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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鵡螺紋

2020-06-09 10:33周于旸
長江文藝 2020年5期
關鍵詞:永動機外星人兒子

周于旸

傍晚六點下班,小區門口的夜燈未亮。王秋冬回到家中,王悲喜打來電話,說他發明了永動機。王秋冬掛上電話,穿上留有余溫的鞋,提上昨晚喝剩的半瓶紅酒往他家走。解放南路上,一架民航飛機從半暗的空中劃過,像一顆雪白的粉筆頭在黑板上緩慢地摩擦。

許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也有這樣一架飛機經過八年級三班教室的上空,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王悲喜打開窗戶,跳到外面三樓高的隔板上,奮力地將手臂往天空中甩去。那是一節平常的物理課,王通華老師正在講臺上畫第三個杠桿模型,突然聽到教室后方學生的驚吼,他抬起頭,用講課一般平常的語氣說,來兩個同學去把他拉回來。當王悲喜重新被摁到椅子上時,王通華假裝若無其事在教室里繞了一圈,經過王悲喜時對他吼了句,飛機不是出租車,把手揮斷也不會停下來。當天晚上,王通華在晚間新聞上看到這家飛機在印度洋上空失蹤的消息,猛然想起兒子白天在物理課上的奇怪舉動,此時一架用紙片和木薄片做成的飛機從王悲喜的房間飛出,以拋物線的路徑掉入客廳飯桌上的魚湯當中。正當王通華準備破口大罵的時候,王悲喜喃喃地說道,飛機掉進了魚窩里。

王悲喜五歲那年,就能背出九大行星的順序,畫出十二星座的形狀。王通華十分欣喜,帶他去做智商測試。醫生把王悲喜的成績單交到他手里,王通華看了一眼,說,搞錯了,不可能那么低。上面的數字是69,王通華把桌上的試卷推還給對面的醫生,試卷反著朝向他,上面的數字仍然是69。王通華說,我是個物理老師。醫生毫不掩飾地表示了無奈,說,不是你的錯,我們肺科醫生的兒子,一天要抽兩包煙。

王通華不甘心接受這樣的結果,又去其他醫院檢查了兩次,兒子的分數始終沒能超過70分,最低的一次甚至不滿60。王通華兩晚沒有睡著,身心俱疲,仿佛在黑夜里游泳,看不到岸,躺在沙發上看《阿甘正傳》。兒子半夜起床上廁所,在他身邊坐了會兒,神情木訥,嘴巴微張,問,明天去哪家醫院?王通華心頭一軟,把他送回房間,說,明天不去醫院。他回到客廳,站在電視機前,雙手插腰,阿甘的智商的是75,比兒子還要高一點,如果傻勁用對地方,也許還有希望。這是他從電影里總結出來的看法,這樣的安慰過于虛幻。星期天的時候,他拎了一大瓶白酒,帶兒子去公園里的小游樂場玩。王悲喜上了旋轉木馬之后,他坐在長椅上喝酒,半瓶酒入肚后腦子終于開始糊涂,朝身后望了一眼,兒子正在馬背上劃波浪線,王通華凝視了幾秒,把頭回過來時甩出半滴眼淚。他憑著僅剩下的一點意識朝人堆里走去,花了一個下午才走到家中,妻子在廚房做西紅柿炒雞蛋,他奪過妻子手里的鍋鏟,說道,我喝醉了,把兒子弄丟了。

妻子揮了揮鼻子前的空氣,罵道,你奔酒缸里洗了個澡?兒子丟哪了,還不去找?王通華瞇著眼、晃著腦袋說,丟了就丟了,咱再生一個。妻子推了他一把,吼道,你說的叫話?跑到臥室里換衣服,一邊換一邊大聲嚷嚷,平常也沒見你喝過酒,今天什么日子?不是讓你帶孩子去逛公園嗎?妻子剛換好衣服,聽見外面有人在喊,跑去開門,鄰居拉著王悲喜站在門口。妻子回到廚房繼續炒菜,對王通華說,孩子回來了。王通華問,哪找到的?妻子說,隔壁李琦的女兒在公園門口碰到的,在客廳呢,你去看看。他走到客廳,看到兒子正在把啤酒在兩個杯子里倒來倒去,觀察它在表層所形成的泡沫。王通華靠在墻上,后背貼著瓷磚,慢慢下滑,一屁股坐到地上,開始放聲大哭,流下散發著酒精味的眼淚。

王通華放棄了那些可怕的念頭,試圖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在王悲喜的臥室放古典音樂,給他買智力拼圖和聰明藥,一年后王通華意識到這些東西都于事無補,兒子依然在用猜謎語的方式計算十以內加減法。有一回他去幼兒園接王悲喜放學,回家路上被山羊胡叫住。山羊胡是有名的算命師傅,經常幫當地富豪和高官算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幾年前指點一位富豪脫離牢獄之災,富豪感激涕零,堅持要送他一點東西,山羊胡起初不收,最后富豪開了輛寶馬到他算命攤上,把鑰匙仍給山羊胡后徒步回家。山羊胡不會開車,把攤子挪到了車頂上,這輛車就是他的錦旗,算術高超的證明。如今幾年過去,他屁股底下的寶馬已經換成了保時捷,山羊胡叫住王通華的時候,正蹲在車頂上抽煙斗。

王通華教了十幾年物理,本應該不依不饒地相信科學,當他開始環顧四周的時候,山羊胡知道他動搖了,對他說,過來吧,來我這兒算命的都是有牌面的,不丟人。王通華報了兒子的八字,山羊胡排了盤,指著自己的腦殼說道,是不是這里有問題?王通華把兒子推到一邊,對山羊胡說,大師,您太靈了,我該怎么辦呢?山羊胡攥著一小撮胡子,像是在擰螺絲,說道,這玩意兒治不好,但不是無路可通,賜子千金不如賜子一藝,這句要記好,再多說一句,你老婆懷孕了,把孩子生下來,這個是正常的,記得把罰款交了。

幾個月前,王通華就和妻子商量要再生一個孩子,妻子問他原由,他說不出口。兒子的事情她并不知情,只知道王悲喜很晚才學會說話,不會玩玩具。許多年以后,當王悲喜的老師親口告知她兒子身上的缺陷時,她猛然間回想起丈夫在公園把孩子弄丟的那個下午,回想起丈夫不依不饒地要她生第二個孩子的請求。她沒有過問這些事情,夫妻之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從一個模糊的節點開始,在不得不談論這件事時,他們尋找各種委婉的詞匯來形容兒子的缺陷,以此避開那最危險的兩個字。作為母親,她無法像王通華一樣冷漠,然而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他依然教會了她如何決絕,如何心安理得地進行區別對待,把她柔軟的心腸磨成石頭。

回家之后,王通華按照山羊胡的指示,帶妻子去醫院做孕檢,果然有喜。一年以后,王秋冬出生。王秋冬出生時,王悲喜正在池塘邊看大人抓魚,他們一開始用手撈,之后拉來一臺抽水機,魚塘的水被抽干以后的景象就像是從下方敲打一個滿是拼圖碎片的桌面。王悲喜的二舅來接他回家,告訴他家里多了一個弟弟,弟弟叫王秋冬,之所以叫秋冬是因為現在是十一月。

十一年后的某一個晚上,起床撒尿的王秋冬聽到了父母在臥室的談話,王通華聲稱以王悲喜的智力沒有必要再繼續上學,初中畢業時就安排他去學一門手藝,這門手藝是理發,因為他覺得王悲喜的動手能力還不錯,他們只要全力培養王秋冬考上大學就行了。王通華對妻子說,悲喜的事,你不要管,也不要覺得愧疚,不是我們的錯。還有一個月即將小學畢業的王秋冬陡然意識到,他的哥哥是個智障,正因為他的哥哥是個智障,所以他才會被這個家庭所需要。他的出生是為了彌補哥哥在他人生中第一場考試里少拿的那31分。

王秋冬用一個晚上想明白了這件事,每當他的哥哥表現出一些怪異的聰資時,他會感到自己的存在變得稀薄。有一年冬天,王秋冬對他二舅說,要是有一天,哥哥的智力恢復了正常,爸媽會不會覺得我反而有點多余。二舅問,你為什么要用“恢復”這個詞?王秋冬說,喝醉的人第二天會醒來,裝醉的人隨時都有可能醒來。二舅繼續問,你認為王悲喜在裝傻?王秋冬說,我見過智力低下的人,不是像他那個癥狀,他更像是……呃,怎么說,一個外星人?二舅說,有些智力缺陷的人確實會在某些方面表現出天賦。王秋冬說,我爸讓你經常來,就是覺得你能找到答案,你要是有空,多陪陪我哥。

王悲喜念中學期間,沒有人知道他是王通華的兒子。王通華隱瞞得很好,以至于領導排課時也沒有避嫌,機緣巧合之下王通華成了自己兒子的物理老師。王悲喜在學校里十分安靜,班主任把他放在角落里,他在那兒用自己創造的語言和自己講話。王秋冬認為,那是一門外星語言,他最常念叨的一個詞“拉卡茨”就是外星人的意思。

當王悲喜物理老師的那一年,王通華過得非常小心。每天早上上班的時候,他開車把王悲喜載到離學校還有兩百米的地方,偷偷把他放下來,讓他自己走去學校。王通華則奮力踩下油門,駛入校門時搖下車窗友好地和保安打招呼。父子倆不小心走到一起時,他也會緊張地向撞見的熟人解釋,這是他的學生,不是他的兒子。

上物理課的時候,他從來不叫王悲喜回答問題,以防他不小心說漏嘴。只有一次,講到熱力學的時候,王通華在講臺上問,既然火不能在真空中燃燒,那么,有哪位同學知道太陽是怎么回事?問題傳到王悲喜耳朵里時,他正在用放大鏡烤桌子上移動的螞蟻,太陽光在他的操作下變成一個穩定的光點附著在螞蟻身上。聽到這一問題時他激動地抬起頭來,響亮而低沉地說道,核聚變。

王通華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假裝出去接了個電話。這一場景已經在他腦海里應對了無數遍,因此當它發生時,王通華沒有流露出絲毫猶豫和慌亂,也成功抑制住對兒子這一表現的驚訝。他變成了一瓶猛烈搖晃后的汽水,但是只要用力按壓住瓶口,就沒人可以看到他內心里兵荒馬亂的場面。

王通華接完那通無人撥打的電話后回到教室,在黑板上寫下焦耳公式。王悲喜已經在螞蟻身上燒出一個大洞,目光如炬地盯著黑板上的公式。那是里程碑的一刻,他把往后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和這一定理相抗爭,像一個掉入物理海洋的溺水者,用最笨拙的姿勢拍打起不成氣候的浪花。在他的小實驗室里研究球體運動、杠桿和電路,金屬擺件摩擦碰撞的聲音終日飄蕩在屋子里??上跬ㄈA無法意識到兒子這一行為背后的意義,憤怒而武斷地將其歸為智力低下的表現,認為這是一種來自命運捉弄的諷刺行為:作為物理老師的孩子卻投入到永動機的研究當中去。

中學畢業后,王悲喜在解放南路的一個小巷里和師傅學習理發的手藝。入職初期,每天的任務只是洗頭,數月之后拿起了剪刀和推子。理發時和顧客談論天文學,就地取材地說道,如果人腦是一顆星球,那么理發店就是一個小星系,理發師圍繞顧客做圓周運動,像地球和太陽一樣。

王秋冬去過一次理發店,他坐到椅子上,王悲喜問他剪短還是修理,之后再沒和他談論起頭發的事。王悲喜開始喃喃自語,太陽系中最大的行星是木星,最小的行星是水星,火星上可能存在外星人,土衛十八和土衛十五的形狀像飛碟。正如王秋冬判斷的那樣,當王悲喜談論起天上的事物時,他的智力會變得和正常人一樣。王秋冬問他,你相信星座嗎?王悲喜說,不信,你也不要信。那一瞬間王秋冬看到自己的頭發無規則地掉落在干凈的圍布上,像白紙放進打印機印上黑字后被吐出來的模樣,用手指輕輕一彈,頭發順著圍布滑到腳跟。王悲喜說,你出生的那天晚上,天上那么多星座里,唯一缺席的是你自己的星座,怎么能信這個?王秋冬說,那你相信有外星人嗎?王悲喜來了興致,說,宇宙無限大,就有無限種可能,任何一種數值都可以乘以無數,地球人存在,外星人就存在。

王悲喜第一次提到“外星人”是在二年級的一堂班會課上,他站上講臺,頂著黑板上的“我的理想”四個大紅字,認真說道,我想當一名外星人。底下發出零零碎碎的笑聲,班主任說,你先下去,想清楚了再上來。王悲喜說,我想清楚了,我就想當外星人。班主任把他攆下講臺。月底的時候,他在家長會上分享了這件事,一片嘩然的笑聲中,王通華站起身,說道,理論上講,只要存在另一個星球,那我們對于他們來說就是外星人,小孩子不會表達,他的意思是想當一名宇航員。經由王通華的解釋,這一宏偉的理想頓時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嘲笑變成了鼓掌。王通華沒有為贏得喝彩而感到絲毫欣喜,他心里清楚,一旦謊言被人認可,真相就會變得更加難以接受。因此在王悲喜的成長過程中,他始終扮演著一個冷漠以至殘忍的角色。

王通華從來不會帶兩個兒子一起出門,營造出自己只有一個兒子的假象,以至于多年以后,當王悲喜突然離家出走,鬧得家里人不知所措時,只有他松了口氣,仿佛二元方程中終于消去一個未知數,人生這道難題頓時豁然開朗。最令王通華欣慰的是,王秋冬長到十五歲后,兄弟倆的外貌越來越相像,他們相差五歲半,卻擁有相同的體格,相近的習性,他們同樣的沉穩、安靜,哥哥因笨拙而少語,弟弟因內向而寡言,這些殊途同歸的特征讓同一屋檐下的親人也難以分辨。有一天晚上,王悲喜穿上弟弟的衣服,坐到餐桌前吃掉了父母給王秋冬準備的銀耳湯和剝好殼的基圍蝦,那是他們給熬夜做功課的弟弟準備的夜宵。當王秋冬饑腸轆轆地去廚房尋找食物時,王悲喜正躲在車庫的門后竊笑。

王悲喜嘗到了好處,開始有意地描摹弟弟的形態舉止,給自己配上和弟弟一樣的眼鏡,更勤快地剃胡子,模仿弟弟的穿衣風格,家人間的猜忌逐漸加深,母親常常要依靠發型和膚色上的細微差別才能分辨出來,為此,王通華在客廳里換上了一盞更為明亮的吊燈。但是對他而言,這也是一個有利的事情。那些在背后講閑話看熱鬧的鄰居和朋友都驚訝地以為王悲喜的智力問題已經被治愈,也有人敏銳地懷疑王通華生了第二胎,各種猜測甚囂塵上,使得王通華一家人變得愈加神秘。

做了一年理發師后,王悲喜被理發店辭退,原因是理發時過于神神叨叨,嚇跑了不少老顧客。失業后的第一個晚上,王悲喜去接弟弟放學,他問王秋冬,想不想看外星人?王秋冬點點頭,把書包扔在教室,跟著王悲喜朝離家五公里之外的曠野上走。他們穿過了河亭大橋,來到了郊外,遠處樓房的影子被黑夜淹沒,一窗窗燈光像無數盞孔明燈定格在夜幕上。雜草叢生的野地與石頭縫中傳出不同蟲子的叫聲,在夜空中攪拌到一起。沿岸垂釣的人們打著燈光照向湖面,坐在小塑料凳上仿若雕塑。

王秋冬問,哪里有外星人?王悲喜彎下身,邊走邊在地上尋找著什么,用手在草堆里扒拉幾下,捉到了一只烏龜。王悲喜說,以前有一群宇航員,帶了地球上的各類動植物去太空里找新地球,飛了上百年,沒能等到飛船降落就死了,烏龜壽命長,只有它們還活著,那個星球的人把烏龜當作外星人。王秋冬說,哥,跑這么遠就來看烏龜嗎?王悲喜搖了搖頭,說,在我小時候,老是夢到一個場景,我來到一個寬闊的平原上,一架宇宙飛船在我頭頂停住,它不是圓形的,而是像扇貝一樣。后來我發現那不是夢境,我就是外星人,他們會在我三十歲那年把我帶走。王秋冬說,別說胡話了,你是我哥,你要真是外星人,那我也得是外星人。王悲喜,你也想當外星人嗎?王秋冬問,這怎么當?王悲喜說,我是外星人,你成為我,你就是外星人了,我可以借你當一段時間外星人,我們長得很像,二舅有時候都分不清,先把衣服換了,眼鏡摘了給我,再幫你弄下頭發,沒有人能認出來。王秋冬說,哥,爸媽都說你傻,可我從來不這么認為,別人只是沒法理解你的想法。王悲喜說,從明天起,你就是我了,好好待在房間,少出來,我替你去上學。

第二天早上,尚未調整的生物鐘使得王秋冬在六點半醒了過來,屋內陌生的陳設第一時間提醒他已經開啟了王悲喜的生活。王秋冬七歲那年,已經過了和父母一起睡的年齡,為了給他騰出房間,父親把王悲喜趕到了車庫去住。車庫的一面是墻,另一面是卷簾門,沒有窗戶,只有卷簾門左上角被王悲喜挖出的一個洞,角落里的一架天文望遠鏡正指向那個洞口。房間里到處擺放著機械和零件,有一臺狀如電風扇的機器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不停打轉,圓盤內被分成許多等量的小隔間,每個隔間都有一顆金屬球,轉動的樣子極具美感,好像雜技師用雙手在空中拋球轉圈。王秋冬睡覺前想把它關掉,但是沒有找到開關,甚至連電源插座也沒有。他把其中一顆金屬球取下,機器很快停止了轉動,他將取下的金屬球放回,機器開始重新運作,仿佛永遠也不會停下。

等到哥哥放學以后,他迫不及待地去詢問王悲喜關于機器的事,王悲喜聲稱那是一臺永動機。他說,我還沒完成改良,現在只是一個模型,昨天晚上它轉了多久?王秋冬說,一直到第二天都沒有停下。王悲喜掏出一本皺巴巴的小本子,在上面記錄著什么,又問,當外星人的第一天,能適應嗎?王秋冬說,哥,你沒被人發現吧?王悲喜說,別再叫我哥,我怕你說漏嘴。王秋冬說,教物理的田老師跟爸關系好,老是找我談話,我就怕他點你名字。王悲喜說,別擔心,能瞞過爸媽就能瞞過所有人。王秋冬說,說回永動機的事,我不想看你白忙活,這個東西是不存在的,爸爸應該講過。王悲喜說,能量守恒,你是想說這個吧?我就是做給他看的。王秋冬說,原來你都懂。王悲喜說,如果外星人存在,永動機也一定存在。

王悲喜從車庫走出時,正好撞見了父親,本能地看向別處。王通華流露出不快的神情,但并未多說一句,徑直走向廚房。母親走到車庫門前,敲了三下。以往每到這個時候,王悲喜就會從他那銹跡斑駁的洞穴中走出來,聽弟弟在餐桌上向父母匯報學校里的事情。面對這個成績優異、心地單純,卻奪走了父母所有寵愛的弟弟,他沒有展露出嫉妒與怨恨,盡管在父母看來這完全是因為他的心智遲鈍導致?;Q了身份的兄弟倆與父母在同一張桌子上吃晚飯,弟弟坐在哥哥的位置,哥哥坐在弟弟的位置,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把他們區分開來。他們同時夾同一個碗里的菜,用同一把勺子喝湯,刻意挑釁著父母的注意力,他們沉醉于這個迷人的現實游戲,暗自嘲笑父母笨拙的眼力。

晚飯過后,王悲喜去車庫重啟他的永動機,盡管過去了一天一夜,機器仍然在艱難地做圓周運動,在勢能轉換的臨界值前顯得奄奄一息,但經過最高點的那一剎那仍舊活力不減。這是王悲喜的摩天輪樂園與轉輪倉鼠,比世上任何活物都具有生命氣息。他來到機器面前,左手掐住右手手腕,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狀如一把鑷子鉗,小心翼翼地將金屬球取下,等機器停滯后重新放回隔間,永動機仿佛被喂食一樣頓時活力四射,金屬球在鸚鵡螺紋的轉盤中猛烈翻滾,迸發出無限魔力與靈氣。王秋冬被眼前的這一幕感染,怔怔地躺在床上,確信自己正在面對這世上諸多奇跡中的一種,他的哥哥是一位尚未被發掘的能工巧匠,絕非父親形容的那樣智力不全。當天晚上,一個可怕的噩夢裹挾了他,哥哥正在取代自己成為王秋冬,成為智力更高的那一位,他再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智力是區分他們兄弟倆的唯一特征。王秋冬從噩夢中驚醒,彈起身子,睜開眼睛,永動機趁機映入眼簾,巨大的鸚鵡螺紋仿佛要把他整個吞噬。

隔天晚上,當王悲喜再度進入車庫重啟他的永動機時,王秋冬一邊盯著機器內的一顆金屬球打轉一邊問他,什么時候才能換回身份?王悲喜興奮地對弟弟說,我腦子里有個進度條,永動機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王秋冬說,完成以后呢?哥,我想回去上學了。王悲喜說,跟你說過了,現在不要叫我哥。王秋冬說,只是提醒你,不要忘了真身份。王悲喜說,今天物理課上被老師問了問題,球體做圓周運動時向心力的拆分,我做了小半輩子永動機,這問題難不倒我。王秋冬說,哥,我想回去上學了。王悲喜有些慍怒,說,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急,誰也不是一下就能適應當外星人的。

王悲喜從車庫出來時,父親已經守在門口,這段時間他已經察覺出這對兄弟身上有些異樣,但無法言明。自從王悲喜被理發店辭退,沒日沒夜地待在車庫搗鼓些奇形怪狀的東西,他只去過一次,是趁王悲喜上廁所的時候,在車庫里廢棄的大電視機上發現了十三張機械圖紙,線條粗糙,只能依稀辨認出磁鐵、杠桿和齒輪的輪廓,圖紙的右下角無一例外地標注了“永動機”的字樣。王通華那時不是作為父親而生氣,而是作為物理老師而憤怒,好比一把錯誤的鑰匙插入鎖孔,卻仍然固執地在里面攪動,妄圖打開這扇不可能的大門。

王通華問道,秋冬,你老是去你哥房間做什么?王悲喜關上車庫門,有些驕傲地說,哥說他快發明永動機了,我去觀摩。王通華勃然大怒,說,這家里有一個傻掉的就夠了,你離他遠點。王悲喜說,要不是我哥傻掉了,恐怕也沒有我吧?王通華眉頭一緊,問,是不是王悲喜跟你說了什么?王悲喜說,他知道個什么,在你眼里他不就一傻子?王通華說,不說他,先說說你,田老師今天跟我打電話,物理考試23分,連歐姆定律都寫不來,有沒有這回事?王悲喜低頭不說話,父親把他帶到客廳角落,憋著一口氣說,爸就你這么一個兒子,沒別的指望,家里得出一個大學生吧?王悲喜問,我哥他不是你兒子?王通華說,早知道他對你影響這么大,當初我就該狠下心來。王悲喜問,狠下心干什么?王通華說,在你出生之前,有一次我在公園里把他弄丟了。王悲喜說,你故意的。王通華長嘆一口氣,插起腰,用右手小拇指摳牙縫。王悲喜拍掉父親的手,說,他做永動機,是做給你看。王通華說,什么意思?你說清楚。王悲喜說,不為別的,因為你是個教物理的。王悲喜說完后立刻跑回到房間,留下王通華站在原地,如淋大雨,身體僵硬,腦海里閃過二十年前王悲喜在公園騎旋轉木馬的那個下午。

第二天早上,王悲喜拎著書包和衣服來到車庫,叫醒熟睡中的王秋冬,遞給他一副眼鏡,提出要換回身份,王秋冬欣然答應,翻出鏡子開始整理發型。短暫的假期迎來了終點。那時王秋冬并未察覺到異樣,又害怕哥哥反悔,沒有多問。晚上回到家時,原本雜亂狼藉的車庫已經被清掃搬空,母親聲稱王悲喜決定搬出去住,下午就請了搬家公司打包他的私人物件,動作迅速仿佛早有預謀,只留下了一臺天文望遠鏡。臨走之時,母親沒有阻止王悲喜,并非心腸殘忍,而是受制于王通華在家中的主導地位,習慣性地站在他的角度上做出裁決?;仡欉^往,由于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面對這個難以捉摸的大兒子,為爭取一個好母親的角色,只好把情感和視線都傾注到另一個兒子身上,以此來麻痹自己。

起初的時候,王秋冬仍期待著能在節假日時見到哥哥,然而父親對此漠不關心,母親也自欺欺人地安慰他和自己,王悲喜已經具備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不再需要他們的幫助。王秋冬沒有放棄等待,堅信過年之前他一定會踏著爆竹響聲回到家中,在一次次失落中他的期盼被無限延長,盡管如此,他也沒曾想到下次見到王悲喜已經是七年之后。

在這七年里,王秋冬高中畢業,考上大學,遵從父親的要求念理論物理專業。他去省外念大學,坐火車需要十五個小時,三個月回來一次。大學四年間,他學會了拉小提琴,學會了畫工筆畫和寫古體詩,健身并上了半年的拳擊課。畢業之后曾有去畫院工作的打算,卻被父親粗暴地安排到市里一家中學工作,子承父業,當物理老師,父母給他買好了房子,安排了相親對象,二十五歲時和一個銀行經理的女兒結為夫婦。夫妻倆住進了新房,平時各自忙工作,周末回家探望父母。

這家人逐漸淡忘了王悲喜的存在,剛開始那會兒,王秋冬會為家庭的不完整而哀嘆兩句,但父母從不在餐桌上主動提起這個人。時間一久,王秋冬也沒有辦法在日?,嵥榈牧奶熘姓业揭蛲醣驳钠鯔C,最終融入了父母的主導當中,以至于到他結婚時,女方家也毫無意外地以為王秋冬是家中的獨生子。許多年過去,當他偶然間想到這個神秘詭異的親哥哥時,記憶之樹上不斷延伸出被遺忘的旁枝細節,仿佛清晨醒來時回憶昨晚的夢境。

七年之后的一個傍晚,王秋冬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妻子正在廚房熬粥。王悲喜打來電話時,他從沙發上彈起,仿佛一臺年久失修的機器突然接通了電流。他拿起遙控器,將電視機的音量調至最小,不停地在客廳里來回轉圈,驚訝之情溢于言表,面對妻子警覺的眼神也能做到熟視無睹。王悲喜告訴了弟弟自己的住址,離家只有兩條街的距離,七年之間他一直待在那里,有時上街散步,本能意識將他帶上歸家之路,出于體面和尊嚴,最終在踏進小區門口之前轉身離開。當王悲喜在電話中聲稱他發明了永動機時,王秋冬認為他已經徹底失智,但仍然提上一瓶昨晚喝剩的紅酒,朝著哥哥的住址走去。

王悲喜住在老街的巷子里,巷口是賣水產的集市,因此屋子周圍終日籠罩著魚蝦的腥味,門前的石徑縫里青苔累累,房子下方圍起的鐵板已經生銹。這是一間容量狹小的屋子,因終日曬不到陽光而陰冷潮濕,一臺永動機就占去客廳三分之一的空間。這是王悲喜七年以來的成果,已經不同當年只能維持兩天轉動的那臺,新造的永動機骨架更為龐大,近乎一臺雙開門冰箱。只有中間靠上那一塊是放置金屬球的轉盤,每顆金屬球都涂上了不同的顏色,一塊塊長條鐵板將它分成數十個隔間,每個隔間一顆金屬球,每塊鐵板延伸到機器里面。在王秋冬的想象中,機器背后無數的齒輪與軸承搭配出復雜的構造,牽扯著中心輪不停地運動,但基本物理常識仍然提醒他不可能是永動機。他的視線久久地落在機器上,金屬球打在鐵板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音,轉盤依然沿用了鸚鵡螺紋的圖案,漂亮的弧線如投石湖面形成的水紋一圈圈地往外延展。王秋冬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性格內向、懦弱膽怯的中學生,不再會陷入王悲喜營造的語境主導當中,雖然嘴上沒說,心中堅定地認為永動機是物理學中的巫術,旋轉的鸚鵡螺紋中也透露出低劣的催眠術的味道。

王悲喜說,雖然你精通物理,但是依然沒能領悟永動機的奧秘,我替你可惜。王秋冬說,你做的東西很漂亮,應該去找個正經手藝活。王悲喜說,我今年三十了,外星人很快就要把我接走。王秋冬說,回去看看爸媽吧,跟他們打個招呼。王悲喜說,他們現在怎么樣?王秋冬說,爸爸很難過,他認為你變成這樣是上天的過錯,但上天不會無緣無故懲罰善良的人,他想通了,歸根結底還是他的過錯。王悲喜說,沒有上天,天上只有外星人,他們會坐著貝殼狀的飛船來到地球,船身上的漆用的是地球上沒有的顏色,因此避開了眾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帶離地球。王秋冬說,那是你想象出來的,我理解,人人都需要一個安全出口。王悲喜說,這臺機器太大了,我帶不走,代我轉交給王通華,這是永動機存在的證據,也是我,他曾經的兒子,送給他最后的禮物。王秋冬說,哥,別再執迷不悟了,它會停的,它也許今天不會停,但總有一天會停的。王悲喜說,你聽好了,這臺機器一直運作,直到你死去的那天也沒有停,那么對你來說,它就是一臺永動機。

這次會面在不歡而散中結束,沒等紅酒瓶打開,王秋冬已經甩門離去,他認為哥哥已經魔怔,毫無挽回余地。等到冷靜下來之后,他懷著愧疚的心情想明白了,王悲喜落到這般田地的原因并非智力低下而是家庭環境。自從他出生那天起,父母把對哥哥的關愛全部轉移到他的身上。不該是自己的過錯,王秋冬不得不安慰自己,父親鐵了心要生第二個孩子,即使他沒有出生,也有另一個生命代替他。王秋冬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顆硌腿的球狀物體,這是在臨走前從機器上偷偷摘走的一顆金屬球,意外的是機器沒有像他預料中那樣停止運作,這一現象非比尋常,盡管不足以顛覆他的認知,但王悲喜的執著使他不寒而栗。他去熟食店買了幾個菜回家,對妻子聲稱自己去見了一個患上絕癥的老朋友。

出于良心上的不安,王秋冬向父母匯報了王悲喜的情況,王通華像聽過時新聞一樣毫不驚訝,直到講起他仍在制造永動機時產生些許震顫。王通華說,他只是想通過永動機來羞辱我罷了,可惜是個死腦筋,把精力花在可笑的事上。母親則認為既然各自的生活都塵埃落定,沒必要再為往事耿耿于懷。于是每到周末就讓王秋冬送些蔬菜和食材過去,王秋冬不愿和哥哥多談,通常把東西放在門口,敲兩下門,朝窗口望一眼,確認下人在屋里便轉身離去。

三個月后,當地電視臺上報道了一則新聞,城郊的荒地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坑,嵌地不深,直徑卻長達五十米,專家認為是隕石所致,但現場并未勘測到殘留物,由于它的形狀比起圓形更趨近于扇貝狀,有人大膽推測是外星飛船降落的痕跡。周六傍晚,王秋冬去給王悲喜送東西,發現人不在家,這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事。即便王秋冬從未相信過王悲喜那套關于外星人的理論,但仍在第一時間想到了最荒唐的畫面。他推門而入,發現大門并沒有鎖,屋內的東西陳列整齊,電閘也已經關閉,只有永動機上的鸚鵡螺紋像中了邪一樣不停轉動。

王秋冬躺在王悲喜的床上,堅信他會在永動機停止轉動前回家,一夜過去,屋子仍舊空蕩蕩,金屬球敲擊鐵板的聲音讓他有些氣急敗壞。之后的日子里,王秋冬每天下班都要過去一趟,一個月后,依然沒能等來王悲喜歸家的身影。他想過報警,但是父親顯然不愿再與王悲喜產生瓜葛,妻子那邊又隱瞞至今,不好交代,因此作罷。最后一次去時遇上了王悲喜的房東,房東聲稱合同已經到期,準備把房子騰出來重新出租。當房東將門打開時,王秋冬在與鸚鵡螺紋的對視中陷入崩潰,永動機仍在以勢大力沉的勁頭不停運作,不受時間與物理法則的影響,像一根永遠燃燒卻不會減滅的蠟燭。

王秋冬以家屬身份幫王悲喜整理遺留物品,只留下了永動機,剩下的東西賣給收廢品的人。永動機不僅外型龐大,比他想象中還要沉,專門叫了搬家公司的貨車。按照王悲喜之前的囑托,他將永動機運往父母家中,放置在客廳里,他告訴王通華那是一臺永動機,至少轉了一個多月沒有停。王通華嘲笑兒子愚笨,認定機器內部裝有大量電池,他朝里面潑了一盆水,機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王通華又去學校實驗室里拿了工具,可經過一番檢測后發現沒有任何電磁反應,驚訝之余向王秋冬問起王悲喜的情況。王秋冬說,上次見他,和當年一樣,還是說胡話,被外星人帶走之類的,前段日子那個新聞,你也知道,在那之后人就沒了。王通華說,你能信這種天方夜譚?王秋冬說,這不是到今天也沒弄明白那坑是怎么一回事嗎?王通華說,不管怎么回事,肯定跟他沒關系,我估計是借著這事玩失蹤,讓你往這方面想。王秋冬說,不至于吧,這么做沒意義。王通華說,跟傻子講邏輯?他就喜歡故弄玄虛呢,這東西你給我扔了,太占地方。王秋冬擺了擺手,說,好不容易搬上來的,要扔也等它停了再扔。

王悲喜制造的永動機回到了他曾經的家中。從那以后,每天早上王通華踏出臥室都能看到鸚鵡螺紋像惡魔的眼睛一樣盯著他,時間一長便覺頭暈目眩,金屬球在里面煞有規律地上升下降,看上去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繼續旋轉。他從未想到一堆機械零件組合的東西能催生出如此強大的生命力,家里像多了一個寵物,無時無刻不在發出金屬撞擊般的叫聲。幾天之后王通華終于無法忍受,將永動機上的金屬球全部取下,機器果然停止了運作。王秋冬周末回家,告誡父親這樣做等于承認了它是臺永動機。王通華被激怒,大聲呵斥道,你和你哥非要把我弄瘋不可?王通華不甘在這場荒唐的較量中敗下陣來,于是又把金屬球放回機器中,鸚鵡螺紋再次啟動,它毫無情感的運作方式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那時王通華已年近六十,到了即將退休的年齡,耳朵不再靈敏,腦子也開始犯渾,經常在黑板上寫出無人能懂的公式,經學生提醒才反應過來。王通華察覺到這是永動機在作祟,它侵蝕著他的腦神經,使他無法再面對旋轉中的東西。夏天走進教室,第一件事是關掉電風扇,任憑汗水浸透衣衫,一個月后背上長滿了痱子。妻子每天晚上幫他抹爐甘石洗劑,并詢問丈夫的種種異常表現。王通華不愿承認這些影響來源于那臺荒誕的機器,私底下偷偷把永動機搬進車庫,這一舉動耗費了他大量體力,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年老體衰,已經是一把老骨頭。彼時永動機已經轉動了四個月之久,活力卻絲毫不減。蛛網在車庫中如薄雪般覆蓋廢棄的家電、被蛀蟲咬蝕的椅子和老鼠粘板,卻對永日轉動的鸚鵡螺紋無可奈何。這是王通華一生中見過的最為恐怖的事物,他再沒有理由去懷疑上帝、挑戰魔鬼,大膽地猜測鸚鵡螺紋中心的圓點正是宇宙的中心,因此才能憑空產生如此強大的能量。他開始癡迷于科幻小說,把虛幻的故事當做真實世界去享受,為自己短暫的一生囿于淺薄的知識而惋惜。

一年過后,學校決定讓王通華提前退休,原因是多名學生,投訴他講課毫無邏輯,嚴重脫離書本。經查證后校方認為王通華的精神出現了問題,極有可能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最初是在一堂講解熱力學定律的物理課上,王通華突然對能量守恒提出了質疑,聲稱永動機是真實存在的東西,而且他家中的車庫就有一臺,運作了一年多也沒有停下。他全然不顧學生驚恐的眼神,將帶有公式的那一頁課本撕下,從上衣口袋里摸出抽煙用的打火機將它點燃,掐著紙團的一角仿佛拎著一團火焰,同時不忘向臺下問道,眾所周知火不能在真空中燃燒,那么,有哪位同學知道太陽是怎么回事?

那一瞬間王通華突然靈魂穿越,抬起頭朝教室的角落里望去,看到王悲喜正在用放大鏡炙烤桌子上的螞蟻,天空中傳來飛機轟鳴的聲音。直到教室里過于吵鬧的動靜把隔壁老師引來他才恢復了理智,意識到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這是他在王悲喜八年前離開家之后第一次主動回想這個人,不愿面對的原因在于作為一個父親所感到的罪孽深重。到了周末,他去了趟王悲喜二舅的家里,當年發現王悲喜的智力問題后,他把教育兒子的基本任務扔給了他的二舅。

二舅說,有兩件事我還記得,第一件是一年夏天,他跟我女兒說晚上有流星雨,后來我帶他倆去了趟河邊,果然有。王通華問,這有什么稀奇的?二舅說,你想啊,那會他才多大?十歲不到,電視也不看,哪能知道下流星雨的時間?王通華瞪大眼睛,又問,那你說他怎么知道的?二舅說,搞不清楚,所以到現在還記得,我跟你說,他一講起天上的東西,一點也不像那兒有問題的人。王通華說,這事秋冬也跟我提起過。二舅說,他有點固執,愛鉆牛角尖,這是第二件事,他認為動物跟人一樣,也有交流語言,抓了兩只老鼠研究,有一次端到餐桌上,把我女兒嚇哭了。王通華問,他說自己是外星人,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二舅長嘆一口氣,說,你不把他當兒子,他也沒法把你當父親。

退休之后,王通華又把永動機從車庫里搬出來,在與鸚鵡螺紋的對視中打發時間。王秋冬認為父親已經發瘋,他提到王悲喜的次數比他過去三十年來都要多,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心智脆弱的晚年已經無法承受過去犯下的種種罪行。醫院的檢查結果顯示王通華并沒有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只是單純的精神問題。有一次他在節假日跑到學校,在空無一人的教室中上課,大談熱力學和永動機,對著幻想出來的學生宣稱他的兒子造出了世界上第一臺永動機,破壞了宇宙中的物理法則而被外星人帶走。沒過多久,街坊鄰居全都知道了他有個失蹤的智障兒子,王通華荒誕的言辭讓旁人愈加地好奇,妻子再也無法忍受別人背后的風言風語,對著他罵道,你根本就是個神經??!生出來那樣的兒子一點也不奇怪!王通華坦然地駁斥道,恰恰相反,看看這臺永動機吧,它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那段時間家中正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飯菜放進冰箱里,拿出來時會少掉一半,一些常用物品如剪刀、杯子常常會憑空消失,過段時間又從另一個地方出現。妻子認為是王通華干的,叮囑他血壓高,不能吃太多肉食,王通華沒有回話。她朝客廳看去,他正毫無意外地坐在永動機面前,耷拉著腦袋,一副精神失常的臉孔,艱難地用食指和大拇指將碧根果碾碎,從中挑出兩粒果肉顫顫巍巍地放進嘴里,對妻子的叫喚充耳不聞。有一次趁王通華睡著,偷偷跑到客廳里試圖讓永動機停止轉動,用上了曬被子時的夾子,縫衣服的針線,炒菜用的鍋鏟,無一成功。除了將金屬球全部取走之外,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它運作,就連從未接觸過物理學的她也意識到這是一個反常的現象。她在鸚鵡螺紋面前迷失了自己,直到丈夫的聲音從她腦后傳來,說道,別傻了,這是永動機,讓它停下如同讓毛毯跳舞一樣荒謬。

這個家庭再也無法獲得平靜,王通華對這臺機器產生了夸張的崇拜之情,每天用凈水對它進行清洗和保養,甚至在祭祖的時候也朝它跪拜,并向絕望中的妻子解釋道,凡物理學不通之處皆有神明。他在永動機面前列數自己一生中的過失,除了對王悲喜的歉疚之外,更為自己把一生都獻給錯誤的物理學而羞恥。他瘋狂而坦然地釋放自己,最終獲得了解脫,精神變得跟永動機一樣亢奮,隨著金屬球的撞擊聲翩翩起舞。

在永動機搬進家門后的第五年,王通華積勞成疾,在機器面前的椅子上永遠睡去。他留下了遺囑,然而上面沒有提及任何關于財產分配的條例,通篇都在談論永動機,聲稱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它不該作為私人財產,應當捐給科研所,假以時日,等到物理學家們研究出它背后的奧秘,物理課本將全部改寫,人類也能開發出用之不竭的能源,在星球大戰中處于不敗之地。而這一系列福祉應當與一個人綁在一起,王悲喜,第一個發明永動機的人,既是他的兒子,也是外星人。他天賦異稟,對天體宇宙有神奇的感知能力,卻被庸醫誤診為智力低下,但仍不計前嫌,把永動機當做禮物送給他的父親,現在由他轉交給全人類。

王通華的葬禮結束后,王秋冬把母親接到自己家住,隔天母親讓他回家取點衣服,并把窗戶關上鎖好。王秋冬下班后回到老房子中,突然想起永動機還放在車庫,一股特殊的力量驅使他打開車庫門。事后回想起來,他意識到這種奇怪的知覺是由于他的耳朵邊少了些往日總能聽到的金屬敲擊聲。在他將門打開的一瞬間,尚未在父親的去世中回過神來的他再次遭受了重創,他格外分明地看到鸚鵡螺紋正以一種它從未見過的狀態矗在那兒,王秋冬遲疑了十幾秒,因為他首先懷疑的并非永動機停止了運作,而是時間停止了走動。他拿出手機,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接通后第一句話是,它死了。母親問,誰死了?王秋冬掛上電話,用手將前額的頭發順到腦后,走到它面前,兩手托住腰部,準備挪到燈光下觀察,卻因用力過猛不小心把它推倒,這時他才發現機器比先前輕了不少。那一下摔碎了背后的木板,王秋冬走到背面,從中間把木板扒拉開來,發現機器里面有一大塊空敞的地帶,足夠塞進去一個成年人,鸚鵡螺紋轉盤的背后有一個金屬小把手,只要撥上一下便能轉動兩天。

王秋冬汗毛直立,腦門上涔涔出汗,大腿根部不停地顫抖,唯一讓他平復下來的辦法是鉆入機器當中,關上木門,用心去感受那一方窄小的空間,用雙手、腳掌和背部去撫摸,試圖測量出在里面待上五年后的知覺。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只是徒勞,他撥動了一下金屬把手,聽到了金屬球敲擊的聲音,那聲音使他感到些許慰藉。他仰起頭,球體的影子盤旋在他的頭頂,鸚鵡螺紋以鼻尖為中心,籠罩著他整張面孔,使他陷入了這場無止無休的旋渦當中。正如他十二年前在這個地方以王悲喜的身份醒來一樣,他將以王悲喜的身份在這里再次睡去。

責任編輯? 張?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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