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身體語言及其欲望表達

劉云飛

摘要：經后現代理論的啟發，身體的情感和欲望被“發現”，身體成為影像藝術生產欲望的核心因素。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有意超越性別，淡化戲劇沖突，以身體為媒介，旨在探討欲望本身。在消費文化的邏輯下，影片將身體進行審美化的包裝，側重呈現身體的視覺效果和觀賞價值，并不諱言美麗身體所引發的欲望。電影改變了其他題材影片傳達欲望的方式，將身體化為兩人之間交流情感的語言，讓身體去表達，讓身體去說話，肢體動作代替語言成為本片表達愛情的主要方式。電影將身體放在倫理場域中探討了同性話題所涉及的倫理問題，確證了身體欲望的合法性，傳達了愛與寬容。欲望化的身體所彰顯的性與情色始終為故事和情感服務。這種表達方式深化了電影的藝術意蘊，拓寬了愛情的邊界，探索了同性情感的多元化表達。

關鍵詞：《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身體語言;欲望表達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20）02-0117-08

由意大利導演盧卡·瓜達格尼諾執導，改編自安德烈·艾席蒙同名小說的小成本獨立影片《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自2017年初在圣丹尼斯電影節首映以來，以高口碑、同性元素、細膩的表演、清新之風等話題引起全球關注和熱議。在第75屆金球獎上，兩位主演蒂莫西·查拉梅（飾演艾利奧）和艾米·漢莫（飾演奧利弗）雙雙提名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前者被認為是沖擊2018年奧斯卡影帝的熱門人選，雖然最終落選，但該演員憑借本片一舉成名，享譽全球。本片將故事背景設置為1983年的意大利小鎮，講述了來自美國的24歲訪學博士奧利弗與17歲的意大利少年艾利奧之間為時六周的初戀故事。在忠于原著小說的基礎上，電影進行了創造性的改編，將浪漫細膩的文字轉化成了影像，講述了一個清新、性感、細膩而迷人的仲夏日之夢，一個伴隨著青春成長陣痛和自我意識覺醒的純愛故事。這個散發著夏日欲望、性感和香氣的同性故事，有意超越性別，淡化戲劇沖突，旨在描述愛與欲望本身，一種存在于兩人之間純粹而永恒的美好愛情。較之同類題材影片，本片弱化了倫理困境的構建與抉擇，而是將身體語言化作展示情欲的媒介，重在引導我們如何認識、探索和處理欲望。如果說，欲望是本片的關鍵詞，那么身體將成為解讀欲望的關鍵詞。

身體問題是西方哲學、思想領域的一個重要議題，從柏拉圖開始，西方傳統哲學逐漸確立了身心分離、揚心抑身的身心格局。這種身心二元論在漫長的中世紀被基督教哲學進一步強化和固化，身體與肉體、欲望、沖動、邪惡相勾連，成為罪惡和苦痛的來源，而心靈則等同于意識、理智、理性，蘊藏神性，于是我們長期崇尚靈魂，抑制身體，拒絕承認身體的快感。但在后現代哲學中，傳統的身體觀遭到全面解構和顛覆，身體成為“物質性、生產性和欲望化的身體”?？梢哉f，20世紀以來身體意識的覺醒為我們認識自身及世界提供了新的維度，尤其在影像藝術世界中，身體成了一個重要的視覺元素和欲望符號，也成了我們閱讀影像的關鍵維度。

一、欲望化的身體

經后現代理論的啟發，被遺忘、被抑制的身體被“發現”。我們不僅“發現”了自己的身體，還發現了身體的美與欲望。在當代消費主義語境下，身體的被解放和被開發同時進行，身體被物化為商品，成為工業美學營銷的對象。在視覺文化中，被包裝、被儀式化的身體成了美麗、娛樂、欲望、情色的商業符碼，成了“最美的消費品”，成了當今消費文化的主要對象。遵循美麗身體的生產邏輯，影像藝術通過明星的身體包裝，把身體審美化，讓每個個體以此為鏡像重新發現自己身體的美，并對它產生自戀式共情，這就是欲望和快感的作用機制。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將身體變為欲望的載體，將兩人隱秘的欲望物化為美麗的身體，對身體的觀看和欣賞即是對欲望的確證和認同。這種審美化的身體觀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明星身體的欲望化?！跋M經濟中人的愛欲的解放也需要依靠審美，用感性反抗技術理性?！痹诳磁c被看所主導的影像欲望的生產機制中，通過將明星身體審美化和視覺化，使其成為欲望生產和轉移的焦點。在韓國的影視生產中，身體的審美化被開掘到極致。在偶像劇中，明星裸露身體來彰顯肌肉和身段的浴室戲已成套路，不同的只是何時裸露，裸露的時刻誰在場、被誰觀看。不同于韓劇的是，本片的兩大明星主角始終在“裸露”，他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向對方和觀眾展覽身體，只是這種身體展覽毫不艷情，而是充滿法國人的慵懶和隨意，重在凸顯青春、健康和活力，這何嘗不是催生荷爾蒙和多巴胺的另一種方式。該片兩大主演蒂莫西·查拉梅（21歲）和艾米·漢莫（31歲）青春、陽光、英俊，他們本身即是美麗身體的代言。他們擁有一個明星的天然氣質和優越條件，甚至不需要刻意的身體化妝和展覽，就足以引發觀眾的欲望聯想。蒂莫西·查拉梅皮膚白皙，眼神憂郁，頭發自然卷曲。而他在片中所飾演的人物艾利奧成長在一個開放、寬容的意大利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飽讀詩書，酷愛音樂，能夠用不同技法流暢演繹巴赫的曲子，內斂、害羞但忠于自己的感情?？梢哉f，演員與角色在個性、形象、氣質方面高度貼合。影片開頭和中間都有希臘雕塑的片段，可以說希臘時期身體比例完美的男性雕塑即是艾利奧的隱喻和化身。而由另一個演員艾米·漢莫飾演的奧利弗則是一個研究希臘文化的留學生，他對希臘雕塑的欣賞和研究投射了自我的感情。兩人之間的欲望關系不言自明。演員艾米·漢莫是一個典型的美國大男孩，他皮膚略黑，身材高大，穩重成熟，是一個優質的巨星偶像，而他在片中所飾演的奧利弗具備“大明星”的氣質——英俊帥氣、熱情開朗、知識淵博，渾身散發著懶散而性感的氣質。演員與角色同樣在個性、形象、氣質上高度貼合。戲外，兩位主演也培養了較好的友誼，他們在接受采訪時都提到電影本身就是他們個人的一場夏日羅曼史，他們都提前來到影片的拍攝地克雷馬，是小鎮上僅有的兩個美國人。他們一起相處了漫長的時間，一起騎單車，一起吃晚飯，一起聽音樂，與片中人物所做的事情并無二致?？梢哉f，電影中的人物形象是明星與角色的高度結合體，以致于他們之間的親密感和化學反應如此真實、自然。這種沉浸式的制作方式模糊了藝術與生活、影像與現實、自我與他人的界限。與其說他們在用明星的身份表演欲望，不如說他們就是欲望本身，他們是在表演自己。

其次，身體包裝的欲望化。影片通過時空、場景、服裝凸顯美麗身體的視覺效果和觀賞價值。故事發生在1983年夏季意大利的北部小鎮，這是一個古樸而悠閑的小鎮。電影的拍攝時間是2016年的5～6月份，那時候意大利北部小鎮克雷馬四分之三的時間里都是傾盆大雨，但是電影里幾乎所有的場景都是陽光燦爛，可以說電影用一種偽裝的影像營造了一種真實的夏日氛圍。片中艾利奧一家人居住的鄉間別墅有泳池、有果園，更重要的是有燦爛的陽光，陽光成功地營造了有關青春和夏日明媚、熱情、慵懶與性感的氛圍。閱讀、作曲改編、打排球、游泳、騎行，他們這些日常的活動幾乎都有陽光的陪伴。陽光燦爛的仲夏，濕熱的天氣、充足的陽光、淋漓的汗水、誘惑的果香，刺激著人的身體，撩撥著人的欲望，這是一個身體感官半睡半醒的時節，也是一個好像時光漫長沒有盡頭的時節，正如片中人物之間那種迷戀、試探、猶豫、掙扎、糾結的情感狀態。夏日的設定為身體的視覺化提供了合理性，所以片中有大量需要裸露身體的場景——游泳、草地上小憩、午睡等，這些場景中的人物身體裝扮大多以上半身裸露、下半身著短褲為主，營造了一種悠閑、輕松、性感的夏日風。在服裝造型上以完美而可愛的短褲為主，各式各樣的短褲獲得了演員和導演的共同贊譽，也成功地展示、凸顯了身體的性感和欲望。正如第一次出場的奧利弗，首先引起艾利奧關注的并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欲望化的身體裝扮：“身上是件寬松的藍襯衫，領口大敞，帶著太陽眼鏡、草帽、露出大片肌膚……一切或許始于那個地方、那個瞬間：那件襯衫、卷起的衣袖、渾圓的腳后跟在磨損的布面平底涼鞋里滑進滑出的樣子、急著試探通往我們家的那條礫石道熱騰騰的溫度……”

最后，敘事視角的欲望化。小說是以艾利奧回憶往事的視角來撰寫的，閱讀原著性感的文字就像在聆聽一個人向你訴說他的過去，就像你沉浸在故事的夏日并經歷了故事中所發生的事。但這種回憶是普魯斯特式的，并不僅僅是以淡淡的哀傷緬懷和哀悼過去，還有對過去的沉思和召喚，試圖找尋過去對現在的意義，并在現在重新認識自己。小說的敘事視角包括17歲的少年艾利奧與成年艾利奧。少年視角負責講述回憶那段意亂情迷的羅曼史，而成年艾里奧則負責講述現在，并對過去發表評論。兩種視角的交錯混雜不僅模糊了現實與回憶的界限，也以一種理性、省思的方式重新審視了過去.讓艾利奧在回憶中對自我和愛情有了新的認知。較之小說，電影講述的是現在正在發生的故事。影片刪掉了原著回憶的視角，并將艾利奧的第一人稱改編成第三人稱，所以電影講述的是一個按照線性時序自然發生、生長的愛情故事。這種改編將敘事視點從過去變成現在，稀釋了原著的懷舊情緒，同時全知視點也刪減了原著故事的私密性，將艾利奧的個人故事變成了任何時間、地點，任何年代，任何性別之間都有可能發生的愛情故事。比較有意思的是，電影的拍攝方式也是按照正敘的方式進行的。演員與角色在情感的變化、情緒的流動方面完全一致，他們好像與片中的人物一樣一同經歷了一場夏日羅曼史。這種沉浸式的敘事方式和制度方式凸顯的是故事的真實性，正如整個劇組包括導演、編劇和演員所反復強調的那樣，這種拍攝體驗就是他們個人的一場夏日戀情，會成為他們人生中珍貴的記憶。這種立足現在的講述方式凸顯了在時間的自然流動中一種感情的萌芽和生長的全過程，強調了體驗和成長，所以電影不僅講述了愛情如何發生，還講述了我們該如何“發現”、嘗試和面對愛情，如何體驗、感受和探索我們身體上、心理上某種潛在的情感欲望。

在敘事人稱上，雖然電影改寫了艾利奧的第一人稱，但在鏡頭調度上保留了其主觀視角，通過將奧利弗置于艾利奧的觀看視域當中，成功地使其欲望客體化。跟隨艾利奧的視線流轉，我們總能發現奧利弗的身影，或者說在奧利弗的身體背后總有一雙正在觀看他的眼睛。透過艾利奧的視線，我們看到了首次出場中就足以令人一見鐘情的奧利弗，在排球場上展現身體力量和健美的奧利弗，在酒吧里自信、開朗的奧利弗，在書房里侃侃而談的知識淵博的奧利弗。奧利弗身上最引人關注的美和特質，就這樣完全地被艾利奧所捕捉，并通過他的視線變成了觀眾的欲望對象。而奧利弗身上神秘、脆弱甚至有些謹慎、保守的部分直到影片的后半部分兩人有了性行為之后才逐漸顯現，這一部分成功地逃逸了艾利奧的視線，卻藏匿了奧利弗最真實的情感心理——渴望而又畏懼同性之愛?？梢哉f，當艾利奧注視著奧利弗的同時，奧利弗也在觀看著艾利奧。原來這并不是一場那喀索斯式的臨水照花，而是拉康式的鏡像隱喻。只是影片的敘事視角使得這種看與被看一明一暗、一前一后，通過身體的在場與缺席成功地制造或顯或隱的欲望，進而攪動了觀眾的欲望。

二、化為情愛密語的身體

后現代理論下的身體觀，將目光關注從個體的心理、意識和精神轉向差異主體的語言、行為和身體。在梅洛·龐蒂那里，身體與語言密不可分?！叭藗兪冀K注意到動作或言語改變了身體的面貌，但人們僅局限于說動作和言語顯現或表現另一種能力，思維或靈魂。人們沒有看到，身體為了表現這種能力最終應成為它向我們表達的思想和意向。是身體在表現，是身體在說話?！彼J為人們不是通過意識，而是通過身體與世界發生關系。在某種層面上，身體超越語言，成為我們感知自我和世界的主要方式.成為人與人交流的方式。

較之電影，小說原著完全是艾利奧個人的內心獨白，并沒有一個連貫的情節線，也沒有真正的戲劇沖突，甚至沒有一個清晰的奧利弗的形象。唯一清晰的是這場持續了六周的羅曼史給艾利奧帶來的無限延宕的懷舊情緒?！八絹?。他離去。其他什么都沒改變。我沒改變。世界沒改變。但一切都將不同。剩下的只有夢和奇怪的回憶?！碑斚娜战Y束冬日來臨，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如何度過離別后的歲月？小說用簡潔的語言交代了他們分離后二十年的時光簡歷。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他們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各自沿著命定的軌道向前滑行。離開之后的奧利弗成了大學教授，娶妻生子，過著常規的生活。而艾利奧則情路坎坷，他的人生好像停滯了，沒有奧利弗的生活只能用“空白”來形容。他始終被難以驅趕的想念困擾著，像被永遠地困在了過去?！霸谖覀兺Ｖ瓜肽钜呀浭?、或許可能也從不在乎的事物很久很久以后，懷舊之情仍然令人心痛?！痹谛≌f中，艾利奧暗流涌動的情欲，他對奧利弗的迷戀、試探、懷疑以及自我的渴望、困惑、恐懼等情緒，全都化為了他一個人汪洋恣肆的，甚至有些泛濫的“恬不知恥”的內心獨語，這種獨語是碎片化的、混亂的、夢囈似的。他用想象建構了一份愛情，用語言創造了一個欲望對象。與其說原著是在講述一個愛情故事，不如說是在講述一個17歲少年對愛情和欲望的感受和體驗。在原著中，大量的語言文字不是在講述兩個人如何相識、相戀和離別，而是將語言當做艾利奧占有對方的方式，用語言觀看、撫摸、凝視對方。從某種層面上來說，原著這種私密性、細膩的文字獨語是不可拍攝的，但在劇組的配合下，電影不僅保留了原著中的精神，而且以一種影像化的語言將原著的精華呈現出來，其所受到的關注和贊譽遠遠超越了原著。究其原因，導演恰當地轉換了原著講述愛情的視角和方式，用身體表演代替語言來言說欲望，甚至將身體化作了欲望本身。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美麗和性感的身體更像是欲望的暗語。在每一次的眼神交集和身體交錯中，他們以有限的身體互動傳達著曖昧的情緒。到影片后半段兩個人彼此坦露心跡之后，他們之間的身體互動更為直接，身體代替語言成為他們表達欲望的主要方式。他們是如此敏感而害羞，無法直接表露自我，無法用語言向對方訴說內心的感受，或者說他們內心的欲望如此強烈，語言不足以徹底表達。對他們來說，身體是最好的語言，是情愛的密碼。他們通過身體的感受和體驗來表達愛情。相比較，傳統的愛情電影多選擇語言作為表情達意的方式，以致于沒有一兩段經典情話不足以成就一部經典愛情電影。而本片中最經典的情話卻是一句暗語：“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我也用我的名字呼喚你?！鳖愃频陌嫡Z還有很多，比如下面的兩個段落（見表1）。

如上，他們的說話方式是極其私密和隱晦的，他們喜歡重復彼此的話，重復自我的名字。他們使用的語言是冷漠的、試探性的、阻抑性的，只能彼此心領神會。這種彼此意會的交流方式，創造了獨屬他們的私密空間，同時也把觀眾隔絕在外，我們無法通過語言來解讀他們的情緒。語言一經說出即被異化，早已偏離了最初的表達方向，較之語言，身體更為誠懇和忠誠。肢體語言的大量使用從另一個維度重新連接了角色與觀眾。而他們使用身體傳達欲望的方式同樣微妙，不觸及情色的底線，但又能將兩人之間的親密感精妙地傳達出來，這種對于欲望的掌控方式和拿捏程度令人敬服。肢體動作代替語言的交流方式，或許稍顯直接和粗暴，但對性的表達卻更真實、更具張力，反而更能傳達欲望的本質。

一方面，肢體動作代替語言準確地表達了他們對于自我、欲望的認知態度。在影片的前半段，艾利奧與奧利弗的性取向是暖昧不明的，他們都有各自鐘情的異性戀人。但在張揚坦率的異性戀的背后，卻是他們之間暗流涌動的同性之愛?？梢哉f，他們的同性之愛并非一開始就是存在的，而是隨著他們身體的互動慢慢蘇醒，直到被發現，直到變得不可遏制。這種同性之愛以一種緩慢燃燒的方式生長、釋放，其中伴隨著他們對自我欲望的探索和認知。再加上兩個人害羞的性格設定，他們無法直接表露自我，無法用語言向對方訴說內心的感受。因此，身體代替語言成為他們表達情感的主要方式，對彼此身體的關注和渴望成了他們最迫切的欲望。為了真實呈現人物的肢體動作，在視聽語言的選擇上，導演舍棄了能夠捕捉人物面部細微表情，洞察人物心理的特寫，選擇了重在表現人物身體動作以及人物之間關系的中景、全景和遠景鏡頭，在人物表白的廣場情節點甚至采用了長達5分鐘的長鏡頭，以此來記錄人物完整的身體動作和情緒流動。在這5分鐘的告白時間里，他們的言語有限，只是重復著對方不甚明了的一兩句話語，相反，身體的反應卻更為直白，他們圍繞著圓形廣場靠近——分離——靠近，這期間多少情愛的猶豫、掙扎和不確定，都在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刻，在對方輕撫肩膀的時刻被驅散。此外，演員詮釋情感的方式同樣憑借細膩的身體語言，尤其是蒂莫西·查拉梅，他所有的情緒反應，諸如嫌棄、迷戀、渴望、掙扎等都有相應的肢體動作，無需言語，即可直抵欲望的本質。

另一方面，肢體動作代替語言更能準確地呈現情感的演變進程。在他們的情感生長過程中，首先蘇醒的并不是話語，而是他們的身體，包括肢體動作和細微的眼神變化。他們之間的首次身體互動發生在一次排球比賽的中場休息，從艾利奧的身體感受描述，奧利弗“伸出一只手臂摟著我，輕輕以拇指和食指掐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摟著我幫我按摩的樣子，整個過程非常親密。但由于我是如此神魂顛倒不知所措，反而猛地轉身甩開他”。艾利奧明顯的身體拒絕并不是因為奧利弗的觸摸壓迫了他的身體神經，而是因為他的碰觸撩撥了他體內連自己也從未意識到的敏感神經，讓他的身體感受到了令人不安的巨大快感。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我們知道奧利弗的“排球場撫摸”是他對艾利奧的情感試探和暗示，是為了告訴他“我喜歡你”。而艾利奧僵硬的身體反應和慌亂的情緒被他直接讀解為拒絕，挫敗了他的主動性，所以他決定保持距離，這種距離主要是身體上的距離。奧利弗開始每晚上的“消失”時刻，這種“消失”又被艾利奧直接讀解為“和鎮上的姑娘廝混”。事實上，奧利弗每晚都在閣樓上獨處，這種身體的疏遠和壓抑直到情節演進到考察湖里打撈的雕塑場景中才被改變。奧利弗像一個戀人一樣，溫柔地撫摸著雕塑的臉、唇，這個動作可以說是他對艾利奧的情感預演，在后來的湖邊接吻場景，我們再次看到了相似的柔情和撫摸。當情節進展到兩人的初次性行為時，他們的身體互動有了更為強烈的情色意味?？梢哉f，第一次的“撫摸”刺激了他們的欲望，第一次的接吻使他們確認了愛情，第一次的性行為讓他們彼此敞開心扉，從此身體的互動越來越頻繁，這種身體的親密感恰當地表達了他們彼此的強烈渴望。從此他們開始用身體語言對這份挑戰禁忌的情感進行編碼，從肢體的靠近或遠離，到手或腳的碰觸，從接吻到兩個身體的親密融合，情感的試探和確認無不化作了親密的身體互動，附著了強烈的化學反應。他們用身體調情，用身體對話，用身體表達內心的順從或忤逆。

身體語言對愛情的表達更為直觀，它所呈現的不僅僅是喜歡或討厭，還有潛藏于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渴求，難以言說的最本能的欲望，這何嘗不是愛情原本的交流方式，也是日常生活中我們最真實的交流方式。它表達了一段感情歷經發現、嘗試、探索、分離和追尋的生長過程。它刺激的并不僅僅是我們的身體感官，還有沉潛在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初戀故事，以及我們對自我內心欲望的認知和發掘。

三、倫理的身體

在后現代理論中，身體與靈魂的分裂得到彌合，“意識只能是身體自身的意識，如同感覺是身體自身的感覺”。身體哲學要求我們從人的身體活動出發來理解人的欲望和情感。這里“倫理的身體”主要是指從倫理的場域來理解人的身體所引發的倫理問題。電影當中的身體除了具備引發欲望和交流的功能外，還暗含了影片的倫理思想和道德判斷。其倫理困境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人物外在與內在的倫理沖突，一是父輩與子輩的倫理觀念的沖突。

本片打破了傳統電影的情節模式，沒有反面角色，沒有丑惡、羞愧、嘲諷、偏見等道德判斷，也沒有阻擋愛情的外部沖突，而真正的挑戰來自人物自身，即身體的內在與外在的沖突。這種沖突集中體現在奧利弗身上。由于敘事視角的缺失，關于奧利弗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等我們一無所知，但從其言談舉止可以判斷，他的家庭相對保守。比如在影片結尾，當艾利奧通過電話告知遠在美國的奧利弗他父親已經知道他們的故事時，奧利弗回答：“你真幸運，我父親要是知道會把我抓到教養所去?！眾W利弗身上的第一重沖突來自他對家庭的忌憚，而第二重沖突則來自他自己。奧利弗受過良好的教育，對自己的欲望有著更為清醒的認識，但他明白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存在理智與欲望的博弈，正如他在影片開頭就拒絕再吃一個美昧的糖心蛋所發表的看法：“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如果我再吃兩個，就會再吃第三個，第四個?！币虼?，較之熱情、無所畏懼的艾利奧，他對待愛情的態度更為復雜，理性與感性交織，渴望與冷漠并存。這種矛盾集中體現在他的身體與心靈的抗爭上，每當身體靠近艾利奧時，理智總是出來拒絕。在他們第一次接吻時，奧利弗是主動的一方，但當艾利奧的反應更為激烈時，奧利弗卻果斷抽身拒絕：“我了解我自己，到現在我們還算規矩，我們還沒做出任何令人羞愧的事，這是件好事，我想要維持這樣?！边@里“羞愧的事”可以簡單理解為身體的親密。之后艾利奧流鼻血時，他又主動幫他做腳底穴位按摩治療，甚至做出了性意味十分的親吻其腳的動作。他們可以一起游泳，一起赤身裸體換衣服，相互撫摸，身體之間的性張力越來越強烈，但語言依舊是經過編碼的語言，只是彼此心領神會的試探，沒有任何有關感情的直白討論。直到兩個人發生第一次性關系，我們才聽到兩個人流暢的不含暗語的交流，看到了兩個人真正的身心一體。尤其是其中被影迷津津樂道的“桃子戲”，這個場景可供解讀的內容極為豐富，但不難看到它所暗示的兩人情感的親密感。至此，奧利弗不再壓抑正常的身體需要，開始正視身體欲望的合法性。

從另一層面來說，電影是關于一個家庭、兩代人之間如何理解愛情、欲望的電影。從艾利奧與奧利弗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他們對真誠的、發自內心的美好情感的勇敢追求，即便僅僅持續了六周，但這并不是一場定格在夏日的羅曼史，當冬季來臨，他們明白了一份純粹情感的永恒性，它不曾消失，永駐心間。而從父親帕爾曼教授身上，我們看到了父輩對孩子“不倫之戀”的寬容.對一份美好情感的理解和尊重。任何人都有權釋放欲望、展現脆弱、痛苦流淚，這恰恰是導演和影片本身想要傳達的倫理觀念。所以影片的高潮部分不是奧利弗與艾利奧的車站別離，而是父親帕爾曼與兒子艾利奧的對話：

“你們倆相得益彰，在最猝不及防之時上天狡詐的找到了我們最脆弱的地方。你只要記住.我在這里?，F在你可能不去想感受什么，或你從來不希望感受什么?；蚰悴辉敢庀蛭覂A吐這些事情，但是——請你感受你所感受的。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誼，也許超過了友誼。我羨慕你。在我看來，多數父母都希望這一切煙消云散。祈禱他們的孩子就此收手。但是——我不是這樣的父母，為了快速愈合，我們從自己身上剝奪了太多的東西，以致在三十歲時，自已的感情就已破產。每開始一段新的感情，我們能給予的便更少。但是為了讓我們不要有感覺而不去感覺任何事情，是多么的浪費?！咸熨n予我們的心靈和身體只有一次，而在你領悟之前，你的心已經疲憊不堪了。至于你的身體，總有一天，沒有人愿意再看他一眼，更沒有人愿意接近?，F在，你充滿了悲傷，痛苦，現在，你別讓這些悲傷痛苦消失。也別喪失你感受到的快樂?！?/p>

正是父親帕爾曼的一番話證明了身體欲望的合法性，讓備受同性禁忌煎熬的艾利奧與奧利弗獲得了身與心的和解，獲得了道德的救贖。

此外，電影中的音樂也是表達情緒和欲望的重要元素之一。導演曾說：“我認為這部電影的情感核心在于他創作的了不起的歌曲之中?！眮碜悦绹囊魳芳襍ufian Stevens，為本片貢獻了三首曲子：《Utile devices》《Visions of Gideon》和《Mysteryof Love》。他的音樂旋律優美、節奏低緩、音色輕靈，就像一個人在你耳邊輕聲呢喃，如泣如訴?！禙mile devices》出現在影片的中段，這時彼此已告知對方自己的心意，相比熱情而無所畏懼的艾利奧，奧利弗則更為矛盾和糾結。他一個人外出夜半未歸，而艾利奧則在夜色中等待著，他問遍了所有的人仍不知奧利弗的所蹤。在影片后半段我們知道奧利弗“消失”的那些晚上并不是像艾利奧所想的那樣——與姑娘們約會，而是一個人在沉思。這時的音樂就像躲起來的奧利弗在與艾利奧對話，告訴他自己內心的痛苦和矛盾：我對你著了迷/為你深感驕傲/但我不會大聲宣誓/我愛你/我做不到/所以我將感情放在心中/我終要離去/但你是我生命中的不可或缺?！禫isions of Gideon》出現在影片結尾，這時夏日結束冬日來臨，而奧利弗也早已經回到美國，他打電話告訴艾利奧他要跟一個姑娘結婚，但他一直記得他們之間所有的事。這時艾利奧蹲在壁爐旁情難自禁地哭泣，火苗在他臉上不斷閃爍，就像那些已經過去的夏日時光，這段時長3分鐘的哭戲極具層次感，包含著想念、難忘、悔恨等等復雜難言的情感，可謂是本片最精彩的表演之一。這時的音樂就像哭泣的注解：我已經最后一次用力愛過你/難道這愛只是一場虛幻/只是一場游戲/我已經最后一次深情撫摸過你/是否只是虛幻/是否只是游戲。而相對悠揚的主題曲《Mystery of Love》出現在兩個人的羅馬旅行段落，他們漫步在山間溪畔，互相大聲呼喊對方的名字，這一刻他們卸掉了所有偽裝，是自由的、真實的，如同這歡快而奔放的音樂。該主題曲也獲得了2018年奧斯卡“最佳原創歌曲”的提名?？梢哉f本片音樂情感飽滿，每當音樂響起，他們的情感總能來到一個轉折點，觀眾也總能憶起各自心中的過去和初戀故事。

四、結語

導演盧卡·瓜達格尼諾尤為擅長表現欲望以及關于欲望的發現、認知和分離。本片是他欲望三部曲的終結篇，前兩部為《我是愛》和《假日驚情》。本片以一種田園詩化的影像來為他的欲望探索做了一個和解的結尾。較之前兩部，本片的劇情到別離時刻戛然而止，將別離的憂傷和別后的思念留給了觀眾，留給了時間和想象。較之前兩部，本片的倫理沖突和道德困境也被大大弱化了，因為它并沒有帶來任何實質的破壞、懲罰和傷害。

欲望是本片要傳達的核心內容。傳統電影呈現欲望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本片主要以身體為媒介，側重表現身體引發的欲望和情感。首先，影片將身體進行審美化的包裝，側重呈現身體的視覺效果和觀賞價值，并不諱言美麗身體所引發的欲望。其次，將身體化為兩人交流情感的語言，他們對彼此的著迷、試探、質疑，對欲望的克制、隱忍、畏懼和勇敢嘗試，全都化作了親密的身體互動。肢體動作代替語言成為電影表達愛情的主要方式。通過兩個人慢熱的身體互動、角逐來創造強烈的性張力和性魅力。最后，本片將身體放在倫理場域中探討了同性話題所涉及的倫理問題。在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身體及其欲望是危險的、丑惡的，應該被壓制、被規訓，以至于正常的身體需求和身體趣味被扭曲、被遮蔽。而本片則讓長期遭到壓制的身體獲得解放，賦予身體欲望的合法性。身體及其欲望，不僅是愛情的一部分，也是自我確證、自我認同的核心。

總的來說，本片用消費文化的邏輯對身體文化除魅，正視身體的美麗和欲望。片中身體所彰顯的性與情色并不構成視覺奇觀，也不是宣傳的噱頭，而是始終為故事和情感服務。這種表達方式深化了電影的藝術意蘊，拓寬了愛情的邊界，探索了同性情感的多元化表達，使其遠遠超越了同性話題，并獲得了全球觀眾的熱烈關注和贊譽。從本質上來說，電影所講述的是純粹而美好的愛與欲望本身，超越性別，是一份關于愛與寬容的理解與傳遞，因此它可以滿足不同觀影期待的觀眾。更重要的是，電影啟迪了我們該如何對待自己年少時期的欲望，那些羞于啟齒的懵懂情愫，那些難以理清斬斷的絲絲情誼，面對抑或逃避？何不體驗、感受、流連那些人生中令人心碎、痛苦、哀傷的時刻呢？畢竟它們是我們自我意識的一部分，也是我們短暫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