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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在香港的往事新話

2020-03-20 10:04肖伊緋
書屋 2020年3期
關鍵詞:蕭紅漫畫香港

肖伊緋

流寓香港貧病兩年 傳奇生涯至此終結

著名女作家蕭紅(1911—1942),其人其事其作品早已為人們所熟知。她的傳奇一生,更因五年前影片《黃金時代》的熱映,再度為人們所關注。如今,各類蕭紅文集、全集、選集早已層出不窮,走進了更多讀者的視野。

不難發現,在蕭紅傳奇卻又短暫的一生中,其在香港期間的生平事跡及其作品尤其引人注目。無論是通過影片《黃金時代》的轉述與傳播,方才急欲覓讀這一時期蕭紅作品的普通讀者,還是長期從事蕭紅研究,一直致力于發掘、發現與進一步完善這一時期蕭紅生平及其作品的專家學者,無不對蕭紅在香港期間的生平及其作品予以相當的重視與矚目。

須知,蕭紅年僅三十一歲的生命歷程中,僅有兩年在香港度過。在此,不妨先約略回顧一下這一段十分短暫卻又十分傳奇的歷程:

1940年1月,蕭紅與端木蕻良從重慶同抵香港,先寄居九龍尖沙咀金巴利道諾士佛臺,1941年初又遷至位于樂道八號的小屋。在這里她寫下最成功的長篇回憶小說《呼蘭河傳》,以及《馬伯樂》和一系列回憶故鄉的中、短篇如《小城三月》等。7月入住瑪麗醫院,11月底出院。1941年12月8日,日軍從深圳開始進攻香港;同年12月25日,香港淪陷。而從12月7日起直至1942年1月22日去世,蕭紅因病及避難前后輾轉十處,其中在港島跑馬地養和醫院期間被誤診為氣管瘤而動手術,術后身體狀況更加虛弱不堪。1942年1月22日11時,蕭紅死在日軍控制的臨時醫務站(由圣士提反女校匆忙改建)里,年僅三十一歲。

那么,在這樣一段顛沛流離、艱苦異常的人生尾聲之中,蕭紅在香港的生活細節究竟如何呢?除了端木、駱賓基等當事人的憶述之外,還有沒有第三者視角下的更為客觀、細致的憶述?蕭紅在香港期間,與當地文學界、文藝界人士有何交往與事跡?諸如此類的種種疑問,對于普通讀者與一般研究者而言,僅僅通過研讀蕭紅全集、選集或一些常見的紀念性質的文章,是無法充分解答的。

住四樓七號,愛生吃番茄 常邀人觀影,自制檸檬茶

幸運的是,筆者近日尋獲一份1945年12月27日在上海印行的《時事新報》,該報第四版刊有作者署名為“馬協衷”的《我憶蕭紅》一文,恰恰正是憶述蕭紅在香港的往事點滴的一篇文章,至為難得。筆者不揣陋簡,酌加整理,轉錄原文如下:

我憶蕭紅

馬協衷

我認識蕭紅,是在香港的一個寒風勁烈、孤菊傲霜的時候,現在又到了東籬傲菊又凋殘的時節,我不禁回憶她在香島起居時的片段生活,拉雜寫來,以實本報。

蕭紅籍隸東北沈陽,在“一·二八”戰事爆發之初,她便由桂林而入蜀中,與端木蕻良先生一同擔任復旦大學教授;與已故孫寒冰氏以文字之交時相切磋,友誼很篤。在民國廿九年間的冬天,她因為重慶水土不服,胃疾發作,想換一換環境,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才決定乘機到港。

在一個燈闌人靜的黃昏,她果然安抵了香港。當由寒冰招待,下榻于九龍樂道八號三樓大時代書局,那時寒冰先生擔任大時代書局總編輯,便聘請蕭紅為該局特約撰述,我認識蕭紅,這是第一次。

她身材長長的,頭上梳個大鼓式云鬟,身著奶黃色的大衣,一副音容笑貌,使人一望便知她是東北人了。她說得一口流利的國語,曾在香港婦女協會開會的席上演說過一次,真是莊諧并致,滔滔不絕。她除為大時代書局擔任撰述外,復應《星島日報》總經理胡好之聘擔任寫作長篇小說。

她港居生活是極度簡略而樸素,她初與我們是同在局中共餐,繼因感覺不大便利,因此在我們書局編輯所的貼鄰尋找房屋。結果,竟為她找到了一家七號的門牌,是四樓,這地方立刻便成了她的偃息之所,從此她便自炊自給。每當晨曦微露,我時??匆娝殖忠豢?,緩步街頭選購蔬菜。她唯一的上飯菜便是番加(番茄)牛肉湯,紅燒海盆魚,有時竟生食番加(番茄)二三枚而不厭。她常對人說:“這種果物,富有維他命,是我唯一心愛之品?!?/p>

她在文思繚亂之間,時偕端木蕻良流覽影片,香港九龍油麻地一帶大華、平安兩影戲院,時有她的蹤跡。我記得某日平安影戲院開映《亂世佳人》一片,她首先前往參觀,深覺該片頗有寓意,并深致贊揚。有一次筆者和二弟馬寅霖承女士邀約到她的新屋去參觀,雖然一間房屋布置得非常簡略,而窗明幾凈,回顧四壁,毫無人間半點塵,真是“屋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東、西兩面有床,堂中置一圓桌,旁設四椅;臺上有花瓶一座,蓄以黃花一撮,芬芳馥郁,誠令人有積慮頓消的感覺。

我剛坐定下去,女士便喚仆人敬我香茗一杯,并說:“馬先生,你恐怕沒有飲過這一種茶吧?”原來是在沸水中摻以白糖,并加檸檬數片,真甜津而適口。女士說:“這是我生平唯一愛好的飲品?!?/p>

誰知一別數年,噩耗傳來,悉女士于三四年前,因肺疾而病逝香島,卜葬于某花園中。清夜夢回,偶一想及前塵,怎禁得悲感交集?她流浪了一輩子,不能目睹祖國勝利的光榮飄舞于大地,這遺憾,我想她是即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消滅的吧?

上述千余字的憶述,為曾在香港大時代書局與蕭紅共事過的馬協衷所撰,自然具有相當寶貴的史料價值。在馬氏的憶述中,蕭紅在香港的生活狀況,遠不是后世讀者所想象的那樣糟糕與狼狽。蕭紅在香港的生活仍然是富于情趣與活力的,且經濟條件恐怕也并不十分窘迫,至少居所中尚雇有仆人。

馬協衷曾在上海涉足文教界 胡風曾言蕭紅“不夠堅強”

為探明馬協衷其人真實身份,筆者多方查證,方才從多種舊報刊中逐步了解了其人其事跡。首先,還是從上?!稌r事新報》中尋得線索,馬氏之名曾數見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該報報道中,往往冠以“海上名作家”、“海上名流”、“新聞界人士”之類名銜,又有報道稱其為“南洋模范中學教員”,足見其當年在上海文教界還是較為活躍的。

最為重要的是,還搜尋到一份刊發于1933年7月的“丹徒馬協衷君書扇”的廣告,這不啻為一份馬氏生平簡歷了。廣告中稱:“丹徒鎮江馬協衷君,別署天恨我生,年少英俊,服務海上報界有年,自一·二八后,得契友之召,旋廁身于教育。公退之余,除仍為各報撰稿外,尤雅好臨池,書法工整挺秀,直追鐘、王,非僅我新聞界同人所欣慕,有求其墨寶者亦踵相接焉?!庇诖丝芍?,馬氏乃江蘇鎮江人,別號“天恨我生”,確實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即活躍于上海文教、新聞界,且雅好書法,有一定知名度。

此外,1923年《婦女旬刊》第一百二十八期之上,刊發有馬氏詩作《性》,為筆者所見馬氏作品發表最早者。結合前述1933年廣告中稱“年少英俊”云云,估測馬氏生年可能為1905年前后。又見1946年上?!逗9狻冯s志第三十三期之上,曾刊發馬氏所作《鎮江善堂新聯語》一文,以及1946年4月《時事新報》上也曾刊發馬氏所作《閑話鎮江肴蹄》、《鎮江滴醋譚》兩篇文章,因這三篇文章均涉及鎮江風物,加之此后再未見有馬氏文章發表,似可據此揣測,馬氏或于1946年之后即返歸鎮江,其后再未在上海各界活動了。至于馬氏后來的行蹤,及其確切的生卒年,一切都還只能存而待考了。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馬氏所作《我憶蕭紅》刊發一個月之后,《時事新報》于1946年1月30日這一天刊發了一條《紀念蕭紅》的新聞簡訊。報道中稱,蕭紅逝世四周年之際,中蘇文化協會于1月29日舉辦了一個紀念會。此次會議上,聶紺弩發出了“蕭紅是天下第一美人”的激賞之詞,可胡風卻發表了“蕭紅不夠堅強”的不同意見。至于究竟怎么“不夠堅強”,報道中沒有明確提及,只是說現場“引起好多作家的反駁”??磥?,當時會場上對蕭紅的評價還是有一定爭論的。

疑似蕭紅漫畫,曾刊香港《立報》

蕭紅的文字風格極具畫面感,有極強的繪畫般的寫實感——在這一論點上,無論普通讀者還是研究者基本都能達成共識。就此引申出來,談及蕭紅早年學習繪畫及其畫作研究的論文也有不少。

據考,蕭紅從家鄉呼蘭縣出逃,到哈爾濱這樣一個具有異國情調色彩的大都市,為其人生開啟了另一扇大門,尤其是在進入“哈爾濱市東省特別區區立第一女子中學”以后,除了學業和閱讀文學書籍,最令她感興趣的要算繪畫了。閑暇之余她就會畫上幾筆。她的美術教師高仰山是上海美術??茖W校畢業的,對學生們要求非常嚴格。在老師的倡導下,蕭紅與同學們組成了繪畫小組,老師帶領他們去公園、郊外寫生。

通過對繪畫知識理論的學習和大量的練筆,蕭紅在眾多的學生當中脫穎而出,表現出她的繪畫天賦,她的畢業作品《勞動人民的恩物》還參加了校展,受到了師生們的一致好評,老師夸獎蕭紅的繪畫作品構思獨特,具有鮮明的正義感與現實色彩。蕭紅在這期間對繪畫的學習和實踐,極可能就為她以后的文學創作奠定了藝術思維的基礎。

在此后的人生履歷中,蕭紅還曾經決定入當時的北平藝專學習繪畫,后因返回哈爾濱而未果。1932年她在哈爾濱正過著饑餓、失業的生活,為了贊助當時舉辦的一個水災助賑的畫展,她應邀畫了兩件作品參加展覽。這兩幅粉筆畫,畫的都是靜物,一幅是一只破棕鞋,另一幅是一個杠子頭(即硬面火燒)。兩幅靜物畫側面地反映了她那時窮困簡單的生活環境。

1935年,她的中篇小說《生死場》由魯迅協助編入“奴隸叢書”在上海出版,而她自己設計了該書封面?!渡缊觥返姆饷婧喚毿涯?,中間斜線,直如利斧劈開,上半部似為東北三省之版圖,“生死場”三字即印其上,寓示著山河破碎,正遭受著日寇宰割。如果一定要對蕭紅的繪畫風格作某種階段性劃分,以《生死場》封面設計的1935年為界,在此之前的蕭紅畫風是構圖與寓意都很直白的寫實主義風格。這一風格,可能要直到她流寓香港時才略微有所變化。

目前已獲知的蕭紅在香港的繪畫創作不多,比較典型的是蕭紅生前出版的最后一篇中篇小說《馬伯樂》的封面,這是她親自設計的。因為書中主角是一個出身優越而動搖、自卑的知識分子,封面也與這一主角形象相呼應,以右下角一個騎馬的紳士型的人物圖案做裝飾,別有風味。在香港期間,她還為端木蕻良等主編的《時代文學》制作過封面畫。除此之外,蕭紅在香港的兩年時光里,飽受精神上的摧折與肉體上的病痛,似乎也并沒有充分的精力與空間去從事更多的繪畫創作了。

然而,歷史往往還會有出人意料的“腳注”。筆者新近發現,香港《立報》上曾刊載有三幅漫畫,從署名、漫畫內容與風格來看都疑似蕭紅作品。當時還身在內地、親歷前沿抗戰的蕭紅,可能已有畫作投至香港發表了。

1938年6月7日、8日,香港《立報》刊出三幅署名為“吟吟”的漫畫作品。因為蕭紅曾用筆名“悄吟”,“吟吟”之名可能與之有關;此外,三幅漫畫均反映了抗戰軍政與民生的急迫問題,也有可能與此刻身在武漢、處于抗戰最前線的蕭紅有關聯。

從蕭紅的生活軌跡來考察,1937—1938年間,應當是其最能感受國難時艱,最能從宏觀角度轉向左翼文藝思路的兩年。因聞魯迅先生噩耗,她于1937年1月從日本東京回到上海,其間曾至北京短暫逗留,但“七七事變”很快爆發,“八一三”抗戰也旋即展開。為避戰火,她與蕭軍于當年9月至武漢。1938年,寄居在西安“西北戰地服務團”時,雖幾經猶豫與彷徨,她還是與同居了六年的蕭軍分手,5月與端木蕻良在武漢結婚;當年9月為避戰火,又輾轉至重慶。

這兩年時間里,蕭紅在上海、北京、武漢、西安、重慶各地輾轉流徙,歷經著抗戰以來的各大主戰場,戰爭的殘酷與民生的慘淡盡收眼底。而新近發現的這三幅“戰時”漫畫,所描繪的圖景與蘊含的作者立場,與蕭紅上述經歷是完全吻合的。

發表于1938年6月7日香港《立報》的兩幅漫畫,一幅被印制在頭版的“左報眼”位置,一幅被印制在《花果山》副刊的版面上。同一期報紙安置同一作者的兩幅漫畫發表,在《立報》辦報歷史上并不多見。依照慣例,《立報》在頭版版頭的“報眼”處,長期以漫畫+新聞圖片(或重大新聞述要)的方式來處理,但能在“報眼”處刊發的漫畫多屬業界名家。如上?!读蟆窌r期,頭版的“左報眼”位置的漫畫,長期執筆者是魯少飛;香港《立報》時期,開辦之初頭版的“左報眼”位置的漫畫,長期執筆者是陳煙橋。而報紙其他版面的漫畫作者,程抱一、葉淺予、曹涵美等名家也常露面;可以說,要在《立報》上發表漫畫是有相當難度的,并不是普通投稿者可以企及的一件事。

這幅“報眼”漫畫,名為《“□□□”的精神何在?》。畫面描繪了一架印有青天白日徽記的飛機,機上飛行員正向一個降落傘中的日軍飛行員揮手致意。顯然,漫畫名稱打空格處的三個字應為“國民黨”。這幅漫畫實際上是諷刺國民黨政府在抗戰軍事上的消極心態。而同期另一幅漫畫,題為《血債!》,則更直截了當地體現了戰區人民的苦痛。畫面表現一位中年男子在空襲后的斷垣殘壁間,手捧幼子尸骸,失聲痛哭的情景。

1938年6月8日,香港《立報》“花果山”版面,再次出現也是最后一次出現署名“吟吟”的漫畫。這幅名為《□□□□□》,題目被全部“打空格”處理的漫畫,其畫面內容更具諷刺意味,頗耐人尋味。畫面中央站立著一位抗戰士兵,他兩手向外攤開作無奈憂慮狀;在其前后左右四個方向,分別畫著列隊而出的士兵;空空如也、結著蛛網的軍費銀庫;多只拳頭;戴著種種面具、瞪眼咬牙的政客。這幅漫畫,應當體現著當時抗戰的國內困局,主要是指黨派合作與資源調度的困局。

回溯歷史,可以看到,三幅署名“吟吟”的漫畫在香港悄然面世之際,蕭紅還身處武漢前線?!拔錆h保衛戰”的慘烈,她親歷親睹,繪制三幅這樣的漫畫,當是有感而發。結合到她的文字風格以及先前的畫作特征來看,“吟吟”極可能就是“悄吟”。此刻的蕭紅,已不再是孤身獨坐于旅館,在小紙片上隨意勾畫花紋的“悄吟”,而是要讓更多民眾知道抗戰時局,已經頗有左翼文藝傾向的“吟吟”了。

此刻,雖然她的生命歷程已近尾聲,可這三幅漫畫,不單單是讓人們看到了一位流浪女作家的苦難及其對苦難的別樣表達,還讓世人仿佛真切地聽到了她那人生與文學的杳杳尾聲,雖是音量低微的“悄吟”,卻也有著一絲最有分量的激憤與蒼涼。

淺水灣中蕭紅墓,蕭蕭落紅幾人知

1942年1月22日,蕭紅病逝于香港,遺體在香港跑馬地日本火葬場火化。1月25日,端木蕻良等將蕭紅的部分骨灰埋葬在淺水灣的荒灘上,墓前立有一個木牌,上書“蕭紅之墓”四個大字。

蕭紅死后不久,一度有過不少文化界、文藝界名人赴淺水灣謁墓追思。其中,“雨巷詩人”戴望舒也曾于1942年幾經周折尋得墓地,其作《蕭紅墓畔口占》最為后世讀者所樂道,詩云: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1944年9月10日,戴望舒在其主編的《華僑日報》副刊《文藝周刊》上發表了這首口占詩。

抗戰勝利之后,淺水灣不再是軍事禁區,祭掃蕭紅墓不再需要“偷放”祭品,可又因國內戰局初顯,世局依然險惡,前去祭掃者也日漸寥落。不過,著名劇作家夏衍曾于1946年親訪蕭紅墓地,為世人留下了一篇描述蕭紅墓地實景的《訪蕭紅墓》。這篇文章,曾刊發于1946年12月26日的廣州《前鋒報》上,署名“朱如”。內容如下:

訪蕭紅墓

朱如

(香港通訊)前天去訪問蕭紅的墓。

打電話給K,他是光復后最早到香港來的,他曾和戴望舒去掃過墓,所以他知道這位身世凄涼的作家埋骨的地方。在汽車里,K一直懷疑這墓是不是還會存在:

“我們去的時候,那一帶已經是一片荊棘,上月有人說,這一帶已經整理過了,那就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把它整理掉了?!?/p>

還有余威的秋陽曬得我有點頭暈,我沒有談話。

從黃泥涌峽道轉了一個急灣,淺水灣已經在望了,海水依舊平得像一面鏡子,沙灘上還有人在喝茶,閑眺,開留聲機。麗都俱樂部除出屋頂上的英文名字被改成日本字體的“東亞”二字之外,一點也沒有毀傷,依舊是耀眼的彩色遮陽,依舊是白衣服的西崽,依舊是“熱狗”和冰咖啡。鐵絲網拆除之后,似乎比戰前更沒有戰爭的氣味了。我們在麗都門口下車,K依舊是一路懷疑,幾次三番說可能已經被英國人拆掉,可是很快地他就喊了:“在這里,在這里,沒有動?!?/p>

蕭紅的遺骨埋在從麗都的大門邊正北行約一百七十步的地方,西向面海,算得上是風景絕佳之地。沒有隆起的墳堆,在一叢開著花的野草中間,露出一塊半尺闊的木板,排開有刺的草,才看出“蕭紅之墓”這四個大字:看筆跡就知這是端木寫的。木牌后面有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樹,很奇怪這棵樹的軀干是對分為二的。以墓為中心,有一圈直徑一丈多的矮墻,其實,這不能說是墻而只是高不及尺的“石圍”而已;從墓西望,前面是一棵婆娑的大果樹,兩三棵棕櫚和鳳尾樹,再前面就是一片沙灘和點綴著帆影和小島的大海了。

我們很感謝英國人整理海灘的時候沒有毀壞掉這個墳墓,整個淺水灣現在找不出另一個墳墓,蕭紅能夠有這么一個埋骨之地倒似乎是一種異數了。很明白,管理海灘的人不鏟平這個墳,外圍的石圍起了很大的作用,這是一位仗義的日本人拿出錢來修的。這個人是東京《朝日新聞》社的香港特派員小掠廣,他認識望舒也認識端木,除他之外,參加這善舉和在戰爭中著意保存了這墓地的,還有《讀賣新聞》社的記者和他的夫人。

我們采集了一些花,結成一個花圈,掛在端木手書的木板上,站在墓前,望著平靜的海,我們都有些羨慕蕭紅的平靜了,受難,吃苦,呼號,倒下來,就這么永遠地安息了。要是她今天還知道她的故鄉在勝利之后還要打仗,她的祖國在和平之后還不能得到民主,那么她也許就不能平靜地睡在這異鄉的地下了吧。

我們帶著黯淡的心回到香港,天黑了,依舊是燈光燭火,依舊是鼓樂喧天,抬頭北望,我們仿佛聽到了大炮和轟炸的聲音。

上述這篇“千字文”,還在上?!缎旅裢韴蟆房l了出來(1946年10月22日),文章內容大致相同,只不過在上??l時直接署名為“夏衍”。

令人費解的是,為什么夏衍在上海發表此文時直接署名“夏衍”,而在廣州發表時卻要署筆名“朱如”呢?原來,夏衍曾于1946年9月10日乘奉天輪由上海到香港,在周恩來領導下在南京、香港等地進行各種“有政治目的”的工作,直到1949年5月才返北京。正是在這一期間曾到淺水灣訪蕭紅墓??赡芤彩浅鲇诠ぷ鞅C苄枰?,1946年12月在鄰近香港的廣州《前鋒報》上發表《訪蕭紅墓》時化名“朱如”;而在上?!缎旅裢韴蟆飞习l表時,則仍以“夏衍”名義發表,給人以本人尚在上海的印象。事實上,夏衍在香港逗留期間,不止一次親訪蕭紅墓地。1948年初,還曾與陶金、秦威、吳祖光、吳家驤等再次瞻訪蕭紅墓地,在墓前還有合影。近十年之后,因淺水灣原麗都賓館地帶興建工程,在各界人士倡議之下,決定將蕭紅墓內遷至廣州銀河公墓。1957年8月3日,香港文藝界六十余人在九龍紅磡永別亭舉行了莊重的送別會。亭子內墻壁中央懸掛著蕭紅遺像,下面放著一個淺赭色的骨灰木盒。周圍并繞鮮花,遺像兩旁掛著挽聯:“人賞奇文,證才氣縱橫,亦遭天妒;魂歸樂土,看山河壯麗,待與君同?!彼蛣e儀式后,車隊護送靈車到尖沙咀火車站,由葉靈鳳、曹聚仁、阮朗等六人乘火車護送骨灰到深圳,當天下午運抵廣州。8月15日下午,蕭紅骨灰安放在了廣州郊區的銀河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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