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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卓瑪一家

2020-03-03 08:58王十月
清明 2020年1期
關鍵詞:岡底斯頓珠德吉

王十月

人生只有兩種事,就是幸福和愁苦;

一種口頭說出來,一種心里暗想著。

——西藏諺語

三十三年前,我在縣城讀高中,熱愛文學,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那是文學的黃金年代,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都會背幾首北島、顧城或舒婷。我喜歡金庸、古龍、梁羽生,幾乎看完了他們所有的小說。高一時,我的同桌是個叫卓瑪的女生。別以為叫卓瑪就是藏族人,她是漢人,父親姓卓,母親姓馬。在那個女生普遍叫張芳、李梅的年代,她的名字顯得那樣的與眾不同。更加與眾不同的,是在幾乎所有女生迷戀三毛、瓊瑤時,她卻喜歡扎西達娃和馬原。我當時已讀完了“金古梁”,又對三毛、瓊瑤不感興趣,正不知讀什么好,借了卓瑪的書看,沒想到從此改變了閱讀方向。我從她那里才知道,原來世界上的小說,并不都是金大俠和古大俠那樣的,還有扎西達娃和馬原,還有莫言和余華。

我問卓瑪,為什么會喜歡這樣的小說?初看感覺怪怪的,也沒有個完整的故事,一遍沒有弄明白,再讀一遍,也是似懂非懂,卻覺得還想讀第三遍。卓瑪說這兩個作家寫的是西藏。卓瑪告訴我,她的媽媽和爸爸,就在馬原筆下岡底斯以南一個叫貢嘎的地方工作。她從小跟外婆一起生活,兩三年才能見一次爸爸媽媽。她還告訴我,她是在西藏山南出生的,滿百日后被爸媽送回湖北。她讀西藏題材的小說,只為了解她爸媽生活的地方。卓瑪長得好看,話很少,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們高一時是同桌,我承認,我是喜歡她的。只是暗戀,少男少女,情竇初開那種,也說不清為什么,就是覺得她哪兒都好,看見她心里總是幸福的,見不著她心里就空蕩蕩的。我們那會兒,男女生是不敢公開戀愛的。高二時,我成績不好,被分在第四小組最后一排,高三也在那個被老師遺忘的角落度過。卓瑪成績好,一直坐第二組二或三排,那是優等生的位置。因為自卑,我只能默默喜歡她。高中畢業,她考上了醫學院,而我落榜,早早出門在江湖上折騰,混到現在。

說起來,我能當作家,也有卓瑪的功勞。當初是她引我進了文學之門。高中畢業后,我們沒再見過。三年前,高中同學建了個微信群,把我拉進去,我們有了聯系,才知道她大學畢業后去了她爸媽工作生活的城市,當眼科醫生,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她經常會在群里發西藏美景美食的圖片,邀請同學們到岡底斯旅行。

2018年底,我和幾個朋友到西藏山南出差,并沒想到要聯系她,一是多年沒見,不知人家愿不愿見,怕給她添麻煩;二是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青蔥少年如今老矣,我早已謝了頂,她也偶爾在群里感嘆兩鬢添了霜。本想還是不見為好,為少年心中的女神留個美好回憶。不曾想,她在朋友圈看到我發的山南的照片,給我電話,倒沒有一丁點兒多年未見的生疏,劈頭蓋臉問我幾個意思?當了大作家不認老同學了,到山南也不聯系她。我說哪里話,我是怕給你添麻煩。她說那還是見外啊,這么多年沒見面,來了山南,沒有盡地主之誼,知道的是你瞧不起我,不知道的以為我吝嗇呢。我說我們一行好幾個人呢。她說人越多越熱鬧啊,請你們吃頓飯,多幾個人還能把我吃窮?

第二天,她在一家藏餐餐廳宴請了我和我的朋友們。多年不見,我完全認不出她來了,高原的紫外線將她的臉炙得黑里透紅,但人很精神,健康。她像變了個人,健談、開朗,能說會唱。席間,她不停敬酒,每敬一次酒都會唱首歌。從《青藏高原》到《我和山南有個約會》。她還會用藏語唱當地民歌。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很驚嘆,同行的畫家小如也是金嗓子,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把負責接待我們一行的多吉才讓先生“剛來西藏少喝酒”的叮囑拋到了腦后。我說老同學,記得你之前不唱歌的,現在變金嗓子了?她得意地說,不看看我生活在什么地方?瓊結,雪村,那可是達娃卓瑪的故鄉。

和卓瑪的交談中,我才大略了解她的父母,還有她,和她孩子們的生活。聽她一家人的故事如聽傳奇,我當時就說,我要以你一家人為原型寫小說?;氐綇V州,用了一個月,寫了部三萬字的中篇。小說寫得很慢,寫得辛苦,也很感動。寫作過程中,我經常微信問卓瑪細節,她有問必答,也很好奇我會怎么寫她的故事。2019年3月10日那天,我終于敲完了小說最后一個句號。坐在電腦前,看著電腦屏,喝一杯咖啡,準備回頭潤色。突然電腦出問題了,顯示屏上,小說仿佛被人敲了Backspace鍵,從最后一個句號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在刪除。我嚇得手忙腳亂,慌亂中只好拔了電源。重新開機后,卻找不到那篇小說了。我在微信群里發求助信息,問哪個高手能幫我恢復。朋友們都很關心,一下子介紹了幾個高手,有在電腦城裝機的,還有專門從事數據恢復的,可一聽我的敘述,高手們都說不好意思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情況。忙碌了半天,依然一無所獲。

卓瑪一直在期待看小說。

我告訴卓瑪,小說丟了。

她說看到我發的微信朋友圈,安慰我說,小說沒有消失,它藏在你的電腦深處,只是我們無法進入電腦將它找出來。

我認為她的想法很科幻。我說我會重新寫。

卓瑪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重新寫的,就不是那部小說了。

我固執地想憑回憶將書稿重新寫出來,但怎么也找不到當初的感覺了。我把這事對銳強說了,銳強安慰我說,咱另起爐灶重寫一篇吧,也許會更好呢。

銳強是那次一起進藏的朋友,小說家,歷史學者,也是我見過最博學的人,在中央電視臺某節目當過主講嘉賓。他有超強的記憶力,也有驚人的閱讀量,有人形容他是行走的歷史書。你任意說一個年份,他就能說出那是唐某宗多少年或宋某宗多少年,那年發生了什么大事,誰任宰相,哪個詩人在那年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詩。與銳強一起旅行是件趣事。同行的還有東北作家于曉威,曉威兄名威,長得可一點也不威猛,黑而瘦,煙不離手,一天三包。還有女畫家小如,中央美院畢業的才女,現任某影視公司藝術總監。我們進藏,是為創作一部與西藏歷史文化有關的電影。作為藝術顧問團隊,事先來做田野調查。這是我第一次進藏,一路上挺擔心的,害怕身體吃不消。結果我一點事沒有,倒是數次進藏的銳強兄,這次進藏就感冒了。曉威一直高原反應,看著讓人揪心。我們在拉薩短暫停留,去了布達拉宮、大昭寺、八廓街。曉威淘到個老煙斗,歡喜得不得了。第三天,一行人前往山南。十天前,這里剛下了一場大雪。接待陪同的多吉才讓是個文化人,詩寫得不錯。他說西藏冬天很少下雪,十天前這場雪下得大,整整三天三夜,有些之前計劃的地方都進不去了。高速公路兩邊的高山,朝陽面雪化得斑駁了,背陽面白雪皚皚。車在兩山間沿幽藍的雅魯藏布江而行,千里冰封,江山如畫,風景是內地不得見的美。

這次調查選擇山南是銳強定的,銳強說,要了解西藏的歷史文化一定要到山南,西藏歷史上幾乎所有的第一都發生在山南。多吉才讓用他那帶有濃郁藏族特色的普通話對銳強表示欽佩。我說多吉才讓先生您是不知道,我們的銳強教授,人稱行走的百科全書,關于山南的歷史,你不一定比他了解呢。銳強謙虛地說,你別聽他瞎吹,略知一二,略知一二。這些年每年進藏,山南是來過的。我說銳強兄,你說山南那么多第一,你給介紹一下唄。銳強說還是多吉才讓先生介紹吧,我真的只是略知一二,不敢班門弄斧。多吉才讓就轉過身來面朝坐在后面的我們,介紹起山南的多個第一來。一路說說笑笑,看見兩邊風景特別處,搖下車窗拍照片,不覺間就下高速進入山南市區了。

在那部消逝的小說中,我用大量篇幅描寫山南風景,介紹山南歷史文化。只不過,那部小說中沒有我,沒有銳強,沒有曉威,沒有我們這個團隊,也沒有多吉才讓。那是一部純粹的第三人稱的小說,不像現在你們讀到的這部小說,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散文。在那部消逝的小說中,男主角沒有名字,我稱他為“老頭”,女主角也沒有名字,就叫“姑娘”。

故事開始時,老頭和姑娘在格爾木至拉薩的列車上相遇。他們住對面鋪。姑娘上車后,拿出一本小說讀,書是1987年作家社出版的《岡底斯的誘惑》。這本書吸引了老頭,老頭當年也寫小說,夢想過入這套叢書。老頭和姑娘打招呼,問姑娘要去哪里,為什么會有這本舊版書。姑娘說書是她媽媽留在老家的,書上有她媽媽做的筆記。老頭問姑娘可否把書借給他看看,姑娘便借給了他。老頭看到書的扉頁寫著“卓瑪購于石首新華書店”。問姑娘,卓瑪是你媽媽?姑娘說是。老頭問姑娘,石首在什么地方?姑娘說是她的故鄉,湖北荊州的一個縣。老頭說你媽媽是藏族?姑娘說不是,媽媽是漢族人,姓馬。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曾經在西藏工作,她媽媽也在西藏。他們聊了許多,到拉薩后,老頭說他此行要去杰德秀鎮,姑娘說她也要去,兩人留了微信,說在杰德秀有機會再見。老頭年輕時曾經在岡底斯以南地區工作,援藏教師。后來也寫小說,發表過一些西藏題材的小說。后來離開岡底斯以南,再后來去了美國,在大學教書,再沒寫過小說。老頭退休后,回岡底斯以南,是來懷舊的。岡底斯以南有他愛過的人,他愛的人執意留在岡底斯以南,而他執意要走,他們因此分手,再沒見過面。在小說中,老頭深愛過的人,原型就是我的同學卓瑪。

老頭和卓瑪的故事,是卓瑪和德吉央宗媽媽講給我聽的。小說中的姑娘,原型是卓瑪的女兒陳娜。這次我到山南,沒有見到陳娜,她在北京讀書,大四。卓瑪和女兒關系緊張,這也是她的心病。我寫下的是卓瑪的心愿,我希望陳娜讀到小說后,能更多理解她媽媽。在那篇小說中,姑娘在岡底斯以南出生,滿百日就被送回內地。姑娘大學剛畢業,來岡底斯以南不是懷舊,是尋找困擾她多年的答案。姑娘一家三代都是內地援藏干部,年輕時入藏,退休后回到內地,孩子接過接力棒繼續援藏,回內地退休的老人肩負起為兒女撫養孫輩的責任。姑娘想弄明白,為什么她的父母要將幼小的她扔在老家不顧?那個叫岡底斯以南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在誘惑著他們?小說中姑娘的困惑,是我同學卓瑪年輕時的困惑。她說當年她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來西藏的。小說中,我虛構了老頭的心事,老頭近十年來一直愛做夢,做相同的夢。這樣的事情,似乎不那么可信,誰會十年如一日做相同的夢呢?可這卻是小說作者我生命中的真實,從童年記事起到十八歲,我就一直做相同的夢,做了無數次,卻無法將夢境復述。我將自身的經歷移植給了老頭,在夢里,老頭覺得他是蒼鷹,或者說,他并不是蒼鷹,是他的靈魂附在蒼鷹身體里,他感覺到他就是鷹。他在高天上孤獨盤旋,俯瞰岡底斯山至念青唐古拉山以南的這片土地。他在蒼鷹體內打量著身下那蒼茫的高原,在這片高原雪山之間,他曾經生活過五年,雖不像他愛的人那樣熱愛,但那五年他也走過岡底斯以南的許多地方。雅魯藏布江流經這里,江水漫漶,形成大片濕地和寬達三百余公里的稠密水網,江面最闊處達十余里,站在地上,一眼望去,江中有洲,洲后有江,仿佛無邊無際的飄渺仙境。從天空中,他看到的是糾結在一起一大捆水做的繩子。那些碧綠的水繩時粗時細,時而聚在一起,時而分散開來,將貢嘎、扎囊、桑日、加查、曲松、乃東、浪卡子這些岡底斯以南的縣編織在一起。那些繩子都有自己的名字,雅礱河、溫區河、沃卡河、增其河……大大小小四十一條河流,在高山和水做的繩子之間,串起數十塊翡翠,當地人稱之為措,那木措、羊卓雍措、哲古措……走到那些措邊,要忍受高原缺氧和強勁如刀的冷風。

在他的夢里,他是鷹,是高原的精靈。剛剛下過大雪,天地間除了河流白茫茫一片,他看見了在曠野里艱難行走的兩個黑點,那是他和她。他的腿受了傷,她扶著他艱難前行。天黑了,他們的目的地在山那邊的杰德秀。那是他振翅就能到達的地方,可是對于他們兩個黑點來說,那是足以讓他絕望的距離。

正是那次受傷,他下決心要離開山南,他請求她一起回內地,他記得那天晚上,他去她的宿舍敲門,她不開門。他說我敲門你不開,可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你在聽我說話,這里太艱苦了,我知道你對這里有感情,你們家已經有一代人奉獻給了這里,你也奉獻了五年,五年來你走遍了岡底斯以南所有的村莊,你做了多少手術?給多少人帶去了光明?你對得起自己的良知了,也對得起一個醫生的職業操守。我們還要有自己的生活,我愛你,如果你也像我愛你一樣愛我,同意和我一起離開,你就開門……我在門外等你到天亮。他說等她到天亮,可他等到晚上十二點,實在太冷,他受不了。而她在屋里,一直沒有回他的話。他對自己說她不會出來了,她要是想出來跟我一起走,就不用等到現在。而在屋內的她對自己說,再等等,如果這個男人真在屋外等一夜,我天亮就答應跟他走。他只等到了深夜十二點就走了。她也并沒堅持到天亮。她擔心他被凍壞,打開門,他剛走沒多遠。他聽到開門聲,看到從屋內傾瀉出橘黃的燈光,和燈光中她心碎失望的樣子。

他轉身往回跑。而這次,她關上了門,再沒有開。

他們就這樣錯過了。

我叫卓瑪。好吧,這是我的作家同學試圖重述的我的故事。他寫下的我,和生活中真實的我,有重疊的地方,也有不同之處。他的小說從電腦中憑空消失了,事實上,消失的只是有形文字的我,而我的生命并不因為這些文字存在而存在,也不因這些文字消失而消失。我要逃離他的故事,逃離他對我命運的安排,我要自己來講述我的故事,“我”和“他”的故事,我和我孩子的故事。

那天,我從微信群里看到同學來山南的消息,我們有三十多年沒有見過面了。三十多年前,他真的很不起眼,不僅身材又小又瘦,膽子也小。事實上,他那時喜歡過我,還為我寫情詩,偷偷塞在還我的書里。我懷疑他向我借書,主要是有機會在還書時塞進他寫的詩。我知道,但我從沒有回復過他,我假裝不知道這一切。但我信賴他。那時我話很少,和同桌還能說上一些話。父母不在身邊,我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外婆當然對我好,但我總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我讀《紅樓夢》,特別能理解林黛玉,雖然老祖宗疼愛她,舅舅舅母也愛她,表親們對她也好,但她總是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我和黛玉是一樣的。周末回到外婆家,我總是搶著要干家務。舅舅、舅媽有時會拿表姐和我比,說你看你這么懶,你要有卓瑪一半我都省心了。表姐因此和我鬧別扭,說我心機重,會討好她爸媽。我受了委屈也不敢對舅舅舅媽說,更不敢對外婆外公說。我要說了就變成打小報告了。我想爸爸媽媽,可是爸爸媽媽在遙遠的西藏。如果他們在別的城市,我就可以在他們身邊長大。

我去不了西藏,外婆說我三歲時去過一次,一去就感冒,高原反應嚴重,差一點就死在那里了,從此爸媽再不敢將我接去岡底斯以南。爸爸媽媽會有探親假,有時爸爸媽媽一起回來,有時是他們分別回來??墒撬麄兓貋砹?,我不和他們親近。不是不想和爸媽親近,是不敢和他們太親近,我怕太親近了,他們走時我更傷心。后來,爸爸犧牲了,聽外婆說,我爸爸是英雄。我不要爸爸是英雄,我只要我的爸爸回家來。我后悔在爸爸回來時,故意裝著對他反感不理他。

20世紀八十年代,很多援藏干部都回內地了。我外公、外婆也勸我媽回來,說現在時代不同了,你們回來,沒有工作做點小生意也行,一家人在一起??晌覌寷]回來。她有她堅持的理由,她說她回來了,爸爸一個人留在那里會孤獨。但是在當時的我看來,還有什么理由,比陪伴自己孩子成長更重要呢?她可以回家,還可以把爸爸帶回家安息。

說遠了。我在微信里看到同學來山南了,就給他發微信,略盡地主之誼。請他和他的同伴們一起吃飯,簡單說了我這些年的情況,他說對我一家的故事感興趣,要來我家拜訪我先生和我兒子、兒媳。他想以我家人為原型寫小說。當然,關于我和“老頭”的故事,有些是他虛構的。我有個戀人,后來他離開我回了內地。但他和作家同學筆下的“老頭”不一樣,“他”不是作家,是內科醫生。他去了美國,再沒回來過。他該早就忘記了我。我們是醫學院的同學,那年大學畢業,一起報名進藏。那時候的大學生還是比較理想主義的,我們心系國家,想著奔赴祖國最需要的地方。當然,我報名是有私心的,我想看看父母生活的地方,體驗父母的生活。我也想到父親的墳前獻花,我想告訴父親,我愛他,想他。很愛,很想。父親去世后,母親身體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母親退休后,回湖北老家生活,父親的骨灰留在岡底斯以南。這是父親生前就和母親說好了的。母親退休后,岡底斯以南的房子還留著。我在岡底斯以南還有家,我想回家看看。外公、外婆堅決反對我到西藏工作。一是他們年紀很大,沒有多少時間了;二是母親退休在家,一家人好不容易可以團圓,而我卻要走。我說我們家沒辦法團圓了,父親留在岡底斯以南,我要去陪伴父親,我母親就說卓瑪想去就讓她去吧。我當時只是想,在岡底斯以南工作三年,援藏期滿就回湖北。我的戀人本來沒想來西藏的,因為我,他也到了西藏。當時我們說好最多三年……是我不對,說好三年,他等了我五年。一切都是緣分,我和他終究是沒有緣分的。如果我早一分鐘開門,如果他再晚一分鐘走,那么,我和他,將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也許不會出國,而我,也就不會和作家同學在岡底斯以南重逢,不會講這個故事。作家同學問我,后悔嗎?我說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他。人生路就是不停的分岔,每分每秒我們都在選擇,每個選擇背后,都指向完全不同的人生。就像現在,我從作家的電腦里逃走,他要重寫一篇小說,而他重寫的小說,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命運故事,在新寫的小說中,我將是完全另外的我。而本來可能讀到那個故事的讀者,讀到了現在這個故事,我間接改變了他們的人生,人與人在這塵世間,就是這樣糾結在一起的,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但沒有誰是真正的個體,沒有誰能活成孤島。后來他還給我寫信,我沒有回,他堅持寫,于是我回信,說我要結婚了,我的愛人對我很好,有他照顧,我很幸福。我的丈夫的確對我很好,細心。再后來我的女兒出生了,女兒出生后身體不好,滿百日就送回了老家,也是讓我媽帶。事實上,女兒出生后,我才真正理解我父母的難處。在西藏,岡底斯以南,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很多,我們最大的困難是子女的問題。大多數家庭和我們一樣,把孩子留在內地。但這就是生活,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生活。

女兒現在讀大三,她和我幾乎沒什么話說,和她父親還能聊一些。她從來不會主動給我電話。她上大學勤工儉學,學習之余兼兩份職。我知道,她是恨我的,就像我當年也恨過我的父母一樣。我也不想解釋,我是過來人,知道解釋是沒有用的,等有一天她當了母親,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的作家同學問我,希望女兒將來到岡底斯以南工作嗎?說實在話,我不希望。我們這個大家庭,已經有兩代人在這里,過著家人分離的生活了,我希望她能陪伴她的孩子成長。但如果她回到岡底斯以南,我也不會反對,甚至會欣慰。我媽自從退休回內地后,每次給我電話,總是會念叨她在這里的朋友們。她一生最好的年華在這里度過,老了回到內地,可是她的心在這里,魂在這里。她說她的家在岡底斯以南,她回到內地不是落葉歸根,是漂泊老人。

小說中的我女兒大學畢業后,踏上了我當年的征途。她也到了岡底斯以南,抱著和我當年一樣的心愿,她在來的列車上,邂逅了我當年的戀人?;蛟S我的同學想以這樣的方式來圓我的夢??晌抑?,這不可能。他不會來,我也不知道,是否該讓他知道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是否該讓女兒知道她不知道的事。這也是我從電腦里逃離的原因。他的虛構,不僅試圖改變我的生活,也觸碰了我內心深處的隱痛。他將我當年回家的故事放在了我女兒身上。女兒回到山南的家,發現了我為她準備的公主房,女兒第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女兒在電話里喊我,媽媽。說,我愛你,媽媽。在小說中,我和女兒因為這間公主房和解,這是當年我和媽媽的故事。我女兒長這么大,還沒有回過她的家。她不知道家是什么樣,也不知道,家里一直有她的臥室。從前舊房子有她的房間,十年前換新房子,也為她專門留了一間。有衣柜,有每年為她準備的衣服,有床有被子,屋子墻面刷了女兒喜歡的色彩。我從沒有告訴過女兒。我希望有一天,女兒回到岡底斯以南,回到她的家,會喜歡她的公主房。

說起來,我對不起我的同學,他來我家,沒有好好招待他。本來準備下廚做點拿手藏餐,臨時出了意外,我兒媳生病,送進醫院了。兒媳是公務員,本來工作不算太忙,這兩年全區打扶貧攻堅戰,要在2019年脫貧,所有公務員都有定點幫扶對象。兒媳的幫扶對象在浪卡子縣,熟悉岡底斯以南的都知道,那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縣城,海拔五千多米。我兒媳去扶貧點前有點感冒,感冒在內地是小病,但在藏區卻是要命的病,這里常年風力在六七級,時在隆冬,寒風刺骨,我兒媳本來就感冒,被冷風一吹,上車后開始發燒,同事們嚇壞了,沒敢回岡底斯以南,直接送到拉薩的醫院。我們接到電話,一家人匆忙往拉薩趕。好在有驚無險,在醫院住了一晚,觀察了半天,沒有感染肺部,就出院了。

卓瑪的兒媳住院,我告別卓瑪,回到山南酒店。多吉才讓安排了接下來幾天的行程,每人工作重點不一樣,安排走不同的路線。銳強多次進藏,對山南熟悉,除了和我們一道去雍布拉康外,要獨自去走中印邊境,并去隆子縣玉麥鄉,想要采訪世代守邊的牧民卓嘎、央宗姐妹。曉威哥要和植樹造林的護林工一起生活,畫家小如提議,不住賓館,想到藏民家住。多吉才讓當即打電話,聯系了杰德秀的格桑曲珍家。格桑曲珍是邦典制作世家,聽說我們要在她家住,請多吉才讓轉達了熱情歡迎。小如提議帶些菜去,大家一起做晚餐,每人做兩個拿手的家鄉菜。當即三人各自開出要準備的菜,讓多吉才讓去準備原料配料,備好后,多吉才讓開車送我們去了杰德秀鎮。

從市區到杰德秀,也就一小時左右車程,沿途是殘雪覆蓋的荒野、農田,有肥大的斑頭雁在田野里覓食,遠處成群的牛悠閑地啃著枯草。一路有零散民居,墻上刷著白色石灰,窗子則涂了黑色梯形邊框。家家屋頂飄揚著鮮紅的國旗和五色經幡。天空有蒼鷹盤旋,暮色蒼茫,夕陽西下,雪山頂上的高天由湛藍漸變成灰藍。汽車駛下公路,拐上一條有些坑洼的石子路,行了沒幾分鐘,多吉才讓說到了,車在路邊一個院門外停下。院子有高大的紅鐵門,門兩邊各有一白底黑字的木牌,一邊用漢字一邊用藏文寫著“杰德秀格桑曲珍邦典廠”。我們一行下車,門口站著一位藏族老媽媽,穿著樸素藏袍,圍著五彩圍裙,頭扎彩色絲帶,手捧雪白哈達在迎接我們。站在她身邊的是個約三十來歲的藏族女青年。還有一個兩三歲的男孩子,和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兩個孩子在跑來跑去。多吉才讓用藏語和老媽媽說著什么,用藏語把我們一一介紹了,又介紹老媽媽,是這家的主人,也是邦典的制作行家,名叫德吉央宗,我們叫她德吉媽媽。身邊青年女子是她的女兒,也是邦典制作傳承者,叫格桑曲珍。德吉媽媽給我們三人一一獻上哈達。我們合十謝過。德吉媽媽引我們走進院子,才發現院內別有洞天,一條水泥道,呈“干”字形,往前行百十米,右邊一個院中院,一看就是他們一家人生活起居之所。左邊成曲尺形的兩排房子,格桑曲珍說那邊是邦典工廠。一行人在德吉媽媽帶領下進了車間,闊大的車間里,兩排木制手工織布機在吱嘎、吱嘎地響著,十余位藏族婦女正在織布機上忙碌。見我們參觀,也不抬頭看我們。德吉媽媽給我們介紹了邦典從羊毛紡成線到染色,再織成邦典的過程。邦典制作工藝十分復雜,要選用上好羊毛,經過梳毛捻線,然后上織機手工織圖、著色、反復漿染、揉搓、晾曬,一條成品邦典才能完成。

格桑曲珍說,杰德秀生產毛織品有一千多年歷史,生產圍裙也有五六百年。我們在德吉媽媽和格桑曲珍的指導下,實踐了一把織布和紡線。那些織工們這才下班,滿臉笑容,不知說些什么的離開工廠回家去了。而室外,天已黑得嚴實。遠處的白山在暮色中顯得愈發高遠、碩大、莊嚴。

我們進了院中院,走進古色古香雕花描畫的紅門,眼前先是一間巨大的玻璃頂暖房。估計足有二百平方米。暖房里亮起了電燈,茶幾上擺著精美的銅壺和鑲著金邊的白瓷茶杯,沙發上鋪著花紋繁復的純羊毛卡墊。小如尖叫,說德吉媽媽您這玻璃花房太漂亮了。德吉媽媽露出慈祥的笑,她能聽懂漢語,也能說一些,只是語速慢些。小如說您家太漂亮了,我們能先參觀嗎?德吉媽媽就帶著我們一行參觀她的家,進門右手一間,是平日做飯的廚房,進屋是一張茶幾,上面有紅銅制的餐具茶具,左手一排藏式木制沙發,上面鋪著羊毛卡墊。右邊與前方靠墻兩排木柜子,上面是手工描繪的圖案,色彩艷麗,花式繁復。一口老式燒柴的灶,灶膛正燃著木柴,屋里溫暖如春。退出廚房,格桑曲珍指著左手邊一間小房子,說那邊還有個廚房,剛才這間是傳統土灶廚房,左邊那間是現代廚房,煤氣灶具一應俱全。掀開布簾,是客廳,靠著墻一溜木制沙發床,上面一樣鋪著羊毛卡墊。德吉老媽媽說,晚上你們就睡這里。

客廳也是靠墻兩排從底到頂的木制柜子,柜子上一樣描繪著繁復的圖案。墻上掛著唐卡,天花板上也描繪了圖案,整個客廳顯得溫暖而古典,有種低調的奢華感??蛷d里面還有一進佛堂,佛堂里供奉著幾尊鎏金度母,度母像前酥油燈長明,墻上掛滿唐卡。我們驚嘆這樣的房子造價幾何,在杰德秀是不是最好的。格桑曲珍說房子連家具一共花了一百多萬,在杰德秀只能算得上中等人家。

一行人回到玻璃暖房里,多吉才讓已把買好的菜抬了進來。德吉媽媽讓我們坐下喝茶,她去老廚房,給我們做傳統藏族美食。我們也分工摘菜洗菜各自忙了起來,我做了玉米青豆牛肉粒、辣子雞丁。小如燒土豆牛肉、紅燒茄子。銳強則是清炒西葫蘆、西紅柿炒蛋。格桑曲珍給我們打下手,燒好一個菜,就用保鮮膜將菜包裹起來端進老廚房。我們燒菜時,格桑曲珍的女兒旺姆就纏著小如教她畫畫。小如先是畫了一張德吉央宗媽媽做飯的速寫,寥寥數筆,生動傳神。德吉媽媽看了,歡喜得不得了,一個勁夸小如手巧。小旺姆一下子迷上了小如,將小如當作偶像,叫小如仙女姐姐。大家初次見面,居然沒一點生分,如同一家人。忙活了近兩個小時,才將六個菜都燒好。格桑曲珍用高壓鍋壓了米飯,德吉央宗媽媽做了主食。一直不怎么說話,讓我們幾乎忽略了的德吉央宗的女婿,做了一道主菜。漢藏美食擺了滿滿一大桌,大家在老廚房圍幾而坐,品嘗美食。

老媽媽做了道主食,我們不知是什么,德吉媽媽說叫“帕查麻枯”,吃起來酸中帶甜,甜中透酸,甚是可口。我們三人對藏族美食贊不絕口,也開玩笑貶損我們自己做的菜,德吉媽媽一家和多吉才讓倒是對我們炒的菜贊賞有加。旺姆喜歡吃我炒的青豆玉米牛肉粒,居然吃了一大碗米飯。

飯畢已是晚上十點多,多吉才讓起身告辭回山南。送走多吉,大家一起圍著茶幾,喝著油茶。小如教旺姆畫畫,旺姆拿出她的藏文和漢語課本教我們學藏語。一會兒,又唱起了她跟著電視里學的歌,又跳了一段鬼步舞。德吉媽媽懷里摟著像只猴子似的不停扭動沒有一會兒安靜的孫兒,銳強和格桑曲珍聊著家常,問邦典廠一年的收益,工人一個月掙多少錢。一番問答下來,才知道與老一輩的傳承人德吉媽媽不一樣,格桑曲珍上過大學,還到北京參加過培訓,給她制作的邦典注冊了商標,并將傳統邦曲和時尚審美相結合,在天貓開了品牌店。銳強又問格桑曲珍家里還有些什么人,格桑曲珍說他們兄弟姐妹四人,大哥扎西頓珠,成家立業自己蓋了房子院子,跑運輸做生意。大嫂在她家邦典廠做工。二哥在八廓街經營門店。姐姐師范畢業,在日喀則當中學老師。她最小,繼承了邦典制作。在一邊教旺姆畫畫的小如笑著說,得了吧銳強,人家格桑曲珍可是西南民族大學畢業的,研究的就是藏族傳統文化。格桑曲珍紅著臉說沒有、沒有,我的知識很少的。我說,怎么沒見您父親?格桑曲珍臉上失去了笑容,說父親在她還小時就生病走了。格桑說著動情地摟著母親德吉央宗,說媽媽不容易,又當媽又當爹,把幾個兒女都拉扯大,除了大哥上學少外,她和二哥、姐姐都上了大學。

德吉央宗媽媽突然說后天是卓同志的祭日,家里要請喇嘛來念經。想起我同學卓瑪說過,她的婚姻是杰德秀德吉央宗媽媽介紹的,莫非就是眼前這個德吉媽媽?德吉央宗說起的卓同志,莫不是卓瑪的父親。于是我問德吉媽媽,我說您認得卓瑪嗎?德吉央宗問媽媽問哪個卓瑪,她可認識好多個卓瑪。我說是湖北來的卓瑪,援藏醫生。格桑曲珍用藏語和她媽媽說了幾句什么,德吉央宗媽媽很高興地說,怎么不認識?太熟悉了。格桑曲珍說,我媽媽和馬阿姨是好姐妹啊。卓瑪的爸爸卓伯伯是我們家的恩人,卓伯伯救了我大哥的命。

德吉央宗媽媽的普通話不太流暢,她和格桑曲珍共同講述的故事,歸納如下:當年,卓遠山十八歲,是工程兵。入藏后部隊駐扎在貢嘎,馬桂花是援藏的農技員。卓遠山服兵役期滿后,留在山南路橋工程隊開運輸車,經人介紹,和同鄉馬桂花結婚成家。馬桂花常到杰德秀指導農業生產,每次來就在德吉央宗家吃搭飯,她和德吉央宗年歲相仿,兩人慢慢成了好姐妹。德吉央宗和同鎮的強巴結婚后,兩家親人一樣常有往來。卓遠山是個豪爽的漢子,說話大聲,走路風風火火,馬桂花溫柔嫻靜,他們一家很幸福。他們婚后第二年,馬桂花生了兒子,孩子很健康,他們給孩子取漢名叫卓大海。又請強巴和德吉央宗給取藏名,強巴說孩子就叫次仁嘉措吧,這是個吉祥的名字,長命百歲,胸懷像大海一樣寬廣,漢名和藏名的意思也相近。第二年,德吉央宗也生了孩子,就是格桑曲珍的大哥扎西頓珠。

卓大海三歲時,因感冒發燒引起急性肺炎,當時的醫療條件差,孩子沒有活下來。卓遠山差不多一年才從失去兒子的悲痛中走出來。第二年,馬桂花又懷了孩子,但孩子在四個月時流產了,他們又失去了一個沒有出生的孩子。扎西頓珠十歲時,馬桂花才安全生下卓瑪。孩子的名字,取了卓姓和馬姓各一字,也是希望度母保佑孩子健康成長。卓瑪滿百日,馬桂花堅持把她送回內地,她怕孩子在這里再有個感冒發燒什么的。卓瑪三歲時,他們夫婦把孩子接過岡底斯以南來,孩子一來就高原反應,嚇得他們趕緊將孩子送回,再也不敢接孩子過來。孩子們不在身邊,卓遠山、馬桂花將德吉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卓遠山特別喜歡扎西頓珠,看到卓遠山喜歡頓珠,德吉央宗就說,要不咱們把這孩子拜結給你們吧。卓遠山歡喜得不得了,兩家結了干親。扎西頓珠和干爹比和親爹強巴還親,一有時間就纏著干爹。干爹那時在雅魯藏布江邊的路橋工地工作,扎西頓珠喜歡帶著他的小伙伴去找干爹,干爹會帶他們坐上工程車。那天扎西頓珠和幾個小伙伴們在工地玩,卓遠山在忙工作,小家伙們就在江邊玩水,一個孩子不小心落水,另一個孩子去拉也掉了下去,扎西頓珠趕緊去拉。一連串掉下去三個孩子,岸上的孩子大聲喊救命,卓遠山和工友們聽到呼救跑到江邊,好幾個人當即跳進水里救人。兩個離岸近的孩子被救了起來,扎西被水沖到了江中間,一忽兒沉下去,一忽兒露出頭來,被水卷了往下游而去。卓遠山朝扎西游去,追了數百米,總算抓住扎西,又夾著扎西往岸邊游,終是把扎西推上了岸,自己卻被江水卷走了。次日,人們才在下游十里處的淺灘找到卓遠山冰冷的遺體。卓遠山去世后,強巴陷入了悲傷之中,性情變得粗暴,經常打罵他的兒子扎西頓珠。有一次強巴喝多了酒,倒在雪地睡了一晚,從此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咳得厲害,拖了十來年后,也走了。馬桂花身體本來不好,卓遠山的死對她打擊很大,她也沒再婚,退休后回了內地。后來,她女兒卓瑪來到岡底斯以南當醫生,和德吉家也有聯系。

在卓瑪的講述中,她大學同學很愛她,只是因她不愿離開岡底斯以南,他才離她而去。而在他離去后,經德吉央宗介紹,和現在的先生結婚。但在德吉央宗的講述中,事情另有隱情。德吉央宗記得,當時卓瑪喜歡的那個男人也是個醫生,卓瑪和醫生相愛是真的。卓瑪沒有講的是,醫生走后,她懷孕了。那時已是20世紀九十年代初,人們的思想不再像從前那樣保守,況且卓瑪也是醫生,她若不想要這孩子,也不是難事??伤氚押⒆由聛?。一晃四個月,卓瑪的肚子大了起來,她也不避著人,卓瑪同在援藏的姐妹也勸不了她,就把她懷孕的事寫信告訴了馬桂花。馬桂花知道了這事,專門來山南,逼著女兒,要么把孩子流產,要么找個人結婚。如果兩樣都不選,她就去死。卓瑪說,你說得好笑,你現在讓我找個人結婚就能找到?誰愿意娶我這大著肚子未婚先孕的。馬桂花說只要女兒愿意,總是能找到的,她進藏這么多年,熟人多。她也求到了德吉央宗,德吉央宗正好認得一個干部,也是湖北人,姓陳,離異,有個三歲的兒子。德吉央宗對他說起卓瑪,他說他知道卓瑪,知道卓瑪是優秀的眼科醫生,也聽說過卓瑪和醫生男友的故事,他愿意做那將要出生孩子的爸爸。雙方就約見了,卓瑪對他印象還好,他對卓瑪說,他對她的孩子,會和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卓瑪就這樣匆匆結了婚?;楹?,他們感情很好。半年后,卓瑪生下了女兒陳娜,他們夫妻沒再要孩子。卓瑪對兒子比對陳娜還要好。兒子在岡底斯以南長大,陳娜在湖北老家出生的,出生后卓瑪在老家休完產假,孩子就留在湖北,由退休在家的馬桂花帶大。十九年后,陳娜在北京上大學,畢業后就成了京漂,她寧愿一個人待在北京,也從來沒再回過岡底斯以南。德吉央宗沒見過陳娜,格桑曲珍說前年她去北京參加國家民委組織的活動時,專門見過陳娜。格桑曲珍去,也是受卓瑪之請,希望能在她們母女間做些調解工作。算起來,陳娜是格桑曲珍的晚輩,年歲相差卻不遠,兩人一見如故。格桑曲珍說陳娜對岡底斯以南其實也很感興趣,只是嘴硬,她對陳娜講岡底斯以南的風土,講她經營的邦典廠,還有那些援藏者的生活,講她知道的卓瑪姐姐,她們互留了微信,這幾年一直保持著聯系。

大家東扯西拉地聊著,格桑曲珍的兒子終于安靜了下來,他爸就抱他去休息了。德吉央宗媽媽也困了,小如就說很晚了,休息吧。旺姆卻還精神,還要畫畫,格桑曲珍說明天再學,仙女姐姐要睡覺了。小如說旺姆要不要和姐姐睡呀?旺姆看著她的媽媽,格桑曲珍說,好吧,不許玩太久。旺姆就跳下沙發,拉著小如去客房。不一會兒,客房里就傳來小如和旺姆的笑聲。我和銳強頭靠頭睡下,感嘆藏民家的殷實與幸福??头繘]有爐火,寒氣逼人,睡意襲來,和銳強道了晚安。萬籟俱寂,隱約中,聽到有人在誦經。我迷糊著問銳強聽到沒有?銳強說,是佛堂里放的錄音……

次日將亮未亮小如就起來了,又將早醒了卻蒙頭在被子里的我和銳強叫起來,說她出去看了,東邊天空朝霞美極了,一會兒可以看東山頂的日出。我和銳強不太情愿地起來,德吉央宗媽媽已經在老廚房里忙碌著,為我們做糌粑。我們洗漱完畢,出門看日出。推開門,寒氣撲面,外面已經有熹微的光,院子里的殘雪在微光中隱約,東山尚暗,西邊的高山尖,已提前感受了日光,山尖的雪色在微光里泛著淺的紫,天空淺橘淺藍。景色雖美,奈何太冷,三人在外面轉了一圈,受不了凍,沒等到日出,又跑回溫暖的老廚房??吹录胱趮寢屪鲷佤?,喝著甜茶,在德吉央宗媽媽的示范下用手抓起糌粑,邊揉邊吃邊喝油茶,一天美好的時光就這樣開始了。

差不多早上九點鐘,格桑曲珍來問我們要不要和她媽媽一起去茶館喝甜茶。原來鎮上的女人們,每天早上都要去茶館喝甜茶的。德吉媽媽每天早上八點鐘就去,喝到十點鐘,然后開始一天的勞作。她對女兒說家里有貴客,她想去喝茶,又怕怠慢了我們。小如說,太好了,我們一起去茶館啊。德吉央宗媽媽臉上笑開成一朵花,牽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旺姆,領著我們一行出大院門左拐,走一百多米石子路,右拐上一條黑青的柏油路,順路右拐,行不到二百米,就進入杰德秀鎮區了。路上不時遇到著傳統藏袍的婦女,和德吉央宗用藏語打招呼。德吉央宗大約是向她們介紹了我們,于是她們雙手舉過了頭頂合十對我們道扎西德勒,我們也學著她們的樣子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彎腰致意道扎西德勒。轉過右拐彎道,左拐,路邊出現大片宏偉的建筑。銳強看見了路標,說,這是著名的頓布曲果寺啊。經過寺院門口,看見不時有藏民轉著手搖經筒進寺。德吉央宗走在前面,伸出手一個一個轉動著經筒,我們也學著她的樣子一路轉著經筒。經過寺院,前面就到了鎮子邊緣,右拐,一條小街,街邊全是低矮的老房子,房門口掛著厚的棉布簾。德吉央宗媽媽說,這一條街都是茶館。她說帶我們去的那家,是她妹妹開的。小旺姆在前面跑了進去,德吉央宗媽媽招呼著我們,掀開棉布簾,將我們一一讓進屋內。室內光線昏暗,茶館不大,估計也就二十來個平方米,進門右邊一個燒茶的小爐灶,圍灶坐著幾個中老年女人,見到我們進去,都開心地笑,和我們道扎西德勒。前面靠窗,有四個喝茶的卡座,茶幾,木椅上墊著卡墊,屋里飄浮著濃濃的奶茶香。我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德吉央宗為我們叫了甜茶,就和她的老姐妹們圍坐在一起聊天。不一會兒,茶館老板,德吉央宗的妹妹給我們沏好了甜茶,一喝,才知道,原來甜茶就是我們平時喝的奶茶,只是奶味更加醇厚。德吉央宗的妹妹問我們好喝不,我們都說好喝。那邊喝茶的媽媽們,邀請我們轉坐過去烤火、喝茶。言談中,我聽她們似乎說起了卓遠山和馬桂花,還說起了卓瑪。德吉央宗媽媽做起了翻譯,說她們都在夸獎卓瑪一家人。一個老媽媽說她的眼睛不好,長了白內障,是卓瑪給她做的手術。女人們在一起,似乎借由卓瑪一家,回憶起了一些陳年舊事,幾個老媽媽邊說邊揩眼淚,一會兒又爆出歡樂的笑聲。德吉央宗媽媽也沒有翻譯,我們就默默喝茶,沉浸在這上午茶的美好時光里。

回到德吉央宗媽媽家時,他們已經做好了午飯在等我們。德吉央宗的大兒子扎西頓珠和他的妻子、孩子們都來了。原來德吉央宗告訴兒子,他卓干爹故鄉來人了。扎西頓珠臉膛黑紅,臉上有著典型高原男人的硬朗和深深的溝壑。見我們進門,扎西頓珠深彎下腰,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快步迎了過來道扎西德勒,拉著我的手到玻璃暖房的餐桌邊坐下。暖房陽光明亮,溫暖如春,我們一行脫下厚大衣,坐下來吃飯。為了照顧我們三人的習慣,中午又是米飯,燒了大盤羊肉、牛肉,煮了本地出產的土豆。土豆糯香,和別處吃到的不一樣。我一口氣吃了四個,對米飯倒一點興趣沒有。邊吃飯,自然又要說到扎西頓珠的干爹,他的救命恩人卓遠山。扎西頓珠從背后沙發上拿過來一個高約一尺,寬約半尺的相框,相框里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英俊的中年男子。扎西頓珠用衣袖揩著相框遞給我,說這是他干爹的照片,是他最珍貴的。扎西頓珠不善言談,所述故事,和德吉央宗講過的差不多。不過他講了些兒時記憶中的幸福時光,講卓遠山開車帶他去過貢嘎縣城,去過山南,去過拉薩。在當時,鎮上大多數人最遠也就去過貢嘎縣,這使得他在小伙伴中很是驕傲。扎西頓珠說干爹還帶他去過拉姆拉錯,告訴他站在湖邊,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我問扎西頓珠看見了什么,他說記不清了??傊?,那時候,他最喜歡的事,就是坐著卓遠山的車去很遠的地方,見別的小伙伴見不到的風景和城市。吃過午飯,我們又在小鎮周邊轉了一會兒。天色漸暗,多吉才讓電話來了,問今晚回不回市里,明天安排了去浪卡子的。又問住得還行嗎?晚上冷不冷?我說很好,就是給德吉媽媽一家添麻煩了,晚上來接我們吧。

當天,我們告別了德吉央宗一家。旺姆和小如已經混得很親密,小尾巴一樣黏著她。聽說我們要走,旺姆牽著小如的衣裙。小如說,旺姆,和姐姐再見了。旺姆的大眼里突然就涌出晶亮的淚水,她轉過身,背對小如,也不和她說再見。小如蹲下來,抱著旺姆,親吻她的臉,說,旺姆要好好畫畫哦,姐姐明年再來看你。小如說著將掛在胸前的玉掛件摘下,掛在旺姆的脖子上,說旺姆看到這個就記得姐姐了,不要忘了多畫畫,長大了,跟姐姐一樣考中央美院。旺姆眼里淚汪汪的,格桑曲珍抱過了旺姆,說,我們家來來往往客人很多,她從來沒這樣黏過別人,和你特別親呢。我們一行人上了車,車走遠了,格桑曲珍還抱著小旺姆站在路邊揮手。小如突然控制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我們不知該說什么好,小如和旺姆只是相處了一天,就有這樣深的感情,想到卓遠山和扎西頓珠,想到扎西頓珠的父親強巴在卓遠山死后的痛苦,那份感情該是如何深沉。小如突然說我們不該來的。我們安慰她說旺姆愛畫畫,你這個會畫畫的神仙姐姐,在她心里種下的是一顆種子,許多年后,這顆種子會在她的心底發芽、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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