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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里河東,四十里河西

2020-03-25 02:52蔡竹筠
陽光 2020年3期
關鍵詞:王棟天順班車

天順今天要下山。

天順從井下上來的時候,天是陰著的,要下雨的樣子。煤崖頭下停著一輛橘黃色的卡車,天順的心里就樂了一下。雖然在井下干了一個晚上,但看到那輛車,想到自己下山這么順風順水,身上一下子就有了勁了。

同班兒的五個人中,天順上來得遲了。別的人都已經洗過,進伙房吃飯了。天順看見伙房門口有半盆水,還是清亮亮的,就胡亂洗了幾把,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子,進了伙房。其他幾個人都呼嚕嘛叭地吃著。天順看見一個人,背對著他,站在菜盆子邊,挑挑揀揀地往碗里盛菜,轉過身來,天順見是開車的邢師傅,就笑著招呼道:上來了。邢師傅說:上來了。

正吃著,老板啃著半截子黃瓜進來,看見王棟快吃完了,就說:你們吃過了,少休息一會兒,給邢師傅把煤裝上。王棟吃過飯,把碗推在一邊,掏出煙,給抽煙的人散。抽了幾口,王棟幾個就先出去了。

等天順走出伙房門,看見王棟和李多仕兩個人已經在給邢師傅裝車。天順也走了過去。

給拉煤的人裝一車煤,礦上給一百塊錢,裝車的人均攤。天順平日就不放過這掙錢的機會。他到礦上就是掙錢來了,有錢怎么會不掙?他體格壯實,有的是力氣。有時候,拉煤的車來了,王棟幾個人正在詐金花,說裝一車煤,出上半天力,才掙幾十塊,還不如贏一把來得快,都磨蹭著不去。天順就一個人去了。不過,今天,天順給邢師傅裝煤,不僅僅為了那幾十塊錢,他要搭邢師傅的車下山。

車快裝滿時,天順先回了房子,他重新洗了頭臉,還換了一身干凈衣服。出來時,邢師傅的車已經發動了,看出天順要下山,就在那里等。

天順上了車,邢師傅把車開得像被老公雞攆瘋了的小母雞似的,一溜風出了山。

山外的天也是陰著的,只不過沒有山里陰得那么實。

車到鎮子西面的河橋頭,天順下了車。

天順今天到這里,就是等自己的媳婦秀蘭子來了。

天順上了橋,從橋的那頭走到這頭,不見一個人影。他抬頭看看昏黃的日頭,看出從村里進城的班車還不到開過來的時候,就坐在橋頭下的一棵沙棗樹下等著。

天順是一年前到礦上的。在此之前,天順賴在家里不想出門。媳婦秀蘭子說:一個大老爺們兒,一年到頭跟女人在地里抓挖,能抓挖出個啥來??慈思?,哪個出去一年不是幾千上萬的。天順說:多有多花,少有少花,咋樣還不是個過??墒呛髞?,這話就說不出口了。村上要建小康住宅,讓有能力的人家報名,說是鎮上還有補貼。秀蘭子心里撲騰騰的想報,一打聽,一套小康房建下來,得七萬多,自己手頭那幾個,才相當于一頭牛的一條腿。秀蘭子就灰了心了。秀蘭子是個要強的女人,過日子不落人后的,就鼓動天順出去打工。天順也看出來了,自己不出去折騰,就憑地里那幾個嗑瓜子兒的,要住上小康房,怕是這輩子沒指望了,就答應要出去。但天順不想走得太遠,新疆、寧夏什么的,一年才能回一次家,罵死他都不去;嘉峪關、酒泉他也不想去,一年回上幾次家,掙的那幾個都撒到路上了。他只想在本縣哪個地方找個事做。天順這樣想,是圖個回家方便。

同村的李多仕從礦上回家過完年,要回礦上去,天順見了,就問他煤礦上錢好掙不好掙。李多仕說,一年也能掙個萬把塊,就是苦。天順是知道這個小煤礦的,早先是縣煤炭公司的,后來改制承包給了私人。老板是城里人??蛇@個煤礦就在他們鎮的地界,離他們村子有七十多里地。從村里坐班車到鎮上,過了河橋,公路通到縣城去了,向西另有一條土石岔路,就是通到礦上去的。沿山再走四十多里就到了。那些天正是打工的人出門的時候,秀蘭子見別人都三五結隊地出外掙錢,就不失時機地給天順吹風。天順就也動了出門的心思。他考慮到煤礦離家不遠,掙的也不少,苦累他是不怕的,就想去煤礦上。問李多仕礦上要不要人。李多仕說,要啊,礦上人手緊,倒班都倒不過來。天順就跟李多仕上了煤礦。

沒跟秀蘭子結婚時,天順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天順是村里出門最早的,回來最遲的,掙的也多。酒泉去過,嘉峪關去過,寧夏新疆都去過??墒亲詮娜⑦M秀蘭子,有了家口,天順卻一下子變懶了。其實,天順是戀秀蘭子。

天順能娶上秀蘭子,是有些出乎意料的。到了家里料理著給天順說對象的時候,秀蘭子早許了人了。她的對象那陣兒到新疆當兵去了。家里給天順看下一門親,天順不大情愿,又看下一門,還是不大情愿。家里人就有些怨天順,說天順這些年出外打工,見的人多,把眼睛看花了,心看野了。

就在這時,秀蘭子退婚了。秀蘭子的對象服役期滿,沒有回來,通過一個部隊上的親戚,成了拿工資的志愿兵了。志愿兵說想把秀蘭子辦到新疆去,自己沒那個能力。其實是志愿兵在新疆又談了一個拿工資的,就提出要退婚。

家里問天順,秀蘭子可中意。天順不說話了,看樣子是樂意。一來二去的,就給說合成了。

天順跟秀蘭子結婚的那天晚上,天順急猴馬爬地折騰了一陣,翻下身來,氣還沒有喘勻,又要來。秀蘭子說他:你鬧了多少年的饑荒似的,日子長著哩。天順說:二十幾年的老存貨了,一次哪能行。

這以后的天順,是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只要每天能摟著秀蘭子,就覺得自己活在蜜里似的。

一年后,秀蘭子生了孩子,月子坐出來,身上更多了一些吸引天順的東西。天順就更喜歡炕頭那點兒事,都有些貪了??磩e人出外打工掙錢,天順一點兒不在意。好像只要有了老婆娃娃熱炕頭,就滿足了,打算這輩子把日子就這么過下去。

天順上了煤礦,白日里好過,到了晚上,不管是下井還是不下井,都熬煎得很。熬了兩個禮拜,熬不住了,就請假回了一次家。過了兩個禮拜,又回了一次家。秀蘭子說:你這個樣子,能掙個啥錢。天順說:我不去了,過幾天,給李多仕帶個話,把我的鋪蓋給我捎回來,那一個月的工錢,能要回來就要回來,要不回來就算了。

秀蘭子知道,天順這是戀她。一個女人,被男人這么戀著,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哪能埋怨得起來?就哄他:行吧,行吧,兩個禮拜回來一次就回來一次。又把天順哄上山了。

天順再一次回來,秀蘭子關切地問他:下了半天井了,又這樣跑來跑去的,你不覺得累?天順說:累不累我自己知道,我樂意。再說,也沒啥累的,去礦上的車多得是,下來方便著哩,就是到了鎮上回家這一段,還得等班車,來來往往的不方便。秀蘭子輕嘆了一聲說:我們家要是在鎮上就好了,你就不會跑這么遠的路了,利用倒班的空閑,就能打個來回。

到了半夜,秀蘭子還醒著,天順問她:咋沒睡著。秀蘭子說:我在想,要是我去鎮上,跟你見個面,你就能省不少事。天順一開始迷迷瞪瞪的沒聽大明白,待明白了秀蘭子話的意思,一骨碌翻身坐起,高興地說:這樣好啊,只要你到鎮上跟我見面,我也就不再請假了,不耽誤掙錢了,只要你說到做到,我在礦上干幾年都成。

倆人就約好,每周在鎮上見一次面。

天順等了快一個鐘頭了,還是不見班車過來。往常這會兒,班車早過來了。今天是怎么了,不會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該不會是早早過去了吧?要是過去了,秀蘭子早在這等著他了。天順覺得這不可能,就又耐下性子等。他回想起他跟秀蘭子在鎮上見面的情形。

天順頭一次跟秀蘭子在鎮上見面,倆人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天順想著鎮上會有小旅館的,可找了半天,一家也沒找到。就轉到了田野上。那時是五月,莊稼還沒長起來,沒個隱蔽的地方,再說,這里那里都有干活的人。又轉,就轉到了鎮西面的河橋上。這里離田野遠了,不大有人來。橋頭這邊的河岸上長著幾棵沙棗樹,更多的是密密叢叢的嫩柳棵子。天順覺得這個地方能成,可秀蘭子怕被人看見,還要往遠處走。天順轉了這半天,早耐不住了,一把把秀蘭子拉到柳棵子里。

那以后,他們就在鎮橋頭上見面了。秀蘭子不敢直接在橋頭下車,怕車上同村的人見了說閑話。她總是在鎮上下車,再走一段到橋頭來。

天順記得,他們在這里過了一個夏天,又過了半個秋天。到了深秋,天有些涼了,田野上莊稼收了,他們又在人家的看瓜房里有過幾次。天再冷下來,天順就不忍心讓秀蘭子來了。那些日子,天順在礦上就心急火燎的。好在年前年后,礦上放了一個月的假,天順差不多每天在熱炕上跟秀蘭子瘋,把前面的都給補回來了。

班車還是不見過來。天順料定是在路上出了事了,隱隱地為秀蘭子擔憂。他想到班車真要是撂在路上,遲早總會過來的,自己下半天也不下井,還有時間再等一陣。天順等了這半天,已經有些心焦了,他站起身來,從橋下到了橋頭上,往去鎮子的那條路上瞭了一眼,不見一個人影。

天還是陰著,這時候起了風。剛才在橋頭下待著,還不覺得,站在橋頭,就覺得風一陣一陣的。

天順又下了橋頭,正要在剛才坐過的沙棗樹下落屁股,一陣風刮來,揚起一股塵土。天順就想找個避風的地方。他向里走了走,走到他跟秀蘭子待過的柳樹棵子那里,踅身鉆了進去。

柳棵子密密實實的,風不大能刮得進來。天順坐在那里,想著以前跟秀蘭子在這野天野地里有過的情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受活。坐了一會兒,天順有些無聊,把頭垂在膝蓋上坐著。沒想到這一坐,睡過去了。

天順是被樹梢上風的唿哨驚醒的,醒來一看,天有些放晴了,風卻大起來,一陣比一陣緊。天順又到橋頭上去看,路上除了一起一落的塵土,不見一個人過來。

等到這時候,班車還不來,一定是出了啥事了。秀蘭子來不了,也就算了,只是別有啥意外。天順這會兒,只是惦著秀蘭子了。

天順估摸著,再等下去,怕是也等不到秀蘭子來??纯刺?,也看不出時間早晚,今天他還要上前晚班,天順就想回礦上去。

過了橋去那邊等車,一會兒就攔住一輛。天順就上了山。

就在天順走了不到一刻鐘的工夫,秀蘭子頂著風推著自行車拐上了鎮街。前一陣子下過一場大雨,山路沖斷了,班車走了個倒回頭,一個多禮拜了,路沒有修好,班車還沒通起來。秀蘭子記著今天是跟天順見面的日子,就騎著自行車來了。不成想,到了半路上,后胎慢煞氣,本想趁著還能騎,趕著往鎮上跑,趕了一程,后胎成了癟塌塌了。秀蘭子怕把車胎碾壞,就推著自行車趕路。

到了鎮上,秀蘭子沒顧得找個補車子的把車胎補好,先到橋頭上來了。橋頭上不見天順的影,秀蘭子下到橋下,在他們待過的柳棵子里找了找,沒看見蹤影,又喊了幾聲天順的名字,也沒有回應。秀蘭子就不曉得天順今天是來了還是沒來,天順往??墒莵淼迷?,總是他等著她。今天是怎么了,礦上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秀蘭子見不到天順,想自己既然來了,就等一等,說不定天順也因為啥事下來的不方便,正往這里趕哩。她想,就等一等吧。

自行車支在橋頭一邊,秀蘭子本也想在柳棵子里避避風,又不放心自行車。她就站在橋頭上等。先是背風站著,風把她的頭發吹過來,遮了她一臉,又迎風站著,風又吹得她睜不開眼。秀蘭子又轉過身來,用兩只手把頭發緊緊抿在耳邊,這樣,她就能看清橋那邊有沒有人過來。

蔡竹筠:本名蔡軍,1968年1月出生于甘肅省高臺縣。發表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等作品一百多篇(首)。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張掖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高臺縣文聯主席、高臺縣作協主席、《大湖灣》文學雜志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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