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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鏡貼花

2020-04-07 03:42黃寧雨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關鍵詞:表姑茄子

黃寧雨

1

夏至的聲音,是從一只鈴鐺翠的身體里長出來的。

二隊的瓜園這天開園兒,賣清一色的鈴鐺翠。鈴鐺翠賣上幾天,黑皮菜瓜、羊角酥瓜、落地黃面瓜、紅瓤小甜瓜才能次第下來。姥姥說,這些個瓜里,黑皮大菜瓜是最好吃的,叫菜瓜,其實是甜的,瓜汁兒吸溜一口,賽過蜜,又清涼又解暑。她總是這么說,買回家的,卻永遠是鈴鐺翠?;蛟S鈴鐺翠最便宜吧,也或許是有什么別的講究。姥姥做事一板一眼總有她自己的道理,她并不把道理直戳戳講出來。比如,母親反對我跟一群小丫頭片子去土崗兒上瘋跑,姥姥卻每次私下放我出去。其實,鈴鐺翠也是蠻好的小菜瓜了,從第一片葉子開始,一葉一花,一葉一瓜,翠白的瓜妹子一結一大串,風吹瓜田,陽光哐啷碎在葉上,便惹來她們一串清凌凌脆亮的笑聲。

快到麥月,向晚的陽光锃亮。我們放學先不回家,背著書包一路小跑去村口的土崗兒。小靜和小妹,腦門上、鼻子尖上全是汗,汗珠一直滾落到她們粉紅的臉蛋上,細細的汗毛上閃著光華,可她們誰也不會去擦汗,只顧得咯咯咯地笑。我也在笑,脖子后面的汗水已經流成一條小溪。任它去流吧,我要笑,我們要笑。我們似乎只會笑,常常一人笑,大家也笑,笑得肚子都疼了,卻還不知道為什么笑。姥姥說,我們笑起來的樣子,沒心沒肺的,就像瓜園里滿地滾著長的鈴鐺翠,圓溜溜兒的,又水靈,又透亮。

麥假開學,但接下來還會放秋假,中間這一兩個月,就像是老天給富余出來的日子,功課不多,大人們歇晌、閑聊,歇夠了又緊著下地,根本顧不上教訓我們這些滿地滾瓜蛋子似的孩子。漫長的中午和黃昏,我們都會在土崗兒上打發掉。土崗兒其實是個堤坡,堤坡西側,是深深的車道溝,旱年行車,澇年走水。車道溝分兩叉,往西經過一個坑塘通往村外大片的田地,往北二三百米則是東西蜿蜒的小白河。土崗兒上敞亮,站在上邊喊一嗓子,聲音能傳出好幾里地。早晨或夜晚,女人們專門在這里來吆喝,吆喝走丟的雞鴨,吆喝不回家的孩子,踢踢踏踏的鞋子,把一條小道磨得又白又亮。有時候,我們學著女人的樣子,雙手叉腰踮起腳尖作吆喝狀,還沒吆喝什么,就不由笑起來,恨不得笑得岔了氣兒。更多的時候,我們站在崗子上是為了向村外張望。五歲時,我曾經由母親帶著去過青海找父親,父親那時候在一個遙遠的山旮旯銀行當會計。村子里的人,不知道父親的山旮旯比我們的村莊更荒寒,他們說他在外頭?!霸谕忸^”三個字,是享福、掙大錢的代名詞。我們在崗子上的張望,或者小小的潛意識,也是對“外頭”的一種探知的欲望甚至神往。有時候,我們干脆脫掉鞋子,坐在崗子上,兩只小腳丫搭在坡沿上一搖一搖的,那崗子仿若一條船,坡沿兒下就是浩浩的河水,我們的小船慢慢飄向遠方的“外頭”。小靜和小妹一左一右靠著我的肩膀,聽我給她們講青海的事。我說,青海在一個比西邊更靠西的地方,要坐汽車倒火車,擺渡過黃河,再坐汽車,搭馬車,走幾天幾夜。她們不相信。她們用一串跟鈴鐺一樣清亮的笑聲,把我認真的講述淹沒。

土崗兒東側,相鄰一片少有人光顧的閑散地。那里是我們的“百草園”。這片地的南側,有幾棵棗樹,幾棵槐樹,幾棵榆樹,還有人隨意栽的一片莧莧谷,幾株望日蓮。最北拐彎,挨著五姥姥家后墻,樹木多少年無人修剪,大樹和紫穗槐、紅柳墩擁擠在一起蔭蔽成林,就算是小孩子,也只能貓腰雙手分開樹枝鉆進鉆出。這里有蘑菇、馬糞泡、狗尿苔、野枸杞果,有貍貓、螞蟻、野鴿子蛋、知了猴,有鬼鬼祟祟的小花蛇和小青蛇,還有倏然跑過的壁虎。據說壁虎的尿滋到人皮膚上會生白癜風,我們都怕。

大表姑每次來我家,都穿過小白河順著土崗兒下的車道溝進村。大表姑并不大,我上小學四年級,她剛升初三,可惜沒上下來,她娘讓她趕快種地掙工分,她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有一天我和小靜正在“百草園”找蘑菇,大表姑來了。前一天剛剛下過雨,林子里散發著濕熱好聞的氣味,確切地說,是蘑菇的氣味。藏在林子里的蘑菇,會釋放一種非常特別的味道,一種由腐木和泥土結出的清氣,氤氳著菌孢子的體香。明明應該有蘑菇的,卻一時找不到。越是找不到,我們找得越仔細。隱蔽再好的一棵蘑菇,也會因為自我散發的濃烈氣息而最終暴露。忽然,有人揪我小辮子,嚇得我心里突突的,沒來得及呼喊,頭已經被往后扳過,大表姑另一只手拇指搭在嘴巴上,低低噓一口氣。她從一個布袋子里掏出一只甜瓜,像佛手一樣小巧的甜瓜,淺綠瓜皮均勻撒著深綠的小圓點兒。甜瓜在她手上一掰兩瓣,我一瓣,小靜一瓣,瓜肉金黃,香氣撲鼻。我讓大表姑吃,她不吃,聲音低低地說:我來事兒了,肚子疼,不吃。小靜問大表姑,來什么事兒了?大表姑突然把臉一黑,摁住小靜瘦瘦的肩膀:來事兒你都不知道?你這個傻瓜。是女的早晚都得來事兒,女人這一輩子,除了生孩子,就是來事兒。大表姑的話,像一陣兒乒乒乓乓的急雨,我和小靜都是沒帶雨具的,我們嚇著了。

長相秀美的大表姑,一直跟我們很好,她知道許多關于我們和“百草園”的秘密??衫牙颜f,她的腦袋出了問題。她娘喊她去地里打豬草,她答應慢了,一笤帚疙瘩砸在后腦勺上,當時就停了呼吸,人搶救過來,腦子落下毛病。大表姑的娘,我叫表姑奶。如何“表”成親戚的,卻直到現在論不出來。那是個急吼吼只知道干活兒的人,紙板一樣瘦而薄的身體,兇巴巴兩只往里摳著的眼睛,高聳著兩個大顴骨。她生氣的時候,揪大表姑的腦袋往墻上撞,像老法海撞鐘,她忘記了孩子的腦袋可不是鐘錘。我很奇怪,這樣的一個表姑奶,怎么生養出好看耐苦的大表姑。她的頭好硬,似乎骨頭是特別加了鈣的。當然,村莊里丫頭片子幾乎都挨過父親母親打,包括我自己。也有比表姑奶更孟浪的,一巴掌掄下去,孩子的命就沒了。

我和小靜,誰也沒有看出大表姑腦子里有毛病。她身量長得好快,在我們面前,像羊群里闖入的一匹小洋馬,高大、伶俐、潑辣。她跟我們一起滿樹林子里鉆著尋找蘑菇、野鴿子蛋,她甚至不怕蛇,不怕壁虎,也不怕棗樹上鋒利的圪針。她帶我們偷棗子,偷半生不熟的向日葵,跟野小子們一般捋起光腿到小白河里筑壩淘魚。大表姑神秘地說,小白河是一條上千年的老河,河沙中到處混雜著魚的種子,只要下一場雨,或者上游來點水,魚子一天之內就變成小魚。女孩兒的身體里也有一條河,藏著許許多多小娃娃的種子。

大表姑很快就說了婆家。我上初三了,大表姑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夏天,她還是經常來串親戚,買一籃子的小甜瓜。她從來不買鈴鐺翠給我們,她說鈴鐺翠是最輕賤的瓜,拿不出手送人。她買的甜瓜小小的,一口咬下去盡是蜜汁,甜得人一溜跟頭。她背上背著丫頭,右手抱著小子,左手擓著籃子,兩條大長腿從小白河那邊翻過來,順著車道溝,一路顛顛地到我家。到我家,第一件事是給兩個小毛頭喂奶。她不避人,咕咚坐到門口的臺階上,衣襟一撩,兩個飽滿而挺拔的奶子一覽無余,兩個毛頭拱在她身上,一邊一個,咕嘟咕嘟吸食著奶汁。大表姑的乳汁,是她身體里的另一條河。

或許是課業重了,我和小靜、小妹,幾乎忘記了土崗兒和“百草園”。娘下田回來,說那片林里有狐子,狐子在某個清早拐走了村里一個姑娘。

2

這一年,同學阿仁穿起全校第一件花洋布褂子,霞戴起白的確良布的假領子。阿仁個子高挑,寬肩長腿細腰,眼睛黑亮,又粗又長的辮子也黑亮。她小跑著上學,她一跑,兩條大辮子就在背上跳舞,花褂子上一朵一朵玫瑰粉的桃花也跟著跳舞。全班男孩子、女孩子的眼神,跟著一起跳舞。阿仁看到大家的眼神為她跳舞,就羞澀地笑,一笑起來,粉紅的臉蛋便開成兩瓣桃花。霞也身材高挑,她不像阿仁那么好看,但那個罩在學生藍上衣領子外的白色尖領,襯得脖子雪白,一張鵝蛋臉也雪白。她的步速很勻,款款的,從門口進到教室,繞過講臺一直走到教室后部的課桌。沒有人用看阿仁的眼神為她跳舞,教室里靜悄悄的,似乎沒有霞這個人從講臺前款款走過,悄無聲息的,一直走到教室后部。此時,男孩子的眼神長在心里,女孩子的羨慕和妒忌也藏在心里,款款的,繞過講臺一直跟到教室后部。

班里在悄悄傳閱一本叫做《收獲》的雜志,接下來又有《河北青年》《遼寧青年》等等。雜志上登著很多小說,小說里的字常常讓我們臉紅心跳,感覺很不正經,很不要臉,可是我們個個五迷三道,欲罷不能。為了爭取一晚上的閱讀權,我這個大班長跟其他同學一樣低三下四,去討好雜志的主人多兒。有一篇小說寫到甘肅敦煌的莫高窟飛天女神,也寫了一個叫飛天的女孩,寫了愛情,甚至寫了男人和女人親熱的細節。我們在《收獲》中悄悄收獲了性和愛情的啟蒙教育,也收獲了與我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這時節,匡家園子發生了一個故事。園子在小白河對岸的泊莊,匡家的兩間土房子,在園子的北頭,后墻是一圈帶圪針的老杜梨樹。這是一個廢棄的梨園,離村莊人家稠密的街巷有一里多地。杜梨樹是為了給大片的鴨梨樹授粉,兼做護墻而保留的。園子的西頭和中間,各有一條車道溝通往村里和村南的小白河。小白河素日并無水,車道溝接通河床上曲曲折折的小徑,直達我們村北的土崗兒。

把西邊的車道溝,離老年間的五姑廟不遠。穿過對過的葦坑,再翻過一道坡就是。五姑廟是清朝時起的一座家廟,為紀念五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而建。當年皇家選秀女,泊莊宋姓大戶人家,齊整整五個女孩被選上,按輩分是三個姑姑兩個侄女。赴京前一晚,女孩在母親們的幫助下,于大木盆中洗凈了身子,換上簇新而柔軟的紅緞子衣裳,仿若天仙女下臨凡間。第二天清晨,官家接秀女的車子到了門口,鼓樂班子吹吹打打,一街筒子鄉鄰圍著看熱鬧。宋家后院的秀房卻緊緊關閉著,女孩子們已經趁夜集體懸梁自盡。

每次單獨從車道溝經過,腦袋里老是不自覺地想著五姑的樣子。我朝著老杜梨樹叢直勾勾地盯視,腳步落下去又輕又軟。這期間,我與匡家大女兒玲玲成了朋友,并且向她討教過五姑自殺的問題。玲玲大我兩歲,個子高高的,略黑的瓜子臉,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腦袋后頭扎根粗粗的麻花辮。每次遇到,老遠的,她就喊,小秀才,快來,玩會兒再走。玲玲常常送給我意外的驚喜,或是一束將開未開的杜梨花,或是一兩枝黃刺玫,抑或幾只甜絲絲的風落梨。玲玲說,如果她要是被選了秀女,就不死,好死不如賴活著。

那天放學后,我照例去離小白河不遠的一口苦水井擔水。家里小菜園的灌溉任務,由我承包著。剛到井邊,玲玲冒了出來。她神色有點異樣,叫我放下水桶到旁邊說話。玲玲和我并排坐下來,微笑著說,她愛上了一個人,是我的同班同學阿木。她找我,是想知道阿木是否在愛著其他女孩,如果沒有,就托我把一封信送給他。

后來,兩個村子的人,都在議論阿木和玲玲搞對象的事兒。娘很嚴肅地教訓我,再和玲玲來往,就打斷我的腿。玲玲是中年婦女們眼中的壞女孩兒。盡管我知道娘不會真的打斷我的腿,但我怕被當成壞女孩兒。村里的婦人們,一個個都長著毒辣的舌頭和毒辣的眼睛。那些舌頭和眼睛,能吃人。

父母親又吵架了,起因是一只跟茄子肉一起炒在菜里的茄子把,俗稱“茄子腿”。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自從父親從青海調回家鄉工作,他們倆為一點小事兒擦槍走火逐漸成了家常便飯。母親總是把茄子腿以及那四瓣生長著毛刺的茄蒂一起炒在菜里,可能物以稀為貴吧,我和妹妹弟弟,總以為那只獨特的茄子腿是世界第一美味。若炒一只茄子,茄子腿自然非我弟弟莫屬;炒兩只茄子,妹妹就有輪到一只的可能。他們倆都不稀罕吃的話,茄子腿就是我的舌下美食。而這樣的情況,幾乎是不存在的。一般,我家只炒一只茄子。那天,父親沒有任何預兆地吃下了獨屬于他寶貝兒子的茄子腿。弟弟還不到三歲,他大哭不止?!扒炎油取笔录?,成了整個村莊飯后的談資,包括我的班級。我不經意間聽到過馮奶奶問我父親:“傻小子,茄子腿好吃不?”馮奶奶微笑著,缺了一顆門牙,她的聲音跑風漏氣。我覺得我應該飛起一掌,打掉馮奶奶另一顆門牙,我的手發抖,繼而渾身都在暗暗發抖。我發誓,我長大了要為父親做一頓豐盛的茄子腿飯,紅燒茄子腿、素燜茄子腿、清蒸茄子腿、醬香茄子腿、油爆茄子腿。

村里考走了第一個大學生,硬梆梆的大學本科,全國重點,北京師范大學。早幾年,村里也有幾個考上學的,都是師專、財校、衛校之流,上不了臺面。我們村老時候出過秀才,也有過考上老西安交大、上海復旦的,攢雞毛湊撣子的末流學校,根本不入人們的法眼。這回不一樣了,文曲星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屬于村子的天空。每個有孩子的人家,都憋足了勁兒,要供出自己家的大學生。我不知道大學是什么樣子,但我心里的大學,女生一定都穿跟阿仁一樣的花褂子,戴像霞那樣的假領子,并且篤定地以為,大學早晚都是屬于我的。我是班里的第一名、年級的第一名,也是全公社數學、作文會考的第一名,我不去上大學,誰還能去上大學。

村里派了一個叫鳳的女孩做代課老師。鳳長得不算好看,但她喜歡照鏡子,照她兩顆有點發黃的門牙。她還待字閨中,鏡子里的兩顆黃牙是她的心病。那兩顆黃牙,經常把她氣昏了頭。她給我們講代數,代數就長成了log1/3+log1/2=log2/5的幺蛾子。蛾子滿教室飛,飛過阿仁的花褂子、霞的假領子,落在多兒秘藏的圣經《收獲》上。文曲星照耀著村莊的天空,我們教室里卻飛翔著數不清的幺蛾子。那會兒,教師力量青黃不接。我開始在課堂上大張旗鼓地自學數學。

上大學的夢想,穿越青澀年華的半條街,照徹沖刺中考的一百多天,我不再理會多兒帶領的班級秘密閱讀。但我卻攤上了一件大事兒。一位郭老師,我的本家、鄰居娃子舅,要我去老師辦公的小院子替他拉上午第三節的上課鈴。我犯了擰,就不去;娃子舅也犯了擰,非讓我去。在一棵大棗樹底下,我們倆嗆嗆起來。娃子舅也就二十出頭兒,我是個十三四歲的毛丫頭,倆人都梗著脖子,誰也不肯讓步。最終,我還是低了頭,一路小跑去拉響上課鈴。我一路奔跑著,淚水滿世界飛,連上課鈴的聲音也濡濕了,哽咽、喑啞。我飛跑著的雙腿絆到操場上一把大鐵鍬,整個人撲倒在地,倉皇間右手碰上鍬刃,血滴如紅色的雨露。我起來,繼續奔跑,血滴一朵朵在小徑上綻開。我想退學。

太陽透過紙窗,無數顆金色的星子飛舞。眼睛腫成了兩顆水靈靈的桃子,我在炕上躺著,似乎末日臨近。母親要出工,扔下句梆梆硬的話:瞅你那點兒出息,一張紙畫個鼻子,念半天書,臉給我長到哪里去了?姥姥推著她出了屋子。姥姥在家里陪著我。她讓我把學生藍小翻領褂子脫下來,又一次仔細檢查我手背上的傷口,一邊看一邊故作輕淡地說,沒事兒,過幾天就好了,就是得落個小疤。誰家孩子胳膊腿的沒疤啊,這是記號,記號越多越成人。

姥姥到灶屋為我洗褂子,馮奶奶來串門。我聽見姥姥輕柔的搓洗聲,還有兩個老太太輕柔的交談。馮奶奶說,洗這衣服不用打肥皂,她一會兒用這水去澆她的鳳仙花。她每年都種一株開黃色花的鳳仙花。她曾用黃色鳳仙花的花瓣,給我和小妹貼過眉心,染過指甲。

3

校園的芒種節在八月。一茬莊稼成熟了,又緊著播種下一茬禾苗。某一個八月末,我作為眾多禾苗中的一株,住到了縣重點中學高中部的田里。我們白天在課桌旁生長,到了夜晚,則分男禾苗和女禾苗,安置到苗床上。

我和兩個班級的另外五十九株女禾苗一起,住在一間紅瓦罩頂的大房子里。這房子,從外表看跟教室是一個模樣,或許就是教室改造的吧。兩溜大通鋪,分別臨著南墻和北墻。通鋪由紅磚砌成,鋪面上抹著厚厚的藍灰色水泥。水泥鋪面眨著冷藍色的眼睛,看我們這些半大的丫頭打開各自的鋪蓋,從西到東一路排開,褥子上盛開的牡丹、梅花、纏枝蓮、三月桃、九月菊,將它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知道哪位愛美的師姐畢業時遺下一面鏡子。鏡子是一顆心的形狀,大小若人臉,它懸掛在房子最西邊的位置。房門開在最東邊,眼尖的人,一進門老遠就望到那面小巧的、明晃晃的物件兒。除了吃飯、睡覺,房子幾乎整天空著,鏡子照見的,只有擠在大通鋪中間過道的自行車、對面墻上歪歪斜斜掛著的干糧籃子。事實上,面對一群一門心思考大學的女孩子,鏡子掛在那里,太寂寞,太多余了。

剛入學的那個夜晚,月亮送來幽藍而純凈的光芒。這些光芒像母親的手撫摸著稚氣的臉龐。不知道是誰起了頭,嗚嗚咽咽的哭聲頓時溢滿了北鋪,接著感染了南鋪。我本以為我不會哭的,可我居然還是哭了。

太空里的星子按照各自的軌道運行,我們這些被栽植于校園的禾苗也有著各自的成長軌跡,我們是獨立的生命個體。星子的光可以相互抵達,大通鋪上的纏枝蓮和九月菊、牡丹花與三月桃,也悄悄枝干相繞,惺惺相惜。不知從哪天開始,我的干枝梅與對鋪的喜鵲交上朋友。喜鵲的主人叫林,她是我們班的宣傳委員。林個子不高,微黑的臉膛,閃爍著星子一樣明亮的眼睛,微微一笑時,還露出兩個小巧好看的酒窩。林跟我一樣穿海軍藍的確良小翻領上衣、深藍色滌卡褲子,但同樣款式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卻是那樣利落好看。我們倆一起給班里辦壁報,林的板書、插圖都令我佩服不已。

林跟我說,她娘會做腌茄子,每年,家里都做一大壇。霜降前,茄子拔園的時候,把沒長成的小茄包兒揪回家,連茄子植株上的皮兒也剝下,改刀在鍋里焯水晾干,然后入壇,一層茄子攙茄子皮兒,一層鹽和花椒,最上邊壓上石頭,把壇子口封得嚴嚴實實,一個多月就腌成了。吃的時候用筷子夾出一碟子,蔥絲姜絲大醬紅辣椒熗鍋,點上醋,略加水燜透,吃起來甭提多香。林許給我吃腌茄子。

我居然在瞬間吃完了林整罐兒腌茄子。更確切地說,我是這件事兒的“主犯”。在六十個蘿卜條和炸醬組成的罐頭瓶隊列里,一罐搭配了幾葉碧綠的芫荽、幾段紅紅的辣椒、幾粒金黃的芝麻粒的腌茄子,咸香四溢,鶴立雞群。林帶來腌茄子,到了飯點兒,六十雙筷子唰啦啦歌唱,林卻沒有像事先許諾的那樣,請我吃腌茄子,而是默默地一人享用。我捉著兩根筷子,湊到了林的跟前,毫不客氣地把筷子伸進了她的菜罐兒。接著,另一雙筷子,另三雙筷子,十雙筷子,都去尋找那個盛著高貴的腌茄子的菜罐兒。我看到林的臉上飛起紅暈,接著紅暈一點點退去,只剩下黑,黑著的小臉上,一雙黑色的眼睛冒著小小的火苗兒。

學校推薦地區級三好學生,我們班分到一個名額。班主任主持全班無記名投票。地區級三好學生,高考有十分的加分。這就意味著,它不僅僅是一枚屬于青春的勛章,它還是一座渡人命運的橋,是一扇通往成功的門。偌大的教室靜到了極點,八十顆心跳的聲音像激越的戰鼓,為那些激烈廝殺著的“正”字加油。第一局沒有人得票過半數,票最高的,是我和林。老師決定啟動第二輪投票,候選人是我和林。貼身肉搏,刺刀見紅,十六歲的人生,第一次與“狹路相逢”這個詞狹路相逢。在這個只容一個人通過的窄胡同里,失敗了,不但要失去獎勵十分的機會,還會在全班同學面前顏面盡失。如果退出呢?那時,我小小的心臟里,還沒有“退出”這個字眼。隔著好幾張課桌,我看見林的眼睛是濕的。我們倆平分了全班同學的信任。老師宣布下課,申報地區級三好學生的事兒,再跟教務處一起研究研究。研究的結果,我當選全校三好學生標兵,代表三個年級、十四個班級的千棵秧苗向我們的母校承諾,即將來臨的收獲季我們每一株秧苗都要有金色的收成;林作為地區級三好學生候選人,等待上級教育局的批復。

冬天,我們的大通鋪要鋪一層麥秸。麥秸在學校三場的大院里堆著,它們一夏一秋都在陽光地里,通身充滿著太陽的味道。它們的使命,就是為我們這些茁壯成長中的禾苗做苗床。大通鋪宿舍,冬天沒有暖氣,也不生爐火。金黃色的麥秸,就是我們的太陽,我們的爐火,我們的暖氣。溫暖的麥秸上,虱子和臭蟲聞到了陽光的味道,也聞到了我們年輕的新鮮的血液味道。鋪蓋、衣服,都生了虱子,我不得不一邊背誦著羅伯斯庇爾的生平事跡,心算著佳木斯到珀斯島的時差是多少,一邊在衣服縫隙、被子邊緣進行著義無反顧的撲殺。時光的秒針“咯嘣”“咯嘣”暴出殷紅的血跡,染紅了手指肚、內衣和粗布縫的被里。我和我的舍友們心照不宣,我們的內心那么羞澀,那么要強。

有個叫冬的男孩兒,交給我一份入團申請書。冬有著頎長的身材,細長的眼睛,一走路就卷起一陣旋風。姥姥說,旋風里盛著蛇妖。冬果真屬蛇,他的前世也許是蛇妖。他的數學出奇好,語文又出奇差,其他科目不好也不壞,這樣的結果,他總體上就是一個不好也不壞的學生。我公事公辦,把冬的申請書交到學校團委,就像把一塊石頭沉到了湖底。冬再經過我的課桌,就卷起了更大的旋風。

上級關于地區級三好學生的批復,始終也沒有到來。也許,報上去還得差額吧;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那次選舉之后,我和林沒再說過一句話,連我們的目光都相互躲閃著。我愛上晨跑。冬天,天亮得很晚。我們的早操時間是六點。五點五十分,宿舍里一盞昏黃的小燈泡準時點亮,舍外墻上的燈也亮起來。我的晨跑卻是從五點二十開始。摸黑兒起床,摸黑兒穿過兩排大通鋪之間的自行車、洗臉盆陣,摸黑兒打開宿舍的門插,跑過幾排宿舍和教室,到校園最南頭空無一人的操場。我滿心的害怕,滿心的孤單。我享受著這份害怕和孤單,竟積攢起小小的驕傲。后來,我發現了另一個愛好晨跑的人。她是一個黑色的影子,總跟我保持著半圈的距離。我猜過,那影子是林,但沒有證實。

高考前夜,沒有人再用功。下弦月只剩下一個比舢板還小的牙兒,懶懶的。天空湛藍,漫天星子眨著毛茸茸的眼睛。很晚了,我們還沒有睡。我心血來潮,穿來了妹妹的一條花裙子,那是一條藍底白花兒的裙子,裙子的面料,就像是裁了一段那晚的夜空。舍友們一一試穿那條裙子,如同我們曾經同時去品嘗林的一罐兒腌茄子。有人忽然想起墻上還有面鏡子,跑去摘下來,在鏡子里端詳自己穿裙子的身段。

林也試穿了那條花裙子。她微微笑著,走到我的床鋪前,挽了我的手。她的手那么柔軟,像我妹妹的手。她穿起那條花裙子,眸子綻放藍盈盈的微笑,映著裙子底色上高遠的夜空。穿花裙子的林,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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