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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渡海

2020-05-25 09:11元上卿
飛魔幻A 2020年2期
關鍵詞:竹篙黑影長安

元上卿

作者有話說:這個題目來自銀臨的專輯,所謂朝生暮死,是為蚍蜉。我一直希望可以成為游不語那樣的姑娘,渺小但有一腔孤勇,這個故事,獻給所有勇敢去愛的姑娘。

楔子

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

眼前蒙了一層紗,白茫茫仿佛行走于霧間。一會兒有桌椅自霧間浮現,海棠的花蕊清晰可見,一會兒又沒入霧間,留下一團團黑影圍繞在周身,像沉默的吊唁者。

遙遠的天邊傳來雷聲,匆匆的腳步聲如同鼓點,連墻皮都在簌簌作響,無數的人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洪水泄下。

“哎,中了,中了!”

“中了舉人了,快,快去找人!”

轟轟烈烈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聽得到院落中風拂過槐樹的細碎聲響,沙沙如海浪奔涌,裹著他輕輕地,向那片深淵墜去。

槐木落了一片葉,半晌后風止,其下一只銀白如玉的蟲豕忽然抖了抖觸角,似有所感,抬頭向那破舊的牖窗看去,其目深沉如夜,黑沉沉的,折射出晚秋清冷的光。

門扉“嘎吱”一聲輕響,了無生息。

唐銓鎖了門出來時,鄰家的大娘正在院中掃地,麥麩被掃帚揚起,落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唐生,要出遠門啊?!贝竽锲骋娝砩媳持鸟籽?,了然地點頭,“要上京趕考了?”

“嗯?!碧沏層行┎缓靡馑嫉匦π?,“多謝大娘這幾年的關照,小生銘記在心?!?/p>

“哎,說的什么話?!贝竽锶×藗€小籃子遞給他,見他搖著手后退,便強硬地塞在他懷里,“帶點干糧路上吃?!?/p>

“咱駱家村好不容易出了個舉人,唐生,當個大官再回來呀?!?/p>

“唐生,讓你虎哥送一程?!?/p>

“路不好走,快入冬了,帶上你大娘做的棉衣?!?/p>

“唐生,帶上這個……”

他沿著村子里唯一一條路往外走,不出一盞茶的工夫,懷里便塞了大大小小的東西。見著村民們一聲聲招呼他,本來性子內斂又不善交際的唐銓又感動又恐慌,幾乎是飛一般出了村口。

站在村口時,他轉身回望了一眼,秋風蕭瑟,群山遍赤,寧靜古樸的村莊在周圍雄峰巨巒的掩映下越發渺小。村口的古樹落盡了葉,干枯的枝丫直刺天空,其上一只紅眼寒鴉伸著脖子沖他叫了一聲,凄厲無比。

“唐生,還站著呢,上車,不然趕不到縣里咯?!贝彘L家的大兒子趕著牛車過來了,他匆匆抱了東西上車,駱家村在視野里一點點縮小成為天際交集處的一個小黑點,隨著牛車的顛簸無聲消失。

牛車轱轆轆地駛在山路上,駱家村地勢偏遠,處在滄州的邊界,要去到最近的縣城至少要翻兩座大山,駕著牛車也要走到天黑。

春闈在三月,要趕到京城確實緊張了點。唐銓抱著褡褳冥思苦想,看著身前駕車的身影,不知是因為天暗了還是怎的,他記著虎哥穿著件赭黃的衫子,現在卻是玄衣,漆黑無光,讓他想起了村口槐樹上的那只烏鴉。

“虎哥……駱虎?”牛車行走在小路上,周圍是一片濃密的樹林,他單薄的聲音在樹木間傳了許久,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

“嗯?!焙冒胩觳怕牭匠翋灥囊宦?,沙啞而蒼老。

“你是誰?”

似乎有什么發生了變化,牛車穩穩地向前駛去,只是偏離了原來的軌道,向山下滑去。

“咯啷”一聲脆響,牛車失去了平衡,直直向山下傾去。剎那間,天地傾覆,樹葉“嘩啦啦”翻轉,一叢叢灌木鋪天蓋地地打來。唐銓嚇得大腦一片空白,衣衫被灌木劃破,他扶著車轅想站起來,卻被牛車下墜的力度狠狠一帶,又摔回了車上。駕車的虎哥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有些絕望地閉了眼,攥緊手里的褡褳。他還沒進京,還未一舉奪魁,還未為唐家翻案,居然就要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嗎?

風聲呼嘯入耳,他向著深淵一步步跌落,心如死灰之際,手腕上傳來極大的力度,冰涼如玉的觸感,堪堪讓他停下了下落的趨勢,懸在半空。接著他被反手狠狠一甩,視線里是快速掠過去的草木,跟著狠狠砸在地上,濺起一層泥土。

他的五臟六腑幾乎都被砸了出來,趴在地上咳了半天,眼冒金星。

“真是笨呢?!睒O清冷的聲音,仿佛月光在山丘上碎裂,叮叮咚咚,“讀了這么多圣賢書,怎么更木訥了?!?/p>

他睜了眼,一陣陣光影錯亂間有流螢飛舞,白衣的姑娘半瞇著眸子看著他,烏發有一半攏在耳后,一半披散在肩頭。她俯下身的時候,一半烏發便松松地流瀉下來,月光在其間穿梭,映著她的眉眼模糊而縹緲。不是什么極為艷麗的五官,可結合在一起后顯得十分耐看,柔軟的眉下一雙黑沉沉的眸子,里面倒映著自己驚慌失措的臉。

“多謝姑娘出手相助,小生沒齒難忘?!彼哙轮鹕碜饕?,有些心悸地看著手腕上一圈青紫的痕跡,這姑娘手勁可真大啊。

“呆子?!彼托σ宦?,不以為然地轉身,走了兩步發覺身后沒動靜,便有些不耐煩地轉頭,柳眉倒豎地盯著他,“你不走,留在這兒讓妖怪分了吃?”

“子不語怪力亂神?!彼?,“只是小生還未尋到同來的人,不愿先行?!?/p>

“他被妖怪附了身,要害你?!彼纱鄠壬?,抱臂望著他,“明日一早妖力散盡,他自會回去?!?/p>

“小生是讀書人,不信這些的?!?/p>

“愛走不走?!彼D身向森林更深暗處行去,隨手掐了幾個法訣,帶著笑意漫不經心地向前走。果然,半晌后身后傳來詭異的尖嘯聲,并著匆匆的腳步聲,一身淺灰直襟的男子臉色蒼白地跑來,下意識拽著她跌跌撞撞往前跑。

“姑娘快跑,有妖怪!”

“你不是不信這些嗎?”

“……現在信了?!?/p>

遠遠望得見縣城時,卻不見了那姑娘的身影,唐銓在原地轉悠了半天,只好無奈地向燈火重重之地走去。他被剛剛那群魔亂舞的景象嚇怕了,勉強尋了個小破店住下,又疑神疑鬼的睡不踏實,總覺得黑暗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動,干脆將整個人裹進被子里,視死如歸地閉上眼。

破舊的牖窗邊探出一個鬼鬼祟祟的人頭,細細的白煙自竹管中吹出,散入屋里。

“蜃,你在做什么?”

“游姐姐,嘿嘿?!毙⊥拥尿妆持痔D過來,他的眼睛奇大,流轉著琥珀似的光,幾乎占據了半張臉頰。

他悄悄將竹管藏好,笑嘻嘻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白衣姑娘:“姐姐說的那個人就是他呀?!?/p>

“你跟我裝什么裝?”她偏移了目光,看向室內的男子,他平穩地躺在榻上,看起來無甚大礙。

“不用給他編織幻境,剛剛他可是被我嚇怕了?!?/p>

“可惜哎,我昨日才研究出的幻境?!彬滓酪啦簧岬爻蛄艘谎酆诔脸恋膬仁?,“你要一直守著他嗎?”

“嗯?!彼貞艘宦?,“沒多少時間了?!?/p>

蜃走之后,她就在一旁的槐木上守著。這里的槐木又高又直,人隱在其間時幾乎看不見人影。明明滅滅的樹影在臉上搖著,她看著下方沉寂在黑夜里的破敗屋子,眉眼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

雞鳴,旦生。

唐銓起來的時候還有些茫然,盯著破敗的椽木看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下榻,開門的時候視野里闖入一株槐木,乍一看,還有點像駱家村里自家院中的那一株。

他記著昨日夜里,槐木間有一道涼涼的目光一直注視著他,像是冬日檐下結的冰柱,反射出冷冷的光芒。

樹下無什么痕跡,樹上更無甚人影。他自嘲地笑笑,回屋里背起褡褳,問過店小二方向后,一邊啃著干糧,一邊慢悠悠地走。

離京的時候他還太小,被祖母匆匆塞進馬車,甚至沒有來得及看父親最后一眼。車廂被封條封死,關于那顛沛流離的一年只剩下昏暗的光線和無時無刻不在劇烈晃動的馬車,偶爾從窗縫中露出點點光芒也難辨時辰,是故他雖長在京城,卻根本不知京城在何方。

“京城啊,北邊啊?!?/p>

他朝著北邊走,經過一大片野林子后又翻過了一座山。小縣城已被拋在了身后,化成了不大不小的灰蒙蒙一片。

山的那邊是海。

碧空傾瀉,水天交接,世界仿佛一張沖他半張開的白宣,上面用靛藍深藍湛藍涂抹著,渲染開令人心驚的澄澈與寧靜,宏大而悠遠。仿佛一錠青金墨在硯中燃燒,無聲地沸騰。

他沒見過海,見得最多的,也只是駱家村那口井。從井邊望下去,深幽而混濁,井水像是不存在一樣,他似乎能一直望到深淵的盡頭。

這么大的海啊,要渡到何時才是長安?

他有些發愁,懨懨地往山下走,那一片蔚藍在視野里擴大,沙地平坦,一葉小舟漂在岸邊,烏篷嚴嚴地遮住了所有的視線。

“船家,船家,有人嗎?”

他想踩著水過去,誰知道腳一接觸水便是一陣火燎似的疼,冰藍的火焰氣勢洶洶地卷著衣角上揚,險些燒著了褡褳。他嚇壞了,忍著腿上蝕骨的灼痛蹦跳著,可惜收效甚微。

一個黑影砸在身后的岸邊,飛濺的晶瑩液體兜頭澆了一身,酒香撲鼻。那火焰居然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除了衣角一點赭色的焦紋,還真看不出著火的痕跡。

“呆子,不知道這須臾海的海水是碰不得的?”一身月白衣的姑娘抱著臂倚在船艙上看著他,眉頭微蹙。

“姑娘又救了小生一命呢?!彼缓靡馑嫉匦π?,“多謝姑娘?!?/p>

“文縐縐的,聽得人牙酸?!彼洁炝艘痪?,長長一節竹篙在水面掠過,小舟慢慢靠岸。唐銓瞧著那烏篷是用樹皮截成一條條,又摻著燈芯草編的,又厚實又柔軟,湊近了聞,還隱隱有著古木令人寧靜的氣息。

“姑娘是撐船的渡人?”

“不像?”

“不是不像……只是小生覺得……姑娘這么柔弱……”唐銓的話卡在了喉嚨里,眼睜睜地看著那白衣姑娘“咔嗒”一聲將小臂那么粗的竹篙折斷,又順手抽了一根新的。

“怎么,你不渡?”

“……渡?!?/p>

竹篙悠悠蕩,小舟便偏離了岸邊,向著天水交接之處漂去。唐銓抱著褡褳坐在船頭,忍不住回首又看了一眼。

跟駱家村一樣,視野里平坦的沙地連同高聳的青山被遠遠拋在身后,朦朧成一團黑影又逐漸淡去。直到再也看不見,直到滿目湛藍,水波悠悠。

“姑娘,你還沒問小生要去哪兒呢?”唐銓偷偷瞥著身側撐著竹篙的姑娘。海上有風從她發間穿過,揚起三千青絲。她偏過頭來時,眼底倒映著波光粼粼。

“只有這一條路,別的地方你也去不了?!敝挥羞@一條通向長安的路,通向你夢中念念不忘的地方。

“那……姑娘覺得何時能到達呢?”

“三日?!?/p>

“三日?”他著實驚了一下,當年從長安出逃到駱家村,前前后后將近一年,走水路只需三天?

“三日?!彼V定地回答,“我會將你送到長安?!?/p>

半晌無人應答,她忍不住悄悄轉頭,眼角余光里的灰衣男子盤腿坐于小舟上,神色茫然,遺憾又懷念。

“你以前……去過長安嗎?”

“不瞞姑娘,小生自小長在京城,奈何家道中落,不得已流亡出京?!彼π?,“如今是要進京趕考的?!?/p>

“哦?!彼瓜卵?,黑沉沉的眸子里倒映出海面的波瀾起伏,“那你同我講講長安吧?!?/p>

“長安啊?!彼叭婚L嘆,“是個很大的地方啊?!敝皇怯洸磺辶?,那些繁華在記憶里破敗,逐漸消失。

“呆子,說了和沒說一樣?!?/p>

“姑娘可以親自去看看?!彼麡O為認真地說,眉眼溫和,“小生可以做個向導?!?/p>

“嗯?!彼龑⒅窀菀晦D,小舟向另一個方向漂去,“到了再說吧?!?/p>

落日已懸在了盡頭,半個天空都流淌著赤紅,卷云緩緩下沉,湛藍的海里墜了太陽,在海面下寂靜燃燒。不多時夜幕降臨,包裹在身側。竹篙在水中劃過,泛起點點水波,原本空無一物的遠方突然多了一些模糊而縹緲的輪廓。小舟前進一點,那黑影便清晰一點,在他快要看清左側高聳入云的黑影時,小舟一晃,厚實的烏篷遮住了視線。

“夜里海上不安全,進艙里吧?!彼叽俚?,白衣在夜里朦朧地散發著微光,仿佛映入眼底的兩盞燈火。

他應了一聲,掀開烏篷簾時,忍不住傾身望了一眼。

那似乎是一截樹根,尾部蔓延至黑暗盡頭,趴伏在夜里像一頭沉睡的野獸。

樹根都這么大了,那樹得有多巨大啊。

他現在已經對各種詭異的現象麻木了,望了一眼更遠處漸漸清晰的大團黑影,轉身便想走進船艙里。

不知為何,他又停住了腳步,余光里,樹根仍然沉默地趴伏著,表面巨大的月牙形傷口仿佛劈空而來,震得他腦仁發疼。

駱家村村東有一間破舊的院落,院里有一株槐樹,曾經有個孩子被樹根一跤絆倒,祖父舉起來的斧頭一下一下落在上面,只留下一道幾寸長的月牙形傷口。

一模一樣。連那斷痕處覆著的青苔都是一樣的暗沉。

他有些茫然地閉了閉眼,掀開簾子鉆了進去。

我們還會回來的。祖父牽著他離開長安時曾經這么說。

馬車里昏暗而沉默,祖父的臉隱在深深淺淺的混沌中,一停一行間,細微的光芒從窗縫間溜進來,官服上銀線繡的錦雞纖毫畢現。他坐在祖父身邊,仰頭去勾朝珠,珠子在指間斷裂,噼里啪啦滾落滿地。

當時他似乎只有八九歲大小,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抵達駱家村時,扒著車廂怎么也不愿下去。

“銓伢?!弊娓高^來抱他,“聽話,咱們的新房子里有株大槐樹,給銓伢做架秋千掛上去好不好?”

祖母在那個夜晚溘然長逝,其實她已病了許久,眼底光芒消失的一瞬,唐銓聽到祖父深深的嘆息。

“不走了,”祖父摸摸他的小腦袋,“你祖母還在這兒呢?!?/p>

祖父在村東頭置辦了一間院子,空出屋子充做學堂,授人以書。

“銓者,衡量之器也?!弊娓冈诤茸砗蠼洺_@么說,摸著他的腦袋,一雙眼混濁如村口的古井,“衡量之器,權量天下利弊也?!?/p>

“我們銓伢啊,以后要替祖父回京,繼續做大官呢。做那朝堂之上,一把權衡天下的利器?!?/p>

祖父說著說著便哭了,淚水也是混濁的,混合著祖母墳頭的土,呈現出灰蒙蒙的顏色。許久后,祖父也不起了身,半夢半醒地呢喃著一支曲子,曲調悲涼,在夜里傳得極遠。

“黃粱一夢終須醒,吾心歸去是吾鄉?!?/p>

反反復復,只有這一句,仿佛是咒語,在此后的每場夢境中浮現,無法逃離。

祖父不喝酒時,偶爾會手把手教他習字,生宣是自制的,上面滿滿的全是一個詞,墨香浸透紙張,滿目淋漓的苦。

長安。

吾心歸處,是長安。

祖父病重的那日,攥著他的手不松開,日光落在那件舊官服上,銀絲的繡紋閃著微弱的華光??菔莸氖侄哙轮?,雙眼卻望向窗外,像是在期待什么。

期待著什么呢?后來他常常這么想,偶爾也會登上屋頂向四周看去,除了包圍視野的莽莽蒼山、巍巍云海,他什么也瞧不見。

祖父的墓碑是祖父生前便托人刻好的,后來有一個下雪天他去掃墓,在背面摸到一行凹凸不平的刻痕。

歸兮。

一筆一畫,分外清晰。

他忍不住哭了出來,指尖的雪冰涼,被滾燙的淚水砸出幾個大小不一的洞。

放榜那日,他便決定要走了,去長安,去那個承載了祖父一輩子執念的地方。既是他鄉,也是故鄉。

聽說那里有滿堤碧柳,江畔高樓,徹夜長明的七十二坊市,燈火輝煌的三十六南寺。人影幢幢,繁華如舊。

他總有一日會到達那里的,入朝為官,重振唐家,正如他的名字,銓者,衡量天下之利弊也。

他以為自己已沉睡了許久,誰料烏篷船外依然是無盡的夜色。

小舟靜靜地漂在廣袤無際的海面上,看不到未知的遠方,更無從知曉混沌的過往。

他掀開簾子時,一眼便看到不遠處白衫的姑娘撐著竹篙立在船頭,海風忽起,穿過衣角,翩若蝶翼。

她回過頭來時,眼底落了海面上幽藍的光芒。一瞬的恍惚過后,他才發覺異常之處。無星無月的夜,那海面卻在微微發著光,滿目朦朧,由純凈的湛藍過渡至深淺不一的藏藍,目之所及的深處有巨大的黑影劃過,無聲地破開水面,漸漸消失在更深的盡頭。

“呆子,你出來做甚?”姑娘的聲音極低極緩,幾近呢喃,“你是生人,會將他們引來的?!?/p>

誰?他將目光從海面上挪開,移到那姑娘的臉上。在夜里看不清什么,只有一雙眸子里散發著微亮的幽光,像玉石,折射出海面上的光芒。

意外便是在那時發生的,有什么東西纏住了他的腳,向船外狠狠一拉。尖叫聲卡在嗓子里,他掛在船外,低頭便能看到一團黏稠的黑影纏在腳踝上。

手腕上傳來熟悉的力道,力氣之大幾乎將他的骨頭捏碎。白衣姑娘撲過來拽著他,烏發墜了一縷在兩人的指間,柔軟如緞。

他倒是不怎么害怕,用另一只腳去踢著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那東西抬起身子,露出一雙混濁的眼,讓他想起喝醉的祖父,也是這般的眼,里面滿是悲涼。

好不容易甩開了去,他便被拽上船,因著慣性差點壓在了她身上。

幽香縈懷,烏發如瀑迤邐,她黑沉沉的眸子里無星無月,倒映出身后橫劈而來的巨大黑影。

竹篙呼嘯而過,將那黑影打散,紛紛揚揚的碎片落下,在袍角灼燒出數朵焦色的小花。

“呆子,閃開?!彼绷?,看著那碎片來勢洶洶,盡數落在他身上,灼出大片傷痕。

“圣人有誡,任以行之……小生是不會讓開的?!痹捯粑绰?,他便被大力甩開,落在一旁又滾了幾圈,停在烏篷簾前。腰側的一塊玉佩碰在甲板上發出一聲脆響。

好像用力過度了。

白衣姑娘半坐起來,漠然地注視著那塊玉,剔透的碧色,正面小篆的“唐”字圓潤光滑。周遭的海已然不平靜,一叢叢黑影包圍著這一扁小舟,有些已經攀上了船頭,蠕動著朝那白衣姑娘圍去。她也不動,直直地盯著那塊玉佩看,仿佛失了魂。

唐銓急了,扯著她的手腕拽到身后,費力地拾起竹篙,哆嗦著攔在身前。不管如何,能撐一會兒是一會兒,他有些絕望地想著,看來他要死在這里了。

“黃粱一夢終須醒,吾心歸去是吾鄉?!?/p>

蒼涼低沉近乎呢喃的小調,因著醉酒有些咬字不清,帶著落雪時的寒涼,一寸一寸凍住血液,大腦一片空白,脖頸僵硬,連轉動都困難。黑影層層疊疊堆積在眼前,筑起高墻。他們都有一雙混濁的眼,像是許多年前醉酒的祖父,哼著小調,撫摸著他的頭頂。

他突然伸出手去,瘋狂而毫無章法地亂揮,像是要撥開身前的迷霧,看到背后隱藏的真相。

聲音大了起來,所有的黑影都停下了動作,他們在看著他,哼唱著那首小調,呢喃著不為人知的過往。

須臾海中無妖無靈,只有不生不死,不老不滅的心魔。

他的心魔,自始至終也只一個長安,一首小調。

開乾二十一年,長安唐氏蓄意謀反,觸龍威,流放邊疆。唐氏族長攜幼孫潛逃,后不知所終。

一只手覆了過來,眼前頓時陷入黑暗。臉上冰涼的水跡不絕,她的聲音清冷,低聲喚著他的名字,一聲一聲,不厭其煩。

“唐銓,不要聽,不要看,不要信?!?/p>

“那是……什么?”

“什么也沒有?!彼卮?,指尖金光閃耀,“睡一覺吧,過兩日便到了?!?/p>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沉默得像一潭死水。她無奈地嘆息,伸手點了他的睡穴,待他毫無知覺地合上眼后,將那落于甲板上的玉佩撿起來拋入海中。

玉佩“咕嚕?!背亮讼氯?,周圍的黑影“吱吱”驚叫著躍下船,追逐著玉佩漸漸遠去。不消一刻,海上明靜如初,一碧萬頃。

她似是疲憊至極,抱著膝蓋靠在船艙上,古木清幽的香氣縈繞在身側。她費力地偏頭,月光一寸寸照亮男子的容顏,眉目舒朗,如赤子般干凈。

心魔被她強行驅散,他醒來后會忘掉那些仿佛陷入泥潭中無力的過去,忘掉祖父,忘掉唐家,忘掉長安。

也許他會恨她,恨便恨吧。反正他再怎么高中,甚至入朝為官為相,也改變不了唐家覆滅的結局?;实凼侨莶幌逻@么一個權勢滔天的世家大族的,沒什么打壓的名頭,就捏造一個,黑白顛倒又如何?反正無人知曉。

人心難測,倒不如妖怪明晰可辨。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沉沉睡去。月華如水,落地如霜,須臾海一點點暗下去,又一點點明亮起來,細碎的日光落于眼睫之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朝霞初升,山河萬里。

游不語游姑娘曾經告訴他,他名為唐銓,是駱家村的舉子,此次乘舟渡海,是為了進京趕考的。

但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比如褡褳中幾本珍貴的宮廷孤本,腰間空空墜著的紅繩,灰布直襟袍角灼燒的花紋。游姑娘說他上船時磕壞了腦子,失去了記憶。他便信了,對于這個白衣如雪的姑娘,他總是有一種莫名的信任。

“游姑娘,這是要送小生去哪里呀?”

“京城?!?/p>

“京城又在哪里?”

“長安?!?/p>

第十五次了,他每這么問都會得到同一個答案,熟悉而陌生,在唇齒間沖撞著,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仿佛那是一把匕首,每念一次,就用力刺入一分,攪動傷口,疼到眼淚簌簌而落。

“游姑娘去過長……京城嗎?”

“不曾?!?/p>

“游姑娘一直在這須臾海上做渡人嗎?”

“不常?!?/p>

“那……有姑娘可有家人,住在何方呀?”

“呆子,你不覺得你話有些多?”

他怏怏地閉了嘴,從褡褳中揀出本書翻看,嘴里咕咕噥噥念著什么,滿嘴的“之乎者也”聽得她直皺眉頭,但好歹不再沒話找話,便隨他去了。

須臾海難得的風平浪靜,寬闊無際的海面鋪展開來,水天交接處澄澈如虛空,烏篷船悠悠漂在海面上,竹篙輕點,水波溫柔,回蕩出一圈圈細碎的漣漪。

金烏很快滑到了海邊,染紅了半個海面,明亮的顏色一點點攀爬上她的眉梢眼角,亮堂堂的,仿佛眼底也有兩個太陽在燃燒。

月亮終于升起之時,海底有巨大而無聲的陰影游過,一叢叢黑影如水草糾纏而生,攀上船邊,蠕動著向那靜坐著的男子圍去。一身白衣的姑娘在船頭撐著竹篙,眉目清冷,毫無察覺。

一團黑影立起來,伸出一截手樣的黑霧,一枚古樸的玉佩靜靜地躺著,小篆的“唐”字圓潤光滑。

唐銓眼底的堅冰化開了些許,諸般光怪陸離的過往在眼前飛速游走。他低低地笑了笑,拍了拍那團黑影可能是頭的地方,撿起了玉佩。偏過頭,月光下,一襲白衣的姑娘烏發及腰,盈著幽藍的華光,溫柔如許。

玉佩繞在指尖,他沉默地坐著,看著月光下姑娘修長的身影,白衣翩翩。直到她似有所感地回頭,月光落在眼底,閃著清冷的光。

“呆子,不歇息嗎,明日便到長安了?!?/p>

“嗯?!彼貞艘宦?,仍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里空落落的。

她站在船頭撐了一夜篙,他便坐在船艙前看了一夜。

這一夜意外地風平浪靜,遠處已經能隱隱看到巍峨的城墻,朱墻碧苔,大氣磅礴。

并沒有什么意外,甚至他看到須臾海的盡頭過渡成堅實的黃土地也并無覺得不妥。海潮在厚重的城門前漲起又落下,卻怎么也漫不進去,像是被無形的屏障隔開,只一步便是天塹。

“到了?”

“到了?!彼龥]回頭,聲音平平淡淡的沒什么起伏,“你該走了?!?/p>

“不能多留一會兒?”

“再晚就走不了了?!?/p>

“那便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p>

“不可……你走了我才能走?!?/p>

他沒說話,背著褡褳從船頭躍下,蒼藍的火焰卷上袍角,沒什么感覺,他一直向前走著,沒有回頭。

如果他回頭的話,他便能看到船頭撐著竹篙的姑娘,烏發紛揚,淚痕猶新。

可是他沒有,他蹚水而過,甚至哼起了一首小調。

“黃粱一夢終須醒,吾心歸處是吾鄉?!?/p>

她終于哭了出來,喊著他的名字跳下船頭,卻怎么也追不上身前的背影。

“唐銓!唐銓!”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沒說。

城門近在眼前,終日的塵土飛揚,連其上的銅釘也落了一層灰,他將手放在門上,微微用力。

一滴清淚落下,他帶著笑意融入那團白光。

一剎那的光明與永久的黑暗,須臾海水波不興。芥子大小的小舟悠悠漂蕩,烏篷為艙,青竹為篙,只是空蕩蕩的。船頭落著一只蟲豕,熒白如玉,一點點暗淡,如霧四散。

她偶爾還會回想起那個院落中的日子,蒙了霧似的,散發著枯黃的色澤與腐爛樹葉的味道。

院子很小很舊,當中有一株枝葉繁華的槐樹,還有一架秋千,葉影斑駁,她便在此間出生,裹著深秋的蕭瑟,睜眼便是一片死寂。

風扯著樹葉,將她粗魯地掀了下去,落在一片水洼里。冰涼的水鋪天蓋地地涌過來,幾乎將她嗆死,她掙扎著努力去夠水洼邊緣的槐木根,卻被水流推動著沉沒。

一根枯枝伸了過來,將她挑出水面,放置在一片枯葉上。她趴在葉子上喘息著,鼻翼間滿是枯葉腐朽的氣息。那樹枝又伸了過來,點點她的觸角。

“是蚍蜉啊,純白的很少見呢?!睒O輕的聲音,仿佛雪落在地,又軟又涼。

她抬眼,漆黑如玉石的眸子里映出一個男子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一身灰布直襟,手中還捧著書卷。

男子名為唐銓,是她的救命恩人,還是個讀書人,只是最近染了風寒,不經意出來溜達一圈兒,順手便救了她的小命。

風寒似乎一直不見好,她在槐樹上趴著,都能聽到里屋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人是一種十分脆弱的生物,她找了許多妖怪朋友,甚至半妖,可他們都在搖頭,還有好心的妖怪勸她放棄。

怎么能放棄,他那時都沒有放棄她呢。

這天她找到了蜃,蜃看著里屋的方向沉默了許久,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能救嗎?”

“不好說,病入膏肓,全靠執念撐著?!?/p>

“執念?”

“對,執念太重,怕是入不了輪回?!?/p>

“沒有什么辦法嗎?”

“有倒是有,只是代價太大……哎,游姐姐,你可別想不開啊?!?/p>

一伙人大聲嚷嚷著什么“舉人”轟轟烈烈沖進屋內,接著是死一般的寂靜。半晌后,一副擔架被抬了出來,幾個大娘紅著眼跟在后頭。經過槐樹時,她看到擔架邊溜出一截灰色的衣角。

傍晚時,唐銓從里屋走了出來,背著褡褳,身形飄忽如夢。他時常憂郁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向大門方向走去。

“他出不去的,槐樹下的水洼封住了前路,執念太重,魂魄無法渡水?!彼肫痱椎脑?,“他入不了輪回?!?/p>

蜃為她編造了一個幻境,水洼變作須臾海,枯葉為舟,樹枝為篙。蜃說:“那便渡他吧?!?/p>

“好?!彼溆谌~上,撐起竹篙,輕點水面,小舟便蕩了開去。我便做那渡人,渡他過這茫茫須臾海,渡他入輪回。

她以為他什么都不知曉,可他畢竟知道了,關于長安,關于心魔,關于渡海。

她的壽命本不長,為此甚至搭上了自己全部的妖力。她蜷縮在船頭,只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視野里已無那男子的身影,幻境未破,須臾海上一輪明月升起,柔軟地落在臉上,她只覺得疲憊,想就這么沉沉睡去,不理朝夕。

身上“叮當”落下一物,砸在甲板上,她費力地偏頭,一抹碧色明亮,當中小篆的“唐”字圓潤光滑。

有個人曾經說,我留下來陪你。

當時她拒絕了,可是現在,當她躺在船頭喘息著,看著頭頂無限廣袤的夜空,突然就后悔了。

眼淚大滴大滴涌出,她閉上眼,一只潔白的蟲豕在陽光下暗淡,漸漸消散。

這夜明月高懸,天邊掠過一顆極絢麗的流星。有人徹夜歌舞,醉眠他鄉;有人孤枕難眠,仰天嘆月;也有人圍于火前,高聲談笑。一切都沒有什么變化,也許有,只是太微小了,隱藏于黑暗中,了無痕跡。

駱家村一院落中,有槐樹落了一片葉子,覆蓋在水洼上,與另一片葉子相撞,俱沉了下去。

門扉“嘎吱”一聲輕響,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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