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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棲梧桐

2020-05-03 13:58
飛魔幻A 2020年1期
關鍵詞:先帝濟州太后

【一】

秦太后大擺壽宴的那夜,冷宮之中的祭祀也在從容不迫地進行著。天子鳳岐久跪靈前,以無盡的緘默和悲痛祭奠他的生母,后妃們亦跪伏在后,間或發出真假難辨的飲泣。

這場紅白喜事的暗中較量,終于隨著壽宴的臨近尾聲而圖窮匕見,壽宴這廂的靡靡歌舞才罷,冷宮那頭裊裊奏起的哀樂便見縫插針地傳來。秦太后自然聽得清楚,她端坐高處,此時朝眾人高高舉起的琉璃樽微顫,佳釀銀線般傾垂而下又濺開,彌散在空氣里的酒意沾衣欲濕,令那哀樂聽起來越發如泣如訴。

在場的秦氏族人多有不忿,秦太后卻頻頻擺手,一再笑說沒事。只當哀樂唱至“惜哉佳人,未逢白首”一語,她勉力維持的笑到底是僵住了——鳳岐恐怕不是在惋惜他早逝的母妃,而是在咒她不得善終。

秦氏族人終于拍案而起,他們一面高呼著“太后萬壽無疆”,話里話外卻多處提及鳳岐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已然觸及了秦氏容忍的底線,奉勸太后早做決斷。

秦氏確實有同天子叫板的本錢。

早在前朝末年,便是濟州秦氏與當朝太祖攜手攻入舊皇都,事后卻主動退讓稱臣。太祖對此無限感愧,許諾秦氏萬世封侯的同時,也定下皇族祖訓——秦氏有女,當擇為后,生而有子,須立為儲。以示兩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秋萬載,共擁江山。

此條近親聯姻的祖訓歷經九世,帝王體質愈弱,皇嗣多有夭折,終于在先帝那里出了岔子。先帝原有三子,可兩位嫡子早亡,最后僅有宮婢所生的幼子鳳岐幸存。扶持一位卑賤天子尚在秦氏的忍受范圍之內,因為鳳岐孤掌難鳴,而秦氏子子孫孫無窮匱,只要下任天子重新流回秦氏血脈,不怕不能糾正先帝旁逸斜出的那一點偏差,將天下掰回正軌。

只可惜,鳳岐自繼位以來,勤政到了嘔心瀝血的境地,他為百姓興修水利、減免賦稅,更是開放科舉、拔擢寒門,試圖從根源上破除濟州秦氏至高無上的特權。這種堪為賢君典范的種種舉措,落到秦氏眼中全是罪過,因為這帶來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后宮至今一無所出。

這才是秦氏族人特地從濟州趕來為太后賀壽的真正目的,秦太后哪里不知,一聲祝頌帝王的“萬壽無疆”,她又哪里受得起。

“諸位叔伯還請放心?!鼻靥髢扇⒓t,似乎沉醉,醉了就容易說大話,她也不例外,“在擁有秦氏血脈的皇嗣降生之前,哀家一定好好活著!”

【二】

在壽宴之上大放厥詞不過兩月有余,秦懸就后悔了。

因為這日一早,禮佛的念珠尚未握進手中,小黃門便焦頭爛額地趕來長秋宮通風報信,說是鳳岐要廢后,就連圣旨都擬好了。

濟州秦氏恃勢擅權,橫行不法,小秦后也承襲了家族慣有的驕橫跋扈,素來不為鳳岐所喜,所幸有秦懸鎮著,后位還算安穩??蓻]料想先前那場紅白喜事成了帝后反目的契機,小秦后自然更愿意恭賀自家太后的壽宴,不過為博夫君的青眼,才勉強改為出席鳳岐母妃的祭祀。

不過跪拜一夜,小秦后便覺得自己嬌生慣養的膝蓋跪壞了,關上中宮殿門便開始抱怨死者不過是最卑賤的宮中繡娘,竟也配讓世家出身的嬪妃們下跪磕頭。貴賤顛倒,何等滑稽。

鳳岐極少涉足后宮,小秦后并不擔心隔墻有耳。誰料旁人拿她跪了婆母一夜的功勞在天子耳邊不斷進言說好話,鳳岐也自覺冷落了皇后,而這久違的臨幸,正巧將小秦后的咒罵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鳳岐是天子,也是君子,盛怒到極點也不過拂袖就走。但與此同時,他更是個尋常男子,需求也好、懲戒也罷,他破天荒地開始頻繁臨幸后宮??上攵?,中宮除外。

隔月便有宮妃懷妊,可就因為那妃子自知家世尋常,如此天大喜事也只是小心翼翼地瞞著。而小秦后這段時日醋海生濤,當真是往死里作踐承寵的妃嬪,因此孩子沒能保住。諷刺的是,那妃子生怕得罪濟州秦氏,只推說是自己福薄命賤,這才承受不住龍脈。

鳳岐又豈容蒙蔽,不過稍加查證,小秦后殘害皇嗣的罪名就坐實了,再有先前她詛咒天子生母的罪過,一國之母不賢無德,廢后的理由不可謂不充分。

自先帝駕崩,秦懸只是吃齋禮佛,鮮少過問后輩的事??蛇@日小黃門除了帶來鳳岐即將廢后的消息,更是遞來了濟州千里加急的家書,那里頭附有秦氏家譜和兵符拓印。叔伯們的意思很明白,一個小秦后廢了,濟州還有無數適齡待嫁的秦氏女亟待入主中宮,而一個孤立無援的天子,又何以對抗秦氏執掌的半壁江山、三十萬雄師?

秦懸苦笑著嘆氣,她才將家書的最后一角舔來火舌燒盡,鳳岐便踩著時辰前來請安。

近年來,兩人私下里不管如何斗法,面上的功夫總歸是做得挺漂亮。鳳岐照例過問嫡母的飲食睡眠,問完就走,難得被叫住。秦懸自知理虧,并不直言為小秦后分辯,以免再觸天子逆鱗。她只是提起那位失子嬪妃的撫慰和安置,以求善后,兩廂太平。

她的語氣溫柔如慈母,可面對年齡相仿的庶子就顯得相當做作:“陛下還年輕,皇嗣總會有的?!贝蟾攀亲约阂灿X得肉麻,她頓了一頓,又厚著臉皮添道,“皇后事先并不知道劉妃有孕,此事實為無心之失。陛下且寬赦這回,哀家保證下不為例,可好?”

他原本不耐煩聽她的巧言令色,可話至此處,他又轉過身子,隔著云霧鎖煙的九重碧紗帳將她的身影捕獲。向來是天下獵場之上百步穿楊的高手,有的放矢無從招架,他笑起來,眉眼天生譏誚,是蘊藏暗涌的挑釁:“忘記告訴太后,李嬪也有了孩子。如若這回再出差池,朕能否認定皇后是有心為之,不賢無德?”

她脫口而出:“不能?!?/p>

他的兩撇劍眉才彼此交鋒,下一刻就聽見她笑瞇瞇地吩咐殿外:“送一碗藏紅花和一條白綾去李嬪宮殿,哀家不喜歡把人逼進死路,所以給她選擇?!?/p>

鳳岐額角鼓動,下意識地想要喝住匆忙趕往李嬪處的小黃門,但最后鬼使神差地攥緊了眼前礙事的幢幢碧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撕碎它,一如它所用以隔絕的那位毒婦。不過是時機未到,唯有忍耐。

最后他咬著牙笑起來:“太后信不信報應?”

沉默是場兵不血刃的戰役,直到良久過后,那重重摔上的殿門和驟然而至的暴雨才泄露出他已離開的事實。野曠風驚,雨碎蒼苔,紗帳揮舞著咆哮,漫天漫地的深淺凝碧像海潮呼嘯而來,潑了她一身徹骨寒。

她當然相信,所謂報應。

“你不就是嗎?”

【三】

據說李嬪得到太后懿旨之后,尋死覓活地哭了半宿,最后還是選了那碗藏紅花。

這天下,逆得了孤家寡人的天子,卻逆不得濟州秦氏滿門。

廢后之事無人再提起,一如被眾人遺忘掉的劉妃和李嬪,不過是天子和秦氏對抗之下的可憐棋子,棄若敝屣是她們注定的命運。小秦后志得意滿,群妃道賀之時不忘稱贊娘娘宅心仁厚,否則陛下忙著治理河朔之地的水患,劉、李兩家子侄何以升官加俸,風頭無兩?

小秦后撇撇嘴,因為知道在背后替自己收拾爛攤子的人是誰,因此格外不屑和憤懣太后的胳膊肘總愛朝外拐。

可即便如此,某日小秦后才聽完闔宮妃嬪前腳的哭訴,后腳就趕到了長秋宮,也哭哭啼啼地求太后做主。

原來鳳岐此番前往河朔之地治理水患,途中竟與親兵失散,不幸遭到刺客襲擊,是當地的一位民女奮不顧身地替他擋了一刀。而這位民女本事了得,救得了圣駕,也爬得上龍床,沖著這份驚天功勞,鳳岐納她入宮已成定局。

濟州秦氏人在天邊,心掛朝堂,也匆匆來了多封家信,一為讓小秦后提高警惕,二為逼迫太后下懿旨,堅決不許天子納此民女。一個鳳岐就夠了,若再讓寒門女子率先誕下皇嗣,那可真是賤上加賤,國無寧日。

秦懸的心思卻在別處:“陛下遇刺,可有受傷?”

小秦后霎時睜大水意淋漓的雙眼,捏緊了帕子哭得更大聲。

秦懸命人即刻收拾好簡便行囊,微服趕往河朔之地的途中,卻與回程的御駕劈面相逢。鳳岐不喜奢侈,御輦是歷代帝王之中所罕見的狹窄簡陋,即便被擋住道路,用以彰顯天威的也僅剩駿馬不安的幾聲長嘶。

鳳岐頗為困惑地掀開車簾,就見道中有梧桐,枝蓋攀天,其下立著一位素釵麻袖的單薄女子。杏花桐影重合攪亂光陰,倒還像是他初到濟州的那一年。

十年前,先帝嫡妻大秦后所生的兩位兄長接連去世,父皇為了向濟州秦氏低頭示好,也是為了護住庶子的性命,便主動將他送往濟州,再三叮囑他務必尋得一株合適的梧桐樹帶回京中。

濟州有習俗,一戶人家若是生了女兒,便會在庭院種下一株梧桐。待梧桐長成,枝蓋漫出院墻,過路之人便知道此家有女待嫁,可以上門提親,而那株梧桐也會被砍來充作嫁妝。

可等到鳳岐到訪濟州秦氏,才知哪有什么梧桐樹,簡直處處是梧桐林。那時他常在林中舞劍,跟隨他的老太監就在一旁念念叨叨地講起如今皇族的衰微和秦氏的枝繁葉茂,其間不住嘆氣,倒惹得鳳岐笑起來:“太祖爺糊涂定下的一道祖訓,本以為血脈交融,兩家共好。誰知到頭來卻成了可鄙蚊蠅,盡吸吾家之血,以肥秦氏?!?/p>

老太監惶恐不已地捂住他的嘴,可少年氣盛哪肯罷休,一把純鈞劍勢不可當地彈出手心再收回,霜寒掃開劍氣嶙峋,千枝萬葉便踐踏在了他足下,而倚在樹上打瞌睡的少女也不幸遭受池魚之災,被他一劍掃下樹來。

他已忘記自己那時的心境和言語,卻記得波澤的流云和輕轉的碎陽,梧桐心形樹葉的光斑虛化了她的面部輪廓,令她有著被光影朦朧裁剪的歲月溫柔。

依偎在鳳岐肩頭的女子忽然發出疼痛的悶哼,將他拉回現實的同時也提醒著他,兇手的同族此刻就在對面。于是他沖秦懸冷笑:“朕大難不死,太后很失望吧?”

她垂下眼:“有點?!被厣碜腭R車內,她對著盈滿車室的靈丹妙藥唉聲嘆氣,“虧得哀家帶來這么多劇毒,只想著陛下若還在茍延殘喘,也好來個致命一擊?!?/p>

鳳岐喉結微動,青筋虬結的手背甩下車簾,喝令御輦回宮,半晌后卻又倒退回來,手指道中梧桐。侍從們這才驚慌失措地想起了自己的失職。

天子所行處,不留梧桐樹。

【四】

新人春禾入宮足有小半年,這才病歪歪地來長秋宮請安。

在這五個月間,春禾椒房專寵,小秦后砸碎玉石寶器無數,群妃更是孜孜不倦地成日來太后耳邊吹風。她們開始念叨起劉妃和李嬪的好處,都說二者雖是碧玉小家女,《女則》《女訓》好歹熟稔在心,哪像如今這位下賤民女,還不知要掀起怎樣的污風猛浪。

秦懸含笑聆聽,一言不發,只在外頭通傳新人覲見時,開口將群妃打發了去,為的是不讓春禾難堪。誰知到頭來還是難堪,因為春禾匆匆闖進,不待施禮便梗著脖子要她評判:“都說宮中的娘娘皆來自名門,最是賢淑懂禮??勺枣砣雽m以來,頻頻受她們凌辱謾罵不說,方才見了面,她們竟然還拿妾身的家世開腔,說妾身不愧是做麥芽飴糖生意的,難怪日日夜夜黏得陛下下不了龍床!”

秦懸正吃著群妃們孝敬的點心,聽完此話不由得噎住。她強憋著笑,抬手喚來宮女遞上帕子,掩面吐出一顆麥芽飴糖,在春禾發覺之前收攏掌心,笑意甜過殘留唇齒的滋味:“哀家自會替你做主。你的身子骨還沒養好,可別再氣壞了?!?/p>

她言出必行,又罰年俸又降位分,惹得整個后宮都鬧騰起來。小秦后紅著眼眶將她盯死:“太后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春氏恃寵而驕,您總會后悔的?!?/p>

小秦后并沒有說錯,春禾雖然出身寒微,氣性卻是傲慢得一覽眾山小,又因鳳岐刻意袒護,漸漸地便忘記了本分。某回分明是她挑釁皇后在先,卻敢在秦懸面前反咬一口,不過看準了太后耳根子軟,凡事都愛息事寧人。

秦懸果真應下春禾各種逾矩的要求,話畢,卻眼角一彎,是蓄謀已久的一招請君入甕:“這樣吧,即日起,你便搬來長秋宮與哀家同住,偏殿正好空著呢??凑l還敢欺負你?!?/p>

春禾當場就傻了。

自那以后,濟州秦氏咄咄逼人的家信總算消停,隨之而來的卻是鳳岐的詰難。他公然來長秋宮要人,要幾次被秦懸駁回幾次。借口編排了無數,謊言掰扯了萬千,她自己都覺得沒意思,終于破罐破摔地朝鳳岐擺手道:“人好端端的,就在偏殿,陛下進去吧。哀家不拘你什么時候結束,也嚴禁旁人偷聽,絕不會壞了陛下的敦倫大事……”

天子高大的身軀陡然一震,羞極氣極便連眉骨都通紅,他隔著九重碧紗帳怒指著她,一字一頓地問:“秦懸,你要不要臉?”

她別過臉去:“哀家要不起?!?/p>

從前她被鳳岐一劍掃下梧桐樹,坐在滿地的殘枝敗葉上昂首端詳他許久,久到他幾乎要急極敗壞地反咬一口,她卻忽地粲然一笑,天生的沒臉沒皮:“殿下就算砍光此處也無妨,但請留下臣女的這株梧桐。因為殿下不想娶,臣女卻還是想嫁的?!?/p>

高門也好寒門也罷,普天之下的待嫁女兒若被論及婚事,少不得要跺腳捂臉地藏進內院。饒是見多識廣如鳳岐,遇到這樣不要臉面的對手也一時傻了眼。胸腔滾燙如湯沸,他簡直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臉色,這該是憤怒,又或者只是羞惱,因而他此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要不要臉?”

老太監后來告訴鳳岐,那是秦氏家主僅有的女兒,家主深明大義,教養出的女兒也非尋常閨秀可比,不出意外是定然要嫁入皇家的。換言之,父皇口中最適合的梧桐,就是秦懸。

對于她的大不韙之舉,老太監竟滿面堆笑地稱贊:“秦氏嫡女果然不一般,慧眼識珠,勇氣可嘉?!?/p>

可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越被安排就越是惱火怨恨,越是惱恨就越難不去在意——在意她自從厚著臉皮說要嫁給自己之后,卻又對自己渾不在意。

他的困惑和焦灼日復一日地清晰直至豁然明朗,源自某天她微微鼓起的腮幫里的一顆糖。

她好甜食,百無禁忌,卻沒有哪份滋味流連于她的笑意綿長至此。也是自那天起,她的身側多了一道身影,少年被烈日炙烤風沙摧殘過的膚色如千錘百煉的銅器,時刻映襯著他的赫赫功勛。

那人跪在秦氏家主面前匯報任務和行跡時卑微又恭敬,策馬將秦懸抱到胸前卻相當放肆。良駒從梧葉桐影里嗒嗒踱出,她明暗相間的眉目成了湖光水色的此間縮影,所行之處有山花漫開。

老太監醍醐灌頂,多方打聽之下問出了那位少年的家世來歷,遂捶胸頓足地感嘆秦氏嫡女簡直是不分尊卑,有眼無珠。話畢,老太監才驚覺鳳岐過分長久的沉默,以為他動了怒,嚇得不敢再出聲。

“梧桐棲鳳凰,百鳥不敢犯,何況烏鴉?!庇蛞荒樆袒蟮睦咸O,他又淡淡發問,“你方才說,那人叫什么名字?”

【五】

鳳岐在長秋宮的偏殿待到了天光大亮,宮女得了秦懸示意,硬著頭皮送了碗避子湯進去,出來復命時碗中已空。

秦懸一宿未眠,見狀也不過疲憊地點點頭,只一抬首,卻是鳳岐衣冠凌亂地站在殿門外。他來得突然,她沒來得及放下紗帳,因此茫然承接了他眼中所有兜不住的山呼海嘯。

“朕當初害得太后同心上人生離死別,如今太后就要朕斷子絕孫。這算不算報復?”

“食君之祿則忠君之事,衛衡是秦氏門客,護主而死是死得其所,與陛下無關?!彼坪醪挥嗾f,轉而朝他笑起來,“什么斷子絕孫,陛下千秋萬代,一個嫡長子而已,其后陛下無論要和誰誕育子嗣都無妨,就像先帝……事緩則圓嘛?!?/p>

鳳岐無端一愣,她便見機同他打商量:“一個秦氏女所生的皇子。哀家替你護住心上人?!?/p>

他的拳頭緊握又松,緩緩收至腰后,終歸是點了頭。

天子開始頻繁擺駕中宮,帝后和睦是全天下人樂見其成的事,為此煩憂的只有春禾。

秦懸憂心她不理解鳳岐的苦衷,哪知卻是多此一舉。春禾在她提著養生藥品和珍奇賞玩踏入偏殿的前一刻,就將滿臉淚痕擦干抹凈,不卑不亢地昂起臉:“太后不必安慰妾身。陛下出身寒門,心系百姓,所愛之人也必是寒門女子。與皇后不過逢場作戲,有什么打緊?!?/p>

僅憑天子盛寵是撐不出名門世家的后臺和底氣的,可惜這小女子一概不知,只是倔強。秦懸微微啞然,到頭來也只是嘆了口氣。

小秦后有孕之日,濟州秦氏族人來到京中朝賀,架勢蔚為壯觀。秦懸的父親去世多年,她疲于應付這些血脈至親的陌生人,著意避開茫茫人潮,拾級而下時卻意外感受到掌心一脈冰涼,來源是春禾用以扶住她的手。她順著春禾悵然的目光望過去,恰好看見同樣遙遙看過來的鳳岐。

他不知已然凝望此處多久,只在與她目光交匯的瞬間冷硬地偏過臉去,側顏堅定仿佛下定決心。

小秦后胎像穩固的次月,秦懸便主張要放走春禾。宮人一再勸她,至少等皇后生下的是位皇子再說,若是公主豈非功虧一簣?可她并不打算再等。

她親自來到偏殿,春禾攢著冷淡的笑意望過來,而她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春禾被這一掌打得幾乎嘔血,卻還是梗著脖子朝她道:“憑什么你們可以在我每次承寵后送來一碗避子湯,我就不能斷送掉皇后的腹中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們的命就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秦懸不再同她廢話,轉頭就冷聲命令等候在外的小黃門:“秘密送她出宮,越遠越好,不得有誤?!彼r少這樣疾言厲色,眾人都被嚇住,唯唯諾諾地上前拉拽春禾。

春禾大哭大叫,恨不得鬧個你知我知,天翻地覆,可與秦懸擦肩而過之時,又詭異地平靜下來。她幽幽地問:“知道我為什么叫春禾嗎?”

秦懸迷惘地轉身,而春禾凄然地勾起唇,被拉走前只留下淚光瀲滟的一眼。

【六】

春禾沒能逃遠,因為朝賀而來的秦氏族人仍然駐扎在京中。

即便太后盡力封鎖了皇后失子的消息,可濟州秦氏在宮內處處都有眼線,暴露只是時間問題。而春禾在逃亡途中依舊大聲哭喊,行跡很快就為秦氏部下所發覺。

第四日向晚,春禾的遺體被送回宮中,端的是萬箭穿心。鳳岐跪在擔架一側,聽聞緊促的步伐之聲猛然抬起頭來,眼中血絲密布,秦懸在其間捕捉到自己惶然的倒影,在他眨眼之間被紅線絞至破碎。

是夜,長秋宮的殿門被純鈞劍砍斷,紗幔在刀光劍影中化作漫天梧桐雨,遍地慘綠。秦懸跪在佛前,手中念珠的系繩也被他輕巧地一劍挑斷,木質珠串骨碌碌地淌了一地,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捉,卻被他燙得驚人的掌心反制。

他信守承諾,給了她一個流著秦氏血脈的皇嗣,她也盡力維護著春禾的平安。只可惜天下久病,無藥可醫,他們都身處這蒼生熔爐里,圓滿總是不可說,不敢提。

“太后總說,只要一個秦氏女所生的皇子就好,天下就此太平無事。所以為了這個目的,秦氏可以在河朔之地毀堤放洪,不顧數萬生民的安危制造水患,只為警醒于朕。朕不肯受轄制,你們就派遣刺客來取朕性命。你們不仁不義,糟踐天下,竟然只為了一個流著罪惡血脈的孩子?!彼Э卮笮?,半晌后又將她往榻上一推,“那么我若是和你有了孩子,不也可以嗎?”

她還能冷靜地回視他,當他只是太過傷心震怒,以至于失了分寸。不過要她償命,用不著這樣玉石俱焚,早在嫁給先帝那年,她就盼著今日,死亡原本就是她寤寐求之的事。

可就在她抬手去奪劍柄時,他已然看出了她的意圖,一了百了這種好事,他豈能讓她稱心如意?劍刃在推諉中深深劃進他的手臂,幾串血珠澆過她的眉睫,入目所及只剩烈焰無邊。

她終于再度感受到了切膚之痛。

那時先帝的身體每況愈下,大秦后耐心耗盡放手奪權,她草擬一封詔書發往濟州,要求秦氏護送鳳岐回京,代父治理國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大秦后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待秦氏子侄盡數入京,先帝父子孤立無援豈能相抗,天下或許就要改名換姓。

遠在濟州的秦氏族人又怎會不知個中深意,可當叔伯們都為自己即將擁有的王爵封地而沾沾自喜時,身為秦氏家主的秦懸父親卻憤怒地搖了頭:“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然秦氏開國之初甘愿稱臣,則萬世為臣,豈能終始參差,蒼黃反復!”

父親被親兄弟毒殺的那夜,秦氏最忠心的門客奉家主遺命,護送鳳岐往北邊逃離。大秦后震怒,不惜親自出山緝拿這位不聽話的庶子,終于將鳳岐攔截在河朔之地。最險要的關頭唯有魚死網破,遴選死士之時,鳳岐著意在衛衡跟前多站了片刻,言有所指地問:“聽說你特別擅長近身偷襲?”

于是,大秦后死在了衛衡手中,而衛衡死在了萬箭穿心的羽箭之下。

鳳岐驅虎吞狼,一次就解決了兩位宿敵??伤⑽戳系角厥系囊靶倪€在千秋萬代,他們在秦懸年滿十八歲的那天逼她嫁入天家,卻不是嫁給他,而是補了大秦后的缺。只因先帝尚未完成他應盡的義務,他需要一個與秦氏女所生的孩子繼承大統,而非鳳岐這樣的卑賤孽種。

繼后入主中宮當夜,深宮這半才掛起紅綢,那半就響起了刺耳的慟哭,飄滿白幡——濟州秦氏族人趁著進宮朝賀之際,懸的叔伯一舉絞死鳳岐的母妃,為大秦后報了仇。

先帝耗盡一生,卻還是沒能護住心愛之人。那夜秦懸戴著鳳冠,行尸走肉般被按坐在先帝身邊,而先帝也威嚴盡失地被小黃門灌入合巹酒。他在痛失摯愛的癲狂中怒斥濟州秦氏的豺狼行徑,末了卻又攥住秦懸的手,呈現出一抹近似報復的笑意,在她耳邊輕聲道:“朕的兩個嫡子其實十分康健,為何夭折……你猜猜?哈哈!”

在那之后,先帝就瘋了。

先帝死在翌年的除夕夜,形狀狼狽,布巾塞口。太醫們驗尸時將布取出,才知那是鳳岐母妃生前為先帝所縫的手帕,其上繡著二人姓名,宛如尋常布衣夫妻。

一道共擁江山的祖制,兩個拘泥于血緣的家族被扭曲的人性纏裹。百余年來父疑子,妾謀妻,殺姊屠兄,弒君鴆母,業障造盡,仿佛詛咒。蒼生熔爐,從來無人無辜,也無人幸免。

“你憑什么以為這些年來,只有你一個人在熬?”鳳岐掐緊身下女子的脖頸,近乎動了殺心,偏她只是望著虛空,淚水靜默地糊了滿襟,令他悚然松開手,一時無措竟似少年,“我不知道,不知道當年害死衛衡,你就會被當成先皇后的替身嫁給父皇。我若知道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

她終于回神看他,他卻驀然又寒了眸色,冷笑道:“若我早知如此,當初我還是會殺了他。我寧可你嫁給父皇,困囿深宮求死不能,也好過看著你和他遠走高飛,做一對快活鴛鴦!

“所以秦懸,不要原諒我?!?/p>

【七】

因小秦后失子一事,怒發沖冠的秦氏族人這回進駐京中,便再沒打算離開。

他們將京城密不透風地圍困起來,朝中臣子屈于秦氏的壓力,多多少少上交了職權,其中就數劉妃和李嬪的家人最殷勤,兩家女兒分明在宮內受盡了小秦后的欺凌,到頭來竟依舊不改奴顏婢膝。

情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秦氏族人也曉得這點。在劉李兩家的幫助之下,他們順利架空了皇權,如今只等濟州秦氏的三十萬雄師一路打到京師,天下從此就能改姓秦。

也因此無人再去關心皇宮這樣一個掌中之城,和茫然游離其間的諸多棋子。

鳳岐自春禾故去便醉生夢死,小黃門也漸漸懶于關懷他的去向。因此當秦懸毫無征兆地吐出她最愛的甜食之時,宮人只當她胃口不濟。開胃的粥點小菜才布好,她卻慘白著臉拂掉了滿桌的杯盞碗筷。

她再怎么不要顏面,心如止水,如今也感受到了極致的難堪和恐懼。從前她非要一個擁有秦氏血脈的皇子,妄想著徐徐圖之,天下遲早太平,卻不曉得因果報應,誰都躲不過。那些無辜夭折的孩子走投無路,終于出現在她的腹中。罪惡的根源其實從未消弭。

她開始嘗試絕食,可入夜總是迷迷糊糊地被人硬灌進了參湯和流食,蕩悠悠地吊著性命。趁著某回神志清醒,她猛地睜眼攥住那人的手,故意將它覆上自己的小腹。見他驚痛般意欲縮回,她惡意地笑起來:“你也說過,皇族和秦氏所生的孩子是罪惡的血脈,那這個孩子算什么?為什么不讓我把他打下來?就像你指使春禾謀害皇后腹中的胎兒那樣?!?/p>

“那不一樣……”他沙啞著嗓音回答。

有什么不一樣呢?相逢即是錯,其后種種皆為惡果,都是報復。

她再度閉上眼,而宮外狼煙已起,宮內哭聲迭沓,頭一處就是小秦后所在的中宮。

沒人知道小秦后自盡的真實因由,她的父親是如今濟州秦氏一言九鼎的新任家主,待秦氏正位天下,她就是最尊貴的大公主,如今這點委屈算得了什么?傻啊,真傻,自負目空一切的老宮人聚在一起嗑著瓜子看笑話。病態的普世規則摧殘著世人對人性最根本的認知,他們只能看到代表著權勢利益的鐵蹄踐踏天下,卻看不見深宮之中一段真情別有根芽。

最后還是閉門不出的太后親手為皇后斂了棺,宮人們驚叫著避讓出一條路,為她形銷骨立的消瘦,更為她明顯隆起的小腹,而她只是無動于衷地任人指指點點。

鳳岐聞訊趕來時,她已回到長秋宮,就坐在宮頂的琉璃獸脊梁上垂首瞧他。他并不擔心她會做傻事,夾在家國瑣事之間這么多年,她總是笑著把心放在刀石上磨,一眨眼,仿佛日子也就熬到了頭。

“已經看得到兩處烽火蔓延到京師了?!彼佳蹮ㄈ凰朴写汗廛S動,還像是她十五六歲時最好的年紀,“一處從濟州來,是為白煙,一處從河朔之地來,卻是紅煙。你說像不像我入宮那日,像不像我大擺壽宴那日?”

紅白相催,這一生中的不平和歡愉,極悲和極喜驀然交匯,他心神俱動,朝她點頭。她便笑起來:“那年你初來濟州,我就同你說我想嫁人了,并沒有騙你?!?/p>

“嗯,我知道?!?/p>

“可你不知道,我坐在樹上瞧他舞了十天的劍,聽他說了我十天的壞話。我很生氣。所以我用一個不算謊言的謊言,騙了他十年?!?/p>

匆忙嫁與先帝的那年,沒人記得屬于她的梧桐,后來她命人砍了它做成念珠,日夜按在心口妄想著度化癡念,到頭來卻還是惘然。

沒有什么抵得過那年濟州梧桐,有鳳來棲。少年當此,風光真是殊絕。

【八】

河朔之地以北有六州,勤王軍隊以紅煙為信,進京伐秦。他們起義的步調之所以如此整齊,只因一個人的死。

當初春禾曾問秦懸,可知她名字的含義,只因春禾根本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代號。

春禾二字,滅日為秦,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春禾在河朔之地遇見鳳岐并非偶然,她的兄長衛衡臨死之前曾有囑托,要她繼續扶持鳳岐。她那時拉住兄長的手號啕大哭:“殿下不是已經派了別人去行刺秦皇后嗎?大哥為何還要去送死?”

后來她才曉得,在這新舊秩序的傾軋里踏出一步的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就像她和衛衡,也像鳳岐。

鳳岐假借盛寵之勢迎她入宮,每夜燃起的紅燭之下都是堆積如山的文書,勤王軍隊的官員任免和戰力部署,就這樣一天天不為人知地填滿。春禾囂張跋扈,蠢得讓人不屑防備,又有誰知道她其實在暗中一再向河朔之地傳遞信息?時機來臨,她以萬箭穿心的身死喚起河朔之地以北群雄響應,中原板蕩,滅秦之舉一觸即發。

秦氏為了篡位,進京的皆是掌權人物,因而秦氏軍隊在外征戰,卻時刻記掛著京中主公的安危,斗志不振、調動乏力,久而久之自然抗不過天子精心安排的勤王兵。

紅煙壓過白煙之日,秦氏族人的頭顱堆滿了通往皇宮的大道。勤王軍大多出身草莽,深受秦氏迫害,因此高聲叫囂著殺盡秦氏最后一人,還天下蒼生以凈土。鳳岐卻在親手斬下秦氏家主的頭顱之后,閉上了宮門。

他以袖抹去純鈞劍上的殷紅,朝等候庭中的秦氏最后一人走去。而后他揮動劍刃,準確劈下,秦懸由是閉上眼,想著自己終于解脫了。

然而這份輕松只是因為身上冗重的翚翟被割開挑起,而鳳岐已脫下龍袍,替她嚴絲合縫地裹上。

他將那件翚翟胡亂地披在肩頭,束起的墨發也因玉簪的抽離而散落。他任發敷面,佝僂脊背,故意教人分辨不出體態面目,就如同他還在做著困獸之斗,就如同他才是那位秦氏余孽,一朝太后。

她終于意識到他要做什么,難以置信地撲身上前,卻被人攔住。是劉妃和李嬪的家眷,他們也是鳳岐在此局之中安置的最后兩枚暗棋,此刻破開宮門沖到近前,不過為著護她全身而退。

天下久病,一道祖制只是導火索,人性貪婪才是根本。她總以為事緩則圓,效仿先帝之舉就能將秦氏血脈慢慢從皇室拔除洗凈,歸政于天子,還太平于天下??蛇@其間千萬孤魂無處申冤,多少罪孽亟待清算,貪圖折中之法只會錯上加錯,此局早已無法可解,唯有他死,一切才能真正結束。

他為殉道而生,圖謀至死,唯一的私心就是她。他沒有騙她,他們的孩子不一樣,從今往后,他們兩家會從青史之上徹底被抹去,那個孩子則可以一張琴半壺酒,三尺劍萬卷書,可以再無負累地平安長大。

他耗費數年,砍光了方圓千萬里的梧桐樹,卻又在千萬里外遍植梧桐,恭候她往后的歲歲年年。

當初他在她過壽之時唱起的那句“惜哉佳人,未逢白首”從來就不是對她的詛咒,他只是惋惜此生終究無幸見她白首。

她被人越拖越遠,喉頭因哭喊而喑啞再也發不出聲音,雙目泣血似是永不原諒。他卻笑著再度提起劍,背過身緩緩走向那即將被勤王軍撞開的宮門。

他想到了那年的濟州,他在梧桐樹下初次舞劍,劍氣凌風劃落斜里枝葉無數,卻有不期然的心形葉瓣從正上方飄落,只因有人不自知地握緊了枝蔓。

那真是拂在肩頭,癢在心上。他從第一天起就知道,卻始終沒有告訴她。

他其實也騙了她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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