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只鳥都是好鳥（組詩）

為了給懺悔一次機會

為了給懺悔一次機會

我會趁夜，走近欲望的水潭，竊一罐水

用來解渴，還用來洗眼、洗臉

最后，迎頭沖淋

我會給一次懺悔做好鋪墊

我用紅塵洗澡

讓自私、低俗與猥瑣，泛出很多泡泡

懺悔是一件多么有正能量的事情

懺悔能拉直人生的之字形

為保持懺悔的美譽度，我愿意行竊

長長一生，誰不潸然淚下痛哭流涕幾次

與欲望難分難解，才是一個

完整的人

作為竊兒，我甚至覺得自己高尚

就如泰戈爾筆下那位頂著瓦罐的汲水姑娘

每次走向水潭，步姿從容且優雅

歸 類

現在，我就把你

夾在我的食指與大拇指的中間，提起來

但我不知道，要把你投入哪一只籃子

我要永遠記住一些人，永遠

遺忘一些人

但我不知道，要把你投入

哪一只籃子

我聽到吱吱的叫聲

像是憤怒，像是表白

但我不知道，要把你投入哪一只籃子

其實，夾著的，也清楚自己屬于哪類，只是

我的食指與大拇指，不敏感

每一只鳥都是好鳥

這是真的，每一只鳥都是好鳥

她們要把半座森林銜在你的陽臺上

回頭，還用你給的面包屑

喂養整個春天

每一只都那么完美，這是真的，全優生優育

她們的翅膀和腿腳都不破損

每天，讓半座森林飛來飛去

凌晨四點，她們就吹響出發的哨子

她們用心，特意用地球的經緯線織成鳥籠

允許人類也置身其中，她們的良心

真的不壞

每一只鳥都是好鳥

她們真要面子，她們的敬老院、收容所、急救室從不示眾

每天，她們干干凈凈，很體面

穿毛料的旗袍

她們自尊，自信，自愛

一輩子那么快樂，唱簡單與包容的歌

你手中獵槍響了，她們也筆直地掉下來，簡明扼要

不打折扣

最近我遇到好幾個女孩

可是我為什么這么恐懼

聽見這些叮叮當當好聽的聲音

最近我遇到好幾個女孩

她們都露著膝蓋

她們的膝蓋光滑而好看，她們都沒有

遭遇過髕骨的粉碎性骨折

風已經寒了，但是街道跟她們一樣熱情

風吹著她們的短發、臉、膝蓋

她們像一株株移動的白樺

叮叮當當，一株株掛著鈴鐺的白樺

她們幾乎是蹦跳著走路

她們面前沒有懸崖

她們的牛仔褲不是生活磨破的

我因髕骨而住院，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的長褲一直嚴肅而挺刮，所以

風，一直不認識我的膝蓋

懸崖也故意不說

可是我為什么這么恐懼

我總是把這些女孩走路的叮叮當當之聲，聽成

開刀時，護士端著的手術托盤

佛庵一座

一座薄薄的佛庵，書簽一樣，夾在

群峰之中

怕有些人的命運，到了這個地步，還不得舒展

他要做個樣子，類似圖騰

進庵求簽，得中上

一個衰老女人，用年輕菩薩的聲音對我說

知足吧，客官

她蒼涼的聲音流出峽谷

成為山溪

溪流下面的卵石，皆已剃度

這些石頭像我一樣，曾經大喊大叫

頭發間，都是火山灰

都想變

“我想變成一棵樹

高興的時候

開花

不高興的時候

落葉”

這是人家的詩

我想補上一段：

樹想變成一個人

高興的時候

落葉

不高興的時候

開花

上 游

我只能與他們共同生活于這個世界

呼吸同一種空氣，喝同一條河的水

一只鳥飛過他們的頭頂，又飛過我的頭頂

飛過時叫了一聲

這是提醒，提醒這世界有惡

與他們，偶爾路遇，也裝作不識

甚至頭也不點

仿佛，幾只紅頭蒼蠅繞我一周，飛走

我知道，那種嗡嗡的聲音，不久

便會由花香接管

仔細聽，嗡嗡的響動，是鮮花發出的

是陽光打在花瓣上的聲音

陽光濺起的地方，會出現金龜子

我說實話

若沒有他們，這世界不會更好一些

有了他們，世界也不會更壞

人生就是如此

鮮花需要蜜蜂，有的東西需要蒼蠅

一只鳥飛過，飛過他們的頭頂，喜鵲就變成了烏鴉

我只能與他們共同生活于這個世界

呼吸同一種空氣，喝同一條河的水

既如此，我便要選擇上游

我要在上游舀水、做飯、洗衣裳，并且

漱口

發出呸呸的聲音

那聲音，是陽光打在河水上的響動

后來，又發現

我的上游，還有上游

但在這首詩里，我就不說這個環節了

火山其實是弱勢群體

當我說實話的時候

火山就在它們難以忍受的地方開始應和

它們隆隆隆地發出感激的喘息

它們知道我的苦心

火山其實是弱勢群體，我必須這樣說出我的公道

火山灰是它們氣體的眼淚

它們一般只發作很短的時候，立即歸于寂靜

它們很快被天空鎮壓

它們被壓迫在地平線以下，被壓的時間

長得難以置信

不能隨便走動，被編號

連吃飯和上廁所的時間都被限制

它們其實與人一樣，都是弱勢群體

它們爆發的時候我多么快樂

我很高興看見它們榮獲撕心裂肺的機會

多少寃屈，被公布成一朵蘑菇

蘑菇，終于從森林中掙脫了出來

聲帶很快就被割斷了

天空以最透明的方式鎮壓了它們

天空是上帝與秩序，天空擁有雨雪雷電，這些

戰無不勝的衙役

火山是大地的傷疤，一旦大地流血

我會多么快樂

我要用顫栗說出我的公道：

火山其實是弱勢群體，就讓它們的哭訴

久一點吧

讓一朵瘋長的毒蘑菇，多囂張幾分鐘吧

黃亞洲，作家，編劇。先后任浙江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主席、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共十六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詩刊》編委。出版小說、詩集、散文集、影視文學作品四十余部，各類文學作品先后獲國家圖書獎、魯迅文學獎、金雞獎、金鷹獎、華表獎、飛天獎、百合獎、夏衍劇本獎、屈原詩歌獎、李白詩歌獎、“五個一工程”獎，并六次獲國際獎項。代表作為詩集《狂風》《行吟長征路》、長篇小說《雷鋒》《紅船》、電視連續劇《上海滄?！贰稓v史轉折中的鄧小平》《日出東方》《張治中》、電影《開天辟地》《R4之謎》《鄧小平·1928》《落河鎮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