生命,不停地采日月之精華,吐故納新,暗記流年。年復一年,漸雕塑成這一座兩千歲的老身蒼顏。廟里年年神鴉社鼓,人們把香火獻給這棵附載著濟瀆之魂的老柏樹。

摘自“生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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