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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掛在樹上,我的主要姿勢

2020-05-15 06:05葉開
文苑·經典美文 2020年5期
關鍵詞:老頭莫言田野

古龍筆下的這個武林人物武功超群,為人灑脫不羈,立驚濤而不驚,有仁義心、正義感。而在很多關心教育、特別是語文教育的人士看來,作家葉開也正是這樣一位飛刀闖入語文教育界的大俠。

葉開作為一名作家,對現今學校的語文教育有很多自己的看法,他的公眾號“葉開的魔法語文”涉及到閱讀、生活、教育、書單等方面,給青少年朋友列出了與一般的書單不一樣的書目。

他說,閱讀不是萬能的,而且也不是讀得越多越好;可替代的也很多,不存在非讀不可的書。

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掃下面二維碼關注“葉開的魔法語文”。

本期客座主編:

本名廖增湖,小說家、編輯家、語文教育家,曾任《收獲》雜志編輯部主任。創作《口干舌燥》等五部長篇小說,責編莫言長篇小說《蛙》、蘇童長篇小說《黃雀記》等。兩次獲得茅盾文學獎責任編輯獎,多次獲得魯迅文學獎責任編輯獎。評論專著《莫言評傳》《莫言的文學共和國》被譽為“莫言研究奠基性作品”。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上樹是我的職業。倒掛在樹上,是我的主要姿勢。

倒掛在樹上看書,是我們這些上課不好好聽,下課一哄而散的猴孩子在裝模作樣。其實,我的童年時代沒什么書可讀,只有些課本和連環畫。相比之下,還是連環畫值得讀。例如,我曾斷斷續續買全了“四大名著”連環畫,曾在我們坡脊街的趕圩日,擺小人書攤和涼茶攤,賺了不少錢。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和我的一家在坡脊這個芝麻大的小街上,過著山高皇帝遠、無人管無人問的生活。有時候,一天就能收入十七八塊,在那個時代,簡直就是完全花不出去的巨款。

我父親也不是什么“良民”,他會去廣西做豬中牛中,在農民和農民的牲口貿易中賺取手續費。每次傍晚回來,不是手提一只雞,就是活捉一只鴨。我們家的單獨廚房,龐大而雜亂,被煙熏成了一種墨黑色,但時常飄出煮雞湯、燉鴨湯的香味。因此,我是最早經商的那種人。但是,經商太早,以至于對商業終于還是沒有興趣。機緣巧合之下,現在成了與文字一起生息的人。倒也是一種未知其然所以然的因果。

小學的五年時間,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幾乎都是在上樹和倒掛中度過的。在我們眼中,樹可以分為兩種:可以攀爬;不可以攀爬。例如,木瓜樹是不可以攀爬的。此樹空心、松脆、易折,不過不高,摔下來就是一個大屁蹲,干號幾聲就可以挨過去。還有一些樹,樹干高直而光滑,直沖天際,很嚴肅很干巴,一點親近感都沒有,如梧桐樹、桉樹,危險不說,沒啥可耍之處。你好容易爬到高處,只有幾根瘦瘦小小的枝丫,好像不小心泄露出來的小秘密,卻不值得你深究。通常來說,直接長在樹干上的枝條大多松脆,易壓折,墜落下來會摔成肉餅。不過,我很少看到自己的小伙伴從樹上掉下來。原因有二:我們都很聰明;我們都很敏捷。鄉村孩子,與自然直接連接,對各種樹、各種水都有切身感受,知道哪些樹可以攀爬,哪些河流可以戲水,哪里可以大吵大鬧。

果樹們得單說,可以攀爬,也不可以攀爬。成熟季節,果樹上有吃有喝,簡直樂不下地。但通常這些果樹都是別人家的,或公家的,要提防看樹老頭和鳥槍。老頭和鳥槍都是我童年時代的噩夢。如果我會畫畫,一定會畫個提著鳥槍的老頭,滿臉皺紋、彎腰弓背,眼冒兇光、冷漠無情。他在那高高的棚屋上,瞭望著一切的不適當、不安分。他的鳥槍,古老而兇惡,非??膳?。我沒有直接面對過這種老頭,但我的同學曾在洪湖農場偷摘幾個紅橙時,與看樹老頭劈面遭遇。據說,老頭抬起鳥槍就開火。砰!啪!鋪天蓋地的鐵砂撒出,軟弱無力地擊打在茂密而悶熱的空氣中。

我們的爬樹據點之一,是小學校園周邊。我們龍平小學坐落于一個山腰,下為水塘,上是操場,周邊密密匝匝地長滿了甘蔗,甘蔗與校舍之間圍了一圈臺灣相思樹。水塘淺,多泥,玩好之后常常是一身的泥沫,如同被上了油漆。

作為資深上樹黨,我要稍作說明,倒掛在樹上的方式很簡單,但也很職業,不是什么人都能隨隨便便倒掛,也不是什么樹枝都能承受。小孩子倒掛在樹上,是一種賞心悅目。小孩要瘦,像猴子那樣瘦且敏捷。倒掛這件事情,除了腿上有力,腳上用勁,你的腰、背都要能有效拉伸。有些小孩子倒掛,像抻長了的面條一樣,一個個肋排凸顯,觀感很強。我曾嘗試過背著書包倒掛,書包帶比腦袋還長,有時纏在脖子上,差點透不過氣來。

這個時候,最適合背誦的詩歌,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或者“垂綞飲清露,流響出疏桐”。但那時候不會,腦袋空空的,只有小學課本上“火車火車長又長,運柴運米又運糧”。這種句子不說好壞,反正太直白,不優雅。其實,爬在樹上沒什么不好的,可以更深入地思考,可以看到人世間很多可笑的事情。

兒童節,我本該考慮如何教唆父母和老師更好更有效率地折磨孩子,以教育的名義撒下一張大網,讓他們無路可退。最有效的辦法是布置大堆作業,讓他們一天忙到黑,沒有時間,沒有空閑。還有就是給他們報課外補習班,數學、英語、作文,每天從早到晚不間斷地折磨他們——以愛的名義,為你好的名義,不要輸在起跑線的名義。這樣,孩子們就可以被我們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了。

因此,我總是懷念自己兒童時代的上樹時光。我們這些鄉村猴孩,從小也沒有什么起跑線,也沒有什么人上人,就是那樣在鄉村的田野、水塘、流云和風的陪伴下悄悄地長。那自然不是文明推崇的方式,而是一種野生野長,而且通常來說,大多數人的命運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來,無痕無跡地去。如草籽散于田野,長于田野,失于田野。

好與不好,命與非命,這種事情,想到云端,想到哲學里去,好像很有道理,很有意義。其實,一切皆空,沒啥意義。我看這些,都是好的,都是壞的,都是自然而然的。

我們對于所謂的成長,都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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