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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塢

2020-06-19 08:02胡臨
西湖 2020年6期
關鍵詞:南天竹桃花塢戲臺

胡臨

南天竹塢

假若你靠近南天竹塢的話,我不能不為你感到擔心。你能否摸到它的門徑從容步入,能否從一個角色中轉身離開,都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當然,這也許并不是什么壞事。也許南天竹塢還不見得能接納一個突然造訪的外人,這會使他們的劇情一下子顯得突兀而無所適從。

好了,南天竹塢也并沒有傳說中的那般可怕與神秘。相反,塢里的居民生活其實足夠簡單。吃的是開水泡飯,穿的是粗布棉衣。也并無什么不良嗜好。一生中最大的愛好大概就數做戲與看戲了。戲是南天竹塢居民樂此不疲的東西。這一點與別地方的人有多大的不同我并不清楚。我所知道的是,塢里的人可以三百六十五日用開水泡飯,用赤腳走路,卻無法忍受一天看不到一場好戲的煩悶。一些極端的南天竹人甚至不無偏執地說,這輩子就是奔一場好戲而來。話說得沒有余地,仔細想想卻又有另一番滋味。誰說不是呢。奔一場好戲而來呀,總比另一些無目的的生命讓人多幾分欣慰。

在南天竹,最鄭重其事的一場大戲便是在九月的一夜,在大地豐收之后的瞬間隆重上演。這一夜,演員和觀眾就囊括了全南天竹的所有居民。人們選用上好的木料,在塢里空曠的草坪上搭好戲臺。這是一道嚴格的工序,由專門的工匠負責把關和指揮。傍晚六點的樣子,大概在距南天竹十里開外的地方,就能聽見鑼鼓喧天,隱約有眾人吵鬧的聲音一并傳入耳朵。這鑼鼓是在開戲前一點鐘敲響的,聲音交雜,并不和諧,熱鬧中仿佛夾帶了一點悲傷。南天竹就是這樣的,喜事和喪事所使用的樂器并沒有什么兩樣。那聲音聽多了,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喜中藏悲,還是悲中帶喜??傊?,十分古怪卻向來如此。只有這股熱鬧勁從來都沒有消減過。

充當演員的人自動到舞臺后上好妝,等候自己的角色。他們會根據舞臺上樂師彈奏的樂曲來辨認自己的唱詞選段。一些人根本不需要腳本,一張嘴便像泉水一樣汩汩噴涌。你一點也不必訝異他們的嫻熟。若不是出于神啟,便是演員對角色有了十分的熟悉和把握。這在南天竹也不足為奇。用南天竹人的一句話概括就是:世上有,戲上有。

有女子穿著戲服拖著細細碎碎的步子從后臺出來,甩著華美的水袖,唱著相思、訴苦、抱怨、詛咒、始亂終棄、蛇蝎心腸,也有人把自己涂成花臉,好笑得不得了。還有人裝成審判官,一臉猥褻地提審犯人……戲里發生的事,世間已然發生。比如六月雪,比如十八相送。

戲要一直唱到拂曉,唱到南風吹拂,公雞鳴啼。唱到淚落沾襟,露水濕衣。與眾不同的一點是,在后半場,觀眾和演員要調換角色。他們已經完全進入到一場戲劇之中。一個女人指著戲中的一個白面書生大罵不已。另一些居民逮著一個朝廷的欽差暴打一頓。還有人甚至當眾把戲里的一個風流娘們剝光了衣服,每一個人都被允許有一刻鐘去輕薄她。在南天竹的這個夜晚,這些并不算犯法。塢里的首領甚至會帶頭參與到這樣的狂歡之中。你會聽見那些狂熱的呼聲直沖云霄。人們扭動著身體,夸張地表達自己的熱情。等到天亮的時候,你還能看到一些意猶未盡的人打著哈欠,手里拿著道具,陸陸續續頂著露水往家里走。有的人依然身著戲服,在路邊睡著了。

在南天竹,一個人唱獨角戲,兩個人唱雙簧,三個人組成三角班,四個人以上便是一臺好看的大戲了。有時候你甚至可以發現,你在塢旁水畔遇見的那個女人,就是在臺上咿咿呀呀張口唱戲的演員。她依然沒有脫去戲服。這讓人有些莫名其妙。其實不然,只要放眼望去,南天竹的居民沒有幾個是脫掉了戲服的,有的是相爺打扮,有的是車夫打扮,有的是打手打扮,還有的是幫會頭目打扮。只有那些戲中與人私會、茍合的人才在服裝上有些遮遮掩掩,欲蓋彌彰。戲服仿佛已經成為他們的皮膚,跟生活鹽溶于水了。

就是這樣的,在南天竹,你碰見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做戲給你看的人。你看他(她)平素在地里耙種,老老實實,連玩笑都開不來。到了戲臺上,就徹底變成了一個負心漢、潑辣女人,或者是一個滑稽的仆人。有時候你只能懷疑是自己的眼神出了問題。但的的確確,南天竹的人就是這么讓你琢磨不透。讓你分辨不清哪一個是戲中角色,哪一個是南天竹人。其實如此區分也早已失去了意義。即使是被縛住的婦人,也沒有看出她的痛苦與半點的不樂意。也許與所謂的現實比起來,南天竹的人更懂得什么更具有存在的價值。

每一天,南天竹的居民都在做戲。唯一有區別的是,場面的大小,參與人數的多寡,劇情沖突的強烈程度,有沒有人在戲中結束了自己。僅此而已。南天竹的人已經在自己的生命里將戲臺高筑。這里的人們太熱愛戲了。他們甚至開始把家里家外,房前屋后,都鋪上了高高的戲臺。通向南天竹的每一條路,每一個巷道,儼然都成為戲里的一處建筑。每一道門,每一條溝坎,只有當你默念出戲中的臺詞才可能將它破解。因此,每一個進入南天竹的人,有必要提醒你將會迷路,迷情,甚至一輩子都走不出這里。

無論在屋子里一個人自然地走動,還是在外面和人一起納涼、休息、吹牛,斗蟋蟀,都全身心參與了演出。每個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劇本。因此,只要南天竹還在,所有的戲便不會中斷。做戲的人站在高高的臺上,把自己的一舉一動演示給臺下的人看。在戲臺上,他可以肆意展開自己的抒情。同樣,臺下的人也可以成為戲中之人,他看著自己把他們惹出來了眼淚,手舞足蹈,仿佛君臨天下,俯視蒼生朝圣。是喜悅、是快意、是傷悲,自己也辨不清了。因此,無論臺上臺下,都可能享受到一個演員的全部樂趣。這并不因角色的主次而改變。那么多的居民因此樂此不疲。

在南天竹,你會看到這樣一個奇怪的現象:每一天都有人在家里把臺面提高、加固。因為他的戲臺一高,其他的人就矮下去,成了觀眾。為了被人所看見,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的戲臺高過別人,他們在背后默默地努力。然而,誰都不能保證自己家的戲臺永遠高過他人。一些力氣小的人甚至偷偷地利用別人睡覺的時間,不斷地將戲臺增高。你若初次走進南天竹的話,一定會大吃一驚,一些戲臺已經開始高過屋頂了。真不知道南天竹的人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而更多的戲臺還可能一直高上去。南天竹,南天竹,便仿佛泰山頂上的南天門,逐漸成為了一個云中的村落了。

最奇怪的還不在南天竹人本身。據說附近很多其他塢的居民也開始像南天竹人一樣地生活了——戲臺筑高。并不是為了改變什么,也完全沒有與他人攀比的意思。難道也是得到了神的啟示?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難怪有人說,南天竹啊南天竹,就好比遙遠的達克拉瑪干。進去了,你就再也別想出來。

桃花塢

桃花塢最為人稱道的不是桃花。出生在桃花塢的居民,一生的光景都耗在了一座園子里,在不明所以的人看來,這簡直是一種“不思進取”??商一▔]的居民不這樣認為,他們把園子料理得干干凈凈,誰也不被允許輕易地踏進這塊私人領地。慢慢地,桃花塢被打造得越發別有天地,形成了山塢自身獨有的風格:塢舍按照奇偶數的隊列呈幾何狀散開,每一處塢舍連通一座園子,塢舍與園子相映成趣,彰顯出桃花塢居民某種與眾不同的品位。園子里一離離生長的作物,星羅棋布,所有作物分綱別目,每個季節的顏色相互對稱。在桃花塢,就連重度強迫癥患者,恐怕也能得到最徹底的療愈。

言說是桃花塢居民的最大短板,不知這算是壞事還是好事。不過,寡言少語的居民在很大程度上抵制住言說的某種致命性誘惑,倒顯得特別誠懇和值得信賴。居民在路上迎面相遇時,都是在心照不宣的注目禮中完成彼此的溝通,這完全異于其他地方的人那種喋喋不休的自我聲張。桃花塢居民的一顰一笑,都帶著某種獨特的自足,其風度雅量難以為外人道也。在桃花塢,每天見到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一些居民在園中彎腰勞作,一些居民悠閑地走在勞作的路上。永遠都是這樣。并且,勞作、走路的人幾乎一模一樣。桃花塢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時間真的沒有在桃花塢留下衰老的痕跡嗎?如果仔細辨別,還是能找到一些端倪。你看見某個蹲在園中勞作的人突然年輕了,以為光陰真的偏袒了桃花塢里的居民,給他們撒下了長生不老的種子。這樣的猜測自然有些無端。但是,不得不說的是,桃花塢的居民的的確確駐顏有術,所有的秘方就藏在這一座接著一座的園子里。園子如同一部謎之書,一代又一代居民卻總能揭曉它的謎底,不偏不倚找到通往園中的路徑,領略那些看不見的風景。正因如此,他們與自己先人的眉眼正變得越來越像,在對園子日積月累的修復中,最后就連勞作的姿勢也一模一樣了。

當最后一盞金盞菊播下種子的時候,秋天的涼風已至,那個打理園子的居民已悄然謝幕。一些花開在高高的樹上,一些果結在深深的地底。這個人幸福的眼神,才剛剛從不遠處親手栽種的草本植物上收回。一切都顯得那么從容不迫。不曾親手料理過園子的人,自難體會其中的深意。后人把他又埋在了園子的土地里。

可以這么說,桃花塢的人,是在自己的園子里歷經生死輪回,守護著一生中不可喪失的神圣領地。這家人的后人很快又扛起鋤頭,跟父親一樣準時出現在園子里。這戶人家住在桃花塢里,可能姓王,也可能姓李?,F在,他就在園子里,一邊注視父親曾經注視過的園中景象,一邊回味父親傳授的格物學原理。植物茂盛的枝葉在風的吹拂中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桃花塢不同代際之間傳遞的園中密語。

園子不僅接受新生的植物,也接受新死的主人。死去的人直接躺進園子的土里,就像是回到了從前的自己。園中新長出的生命也便成為自身血脈的承續。因此,桃花塢的人不相信有“死”這回事,他們認為那不過是一趟必經的旅程。很多人想起自己的先人,就會對著一棵茱萸或一束美人草自言自語。這樣的場面要是讓外人看見,不免以為桃花塢的人又在演什么鬼把戲。特別是夜里,園子里點滿了燈,幽幽咽咽如同鬼火,人們蹲在園中喃喃私語,場面蔚為壯觀,也沒少嚇跑那些盤桓塢外卻不得要領的盜賊。一茬一茬的園中人死去了,就會有一茬一茬的園中物新冒出來。每一茬新生之物,就像是一個個重新發芽的靈魂。

不管怎么樣,到過桃花塢的人都會忍不住贊嘆這個山塢的園子。即使最悶聲不響的人,也不免雙唇撥動,表達自己的意外與贊許。在塢外那些交易發達之地,要保留一片純凈的園子已并非易事。因此,很多久居外地的人打起了桃花塢的主意,他們不斷摸索進入塢子的最佳路徑,希望占領一塊屬于自己的領地。他們在尋找的途中都做下了標記,甚至希望從《桃花源記》的字里行間梳耙出一些蛛絲馬跡。這有沒有可能呢?這里沒有通天大道,無法騎馬或坐車,走水路也將不知所蹤。對于過分依賴身外工具的人來說,桃花塢的確是一個不可企及之地。只有那些精通減法奧秘的隱者,或許能參透通往桃花塢的隱密路徑,開辟出一塊獨屬的自我園地。

遺憾的是,在各種人群的不斷摸排攻取之下,桃花塢的寧靜開始被慢慢打破。一些居心叵測的人,買通內應,破解了通往桃花塢的門禁。他們化妝成乞丐,輕易騙過塢中值守的侍衛,在桃花塢長期駐扎下來。塢里的居民出于善意,贈予他們肥沃的園地,并將值守的工作交到其手里。這些心懷叵測之人,于是充分發揮職業的便利,默默地制作了桃花塢的地圖,向塢外販賣。

等到整個桃花塢的居民反應過來的時候,園子這塊桃花塢獨特的領地已經被外來者蠶食殆盡。這場戰斗打了好多年,奇怪的是,并沒有一個人在爭戰中受傷流血。你不得不佩服這幫外來的入侵者,他們在眨眼之間,不費一兵一卒就占據了園子,儼然變成了桃花塢的新主人。一些巧舌如簧的人,早已說服了桃花塢的居民,心甘情愿流散到塢外之地。

此后,桃花塢里再也看不見幾個一心一意料理園子的人,從前整潔美觀的園子開始慢慢荒廢。趾高氣揚的外來者為了建立自己的領地,把園子的荒草連根拔除,并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壘起一個個圓形城堡。令他們十分詫異的是,荒草生長的速度卻日勝一日。從遠處看,夾雜在荒草中的城堡更像是一個個無人問津的荒冢。外來者的諸多行徑,充分暴露其對腳下這塊土地的傲慢無禮。

而那些被騙到遠方去的桃花塢居民,發現外面的世界與外來者的言語表述全然不同。很多人懊惱不已,他們捆好行李,準備回到出發的地方。然而,通往桃花塢的路徑已被荒草湮沒,塢中園地也完全被別人改變。就算外來者再退回去,也無法還原桃花塢當初的模樣。

幾乎所有離開桃花塢的人都談到了同一個夢境:在桃花塢的園子里,原來平坦而整齊的土地上,一下子長出了大大小小成千上萬個土堆,數都數不過來。而那些傲慢地聳立在土地上的城堡,一個也沒能逃過坍塌的命運。

不管你相不相信靈魂這回事,桃花塢的居民和外來者,現在都的的確確成了一群孤魂野鬼。

縉云山下的鳥鳴

我所生活的北碚,是一座美麗的小城。她安靜地臥在縉云山的腳下。從公寓眺望出去,縉云山會把視線逼回,讓你看不到更遠的地方。大概是因為多霧,你所見到的縉云山總是裹著紗巾,透出黛色的眉眼。值得高興的是,住在山腳,總能看到一些別樣的景致,聽聞一些別樣的聲音。比如說,山坡上常有三五成群的白羊,在溪水邊或站或臥,而溪水在下雨時歡快的流淌會像歌聲一樣傳入耳朵;比如說,在日落黃昏的時候,可以看見夕陽把山坡上的柵欄和木頭房子一層一層染成金色。但最為吸引我的還是山邊日日夜夜的鳥鳴,那幾乎構成我生活的一部分。

站在七樓的公寓上,我看見的鳥群真的是從眼皮底下飛過,一點沒錯。它們飛來飛去,扔下叫聲,回蕩山谷。我能看清它們背部的羽毛和飛翔的姿態,這跟抬頭仰望飛鳥的感覺真是兩樣。至于它們的名字,我一個也叫不上來,但那叫聲卻因聽得耳熟而自有一份親切。各種音色的鳥叫,鳴響了我的生活,讓它不那么枯燥,甚至生動起來。我怕是離不開這些鳥叫的聲音了!

在晴天,鳥的叫聲是透明的。圓,脆。沒有猶豫。它們一同奏響,彼此應和,顯得熱鬧,生機勃勃。我喜歡把它們當成音樂來聽,關心那行云流水般的整體效果。但有些時候,也忍不住會有一種音色辨認的沖動,我對每一天多出了或少掉了哪種鳥聲都很好奇,就好像在聽音樂的時候,總會想聽出哪種聲音屬于小提琴,哪種屬于二胡或洞簫,并胡亂地比較一通。在我聽到的鳥叫中,我記得有一種叫聲很細、很長,仿佛柳絲,聲音中夾雜點柔軟的翠綠;另有一種鳥叫,音梢尖,很脆、很干凈,但是短暫,如陽光敲打玻璃;印象深刻的還有一種叫聲,多出現在夜間,婉轉、悠揚,猶如風笛。那聲音在夜空響起,顯得尤為空曠,令人傷感,情不自禁。鳥的叫聲大多自然、和諧、沒有拘束,是一種天然的音樂,故古人有“百鳥朝鳳”的發明。鳥類中如潑辣女子那樣聲音又尖又長,中氣又足的大概很少,因為它們的聲音只用來歌唱,非為罵架。就算是偶爾跑出一兩個高音,也別有風味。因為在高音的后面,你聽見的就是剎那無聲,萬籟俱寂,就像一首音樂在高潮時驟然止歇;又好比一匹駿馬,在懸崖處突然收韁,那妙處自不待言。

重慶的晴天不可多得。更多的時候,天是陰著的,雨不大不小,剛夠濕衣。所聽到的鳥鳴又多少有些異樣了。我也說不清這些不同到底是緣于鳥多些,還是緣于人多些。在我看來,如果說晴天的鳥鳴翠綠,那陰雨天的鳥叫就該是青色的了。細雨凌蒙的時候,若鳥聲響起,你定會產生鴨蛋敲碎后流出蛋青的幻象。雨霧中的鳥聲,脆固然脆,卻多少有些粘滯了,猶如重慶女子的口音。你會突然想起這樣的畫面: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但那只是一閃而過,留下的是青和白,兩種色差在腦子里交叉盤旋,像雨天里山邊飛鳥的影像,重重疊疊。我在想,青,大概就是因白的粘滯而成吧,我甚至常固執地以為,青,就是一種憂郁的白。姑且不去理會這樣的想法有無道理,總之,在陰雨天,我耳聽的鳥聲是不夠明快的,就像我彼時的心情,總有一半是掩上的。

大概鳥也是說方言的,我印象中重慶的鳥叫與家鄉的就稍有分別。至于這差處在哪,我一時半會兒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了。就像聽重慶話既有點隔耳,又別有樂趣一樣,重慶的鳥叫于我有趣倒是有趣,但到底我是外人,插不上嘴。這倒也并不妨礙我對鳥聲的喜愛,就好比聽不懂重慶話也可以愛上重慶女子一樣,這是同一理兒。沒事的時候,我喜歡瞎琢磨重慶方言的意思,愛屋及烏,我竟也染上了從重慶的鳥聲中刺探鳥類隱私的癖好。在縉云山的鳥叫中,我總愛估摸哪種鳥聲屬于母親,那種屬于兒子,哪種叫聲是肉麻的情話,哪種叫聲是苦口良藥。竟也頗有些樂此不疲。

我想,聲音大概是上帝賜予我們最好的禮物,故它應當甘甜如泉,應當赤誠。我似乎在鳥叫中聽出了聲音的質地。憑借聲音,我可以揣測一只鳥的心思,揣測一只鳥對另一只鳥的相思。而面對聰明的人類時,我的這些揣測就會突然變得無端、怪異,一敗涂地。因此,悅耳的鳥叫常讓我神往不已,它們單純、透明,給心靈帶來慰藉。而人類發明了復雜的語言,在內心溝通時卻往往只能——相對無語……

此刻,夜鳥的鳴叫又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遞到耳朵里。其音色何等醉人,讓我在剎那之間亂掉方寸。我突然發現,其實聲音也是可以長出骨血的。

劈柴過冬

我還來不及碼好足夠多的柴火,一個冬天就毫無征兆地吹了過來。我習慣地聳了聳肩,把脖子埋得更深一些。讓冬天的風側身而過。

多么猝不及防啊,其實秋天才剛剛路過。天氣就無邊無際地冷了起來。寒冷早早地吹拂著我,吹拂著我們的衣襟和骨頭,吹拂一切還沒有準備好進入冬天的事物。不知道是世界越變越冷,還是我對寒冷已經徹底失去免疫,走在途中,我就像一只受傷的刺猬,幾乎要縮回自己的骨頭里。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南方地區將有大面積降雪。我一直待在家里,等待大雪的來臨。但是天一直陰著,鉛灰的顏色。風越來越大,吹過屋頂,吹過大街小巷,吹在那些急忙回家和匆忙離家的人身上。在楊公堤的時候,風直接把一棵樹木吹彎,把房屋吹得瑟瑟作響。寒冷,也越來越放肆。只是想要下的雪,一直沒有下起來。

我只是盼望夜晚早點降落,這樣我就有足夠的理由待在家中,讓風肆虐地吹過我的屋頂。對于冬天,我能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被子扯得長點,讓它像青苔一樣覆蓋到我以后更長的日子里。在屋內生一個爐子,把柴火一點一點加進去,讓火光變大,讓爐火的光芒照徹我整個寒冷的夜晚。在爐火邊,我可以喚醒那些沉睡已久的面孔,讓他們一個個都復活過來。讓往事把我整個身體占滿。讓爐火慢慢烘干那些潮濕的回憶。

就在我雙手溫暖的時候,林小海出現了。他是我早年失散的一個朋友,一個一起長大的朋友。他依然夾著鄉音,在這樣寒冷的時候,他的鄉音就像是一截干燥的木柴,能把火點著。那些年我會把手伸進他又肥大又笨重的棉衣袖子里,毛絨絨的,我的手在冬天一直沒有被凍壞過。那些年的冬天一直都下雪,我們跑進雪中,把面團似的雪球往對方的脖子里灌。雪會順著我們的脊背一直往下爬。那時候,雪是辣的。這種辣辣的感覺一直保持了好多年。我們也曾坐在冬天的爐火邊,點柴火、烤芋頭。但此后他的生活就開始破碎不堪,輟學、打工、失業,把自己扔出家門,音信全無。在鄉下,很多人像林小海一樣,他們跑出去很久很久,最后就在空氣里蒸發掉,你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我記得那時候冬天一定是下雪的,卻沒有這樣寒冷。那時候墻角堆積的柴火是足夠應付整個冬天的。我們從從容容,走在雪落過后的村莊和田野。一個叫娟娟的女孩會在雪地里向我揮手,像匹發情期的母鹿,那么耀眼。我一眼就看見了她。她圍著白色圍巾,一身鵝黃的絨衣。她把雪塞進我的衣領,塞進我的袖子,塞進我的褲管和襪子。當她把雪塞進我的手中時,我終于捉住了它們,像捉住一對受驚的小兔子。那些凍得通紅的手指,溫暖了我好些年的冬天。

我把爐火添得更旺一些,這樣我的回憶就能保持得更久。在那些下雪的時候,我們還可以關起門,在爐子上放一口大鍋,倒入很多蘿卜白菜。如果撞上在山中迷路的野兔,菜肴就可以變得更豐盛一點。我父親會讓我把住在村子里的二叔、大伯、三爺爺等一大堆人一塊叫上。文火燉肉,滿滿地斟一壺酒,一喝就是半宿。這讓我們幾乎忘記自己身處寒冬臘月。

那時候,很多人的房子都是木頭的,風也往門縫里鉆。我們沒有彎腰,沒有低頭,風就過去了,一年一年地過去了。第二天開門的時候,雪堆得那么高,把他們回家的腳印一個一個都覆蓋了。雪堆滿了整個村莊,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而現在,我再也叫不動他們了。潮濕的門扉告訴我主人的離開,或遠走或死掉。再沒有人把柴火高高地堆在院子里、屋檐下。再沒有人在秋光明媚中就上山打柴,準備過冬。

我也沒有再碰上那樣的大雪。在別處,我一個人,冬天變得越來越寒冷。雪,卻一直下不起來。我們在冬天被風吹彎。在許多人口密集的地方,我們被風吹得低下了頭顱。那么多人,風一來,都低了下去,蘆葦一樣。大家紛紛朝各自的房子里跑,以期躲過一場場風吹??墒俏覀兌氵^風,卻躲不過寒冷。寒冷爬上我們,爬進了我們的家門。我們太孤單了。一個人,是徒手搏斗不過一個寒冬的。

我們跑得過一場風,跑不過一場寒冷。跑得過一場寒冷,跑不出一整個冬天,如果沒有碼好足夠多的柴火,如果在冬天,我們還獨自一人的話。

據說大雪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我一直在等待,這場大雪的降臨。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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