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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有佳人

2020-03-20 03:48伊豆錦
花火B 2020年1期
關鍵詞:少年郎阿爹

伊豆錦

若是留在西洲,那他就只能與大漠風沙相伴,就只能與我在戈壁上騎馬看落日,或者躺在湖邊看滿天的繁星,那樣他就沒有辦法在東陵大展宏圖,平步青云。

作者有話說:故事起源于一次逛博物館的經歷,我在館中看見了一個象牙碟,碟上刻著的葡萄藤上蜷臥著一只小松鼠,小松鼠的旁邊還掛著幾顆未成熟的小葡萄。我開始想,是怎樣可愛的人曾經擁有這樣古靈精怪的小碟子???于是我幻想出了一個名叫溫達娜瓦的女子,她有著愛她如命的阿爹,她有著雪峰一樣澄澈的心,最重要的是,她有著愿意在葡萄樹下等她的少年郎。

1

“你的未婚夫是東陵城最明亮的少年,他的才華如貝什克河一般長流不息,他的笑容如科什卡爾的干珍一般甜?!?/p>

阿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擺弄著裙上的金絲細線,這是一件上好的鳥羽鑲金石榴裙,阿爹用了一百頭駱駝從大雍來的商人那里買來,此刻它被我揉出了好幾個褶。

“這樣優秀的小郎君,東陵城的女子不得搶紅了眼,哪里輪得上我?”

我嘖了一聲,表示對阿爹的話持強烈的懷疑態度。我這人頗有自知之明,也清楚慢如綠洲上不開竅蝸牛一樣的我,是萬萬搶不過東陵城那些如狼似虎的女子的,誰料阿爹捋著他飄逸的胡子道:“你不用擔心,他已經來提親了?!?/p>

我口中的葡萄美酒一口氣噴了出來,酒漬染上了我價值不菲的石榴裙,琉璃盞也碎了一地,我捂住自己的胸口哼哼道:“阿爹,婚姻大事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

“何須商量?你們見過的,小時候你不是還吵著要嫁給他嗎?而且這是自小定下的娃娃親?!卑⒌坪鹾艿靡?,一張老臉笑得像風干的羊皮。

我突然有一種入了狼窩的感覺,而且這人究竟是誰呢?我一屁股坐在了羊毛氈上,順手抄起了一張胡餅,一般啃一邊皺著眉頭思索著。

我吵著要嫁的人?這……好像有點多。

是凰馬古道上那個不打不相識的大胡商的小兒子?還是我騎在馬背上追了一天一夜的那個白面書生?是隔壁蘭瑜王那個唇紅齒白、可以去東陵唱戲的王弟?還是明竺國那個女扮男裝的俊俏女子?

阿爹看我含含糊糊地數到了七,忍不住揪住了我的耳朵,痛心疾首道:“這些人你休要再提,那人叫霍玄?!?/p>

霍玄?霍玄?

我用并不熟練的漢語念著這二字,這個名字像是水草豐茂的綠洲上刮來的一縷清風,在我的記憶中不斷穿梭,可是穿著穿著卻迷了路。

因為我著實想不起來這個人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恰在此時,一旁的侍衛一臉喜色地走了過來,在阿爹耳邊說了幾句,阿爹那像風干羊皮一般的臉變成了沙漠邊緣的向日葵。

我很慶幸那個如意郎君站在殿外,沒有看到阿爹此刻的表情,不然他肯定要掂量掂量這到手中的究竟是個掌上明珠還是燙手山芋,可是他沒有看見。

那個東陵城最明亮的少年,也是我的未婚夫,他真的來提親了。

想到這,我一向沒羞沒臊的臉竟然微微紅了起來,在侍女和阿爹的打趣聲中飛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宮殿。

我要換上整個西洲最漂亮的裙子去見他。

2

我換上了全西洲唯一一條金絲鳳尾裙,戴上了十分沉重的嵌寶金耳墜,甚至套上了阿娘留給我的瑪瑙臂釧,就是為了見一眼我的未婚夫。

可是他好像并不是十分愿意見我。

“王的女兒是西洲最明朗的月色,只有大雍最朝氣蓬勃的旭日才能配得上她,在下不過是籍籍無名之輩,當不起王的厚愛?!?/p>

我躲在帷幔后面,看著殿上那個頎長的背影,那個叫霍玄的人穿著石青色的長衫,清冷的聲音從他的口中說出,仿佛雪峰上吹來的風,讓我的心有一絲難過。

阿爹說東陵的男人長了一張舌燦蓮花的嘴,他說的配不上我其實只是一個不愿意娶我的借口罷了,雖然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拒絕的話語。

我的阿爹西單王果真發了脾氣,我聽到他怒氣十足的聲音從王位上傳來。

“這駙馬的位置你不愿意做,自然有人搶破頭要做,可是我現在卻不愿意讓你全手全腳地回去!”

我知道阿爹素來最疼我,自從阿娘死后,他恨不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搶過來給我,也知道阿爹這次一定是動了殺心,他舍不得我受一點委屈。

我卻不想看見那樣的場面,阿娘說海邊有一種左旋海螺,它的聲音是世界上動人的聲音,我從來沒有去過海邊,可是現在我好像聽到了那樣動聽的聲音,那個霍玄的聲音。

我又怎么舍得讓海邊的海螺腐爛在大漠的風沙中?

“阿爹,算了吧?!蔽衣犚娮约狠p松的聲音從帷幔后面響起,“我定能找到那個東陵城最明亮的少年,他的才華會如貝什克河一般長流不息,他的笑容如科什卡爾的干珍一般甜?!?/p>

他的聲音也會如海邊的左旋海螺一般動人。

我跑回了寢宮,一次也沒有回頭,雖然我很想看一看那個叫霍玄的人是什么模樣,是否像我想象中的那樣溫潤如玉,是否真的如阿爹所說是東陵城最明亮的少年。

但是一切都過去了,我和他將不再會有交集。

我把自己關在寢宮里一天,阿爹來尋我多次,我也沒有打開殿門,直到阿爹擔心我出事,拿了一把長劍劈開了寢宮的門,才看到了坐在窗邊沉思的我。

“阿爹,他為什么不想娶我?是家境貧寒養不起我嗎?”

我可以一口氣吃下五張馕餅,也能干了八個海碗的羊奶,還能喝遍整個西洲的葡萄美酒,大漠上的人都說,我若是再這么吃下去,就沒有人敢娶我了。

其實若是他真的愿意娶我,我可以少吃一點的。

“不是?!?/p>

我聽見阿爹否認道,我卻沒有松了一口氣,如果是這個原因,那我西單國有著不計其數的珠寶,自然能養得起這樣一個人,可惜不是,我的最后一絲幻想終于破滅了。

“他不愿意留在西洲,因為他要在東陵走仕途之路,若是留在西洲……”

我知道阿爹接下來要說什么,若是留在西洲,那就只能與大漠風沙相伴,就只能與我在戈壁上騎馬看落日,或者躺在湖邊看滿天的繁星,那樣他就沒有辦法在東陵大展宏圖,平步青云。

原來在他的眼中,我可能只是一個累贅罷了,我的心又裂了一個小口子。

“阿爹,東陵的男子真的很好嗎?為何阿娘希望我找一個東陵的男子?!?/p>

我疑惑地問道,卻只見一向意氣風發的阿爹那一瞬間佝僂下了背,他眼中的憂傷濃得化也化不開,我聽見他蒼老的聲音響起。

“我也不知道,或許那里有她放不下的人吧?!?/p>

我不明白阿爹與阿娘之間的愛恨情仇,只知道這是我無法參與的過去,阿爹在我面前一直是個慈愛的小老頭,這次也不例外,他收拾好了情緒之后又得意揚揚地捋著他的小白胡對我說。

“溫達娜瓦,你不要傷心,這次我又為你尋了一個極好的男兒?!?/p>

“這次不會再跑掉了吧?!蔽覔钢约旱氖种笐岩傻?。

“不會?!卑⒌鶅炘沼卧盏睾攘艘槐蚰?,“這次是他自己托人來提的,家世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p>

阿爹說好自然是極好的,只是我突然沒有了興趣,為何我非要在這等著別人來娶我,我為什么不自己去東陵城呢?

3

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抵達了東陵,可惜天生路癡的我在離開凰馬古道遇到的那個大胡商之后,真真切切地迷了路。

東陵城外的夜安靜得掀不起波瀾,白日的喧鬧仿佛沉到了地獄里,而地獄里的死氣又被擠得浮了上來,偶然草叢中的輕微聲響,就像是餓鬼躡手躡腳地移行。

我裹著狐皮大氅小心翼翼地走在城外的古道上,周圍的一丁點聲響都讓我緊張不已,突然領角鸮在空中悲鳴起來,我頓住了腳步。

兩個滿臉絡腮胡的男子忽然閃在了我的面前,他們穿著黑衣,眼中精光四射,語氣放肆地對我道:“小娘子,這是要去哪里?”

東陵給了我當頭一棒,我來到東陵的第一日就遇到了兩個毛賊。

“我什么都沒有,只有這一件狐皮大氅,你們若是不嫌棄就拿走吧?!?/p>

我攤開了手,事實證明,這天底下沒有一個可以輕易過去的坎,他們拿走了我的大氅,原本準備離開的兩人在看到我的臉之后,就像是兩個掘開了地宮墓門的盜墓賊,雙眼溢出貪婪的光。

“東陵城最曼妙的舞娘也不及你半分?!?/p>

我自小聽慣了這樣的話,只覺得他們流露出來的粗鄙讓我覺得不耐,我轉身欲走,卻被一雙粗糙的大手拽了回去。

“小娘子,這天下哪有這樣容易的事,劫色和劫財兩個怎么能少得了任何一個呢?”

我好像碰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就在我準備舉起腰間的銅馬刀劃破這二人的喉嚨時,身后卻傳來了佩環輕鳴般的聲音。

“東陵城哪里輪得到你們這樣的宵小之徒放肆?”

我回過了頭,只見朦朧月色下走出來一個頎長的人影,月光清輝灑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手中持著一把長劍,那一剎那,我以為這位男子是西洲信奉的月神。

“小娘子,莫要害怕?!蹦侨溯p輕拍了拍我的背,語氣溫柔得如加措湖中的水。

看著眼前的人,我沒來由地一陣心動,他讓我想起了那個聲音如左旋海螺的男子,當時我以為只有他有這么好聽的聲音,原來東陵城的男子大多如此。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蹦侨藢χ\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原本囂張至極的山賊立刻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我仿佛明白阿娘為什么說東陵城的男子是最矯健的雄鷹的緣由了,若是在西洲,兩個人定是要赤膊上陣比拼幾個回合,才能知道誰勝誰負,可是他僅僅說了一句話就馬上贏了。

“他們為何不跟你比試一番?”我好奇地問道。

那人收了劍,眉眼彎彎地對我道:“他們打不過我,自然不需要和我比試,否則就是自取其辱?!?/p>

“他們不和你比試一番怎么會知道你比他們厲害?”我有些失望,東陵好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在西洲,沒有人會向沒交過手的人投降?!?/p>

“你來自西洲?”他的眼中燃起了興趣。

“對?!蔽液艽_定我的雙眸一定亮起了光,“你去過西洲嗎?”

“去過?!彼c了點頭,“茫茫戈壁,葡萄美酒,還有藍天下清澈的河水,每一處都讓人流連忘返,比起東陵工整的街坊,我更喜歡西洲壯闊的風景?!?/p>

我像是喝到了最甜美的羊奶,整個人都泛起了甜滋滋的泡,我在想,若是他真的喜歡西洲,那么他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嗎?于是我迫不及待道:“我叫溫達娜瓦,是沖破烏云的月色之意?!?/p>

“我叫霍玄?!?/p>

我又聽到了他動人的聲音,可那一刻我的心卻仿佛跌進了雪峰峽谷之中,因為我知道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和我回去了。

誰讓他是霍玄呢?

4

我和霍玄在東陵城的西市前分開。

雖然我很喜歡聽他用上揚的語調喊我的名字“溫達娜瓦”,也喜歡聽他沙漠中駝鈴一樣清脆的笑聲,可是我的心卻一點點涼了下去,原來我曾滿心歡喜期待他提親的人哪,其實連我的名字也不曾知曉。

“霍玄,后會有期?!蔽矣酶聦W的漢語和他道別,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他微垂眼眸之中涌現出一絲不舍,但是很快便消失不見,快得讓我以為那只是我不想分開的錯覺。

“溫達娜瓦,后會有期?!?/p>

他嘴角揚起了微笑,輕輕柔柔的,像是加爾湖畔的一縷清風。我率先轉過了身,不想讓他看見我的難過,直到走過了光德坊的一段坊墻,我才轉過了頭看他。

初升的朝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踏著金色的光輝一步一步遠離,直到我的眼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紅墻黛瓦,沒有了那個背著劍的少年郎。

薦福寺清亮的晨鐘聲撞開東陵城清晨的薄霧傳開,我才轉過了頭離開。

這東陵城可真大啊,中間的朱雀大街貫穿其中,一百二十八個坊星羅棋布,我看到了準備去祈福的老老少少,看見了坐在駱駝上的粟特人,也看見了背著書囊進京趕考的書生,我看到了不計其數的人從我的身邊路過,又如潮水退潮一般離開。

我沒有找到那個東陵城最明亮的少年郎,或許我已經找到了,他卻不愿意陪我離開罷了。

我坐在西市的茶樓里,吃著東陵城的單籠金乳酥,玉皇王母飯,心里卻無比想念西洲的馕餅和烤得流油的羊腿,還有阿爹親手擠的羊奶。

臺上的說書人吐沫橫飛地篡改著宮廷秘史,臺下的人津津有味地聽著,鼓著掌,我還聽到他們大聲議論著那個叫霍玄的少年郎。

“霍大丞相的兒子真是年少有為,年紀輕輕中了舉,將來一定前途無量啊?!?/p>

“這次的狀元郎定會被他收入囊中,以后如他父親一樣入閣拜相也是指日可待啊,也不知道會看上誰家的小娘子?!?/p>

方臉圓腦的大爺眉飛色舞地說著霍玄的傳奇,我才意識到,阿爹說他是“東陵城最明亮的少年郎”這句話其實并不是哄我開心的,他天資聰穎,七歲可以賦詩,十歲就以劍術名揚天下,十六歲被賜進士及第,在他面前,我的確是一無是處。

做不成與他并肩而立的人,我又怎么能奢求他放下一切陪我回西洲呢?

我準備回西洲了,在這之前我卻要當掉阿娘唯一留給我的瑪瑙臂釧,因為我已經身無分文了。

當我站在當鋪大堂遞出了臂釧時,那個肥頭大耳的掌柜驚詫地拿出了琉璃放大鏡,我看到他的眼睛都快粘到瑪瑙上面了,良久之后他才開口道:“小娘子可是來自宮中?”

我從未來過東陵,也從未去過那個“金為瓦,玉為梯”的皇宮,這個臂釧不過是阿娘留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罷了,它從哪來我不關心,只是當掉了它,不知何時才能贖回了。

“不是?!蔽覔u了搖頭,聲音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你能幫我留著它嗎?”

掌柜忙不迭地點頭,我松了一口氣,但這或許只是因為我沒有要太多銀兩的緣故。

我伸出手準備接過銀兩,一只修長的手卻搶先拿過了它,這只手白如皓月,我甚至想到了它為我牽著駱駝時候的場面,那一定是幅漂亮的水墨畫。

“阿娘留下的東西怎么能隨隨便便當掉呢?”

我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霍玄就站在我的身后,他將銀兩推了回去,從掌柜手中拿過了那個臂釧放在了我的手上,語氣依舊溫柔。

“我說過有困難可以來找我,你怎么這么快就忘了?”

我怎么可能會忘,那個地址我反反復復背了很多遍,我敢確信那幾個字是我漢語說出來最字正腔圓的話了,當然“霍玄”二字除外。

可是我看著他俊秀的臉,心里卻無端升起一股煩悶之情,明明就是這樣一個人啊,說好了不娶我,卻偏偏在我要放棄的時刻出現在我面前讓我難過。

霍玄看我愣怔在原地,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一絲無措,他小心翼翼道:“怎么回事?想家了?”

“沒有,你想多了?!蔽衣犚娮约豪淇岬穆曇魪目谥邪l出,我轉身欲走,卻聽見霍玄叫住了我,他用他最溫柔的聲音喊出了我的名字。

“溫達娜瓦?!?/p>

我還是回過了頭,霍玄清亮的瞳孔像是最純凈的湖水一般蕩漾在我的心房。

“你愿意和我去西洲嗎?”我突然笑著問出了這句話,卻仿佛早就預料到了答案。

“抱歉,東陵是我生活十六年的地方,西洲再美,也只能做短暫的停留?!彼坪跤悬c詫異我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

我沒有去看霍玄的眼神,因為我已經明白了,西洲是我生活十四年的地方,就像東陵再美,我也只能短暫地路過。既然一顆種子不會開花結果,那為何要種下它呢?

所以,我也不會停留,在告別霍玄之后,我在嘈雜的坊墻邊坐了良久,人來人往中,我又聽見一個聲音喊出了我的名字——溫達娜瓦。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長眉如劍的男子倚在桃樹邊,他穿著赤紅的錦袍,整個人就像是殘陽泣血一般惹人注目,我又聽見他對我說。

“溫達娜瓦,我終于找到你了?!?/p>

5

我并不認識這個人,但是他拿出了阿爹給我的信。

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托人提親的人,只是在到達西單國之后,留給他的只是一座空無一人的寢宮。

“我一直很想見你?!?/p>

他很自然地摸了摸我的碎發,我卻不自然地避開了他的手,那個叫李重昀的人卻沒有一絲異常,他接著對我道:“你的阿爹很想你,不過我確定我會照顧好你,你若是想在東陵游玩,我可以陪你?!?/p>

“阿爹說漢人有句老話,無事獻殷勤,非奸……”我想要完整地說出這句俗語,可是說了一半卻忘了詞。

“非奸即盜?!彼笮ζ饋?,這爽朗的笑聲卻讓我再一次想起了那個左旋海螺響起的聲音,我狠狠地搖頭,似乎這樣就會忘了那個人。

李重昀對東陵城了如指掌,他知道哪里的醋魚最新鮮,也知道在哪座佛塔的頂端可以俯瞰東陵城,更知道這大街小巷之間每日發生的趣聞,若不是他說自己是大雍皇帝的第十四個兒子,恐怕我都會認為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街頭混子了。

李重昀很好,只是在遇到過太過驚艷絕倫的人之后,我覺得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我不會留在東陵城?!蔽倚⌒牡厮旱籼谴系谋〖?,含糊不清地對李重昀說道,我想打消他要娶我的念頭,雖然我不知道他看上了我什么。

“我知道啊,所以我準備和你一起回西洲?!?/p>

他聳了聳肩,又掏出一把銅錢為我買了糖串。我卻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大雍的皇子怎么可能會一輩子留在西洲?

“我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本就是要分封到邊陲蠻荒之地的,那里或許還不如西洲呢?!崩钪仃勒f這話的時候眼眸暗淡了一瞬,像是夕陽的最后一縷光隱沒在了峰巒之中,那時我只覺得有些難過,為李重昀難過,這么愛東陵的一個人怎么會甘心遠走他鄉呢?

后來的一切證明,他的確不會離開東陵,只是我不知道他竟一意孤行到讓人害怕。

不過當時的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指著遠處霧氣繚繞的曲江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想去那里看看?!?/p>

曲池邊垂柳繁盛,花開遍地,一縷一縷的暗香蕩漾在月色下,濃得化不開,偶爾出現的一艘畫舫,在瀲滟的江波上異常醒目,很多人在那里飲酒作詩。

李重昀帶我越過了精美絕倫的長廊,長廊邊都是持盔披甲的侍衛,似乎是因為來了些大人物。我緊張地拽住他的衣袖,或許當時我注意一些,就可以看到李重昀拼命掩飾的野心。

可是我沒有,我甚至沒有拒絕李重昀讓我戴上瑪瑙臂釧的請求,因為那時我全部的心思都被畫舫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去。

霍玄一襲白衣站在那,我抬頭向他看去,他也看到了我,可是我們中間隔著池水。

李重昀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恰在此時,那個傳說中色令智昏的老皇帝被人攙扶著從轎子里走出來,他目光復雜地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看著我胳膊上的瑪瑙臂釧多一些。

“父皇,這是兒臣認定了的人,西單王的女兒溫達娜瓦?!?/p>

我聽到李重昀沙啞異常的聲音在身邊傳來,看到老皇帝眼中錯愕之后又流露出的一絲贊許,也看到了走下畫舫的霍玄猛然頓住的身影。

我沒有掙脫李重昀的手,那時我在想,霍玄是不是也有一絲后悔,后悔還未曾見過我一面就拒絕了這段緣分?

可是我向來看不懂別人的心思,就像我不知道在這個與朝政無關的時刻里,霍玄開口說要出征西洲一樣。

6

雍歷十年,烏達國國王勾結邊陲的節度使謀反,雍軍出師不利,一連丟掉了好幾座城池。我的阿爹率領了西單國所有精兵強將抵抗外敵,戰報一封封地送到皇宮,每一日我都在惶恐不安中度過。

李重昀卻一躍成為老皇帝身邊最受寵的皇子,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或許在一次老皇帝昏迷不醒中模模糊糊地叫出我阿娘的名字后,我隱隱約約有了答案。

所有人都認為我會成為李重昀的王妃,包括霍玄。

一日我偷偷溜出了宮,我站在城墻上看著一襲銀色盔甲的霍玄坐在高頭大馬上,身姿俊秀,意氣風發,讓我想起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這句詩。

這次我看著他,他也看向了我,不過這一次我們隔著潮水一般的人群。

這個光芒萬丈的狀元郎,終究還是要奔赴戰場了。我突然有一些不舍,我還有很多話要和霍玄說,包括我喜歡他清風拂面一樣的聲音,我喜歡一遍一遍地讀他的名字,最重要的是,這是我第一次見面就真真切切喜歡上的少年郎啊。

我為什么一遇見他就退縮了呢?

或許我只是不敢面對他不愿意隨我去西洲的事實,我只是接受不了我兜兜轉轉還是喜歡上了那個拒絕了我的少年的結局,更何況那個少年郎好像并不喜歡我。

我抱著膝蓋蹲在了城墻上,西單王的女兒何曾那么狼狽過。

“對不起?!蔽矣致牭搅四莻€海螺里的聲音,霍玄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我的面前,“對不起,溫達娜瓦?!?/p>

我又聽到了霍玄說“對不起”,可是我并不喜歡這個詞,我永遠也不想聽霍玄說這個詞。

“我已經向皇帝請命去西洲支援你的阿爹,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p>

我猛然抬起了頭,霍玄逆光站在灰暗的城墻邊,汗珠從他的鬢間滾落下來,當時我在想,霍玄是不是也如我對他一見鐘情一般,一見鐘情于我呢?

我無比牽掛的阿爹此刻正在沙場上浴血奮戰,我不知道他在面對什么,只是那一刻我知道我應該做什么。

“霍玄,我從來沒有答應過李重昀的提親?!蔽覉远ǖ?。

霍玄愣了一瞬,隨后又像是卸掉了一塊大石頭一樣松了一口氣,他笑了起來,就如我第一次遇到他時那樣的笑容,眉眼彎彎,漫天星辰仿佛都落入了他的眼眸。

“沒有就好,正好你的阿爹也沒有同意我退婚的請求?!?/p>

很久很久之后,當我和霍玄躺在湖畔看流星滑過山巒時,他突然溫柔地對我說:“在王帳聽到你聲音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其實留在西洲也不錯?!?/p>

原來這個東陵城最明亮的少年啊,在第一次聽見我的聲音時就已經鄭而重之地把溫達娜瓦放在了心上,原來那個茶館里說書人所說的才子佳人一見鐘情的故事并不僅僅出現在話本中,原來我這個慢吞吞的蝸牛啊,竟然也能搶過東陵城如狼似虎的女子。

我送走了霍玄,卻開始無比期待明天。

不過李重昀在知道了城墻之上的事后就再也沒有來看過我,我這個他說認定了的人被他放在皇宮中一座偏僻的宮殿中,白發蒼蒼的宮女說這是冷宮,她睜著沉重的眼皮對我說,在這里的人,都注定要老死在這里。

我早就知道李重昀不曾喜歡過我,他說要娶我只不過是為了獲得阿爹的支持,為了那個老皇帝能夠念著與我阿娘的舊情顧及他一分,現在老皇帝死了,他登上了帝位之后自然不需要再敷衍我。

不過我不在乎。

我一天天地盼著霍玄的來信,看著他用遒勁有力的字報著平安,幻想著等到戰事結束,等到春草再一次覆蓋住綠洲,等到加措湖里的冰融化,我就可以回到西單國與阿爹還有那個少年團聚了。

我也每日給霍玄寫信,寫我在曲池邊遇到的那個醉醺醺的酒鬼,我用一壺上好的葡萄美酒和他成了朋友,他告訴我“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首詩是他所寫,當我告訴他你的故事時,他笑著對我說,這世上只有最狂傲的人才有勇氣說出那句詩啊。

那個人就是我的少年郎啊。

時間一日日流逝,我走在冷宮的紅墻之下,抬頭看著墻外正在往外吐枝的綠樹,聽著黃鶯在屋脊啾啾地唱著歌,突然想起來了阿爹說我小時候吵著要嫁給霍玄的事了。

那時先皇在邊境舉行了一場酒宴,無法無天的我卻非要去草野看螢火蟲。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我偷了阿爹的小馬駒,霍大丞相的長子霍玄和李重昀都看見了鬼鬼祟祟的我,不過李重昀跑去告了狀,霍玄卻陪著我去看了那漫天的螢火蟲。

他攏住了一手的螢火蟲,在山野中朝我跑了過來,或許那時我就已經動了心,沒有人可以抵擋住長安城最明亮的少年啊,我也不例外。

7

一年之后,大雍大勝,大軍班師回朝那一日,我躲過了所有的守衛跑到了城墻之上。在千千萬萬人中,我看到了喜極而泣的士兵,看到了缺胳膊少腿的士兵,也看到了扶著黑色棺材滿臉麻木的將士,我卻沒有找到我的少年郎。

我甚至看到了李重昀,他穿著華貴的黃袍,戴著沉重的玉冠,正面無表情地接受著別人的朝拜,身邊的內監指著我的方向,李重昀忽地站了起來。

他好像想對我說什么,可是他卻沒有,他再一次坐了下去,就像是我在凌淵閣看到的那些皇帝畫像一樣,漸漸地虛化成了一個影子。

直到那日夜里,他才第一次踏入了冷宮。

我沒有話想對李重昀說,自從那日我看到他端著藥眼睜睜地看著老皇帝在龍榻上漸漸沒了呼吸時,我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他是親手喂了毒藥還是選擇了袖手旁觀,只是我知道他注定不是東陵城最明亮的那個少年。

他也再也沒有對我笑過,只是用一雙黝黑的眼眸看了我良久之后,才從玄黑龍袍中拿出了一封信,信上是霍玄的筆跡。

我迫不及待地準備拆開那封信,可是他卻突然抬手攔住了我,我聽見低沉如冬風的聲音傳來。

“你愿意留在東陵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拆開信封的手放慢了速度。我不想留在東陵,我想回到西洲,那里有我牽掛的人,有我想一直陪他走下去的人。

霍玄在大軍得勝之后留在了西洲,他不愿意回到東陵城這個看似繁榮卻爾虞我詐的地方,還有便是李重昀容不下他,霍大丞相只有一個就夠了,等到霍玄的父親乞骸骨之后,這大雍才真真正正地屬于李重昀,他不會容許第二個霍丞相出現在大雍。

可是這與我有什么關系呢?

我未來的駙馬霍玄,他的才華如貝什克河一般長流不息,他的笑容如科什卡爾的干珍一般甜,此刻他正在全西洲最大最甜的葡萄樹下等我。

我將懷揣著我所有的熱情奔向他。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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