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菌PK抗生素

陳仁政

2005年的一天，北京某大醫院來了一位年輕的病人。醫生用抗生素給他治療時，卻意外地發現，任何一種抗生素—包括威力最強大的萬古霉素都沒有療效，結果這位病人不治而亡。

為什么會無效呢？百思不得其解的醫學專家們解剖了他的尸體，最終的發現更驚人—他的腸道中有多種對抗生素“百藥不侵”的“超級病菌”！

怎么會有這么多“百藥不侵”的超級病菌呢？原來，它們是他自己“吃”出來的。他認為，在食堂等公共場所吃飯之后，會有不少病菌被吃進肚子里，所以就自以為是地在每頓飯之后吞下兩?？股厮幫鑱砑皶r殺死它們。

這種病例多如牛毛。

2009年，北京協和醫院收治了一位接受肺移植的21歲女孩。醫生在她的胸腔積液和痰液中，發現了高度耐藥的鮑曼不動桿菌—它能抵抗幾乎所有抗生素。

2016年8月18日，美國內華達州的一位70歲婦女，因為臀部感染細菌后全身發炎而休克，生命垂危，被送去急診室。然而，醫生們用遍了市面上所有的26種抗生素，甚至搬出了雪藏多年、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用的黏桿菌素，也無法殺滅她感染的細菌。最終，她在9月初死于多器官衰竭和敗血性休克。她究竟感染了什么細菌呢？原來，她前兩年在很長的時間里住在印度，一次意外摔斷右腿后到印度的醫院接受治療時，感染了最終置她于死地的肺炎克雷伯菌。

其實，這類濫用抗生素釀成苦果的例子不勝枚舉。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們還是從抗生素的身世說起。

1928年，英國微生物學家和細菌學家弗萊明發現了青霉素。后經英國生化學家錢恩、病理學家弗洛里的研究，最終成為具有驚人療效的藥物。它不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成功地挽救了成千上萬病人的生命，而且使人的平均壽命延長了15年左右。

青霉素的確太重要了—看一看我們醫院里每天都在用這種良藥就無需贅言。不但如此，由于這種抗生素的發現，還引導人們陸續發現了更多的抗生素：鏈霉素、氯霉素、土霉素、四環素、先鋒霉素……迄今世界上已發現1萬多種不同的抗生素，其中人工合成的超過4000種，并且每年都會開發出新品種。

種類繁多、用途廣泛的抗生素大顯神威之時，濫用也就開始了。

20世紀末，有人對北京某大醫院隨機抽取了999份病例，發現有714例使用了抗生素。這些病人用過9類35種抗生素，有的還用二聯、三聯、四聯，即多種抗生素“聯合作戰”。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在“每周質量報告”中透露消息：在全國的三級甲等醫院里，住院和門診抗生素的用藥率分別超過60%和25%，藥費則超過總藥費的40%；在銷量最大的藥品中，前15名都是抗生素！這類濫用抗生素的驚人數據不勝枚舉。

濫用抗生素會產生巨大的危害。

濫用抗生素的第一個重大危害，是細菌會產生抗藥性。細菌從生物“適者生存”的本能出發，迅速通過基因變化產生抗藥性，并遺傳給不斷迅速大量繁殖的后代。例如，面對青霉素對自己的殺滅，許多細菌都會產生出一種叫β-內酰胺酶的物質來對抗。這種酶能破壞抗生素的化學結構，使其失效，并將其遺傳給24小時內繁殖的上百萬個后代，從而使更多的細菌對抗生素產生抗藥性。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病例，多次使用某一抗生素的病人，當初用藥時一用就靈，后來就收效甚微了，其原因就在這里。

哈佛醫學院的微生物學家蓋爾·卡斯爾統計，在美國，90%以上的葡萄球菌株，對青霉素及相關抗生素都產生了抗藥性。而葡萄球菌是肺炎、腦膜炎、敗血癥、兒童耳部感染等疾病的元兇。

中國的一項調查報告指出，濫用抗生素已經產生出許多種耐藥的超級細菌。

這類超級細菌的實例，是一種由已有菌種因“基因變異”產生的新菌種—“超級肺結核桿菌”?！度A盛頓郵報》在2007年5月初報道，產生這種變異的主要原因是濫用抗生素，而它對絕大多數抗生素都具有抗藥性，已經在全球37個國家傳播。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發表的統計數字表明，它引起人患肺炎的死亡率高達50%！

《美國醫學會雜志》周刊在2007年10月16日報道，一種被稱為“超級病菌”的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正肆虐美國，每年讓9萬多人感染。1961年，研究者在英國第一次發現了MRSA，此后每年超過10萬人因感染它而住院治療。目前，已證實對它有效的抗生素只有萬古霉素。MRSA破壞肌肉、感染血管，所引起的疾病死亡率已經超過艾滋病，位居世界三大最難治愈的傳染病之首。

有人說，科學家們針對β-內酰胺酶發明一種威力更大的、能破壞這種酶的新型抗生素不就解決問題了嗎？科學家的確也研制出了這種酶的抑制劑，但不幸的是—細菌又產生出一種對它耐藥的基因。

事實的確如此。2018年3月上旬，美國埃默里大學發表的一份報告說，首次發現了一種可對抗多種抗生素的致命細菌的菌株—“耐碳青霉烯類腸桿菌科細菌（CRE）”，就連被視為“最后防線”的碳青霉烯類抗生素，也對它無可奈何。近年來在世界各地迅速蔓延的CRE，讓美國在2013年就死了大約600人，所以要采取“緊急和積極行動”。

更讓人驚嘆的是，一些細菌還把殺滅它們的抗生素當作食物，使人束手無策。例如，英國圣喬治醫院在1996年2月，分別給64歲和60歲的兩位男性病人手術后注射了防止感染的萬古霉素。后來，醫生在做術后療效檢查時發現，兩個病人體內出現了一種不但不能用萬古霉素殺滅，反而可以吃掉萬古霉素的超級細菌。經微生物學家研究，證明這是一種因濫用萬古霉素之后由普通腸道球菌產生的變種。更令人奇怪的是，當停用萬古霉素之后，這種細菌會因缺乏食物—萬古霉素而被餓死。

這真是一個怪圈。要殺滅細菌，就必須用抗生素；而濫用抗生素的結果，卻使這些細菌產生抵御的本領。于是再尋利劍，但同樣“教會”它們抵抗的“方法”和“提供”抵抗的“武器”或“食物”?？磥?，人類用抗生素殺滅病菌治病的過程，好似一場你來我往、勝負難測的拉鋸戰。悲觀的醫學家們甚至認為，人類很有可能會回到沒有抗生素的黑暗年代：“過去沒有抗生素的悲慘年代，離我們并不遙遠。將來沒有抗生素可用的日子，也已近在眼前?！?/p>

濫用抗生素的第二個重大危害，是使人的體質下降。

體質下降的表現之一是免疫力大大降低。誠然，導致人類免疫力降低的原因很多，例如優渥的生活、環境的污染等，但濫用抗生素也是原因之一。

以美國為例，醫生每天要為病人開出1.5億張抗生素處方，這就必然導致這類發達國家的人的免疫力下降—1993年發生一次肺結核病大流行就是例證之一。這一年，加利福尼亞州威斯敏斯特市一所中學，突然暴發了在美國已不常見的肺結核病。這是一位越南移民患上肺結核病后，移民到美國，傳染給該校幾百名學生引起的。使人瞠目結舌的是，醫生在給這些學生治病時發現，這種結核桿菌對各種抗生素都有耐藥性。最終認定，這是一種新型的結核桿菌所引起的大流行病。

體質下降的第二種表現是人的某些功能，例如生殖功能下降。近年來的調查表明，男子的精液在逐漸減少，精子的質量與數量都在下降，甚至產生變異。除了其他原因—例如環境污染，濫用包括抗生素在內的藥物是重要的原因。以色列希伯來大學的科學家在分析了1973～2011年世界各地的4.3萬名男性身體數據之后發現，男性精子的數量在過去近40年間減少了60%。于是，這項研究的主要成員、希伯來大學的以色列流行病專家哈加伊·萊文說，這一結果為人類“敲響了警鐘”。綜合醫療從業者、位于倫敦的哈利街新醫學集團創立者—英國醫學家斯蒂芬·赫梅利克更是大膽預測：“按照現在的精子減少速度，人類將在50年之內失去生育能力?！?p>

體質下降還表現為艾滋病等疾病的泛濫，這也與濫用抗生素有關。

濫用抗生素的第三個重大危害，是加重經濟負擔。據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統計，美國每年用于完全不必要的抗生素治療，就多花去40億美元！治療一個普通結核病人僅需2500美元，而治療一名耐抗生素的結核病人則要用去25萬美元—為前者的100倍！2005年中國因濫用抗生素產生不良反應而喪生的8萬人，就使醫藥費增加800億元。

濫用抗生素的第四個重大危害，是破壞環境和生態。美國微生物學家魯斯特姆·阿米諾夫發現，土壤和農田地下水中的細菌，從來自豬的腸道菌那里獲得了耐受四環素的耐藥基因。一旦發生轉移，耐藥基因可以長期存在于土壤和水生細菌中，而且可能傳播到環境中危險性極大、毒性極強的細菌身上。如果人飲用這樣的水，毒性極強的耐藥細菌也可以傳播給人。

為什么會出現四環素耐藥菌的生態轉移呢？20世紀末，歐盟就禁止對動物使用大多數抗生素作為生長促進劑，但至今還有一些國家的農民把四環素、青霉素和鏈霉素之類的抗生素，“常規地”添加到飼料中，以促使牛、豬、雞等家畜家禽抗病而快速生長。然而，動物體內抗生素的殘留進入人體也會引發細菌耐藥。

類似的情況是，抗生素還被作為植物生長促進劑—以促使農作物抗病而快速生長。

既然濫用抗生素造成這么嚴重的危害，那么正確的做法就應該是：能不用的就不用，能少用的就不多用；能口服的就不注射，能肌肉注射的就不靜脈滴注；能用窄譜的就不用廣譜的，用一種就能“搞定”的就不用多種。例如，在治療普通感冒時，一些醫生會開出含有某些抗生素的處方，這不一定是正確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