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化傳承到產業現代化的矛盾與對策探究中藥炮制現狀

李夢琪，羅 林，尚寧寧，孟保華，黃浩洲

（1.四川護理職業學院，四川成都 610100；2.成都中醫藥大學藥學院，西南特色中藥資源國家重點實驗室，四川成都 611137）

中藥炮制是中醫藥的特色和優勢,是我國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是最具我國自主知識產權的學科之一。中藥炮制無論從文化傳承到科學內涵闡釋,還是從飲片內在質量提升到產業整體升級,都得到了高度重視。但其中也出現了諸多矛盾和問題,如傳統特色炮制技術繼承與創新面臨困境、現代科學不能完美“闡釋” 炮制傳統理論、患者對新型飲片價格和用藥方式未完全接受等,類似的問題層出不窮,某種程度上限制著中藥炮制現代化、國際化發展［1-3］。課題組擬通過回溯中藥炮制文化、理論、產業發展與現狀,全面梳理其中存在的典型矛盾問題并提出解決思路,以期為合理處理這些矛盾提供參考,也為中藥炮制的現代化進程貢獻綿薄之力。

1 中藥炮制文化、理論及產業發展現狀

1.1 中藥炮制文化傳承現狀 中藥炮制技術于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是中藥炮制文化的主要載體和表現形式。受到地方文化背景、方言語音以及地域氣候等綜合因素的影響,中藥炮制技術逐步分化出各種流派,其鮮明的特色體現出中藥炮制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目前,全國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主流炮制流派大致分為江西幫（樟幫、建昌幫）,京幫以及川幫［4-7］。

1.1.1 “江西幫” 炮制現狀 江西省擁有雄厚的中藥文化軟實力［4］,其中樟建兩大炮制派系最富盛名,自古有“藥不過樟樹不靈” “藥不到樟樹不齊” 的美譽,其對炒、浸、泡、制或烘、曬、切、藏均十分考究［5-6］。樟邦提倡“制雖繁,不惜工” 的工作態度,其獨特的樟刀、精湛的刀工和特色的工藝保存至今、聞名遐邇。炮制工匠丁社如能將一寸白芍切成360片極薄片,保持著世界吉尼斯紀錄,完美展現了“檳榔不見邊,白芍飛上天” 的藥材切制技術；尿制前子、臨江片等則是樟幫特色炮制飲片的代表［2-3］。建昌幫發源于江西建昌府,與樟幫炮制合稱“江西幫”,在工具、輔料和工藝上獨樹一幟?！敖ǖ丁?精美實用,用以切制延胡索魚鱗片、赤芍竹葉片；獨創的“雷公刨” 聲大如雷,但刨出的飲片片薄形美；澤瀉籠、附子篩等篩具因藥而異,篩選效果頗佳［7］。在輔料上,建昌幫以米糠代替北方的麥麩來煨制或煅制藥物,“南糠北麩” 成為南北藥幫炮制流派的區別特征。近年來,國家和江西省對樟建兩幫的炮制工藝傳承和現代研究給予了大力扶持［4］。相關學者分別對江西幫特色的枳殼［8-10］、炆地黃［11-16］、四制香附［17-20］、姜厚樸［21-24］、白芍［25］等飲片作了重點研究,比較了江西幫特色飲片與其他飲片在化學成分和藥理作用等方面的差異。發現江西法炮制所得飲片在有效成分含有量或藥理作用方面均不同程度優于《中國藥典》 法或其他方法炮制的飲片,其中建昌幫炆地黃的HPLC指紋圖譜與聚類分析顯示,與燉制地黃、蒸地黃相比,屬于不同飲片。此外,江西幫特色的砂潤檳榔、砂炒雞內金、麩炒澤瀉以及一些有毒中藥如附子臨江片、童便制馬錢子的方法改良也有一定研究［26］,且研究結果均顯示出江西炮制在藥物有效成分保存、貯存于調劑及降低毒性成分含有量等方面有明顯優勢?！罢翈椭兴幣谥迫珪?“建昌幫中藥炮制全書” 等著作陸續發行［27］,為樟建兩幫炮制技術的傳承、創新提供了保障。

1.1.2 “京幫” 炮制現狀 京幫炮制受地理位置、歷史背景和社會環境等多方面的影響,具有較強的包容性［28］。在藥材切制、輔料選用、加工時節以及飲片規格等方面都較有特色［29-30］,醞釀出了如百藥煎、七制香附、朱砂炙遠志、油炸馬錢子、仙半夏等［31］一系列特色炮制方法及炮制品。但其中一些經典炮制技術卻逐漸面臨“絕跡江湖” 的危險。為挽救京幫炮制,有學者對百藥煎和七制香附兩藥的炮制方法及操作要領進行報道［31］,對王子義傳承的京幫流派中藥炮制制備特色技術進行梳理［29］,對北京地區140種具有傳統特色的中藥飲片進行整理［28］,指出京幫炮制存在“一法多制,一藥多制” 的現象,如姜制法除姜煮、姜炒外還有姜腌制,常用于半夏、天南星等藥材,煨生姜、酒龍膽、金銀花炭等用量較少的飲片仍采用臨方炮制,朱砂、砂仁、乳香和青黛拌制技術仍在京幫炮制廣泛使用,對京幫炮制技術的傳承和發展展開了討論［30］,為京幫炮制技術的承繼和創新事業助力。

1.1.3 “川幫” 炮制現狀 川幫炮制以成都炮制為最主要組成,以“九制大黃” “九轉南星” “仙半夏” 等品種聞名,而在早年間成都藥店均以“前店后坊” 的模式經營,擁有治病救人的金字招牌?！八幫酢?徐楚江是炮制先行者,為現代中藥炮制學科的創始人之一,奠定了川幫炮制不可替代的地位。但隨著炮制藥匠的謝世歸塵,一些通過口傳心授或秘而未宣的炮制技藝逐漸消失,嚴重制約了成都炮制和川幫炮制的發展。為繼續傳承發揚川幫炮制,設立中藥炮制技術傳承基地和傳承工作室,首家國家級飲片炮制中心落戶成都,校企聯動,正共同開展成都中藥炮制技術的整理和研究工作。

1.2 炮制理論的發展與研究現狀 中藥炮制理論衍生于中醫藥理論,派生出中藥炮制原理,三者相互聯系,互為支撐。從古至今,其理論研究一直在不同程度地進行著。清代以前,炮制理論研究主要以原理為主,探究藥材炮制方法是否符合中醫學的傳統理論及其臨床驗證；而現代,炮制理論研究已處于探討其科學內涵的歷史新階段［32］,主要通過應用現代科技手段和醫學指標來反映其內在科學,現已取得許多顯著成就和重大突破［33-34］。

賈天柱［35］將中藥傳統炮制理論歸納為8方面,即七情相制論、凈制理論、切制理論、貯藏理論、炭藥止血理論、中藥制藥論、中藥生熟論和輔料作用論。就中藥生熟異用論、炭藥止血理論、輔料作用等炮制理論的現代研究而言,馬傳江等［36］以何首烏、大黃、萊菔子、茜草、三七、荷葉等典型藥物的現代藥理學研究為代表進行總結,指出研究思路主要從體外藥效成分變化和體內成分代謝變化兩方面著手,采用化學、藥理學、血清藥物化學、藥代動力學及代謝組學等手段進行。炮制歸經理論可視為輔料作用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胡昌江［37］注重炮制與方劑、臨床的聯系,采用“中藥炮制-藥性理論-化學成分-藥理作用-方劑療效” 的綜合研究模式,開展了以益智仁鹽炙前后組成縮泉丸為研究對象,從物質基礎到藥理作用變化的系列研究,并對“鹽炙入腎” 的歸經理論進行系統闡釋。吳珊珊等［38］通過比較益智仁鹽制前后分別組成縮泉丸對下丘腦-垂體-腎上腺皮質系統與p3-AR、M3R的表達,發現縮泉丸中益智仁鹽制后對腺嘌呤所致腎陽虛多尿模型大鼠HPA軸有上調作用而調節體液平衡,同時也通過調節膀胱逼尿肌G3-AR、 M3RmRNA和蛋白表達增強縮尿作用,證實了縮泉丸中益智仁的“鹽制入腎” 學說。錢晨等［39］對“醋炙入肝”“鹽炙入腎” “酒炙升提” 等理論的研究進行總結,認為炮制中歸經理論與靶向給藥系統都重點關注了藥物的選擇性作用,在很多方面都具有相似性,其對靶向制劑的設計有重要的借鑒作用。如醋制柴胡能夠增強大鼠或小鼠肝臟中大黃酸、白藜蘆醇、氧化苦參堿的分布,具有增強肝臟靶向的作用,且通過影響藥物轉運蛋白增強其他藥物向肝臟分布,為肝細胞靶向制劑的設計提供新思路。

1.3 炮制產業現狀 近年來,中藥炮制產業規范性大大提升,市場規模增速較快,新型飲片為人們提供了更多樣的選擇,且在市場規模方面也有所突破。中藥飲片在生產上全面實行GMP認證,截至2017年,全國通過中藥飲片GMP認證的生產企業已有1 700多家［40-41］,中藥飲片規模以上加工企業1 089家,中藥飲片銷售收入達2 165.3億元,同比增長10.68%［42］。2006至2016年,中藥飲片平均增速達到26.25%,領先整個行業的增長［43］,以中藥配方顆粒為代表的新型飲片2010至2016年的復合增長率高達49.23%,增速近30%,市場規模已破百億元［40-44］。

就中藥飲片企業而言,銷售額不足億元的中小企業占據70%市場,中藥飲片行業仍然集中度低,其中很多小型企業由傳統手工作坊轉變而來,存在專業炮制人員不足、炮制設備以及生產、管理方法落后等問題。而炮制工藝是制藥技術的核心,對飲片質量起關鍵性作用,若不規范則無法保證中藥飲片的質量和療效。中藥飲片產業在中藥產業鏈中屬中端產業,其價格多受中藥材種植、采收、貿易等上游產業的影響波動［42］。配方顆粒等新型飲片由于生產過程成本投入較傳統飲片高,其價格也較傳統飲片高出數倍,因此成為影響患者決定是否選用新型飲片的主要因素［45］。

2 炮制發展中傳統和現代化的矛盾與對策

進入21世紀以來,中藥炮制從文化傳承到產業優化上已取得了長足發展。然而,隨著現代化技術、東西方思想文化的融合,逐漸出現了一些不統一或相背馳的問題。課題組將其歸納為傳統與現代化的矛盾,并分別從文化、理論和產業三方面進行闡述。

2.1 傳統炮制和現代炮制承載文化的矛盾與對策 社會發展帶來生產模式的改變,傳統手工藝在現代機械化、工業化、智能化大生產的背景下,若要傳承與發展其文化內涵,使其既符合規范又不失特色,一方面應繼續推進中藥特色技術傳承人才培訓［46］,充分利用炮制工匠和炮制碩博士的人才資源優勢,建立炮制工藝研究方法、飲片質量評價方法、輔料標準研究法、劃分飲片等級和統一炮制規范［47］；另一方面應創新人才培養模式,堅持“醫教協同育人”“現代中醫藥高等教育與傳統師承教育相融合” 的理念,積極修復中醫藥古籍并重視中醫藥傳統文化的傳承教育,不斷挖掘經典炮制技術,利用豐富的現代科學手段與資源,進一步闡釋炮制理論科學內涵,融會貫通并加以創新。將以《中國藥典》 為主要參照的《中藥炮制學》 教材與地方特色炮制叢書,現代研究內容相結合。建立更加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更加利于老藥工傳授各自的“獨門炮制技藝”［48］；建立更加完善的炮制人員獎勵、激勵和保障體系,將有利于吸引更多年輕的力量投入炮制事業；通過深化教學改革、分層次、分方向培養人才,一方面推動炮制內涵的闡釋,一方面傳承傳統炮制技術,可讓不同層次、不同方向的專業人才各司其職,共同推進中藥炮制的傳承與創新。

2.2 傳統理論和現代化研究認識方式的矛盾與對策 傳統炮制理論基于中醫理論的指導思想,主要以歸納、推演、實踐提煉而得,呈現出一定的抽象化、模糊化、廣泛化的特點,更注重整體觀和相互聯系。通?？筛鶕谥评碚撏茖乘幬镌诓煌Y狀、不同方劑中所應采用的炮制方法,具有一定可延伸性和較廣泛的適用性?，F代對炮制理論的研究主要通過化學分析、藥理作用研究等方式進行,通過實測數據來反證炮制的科學性。雖呈現具體化、精確化和個性化的特點,但忽略了個體與整體的聯系,較難將單味藥的研究結論應用于闡釋其他藥物,對中藥治癥理論的闡釋也較為片面。二者的矛盾點在于對生命本質、疾病發生發展認識的差異［2］,使得二者所闡釋的內涵不能互通兼容。應探尋歷代炮制理論提出內在規律,找到與現代研究方法的共性和契合點［48］,運用現代新興技術思想,如組學技術、網絡藥理學、整合藥理學、組分制劑、化學生物學等［2］,闡明傳統炮制理論作用機制與科學內涵。如炮制歸經理論的研究可借鑒與其具有共性的現代靶向藥物研究思路［49］?？Х榷沟暮姹哼^程與中藥炮制中的“炒制法” 具有高度的一致性［50］?？Х榷购姹涸硌芯恳呀浫〉迷S多國際同行認可的重要成果,這對中藥炮制理論的研究有著重要的參考作用。研究過程注重化學藥理相結合、炮制過程成分分析、炮制過程多組分分析和新方法新技術的綜合應用,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不同方向來全面闡釋炮制作用,也是與中醫理論指導思想整體觀的一種契合。

2.3 傳統飲片和新型飲片的矛盾與對策 傳統飲片之所以還占據主要市場,主要原因可能在于部分消費者對新型飲片價格的接受程度不高、對新型飲片與傳統飲片是否等效仍持懷疑態度。此處以配方顆粒為例,探討傳統與新型飲片的矛盾點與新型飲片產業存在的問題。首先,配方顆粒與傳統飲片雖均以相同飲片水提液形式服用,但卻存在一定差異,這是導致消費者質疑其等質、等效性的決定性因素。主要表現為：其一,傳統中藥復方湯劑的煎煮過程,具有促進藥物有效成分的溶出、產生新的化學物質、降低毒性等作用,不同成分間會發生一系列極復雜的動態理化反應［51］,最終湯劑的相態與成分組成也較復雜。而多數中藥配方顆粒由單味飲片分別煎煮,與傳統復方共煎相比可能因缺少某些特別反應而影響療效［52-53］；其二,配方顆粒制備過程中經過提取、濃縮、精制、干燥、制粒等過程,該過程中存在有效成分的丟失［54］,甚至會除去部分“無效” 成分。隨著“組分結構” “超分子結構” 等理論［55-56］的提出,這些成分是否是真正意義上的無效成分還有待進一步商榷。中藥配方顆粒目前還存在各企業標準自成體系,行業標準不統一、市場監管力度不足、綜合性研究不足、安全性研究缺乏、規范化臨床試驗缺失等問題。

要提高新型飲片的市場占有率,需在價格和等質、等效性方面作出對策。在價格方面,較高的生產成本和偏低的生產效率是導致新型飲片價格高的主要原因。而順應時代發展,創新生產模式、過程評價體系、設備研發體系和流通服務體系,如應用傳感器技術實現綠色制藥、智能制藥,提高生產效率、降低工人勞動強度和能耗成本、優化流通渠道,是解決價格高昂問題的有效途徑［27,57］。在新型飲片的等質、等效性方面則需從不同維度加以驗證和保障。其一,既嚴格把控門檻標準,又注重生物效應［58-61］,可為控制監管新型飲片的真偽優劣提供參考。其二,中藥標志物核心概念在反映中藥治療疾病的本質特征、建立專屬性、針對性的質量評價方法和質量標準、建立可傳遞和溯源的全程質量控制體系方面有一定優勢［62］。復方中藥的“系統質” 并非簡單的“加和性”,其療效的發揮有賴于藥物中的單體成分按一定的類別、構型、比例形成的有序整體發揮協同作用［63］。課題組認為根據標志物概念及內涵,結合中藥組分結構理論,確定并比較傳統飲片湯劑與新型飲片湯劑中藥復方標志物和組分結構,可作為驗證其等質性與等效性的一種手段。其三,中藥在水煎煮過程中不同有效成分在弱鍵誘導下可形成各類超分子結構,其為中藥復方的重要物質基礎之一。研究證明,黃連解毒湯中的黃酮苷類有效成分與小檗堿在水溶液中形成球形和線形超分子,相對單體小檗堿而言,對于金黃色葡萄球菌的抑制作用和生物膜清除能力發生了明顯改變,表明超分子結構的形成會顯著影響單體活性［56］,從新視角詮釋了中藥配伍理論的科學內涵。比較新、老型飲片湯劑中超分子結構的異同,探討煎煮過程對其是否產生結構影響,可為驗證其等效性提供一種新思路。

3 結語

中藥炮制是我國中醫藥特色的重要體現,也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中藥炮制在技術的傳承發展、理論的內涵闡釋和產業的創新升級方面都取得不俗成績,許多研究成果得到國際認可。但隨著時代的發展、研究的深入,反觀其發展之路,逐漸發現并認識到其中存在的許多矛盾和問題。其中一些問題并不僅存于中藥炮制,而是廣泛存在于整個中醫藥行業,如原創理論的現代科學內涵闡釋、中藥復雜體系的作用模式解析等是中醫藥的重大科學問題,高品質中藥生產關鍵技術、中藥智能制造關鍵技術裝備等是中醫藥重大工程技術難題［2］。中藥炮制與中醫藥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中醫藥重大問題的解決策略可直接用于指導炮制相關問題的處理,而炮制相關問題的解決思路也可為中醫藥其他重大問題的處理提供參考,促進中醫藥的整體發展。相信在新時代中藥炮制人的共同努力下,定能圓滿解決炮制相關問題與矛盾,使其以更快、更好的態勢發展,實現讓其作為一種科學、技術及文化紐帶走出國門、走向世界、服務人類的美好愿景,以期為中醫藥的整體發展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