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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失落,文化如何延續

2020-01-25 16:18孫慶忠
大學生 2020年12期
關鍵詞:河溝棗園大講堂

孫慶忠,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社會學系教授。研究領域主要是民俗學與人類學理論方法、民間文化與鄉村社會組織、農業文化遺產保護與鄉村發展。

保護好我們的村落

在泥河溝村調研的學生們 攝影/劉虎衛

廣西龍勝的龍脊梯田、湖南新化的紫鵲界梯田、江西崇義的客家梯田、福建尤溪的聯合梯田看到這些中國的美麗梯田,你看到的是美景,是農業景觀,是文化景觀。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沒有了村落,如果村落里的守望者相繼離世,這樣的村落,這樣的田地,這樣的農業景觀還能夠持續多久?

2002年,聯合國糧農組織(FAO)發起了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保護項目,旨在保護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的前提下,促進地區可持續發展和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非物質文化遺產被很多人等同為民俗學,人們只知“非遺”,卻不知農業文化遺產。我跟導師烏丙安先生探討過這個問題。老爺子說農業遺產是體,“非遺”是皮上的毛,如果體和皮不在了,毛就真的無法存在了,所以要重視農業遺產的保護。為什么要先保護“非遺”呢?老人家說,因為“人絕藝亡”,記憶流失得太快。那塊田地可能還能保留一段時間,但是農人一死,記憶就沒有了,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必須先來保護“非遺”。我很接受老人家這種說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是研究農業遺產還是研究非物質文化遺產,它們是一體的。我國高度重視這項工作,從2013年國家有關部門就開始進行中國農業文化遺產的審批工作,到目前已經有5批118項農業文化遺產列入保護名錄。前面提到的美麗梯田都是中國重要的農業文化遺產。農業文化遺產對我要進行的鄉村建設來說,更多的是具有一種文化干預的性質。

千年古棗園的文化如何挖掘

農業文化遺產和村落是緊密連接在一起的,沒有村落,也就沒有鄉土社會了。中國的傳統村落保護工作,實際上和鄉土社會的存留與保護是一體的。村落不只是由磚和瓦疊加在一起的聚落空間,而是經由生活在這里的祖祖輩輩的人們,世代累積的情感、文化和意義體系。你別小看村口那棵樹,是他們幾代人兒時爬上爬下快樂玩耍之所,那棵樹上的鳥窩是幾代人的記憶,所以才能夠轉換成為老百姓家鄉認同的情感依據。我們能不能把這些文化和記憶體系轉換成可以操作的文化符號,繼而讓我們的老百姓充分地認知這些鄉愁的棲息之所?

陜西省佳縣泥河溝村是黃河近旁的村落。這里地處晉陜大峽谷,風景很美。但是,它是中國呂梁特困片區中的1個村莊。2014年,我和學生們進泥河溝村時,全村213戶806人,常年在村的158人,60歲以上的111人,這是一個典型的老人村落。村莊的周圍36畝古棗園就是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這里有1100多棵棗樹,年齡最長者1300多歲。這片棗林在這里1000多年,看了一輩又一輩人的故事,聽慣了黃河的流水聲,但是它不言語。

泥河溝村的古棗園被評為全球農業遺產后,我和學生說,棗樹是人工培植的,與棗園相伴的村落里那得有多少豐富的資料!我們去那里看看,到底有什么樣的生態智慧和文化積累??墒侨チ酥?,我們非常失望。當地人講陜北話,我們聽不太懂,看到的是破敗的窯洞。更為遺憾的是,我們翻閱縣志和所有的文史資料,對這個村落沒有超過300字的記載。有的學生說:“這里只有河神廟、龍王廟和觀音廟,其他也沒啥,我們還留下研究它嗎?”我說:“你沒有看出來,那是你缺乏慧眼,缺乏專業的素養。如果能夠在平淡的日常中發現那些別人不能看到的文化特質,那才叫做訓練有素之人?!?/p>

在泥河溝村,我思考的主要問題是:如何看待這樣一個擁有豐富文化資源的村落?如何破解它的貧困之根?我們在那里前前后后工作了三年半的時間,以文化干預的方式,通過老物件、老照片的收集,重現了村民漸行漸遠的生活往事,為這個沒有文字記載的村落,存留一份屬于他們的文化記憶。這是用文化干預的方式去撬動鄉村建設的一個實驗。

喚醒鄉村記憶

編撰村落文化志是我最先設定的目標。在實施的過程中,我們發現老人們講述得有聲有色,有心酸、有淚水,也有歡樂。黃河帶給他們災難,也帶給他們幸福。

2018年的泥河溝大講堂 攝影/于哲

這些老人走進了我的生活,走進了我的記憶。我不僅知道村里老人的名字,他們的祖宗三代、他們的兒子孫子在哪打工我都清楚。族譜天天翻,去采訪的時候,每一個故事都能讓你跟他一起落淚,這樣過心又過腦的日子,你會把他們忘掉嗎?在我們那本50多萬字的口述史《村史留痕》中,每一個人的故事足以讓我講上半小時、一小時。

我和18位學生聯手,協同村民一起工作。這個幾乎沒有文字記載的村落,因為學生們的努力,因為老百姓的大力協助,最終我們出版了三本厚重的書,有泥河溝村的口述史、文化志,還有影像集。你不要小看它們,僅僅是一本一本書嗎?為了讓老百姓能看懂,我們的設計師朋友專門設計了一本圖冊集《鄉村記憶》,在這里他們可以看到自己的形象,看到自己爺爺奶奶的形象,我覺得這本身就是一種喚醒鄉村記憶的力量,是一種內生性的力量。所以我才說,這是鄉村發展不可或缺的一種精神特質,從此這個陜北村落里就擁有了。

在泥河溝村調研 攝影/侯玉峰

在做這項工作的過程中,我們感受到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存在,搜集了他們身上所攜帶的幾十年的生活記憶。黃河的記憶,那溝溝坎坎的灣塌坡峁梁的記憶,每一種地形都帶著他們對生存環境的神奇想象。泥河溝村一共有144個地名,每個地名只要你提及,就宛如村民自家的寶貝一樣。今天生活在鄉村的人,有幾個還知道家鄉那么多神奇的地名,那是祖先們對于那塊土地的認知之后給我們的一種最直觀的傳達。在這里,有過很多的瞬間,這些瞬間讓我意識到,人,必須在鄉村振興當中被重新發現,鄉村自身存在的力量,需要外部力量去喚醒。

成為文化遺產的參與者

怎么能夠讓村民在和你一起工作的過程中,覺得他不是遺產保護的旁觀者,而是積極的參與者呢?那必須得喚起他們的熱情,他們講述的熱情,他們關注家鄉發展的熱情。在村的就100多人,在外的幾百個年輕人,何時能夠關注它、研究它?所以,我們舉辦了三屆泥河溝的大講堂,舉辦了三屆泥河溝的慶典晚會。有位82歲的老人家,大字不識,但是慶典晚會上,他能登臺現場創作快板,看到什么就能說出什么,是不是本事??!

黃河邊上的泥河溝村 攝影/熊悅

再來看看泥河溝大講堂。很多人疑惑我們到底講什么,講今天的鄉村建設嗎?離他們太遠了。我們講泥河溝的垃圾誰來收拾;泥河溝破敗的窯洞怎么利用;泥河溝作為全球農業文化遺產地,當別人來村里觀光的時候,應該報以怎樣的笑臉。專門邀請建筑設計師團隊,給村民們講為什么這樣設計和改造。所以,大講堂舉辦時不少在外打工的人都回來了,老人家很早就在那里等待,一個又一個的夜晚,不論冬夏,都如此充盈豐滿。

2018年6月15_17日,有三天的大講堂活動。與前面的調研不同,我的學生們畢業了,我是光桿司令。但是,縣里說有棗花節,希望我再去做大講堂的活動。我就去了。我沒想到的是,兩輛大巴拉來了上百號人,據說有省城里的,有榆林市的,還有對口扶貧單位的。

志愿者團隊探訪泥河溝村 攝影/熊悅

2018年的冬天,泥河溝村所在鄉鎮的黨委書記和鎮長跑到北京,到我家里。他們說,教授在泥河溝工作這么長時間,泥河溝現在確實比原來好多了,但是老百姓的兜還是空的。那一刻,我挺傷感的。這其實是在質疑我,教授你在這里的工作確實做了文化的挖掘,但是你沒有告訴我們怎么賺錢??!我說:“如果我既能夠挖掘,又能讓老百姓賺錢,我還是我嗎?縣委書記干什么去?那么多企業家干什么去呢?”在我家談話的時候,我告訴書記、鎮長,我帶著學生工作了三年半的時間,做的是打地基的工作。文化資源的挖掘,如果能夠利用好,就是鄉村致富的一個前提。那36畝的古棗園,就是咱村的聚寶盆,你們會利用它嗎?從哪里利用它?這是考驗地方官、考驗村民智慧的時候,哪里是一個教授可以包打天下的。

當然,我和那里的鄉鎮干部、縣里的干部相處得非常好,泥河溝村在他們的努力下,在變化著。但是,通過這次對話,告訴我的一個事實是,做文化挖掘的工作,可能不像產業振興那樣,一下子就給村莊帶來百萬甚至千萬的收益,它所發揮的效用是柔性的。恰恰因為它是柔性的,所以它是具有彈性的,所能發揮的社會效益又絕對是剛性的。這就是一個做民間文化研究的人應該具有的自信。因為有這份自信,我們才覺得從事這個專業是可以為鄉村做實實在在貢獻的。

責任編輯:張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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