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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海北與天藍

2020-04-26 10:06林桑榆
花火B 2020年2期
關鍵詞:江城

林桑榆

作者有話要說:時隔多年,重聽劉若英的《后來》,為那句“永遠不會再重來”感懷。不管男孩還是女孩,不管正青春還是年邁,時光都沒有重來,珍惜當下。

“我希望余北記住我,永遠地?!?/p>

這個小心愿啊,注定圓滿。

ONE

林瀟一直覺得我腦子不太好——

“林天藍,你該不是小時候被余北他爸抽傻了吧?”

以往無論林瀟吐槽我什么,我都能牙尖嘴利地還擊,偏偏這件事,我沒有否認的底氣,否則,我怎么就對余北如此上心呢。

“那你說,我要利用這件事去訛余北的話,他將來會不會以身相許娶我回家?”

估計難以直視我撲朔迷離的大眼,林瀟別開目光,撇嘴:“搞搞清楚。腦子不好的是你,又不是他!”

唉,可惜了。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攔著余爸,說不定被抽的就是余北。

他腦子有問題了,我才能得償所愿嘛。

“還是算了吧?!毕肫鹩啾彼?,林瀟抖了一下肩膀,“你那會兒體型健碩,受得了那一巴掌。要換作五六歲的余北,可能就不是被抽傻了,而是直接被抽沒了?!?/p>

這話我怎么這么不愛聽呢。

憑什么瞧不起我家余北?他是用體力吃飯的人嗎?人家明明靠的是腦力。

譬如,他就很會用那張打小清秀的臉蛋兒誘惑我,讓我心甘情愿地擋在他的面前,哪怕被抽得頭暈目眩。

細究起來,我和余北的羈絆確實蠻深。

我不僅和他同住一個小區,還同一天出生,在同一個片區的婦幼保健院。他的父親是小區里出名的混賬,常年伙同狐朋狗友在外面胡吃海喝亂來,壓根不管他和他媽,脾氣還急。

余北他媽沒文化,縣里人,被安排相親,遇見他爸。想著有個城鎮戶口,還有份制藥廠的工作,怎么也比在縣上待著好吧,于是,沒多久她便與他爸結婚,有了他。

起初,余爸必然裝了一會兒良人,結婚后本性便暴露無遺。

余北出生的時候,余爸還在牌桌上。余媽不敢告訴娘家人真實情況,怕徒增煩惱,一個人疼得死去活來,連個病危時簽字的人都沒有,著實可憐。

她好不容易把余北順產下來,孩子哭鬧不停,在三伏天里哭得汗都往下掉。

據說,那時的我就很不甘示弱,聽他哭,我也哭,比誰聲音大似的,初為人父的我爸只能手足無措地抱我在懷里哄。

我媽和余媽同一間病房,同樣身為女人的她看不過眼,終于招呼我爸:“你也哄哄余家的孩子呀……”

嘿,奇了。我爸一抱,他立馬不哭。

嘿,更奇了。一聽他不哭,我也就抽抽噎噎睡著了。

余媽感恩不已,非要我爸給孩子取名。我爸一合計:“我家孩子叫天‘南,你家的娃,就叫‘北吧?”

誰知我爸上戶口時粗心大意,一不小心把“南”字寫成了“藍”。真是,能不能讓人好好演偶像劇了。

總之,從頭至尾,余媽生產,余爸都沒來醫院看過一眼,沒日沒夜地坐在茶館。

余媽傻,總相信浪子回頭,一咬牙,五六年過去了。

那天好像是我和余北的生日,我爸媽都有緊急的工作,只能將我交給余媽照顧。恰巧遇見余爸善心大發,說贏了錢,要帶我們去公園玩耍。

公園里有座很高的塔。一上去,他爸就跟變臉似的,突然問起余媽的存折里還有多少錢,讓她拿出來。

原來他不是贏了錢,而是輸了,想“東山再起”。

余媽收入微薄,都存著留給余北念書用,自然不肯。余爸便跟瘋了似的,抱起余北威脅她:“你要是不給,信不信老子把他扔出去?!”

——活像那不是他親兒子。

余北的鎮定勁兒和他那張臉一樣,與生俱來。那時,他分明才五六歲,面對陡然地驚嚇也不露懼色,我卻慫了。

我怕他死,以后再沒有小帥哥看。思來想去,我心一橫,跑去扯他爸的胳膊,喊:“叔叔、叔叔,余北害怕了!你看,他要哭了!”

——得來小少年惡狠狠地剜我的一眼。

在余北的眼里,大概向惡勢力屈服是過于丟臉的一件事,我卻一番話讓他顏面盡掃。

不過,我也得到了應有的教訓。余爸盛怒之下想推開我這個障礙,一時沒控制住,變成扇我一巴掌。當即我就頭暈目眩,鼻血嘩嘩流下來。

TWO

做英雄都得付出血的代價。

得到那一巴掌后,我深刻地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我還是喜歡做英雄。因為課本和電視劇告訴我,英雄容易被人銘記。

很明顯,我希望被余北記得,永久地。

為了能被他記得,我做過不計其數的奇葩事兒,成為全校眼里的“護北狂魔”。

那時,大多同學都知道余家的情況,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所以余北身后總有閑言碎語,哪管他多少次為校爭光,上了多少次市內光榮榜。

于是,我一“弱”女子,在打擊流言蜚語這條路上走到了黑,差點成為學校眾所周知的扛把子,終于無人敢當面讓他難堪。

而其實,在我心里,余北比我勇敢。他雖然不怎么愛講話,看誰都冷冷淡淡,可我內心的強大程度完全沒法和他比。

我的威猛和用力也僅限于表面咋呼,他的力量卻悉數沉淀在精神之中。

如果非要形象地闡述這兩者的區別,那就是,當他爸的債主將一堆死老鼠扔在他家門前示威時,我嚇得汗毛倒立,他恍若未見。

估計抱著“英雄惜英雄”的心態,我才對他心甘命抵吧。況且,余北也不是什么不記恩的負心小子。

我喜歡玩、喜歡鬧,注意力長期不集中,自然成績好不到哪兒去。得虧余北扮演了我爸媽的角色,一直拉著我做作業,監督我的功課,我才能每次都險險過關,與他念同一所學校。

可我的用力與陳裊裊沒法比。

上帝還是公平的,給了陳裊裊念書的腦筋,卻沒有給她亮眼的皮囊。無恥地講,至少,她沒我好看。

“這倒是事實?!绷譃t難得贊同。

陳裊裊就是所有言情小說里最沒存在感的女主。她從外地轉學過來,外表一般,也不愛講話。然而,這樣的姑娘做事大多細心,所以,被老師欽點為生活委員。余北和她有交集,正是緣于一次班級采買。

似乎是為了迎校慶,教室也要應景地布置一下,于是,班長余北和生活委員陳裊裊就揣著班費結伴去了市場。

在市場逛了一圈下來,他們買了不少東西。余北作為男孩子,自然主動承擔了大部分零碎,搞得內向的陳裊裊特別不好意思,非要請他喝奶茶。

此奶茶并非學校門口那五毛、一元錢的飲料,而是當時江城少有的精品奶茶店里的。奶茶店裝修得特別小女生,淡粉加天藍的主色調,桌椅板凳都配套,甚至有專門用于舀珍珠的銀質小勺。

余北和我雖然都是小家小戶長起來的,基本的判斷力都有,自然知道這樣一杯奶茶對念書的我們而言價格不菲,于是一勺沒動。

陳裊裊則以為余北不知道勺子的用處,難得主動地替他將奶茶杯撕了個口子,遞過去:“喏?!?/p>

女孩撕膠紙的動作很小心,一點一點地,仿佛在完成某件工藝品。

店里暖暖的橘色燈光棲息于少女的眼皮,連帶著眸子都溫柔地慵懶起來,讓人心里如被小鹿一撞。

THREE

呸。

假若有得選,我才不會用“小鹿一撞”這樣惡心的詞語呢。因為撞他的不是我。如果是我的話,他應該會寫,小車一撞——事故無疑了。

沒錯,寫。

我學會這四個字,就是去余北家溫習的時候,無意間看見他沒來得及寫完的日記。

那當頭,余北正在上廁所,是余媽給我開的門。我一如往常地蹦進他的臥室,而后在他那間僅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捧著殘留著墨香的素色本子,嘔得心肝脾肺腎一起顫抖。

啪。

歸來的余北搶去日記。那力道,好似能將我掀翻在地。

“林天藍,適可而止?!?/p>

他又露出那種剜人的眼神,眉目俱冷。

我知道自己的舉動有點問題,可理智還是在他異樣的冷漠中敗下陣來,開始口不擇言:“陳裊裊什么來歷,你不清楚?學校食堂都是她爸捐的,你們是一個世界的人嗎?”

上帝可以做證,我沒有看不起余北的意思。我只想告訴他,如果和陳裊裊走得太近,外面的風言風語必然四起,我不希望他難受。

可這段對話發生在如此情景下,難免產生歧義,起碼讓余北誤會了。

“出去?!?/p>

對峙當頭,男孩喉嚨滾了數次,最終只吐出逐客令。

我知道,若他想,能送我千萬根刺,可他選擇了忍。但他不知道,正是他竭盡全力不對我口出惡言的表情,才讓我對他永遠都沒辦法死心。

當日,走出余家門,我便開始反省——

“偷看日記確實我不對在先?!蔽覠o可奈何地對林瀟講,“現在怎么辦?這人本來就很難搞了,發脾氣更難搞?!?/p>

幸好還有林瀟出主意:“馬上就圣誕節了,要不你趁機送他禮物,求和好?他也不是不近人情?!?/p>

我聽進去了,于是在圣誕這晚洗了頭卻不清理,利用泡沫將頭發捏成圣誕老人的形狀,跳到他家去喊“Surprise(驚喜)”并送他一支挑了好久的鋼筆。

我難以形容余北當時的表情。

他眼中的我特別滑稽,可他就是笑不出來,睫毛在昏暗的樓道里也顫得清晰可見,眼底閃過一抹沉痛之色。

“林天藍,你別對我好?!?/p>

我愣:“那應該對誰好呢?”

良久,他被我無辜又認真的神色打敗,臉上的凝重尚未消,眼波卻緩緩柔和。

高考完畢。

不出所料,我勉強考上本地二流大學,余北摘得桂冠。陳裊裊則跟隨他的腳步,一起去往偌大的北京。

江城距離北京說遠不遠,可要說近,也并非一日車程能抵達。于是,那整個心無旁騖的暑假,我都琢磨著怎么和余北創造些獨特的回憶,好讓他去到霓虹萬千的首都,也不能將我忘記。

為此,我制定了一系列計劃,大多和旅行、看電影之類的娛樂活動有關。陳裊裊卻恰恰和我相反,她約他去福利院,給落單的老人、孩子送溫暖。

一向缺乏溫暖的人,居然也有資格給別人帶去快樂。這體驗讓余北陌生,也恍若得到新生。

那天的烈陽下,偷偷跟在他們身后的我,意識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原來,陳裊裊和余北是一個世界的,而我不是。

我的思想境界,我的學識,我的見識……和陳裊裊一比,統統相形見絀。

FOUR

比起余北不喜歡我這件事,顯然“配不上”更讓人難受。

那是第一次,我生出放棄的念頭。

黃昏,回家的路上,我對林瀟發誓:“我到家立馬就把合照藏起來,把他千載難逢地送我的兒童節禮物扔掉,把給他折的千紙鶴送給別人……”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卻在上樓的時候發現樓道的燈泡燒了,于是轉頭就跑去小賣部買回一個,搬出凳子站高了去更換。

因為余北什么都不怕,就怕黑。他曾被作為威脅余媽的工具,被他爸關在暗室里三天三夜。

七月的江城和熔爐無異。狹窄的樓道里的陽光,悶了一天,更是燥熱不堪。我折騰來折騰去,換燈泡的途中好似有些中暑的跡象,于是暈了過去,最后是被鄰居發現,送回家的。

我醒來就聽見林瀟的聲音——質問余北到底對我什么想法——

“如果不喜歡,就親口告訴她,讓她別再抱著多余的幻想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瀟的聲音居然帶著哽咽,聽起來像個女孩子的聲音,讓本應傷感的我不合時宜地笑出聲。

可我笑得不夠大聲,所以還是聽見余北那句:“抱歉,我……

“不敢喜歡?!?/p>

哦,不敢喜歡,不是不喜歡。

我心一痛,緊接著又被一雙無形的手撫摸。最終到底是痛還是舒服,我已經分不清,只好癱在床上神游。

這段插曲,臨到余北離開江城,我也沒提起,就當從沒聽見過那似是而非的答案。我以為這樣,我們倆的關系就不會有改變——做不了情人,做永遠的朋友也很好啊。

盡管以前,我認為那就是一句沒用的話。

余北本不是聒噪的人,特別耐得住寂寞,只要我不找他,他找我的時候很少。于是,我成功地從一周找他五次,變為三次,再到每月一次……

對于逐漸遞減的時間,他毫無所覺,因為聽北京的同學八卦說,他和陳裊裊好像談戀愛了,哪有空管我。沒了我的打擾,他更不必花時間應付。

大二那年,動感地帶搞活動,入網就送話費,為了三十元話費,我換電話號碼了。

果然,一整年,我也沒等來余北一句“你為什么換電話號碼卻不通知”的詢問。

成年人的疏遠通常默契,不像十六七歲的時候,吵個天翻地覆才算劃地絕交。我們二十歲了,該用成熟的方式說再見。

但關于余北的消息,我還是偶有聽說。

他選擇的金融專業大神云集,可他還是系里出色的佼佼者。在教授的推薦下,北京電視臺舉辦的《××求職》節目向他拋出橄欖枝,他因為出眾的氣質和談吐贏得一群粉絲,更受到各大企業的關注。

畢業季,大多數學生為了工作奔波焦頭爛額,他的郵箱里已然躺著十幾封OFFER,任君挑選。聽說其中還有陳裊裊他爸的公司,給他部門經理的位置,不過,他婉拒,去了規模不大卻很有發展前景的一家新銳企業。

同年,一向不愛念書的我不知哪來的勁兒,咬牙考上公務員,進了本地片區的檔案局,做著旱澇保收的工作。

入職那日,我收到了一份禮物和一條信息:新生活快樂。

禮物是一部新款智能手機。信息也不是誰發來的,而是早被編輯好,躺在草稿箱里。

我捧著手機,看著宛若祝福的幾個字,當時就在林瀟的面前丟臉地哭了。

我哭不是出于感動,而是出于丟臉。因為就在前一秒,飯桌上,林瀟問我有沒有忘記他,我揚起招牌的笑臉:“早忘啦!”

他呵呵一笑:“我還沒說他是誰啊?!?/p>

就像這份禮物、這條信息,根本連寄件人的姓名都沒寫,我就知道它來自哪里,然后,心生瘡痍。

FIVE

幸虧多年過境,身邊還有林瀟陪我。

一頓飯吃到尾,我菜沒吃幾口,意識卻不清了,非要騎自行車,最后歪歪扭扭地摔在馬路上,讓他聽我將過往如數家珍。

“你不是一直問,我喜歡余北什么嗎?”

我整個歪倒在燈柱旁,雙眼迷離地對他講:“因為,他也對我很好的,你不知道吧!”

六歲那年,我被他爸一巴掌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鼻血直冒。那個原本還睥睨著我的小少年,一個猛子就掙扎著從他爸手里跳下,用他的新衣裳替我擦。

我的血流不停,他的淚流個不停,第一次哭得毫無章法,問:“媽媽,怎么辦???”

十歲的時候,他爸在外面惹了事,被人起訴告上法院。

法院幾次傳票都沒等來人,只好親自到余家找。彼時,我正好在他家做作業,被齊齊出現的穿著制服的人嚇一跳,是他蒙了我的眼睛,帶我進房間,將藏了好久的大白兔糖與我分享。

十四歲,他爸欠債,家門口全是死老鼠。

為了顯得我勇氣可嘉,我依舊站在他家門口等他上學,盡管汗毛倒豎。

少年看穿我的“偽裝”,主動提出要載我去學校。我問為什么,他說:“昨天回家,發現你的自行車好像沒氣了?!?/p>

其實,根本原因,是他怕我嚇得腿軟,根本蹬不了自行車,會出意外。

“可他是不是忘記了,林瀟?他是不是忘記了,自己也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啊。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用晾衣架挑開死老鼠,再鎮定地蹬上車,將我平安地送去學校?”

盛夏的江城,夜幕低垂,霓虹噤聲。

筆直的燈柱旁隱約傳來啜泣聲,可是無人回答。

人一旦過了二十歲,日子就溜得特別快。所謂的“見不到誰就度日如年”,實在有待考究,起碼我沒有。

我每天機械地去上班,照常生活,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兩年,其間還和余北打過照面,一共兩次。

第一次,他功成名就,回江城過年。

第二次,她功成名就,帶著陳裊裊,回江城過年。

小時候每年除夕,我們家和余家基本都一起過。說是兩家,其實統共就四個人,我、余北、余媽,還有我媽。

我爸在我六歲那年遭遇工地事故,意外地走了,我家的天也塌了,所以,我曾篤定地認為自己和余北是一個世界的人,因為我們都“沒有”父親,理應互相取暖。然而,自打他去首都念書,我們兩家就都是各自走親戚了。

第一次余北回來過年,我正好去縣里老家,回城時,和他的車匆匆擦過,沒有眼神的接觸,只恍惚窺見彼此歲月打磨得鮮明的臉。

第二次,他帶陳裊裊回來認門。

家里冷清,怕陳裊裊察覺異樣,余媽不好意思地叫上我媽前去熱場,自然也包括我。

一進門,我其實就鎖定余北了。

他仿佛又拔高了一截,弓身在狹窄的廚房忙碌。余媽喚他,他回頭,居然毫不見外地沖我笑笑,好像我們沒有闊別多年。

受過大城市和文化熏陶的男子,眼角眉梢都寫滿意氣風發。

陳裊裊身上的書生氣也越發濃,瘦了些,都市淑女的打扮,完全否決了我當日的自夸:比她漂亮。

同年,江城響應環保政策,不再放煙火。

余北說可惜了,江城的煙花,是他走過那么多地方覺得最出彩的。

他說這話時,陳裊裊正在給父母打電話,道新年快樂。我和他站在窗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聊。

“等等?!?/p>

我忽而想起什么,轉身下樓,往家跑。

余北對煙花印象深刻,我何嘗不是如此。

那抹盛大是多少個隆冬里唯一的暖。所以,去年春節,我買下好多煙花棒,只是得知他回城又離開后,突然沒了燃放的興致,今年總算派上用場。

唰。唰。唰。

小區的空地上,余北手插著大衣口袋,與我共賞。

火光映亮他如今挺闊的胸膛和頃刻憂傷起來的目光。

“對不起,天藍?!彼幻魉缘刂v。

煙花的聲音說小不小,我卻聽清他字正腔圓的每一個字。

而且,他根本沒說因為什么向我道歉,可我就是明白了。

“沒關系,”我聽見自己怪異溫暾的聲音,“還記得有人往你家門前扔死老鼠,你騎自行車載我去學校嗎?”

那日清晨的風,帶著凜冽的青草香。

他原本是要送我到教室門口,我卻怕他引得非議,剛到校門口就主動往下跳。

“到這里就好啦?!北藭r彼刻,我胸腔里一片柔軟,對那個十四歲的少年道。

今日,不夠盛大的煙火中,我對二十四歲的他說了同樣的話——

“到這里就好啦,余北,我不怪你。你已經陪我到力所能及的地方了?!?/p>

你已經陪我到力所能及的地方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身旁的人恍惚間眼睛潮濕了一下。

SIX

那晚,我也忍得很辛苦,想找林瀟大哭一場,卻怎么都找不到。

“為什么找不到,林瀟呢?林瀟呢!”

我怪我媽,說她整天要我和林瀟斷絕來往,現在我僅剩的朋友都拋棄我了,在全世界都熱鬧的時刻。

大概是因為黑夜容易讓人崩潰吧。

所幸,白日終將來臨。

翌日醒來,我總算恢復正常。我乖乖地吃早飯,甚至用難得的乖巧語氣祝我媽新年好。

見她一副要出門的架勢,我隨口追問,她支支吾吾。沒幾天才得知,她是陪余媽逛街,買新衣裳去了。

因為陳裊裊她爸媽舍不得女兒單獨在外地過年,坐飛機來了江城,順便兩家人見面。余媽打心眼兒里怕給余北丟臉,又不好意思和他說,只能拉我媽做參考。

我媽挑衣服的眼光很毒,主要還是余媽底子好。余北周正的模樣完全沾了她的光。

見面的時間是正月初四,各家商店、飯店已陸陸續續營業,余北挑了江城最好的餐廳給兩老接風。我媽也因為單位有事,得臨時去值班處理。

好在她走了沒多久,林瀟就來了,讓我不至于孤孤單單。

我開著電視漫無目的地調頻道,一向鬧騰的他就在旁邊安靜地陪伴。我以為這樣的沉默會持續到天荒地老,直到一陣高過一陣的劇烈的敲門聲傳來。

“誰???”我下意識地問,卻忘了看貓眼。

門開,外面站著明顯醉醺醺的余父。

就在余北去外地上大學那年,余媽再無顧忌,終于狠心離婚。

余爸無賴,要走了部分積蓄,才同意簽字,轉頭就和經?;煸谝黄鸬呐私Y了婚。本以為日后相安無事,今天看來他又沒錢了,準備找軟柿子捏。

“聽說余北那孩子回來啦?臭小子,也不知道來看看他爸?!?/p>

我差點脫口而出——他會來看您的。

十四歲那年,他同我講,余父管他生,未來他也會管對方死,棺材錢照給不誤,其他就免談了。

完全不知我心理狀態的余父見我久久不吭聲,推我一把:“他倆是不是在你家?”他的力道挺大,比起當年有過之無不及。

嘩。

我感覺有人將我往身后一拉,接了話:“他們倆不在,去麗景飯店了。你現在趕過去,還能見未來親家和兒媳一面?!?/p>

聽完,余父眼睛猛地一亮。他似乎又找到了可以威脅那娘倆出錢的場合,“嘿嘿”一聲下了樓。

“你為什么告訴他?!”我大驚失色,沖林瀟吼。

男子的面貌逐漸模糊,但他嘴巴一張一合的弧度,我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支走他,你今天會有怎樣的麻煩,你知道嗎?”

我的反駁激動且迅速:“可他去了,余北會有怎樣的麻煩,你知道嗎!”

說著,我便要沖出去,攔下余北他爸。

那人又扯我一把,繼續和我拉鋸戰:“可是,他不要你啊,林天藍,你為什么還不明白!”

“可是,余北會有麻煩啊?!?/p>

我的聲音低了,目光堅定地重復著,推開他。

其實,打一開始,我就有某種莫名的意識。我很清楚自己推開的不是一個人的手,而是我看似安穩的余生。

所以,當我和余北他爸拉扯,重心不穩栽下樓梯時,我一點兒也不意外……

但我有些后悔。

我花掉最后的半秒鐘想,如果余北知道這一幕,又該內疚了。他的心,下半輩子還是會受到我的一點點牽絆。

正因為我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才怎樣都配不上吧。

所幸,我的企圖總算有機可乘。

“我希望余北記住我,永遠地?!?/p>

這個小心愿啊,注定圓滿。

SEVEN

麗景飯店的菜名不虛傳。

余北陪著未來岳父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們談工作,談生活、談感情,一場飯局持續到凌晨。

陳裊裊扶著腳步虛浮的余北,就近在飯店開了間房應急。

余北今夜是真的喝多了,抱著陳裊裊不撒手,讓她連外套也沒法脫。中途,他含含糊糊地說著什么,她彎腰聽,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裊裊,裊裊、其實,我根本不值得你托付……

“我一點也不勇敢,我比你想象中懦弱?!?/p>

說完,他的身體就跟泥鰍似的緩緩地滑到床上。

陳裊裊苦笑,替他脫了外套和襯衣,又給他洗了一把臉,可他還是睡得不安穩。

許久不曾入夢的零碎,仿佛潮水來遮天。

小少女鮮紅的鼻血,林爸得到消息后著急的聲音,以及電話那頭工作人員的一聲:“小心!”

當蛛絲馬跡串聯起來,一切就都清晰了。

也是從那年起,小少女變得更愛笑。她說她新交了一位朋友,叫林瀟。這位朋友對她可好了,會逗她笑,會把糖果讓給她,聽她的煩惱,還會在每個喜慶的節日給她藏禮物,讓她找。

而林天藍的父親,叫林瀟。

當林天藍第一次出現這種臆想,林媽在雙重打擊下崩潰,差點抱著她想不開。

好在林媽在事后發現,林天藍僅僅只是愛和空氣說話,其他與正常孩子并無區別。

她到底舍不得。

這也是為什么,林天藍一介女流,卻讓全校都怕她,甚至不敢和余北作對。因為外界傳言——“她好像有神經病啊,會自說自話”。

高考畢業的暑假,樓道的燈泡壞了,林天藍在換的過程中暈倒,醒來聽見說話的人不是林瀟,而是林媽。

她心急如焚地要余北給個回答,究竟喜不喜歡她的女兒。

男孩露出平生第一次膽怯,說:“阿姨,對不起,我真的不敢?!?/p>

十八歲的少年,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恐懼。

“不怪你,不怪你?!绷謰屶哉Z。

這孩子,前小半生過得已夠艱難,難道后半生還要讓他生活在“老婆是個瘋子”的流言中嗎?

沒勇氣,才是常態。

所以,他那句“對不起”,是真心實意,卻也是無地自容。

后來呢?

后來……

END

余北在昏睡中也感覺腦子鈍鈍的,分明夢見的情節和從前無異,卻好像又多了些,似真似假。

譬如,夢里的他竟對那少女示弱,說當初瞪她一眼,不是因為兇,而是被她看穿了自己的軟弱。

他怎會不怕呢?

他只是裝不怕,卻只有她看破。

就像十八歲的告別,她明明知道余北那幾年的沉默意味著什么,卻選擇尊重,不說。畢竟,一個迫切想和從前擺脫干系的人,要他怎么把從前帶到未來去?

“我的腦子好像有問題,余北?!?/p>

曾幾何時,少女歪著腦袋,表情一派天真爛漫。

他看得慚愧,不假思索地說出一句諾言:“沒事,以后我考醫學院,幫你看?!?/p>

余北終究食言。

所以,少女也不打算再遵守諾言,要真真正正地離開他了。

夜半,電話鈴聲響得突兀,如誅心之音。陳裊裊也被吵醒,扭頭卻見接電話的那個人一臉熱淚,猶如在夢間。

“別走,天藍……”他失神地喃喃,“要是連你都走了,我、我該怎么辦啊……”

他竟倉皇無措到哽咽。

有的告別基于生活,你能告誡自己去習慣。然而,有的告別基于回憶。

這個敵人,你看不見,不知什么時候出現,難以打倒。

如今,哪怕他總算肯伸手去留住回憶,哪怕他終于肯拋卻世俗成見向她跑去……卻已然迷失在耀眼壯大的燈火中央,找不到北了,亦找不到天藍。

編輯/張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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