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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暗盒

2020-07-04 02:38段景
翠苑 2020年3期
關鍵詞:菜窖李家時光

1

院子外面的林帶里,衰敗的雜草之間,一些新鮮的綠芽在冒出來。春天已經在荒蕪深處醞釀了很久,空氣也變得曖昧潮濕起來,一些生命的芽在暗處延伸和展開。

冬菜都儲藏在菜窖里,那個儲藏菜的城堡里,土豆被排列在菜窖盡頭,胡蘿卜也可以緊挨著它們。白菜很白,是蔬菜里面的胖子,它們被圍攏著緊緊挨在一起,在土地的深處依偎相伴在一起。小時候,我個子不高,膽子也小,并不敢獨自下到菜窖的黑暗之處。我只是在菜窖口的上面,探著頭往下看,母親在里面將一顆白菜或一兜子土豆遞給我。我接過菜,安靜地等待母親從菜窖口的木梯子上爬上來,那時她的頭發依然烏黑,攀爬的動作也熟練和從容。我終究也想象不出有一天衰老會爬上她的額頭,白發會從她的青絲之間秘密生長。

父親常常在馬圈里忙碌,北亭農場里30多匹馬都集中圈養在這里。父親即使回到家里,他身上也有草料和馬圈里的味道。春天里,天氣暖和起來,馬圈東側盡頭值班的房子里也不用架爐子了。父親在忙碌著準備草料喂馬時,我在房子里休息,有一副馬鞍掛在墻上,側面墻掛著一盞馬燈,父親晚上喂馬時用它來照明。那些馬兒咀嚼玉米粒和油渣時清晰的脆響聲,在我的耳朵旁匯聚成一曲美妙的音樂,聽起來那么妥帖和滿足。即使過去30年那些聲音和氣息依然深刻地印在心靈的某個角落,如同一粒秘密的種子一般,它們在暗處悄然生長,滋養著我的情感和語匯,讓我在詞語的森林里可以隨意采擷,并在某一個春天復活,那些回憶被我的語詞延伸蔓延開來,攀上春天的枝頭;那些被春風催醒的柳條牙尖,飄揚不散的楊樹花絮綿綿不絕。在回憶的深處,打撈出來的舊物,還安靜地放置在原來的位置上,一束馬燈的微光穿過時間的河流,照著墻壁上那一道縫隙的暗影。

春陽斜照,時光荏苒,我的個子逐漸長高,也敢獨自下到菜窖的深處。一個冬天過去后,那些放在菜窖盡頭的土豆和胡蘿卜根部都冒出了新芽,好在附近的菜園里已經開始彌漫著綠茵茵的生機,不久以后,就能有新鮮的蔬菜成熟起來。我看著這些土豆的小綠芽,竟然萌生出一些憐惜的愛意。有多少未知的事物在黑暗里生長,春天里萬物都在蘇醒,即使藏在黑暗深處的一只土豆,也用它生發的新芽,發出它對春天的回應。

距離我家菜窖不遠的地方,是隔壁李家的菜地,菜園里的蔬菜長勢喜人,那些逐漸濃郁的綠慢慢地從菜園里漫溢出來,李家的菜地也在朝著更遠的方向生長。有一天父親去菜窖邊,看到李家的菜園又悄悄向前延伸了幾十米,慢慢逼近了我家菜窖的邊緣。父親沒有下菜窖拿菜,就返回了自家的院子。我很少看見父親生氣的樣子,在我眼里他總是沉默著忙碌,喜或怒很少能從他的表情里感受出來。但那一天他真的很憤怒,他開始在我家院子里靠近李家窗戶的下面,深挖地面。母親問他,做什么呢?他也不說話,一鍬土和另一鍬土挖出來被他不斷抬起的手臂揚到高處。我給母親說了父親生氣的由來,李家為了擴大菜園的面積,菜地的邊界快要挨著我家的菜窖了。以后他家的菜地一澆水,我家的菜窖肯定要塌了。這件事最后在我們的勸說下,父親也沒在李家窗戶下挖菜窖,李家的菜園也退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和李家孩子依然在一起上學,在李家的窗戶下面玩弼士。

冬天的時候,每家窗戶上都安裝了厚的棉布簾子,為了擋風。李家一間屋子的窗戶在我家院子里,同樣,我家的窗戶在他家的院子里。每天清晨,我比早起的陽光晚一些,卷起李家的棉窗簾。李家的二兒子是我的同學,他也會卷起我家窗簾。我們每天卷窗簾這個動作越來越嫻熟,配合也越來越默契。每天照進屋子的陽光,越來越同步,而我們的友誼也越來越緊密,不用打開窗戶說話,只要輕輕敲三下墻壁,就定好了出去玩耍的約定。以至于到了后來,我們一同長大到18歲的年紀,隱約聽說李家二兒子有了女朋友,我莫名地感到了失落。那些兩小無猜的時光終于一去不復返了。

父親工作的馬圈西側的院墻下面有一堆麥草,那里曾是我們玩耍的地方。三五個頑皮的孩童從墻頭上跳下,跳進麥草垛的漩渦里,進入那個童年時光的漩渦里。我回頭看見那個還是年少的我,在溫煦的陽光里,被風吹亂的發辮上,還掛著一些草屑。我的小伙伴們都遠去了,而我一直留下來躺在草垛上看云。那時候天空高遠,變幻的云朵流動著,自然里的萬千形態,被云朵這支筆輕易地描畫,我的生命中那些消失的年月,在記憶的空間里繼續生長,在我凝望天空時的瞬間被篩選下來,那些被選擇的時間流過記憶的沙漏。

那個跑過樹林、渠溝,摸過魚,玩過泥巴的我,就留在一卷昏黃的時光膠片上,我聽見那只老舊的膠片機艱澀地旋轉,那部老電影的主角竟然是我。農場里的房子都是20世紀60年代建造的平房,那時的房頂都修建成圓拱的形狀。原初時,一排房子就是10戶人家,中間沒有院落的分割。孩子們可以盡情地在門前奔跑、玩耍。后來每戶人家都會添丁,增加人口。每家每戶又延伸、搭建出房子,最后每家圍合成各家的院落。那些落地的新生命,那些在院子里奔跑嬉鬧的娃娃們和院子外面林地里的樹一起長高、長壯。長大后我們都想盡力掙脫出這個農場,為了去更廣闊的天地。我們沒有想到重新回來的一天,那些留在年少時光的自我,再也追不回來。那支記錄時光的筆,用謹慎的語詞寫出一些模糊的意象,她想還原的人、事物,都被這支筆涂上了溫暖的調子。兩只麻雀站在院子外面的一截電線上,兩個灰點逐漸靠近,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站在年少時光之外的我,聞見童年里那棵沙棗樹的花香。那種花香比別的香味濃郁,那些像星星一樣的花朵,把昏黃的月光涂亮了。春天的雨還沒有下來,隱藏在云層后面的雷聲,將天空的藍壓低了。那些在柳條上恣意生長的牙尖,帶著一些新鮮的味道,生長的力量沿著根脈探入土地的深處。

我不知道我家的菜窖里,沒有被取出的那些土豆、蘿卜最后去了哪里,它們在黑暗里延伸的根脈向著虛無的更深處,那個儲藏菜的城堡消失了,而那棵蔬菜新生的根芽卻在我心里慢慢地長,它們一點也不著急,從星星點點,長成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我心里復原出一段完整的童年生活,包括院子門前那根電線桿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我在門前兩棵榆樹上打上了繩結,我坐在那個春天的秋千里,身體飛起來時看到云朵很低很輕很軟。腳下的水渠里,有清澈的水流慢慢流過歲月。那棵榆樹上被打過結的地方,是不是有些疼,樹木的那個位置明顯比別處粗大,那是因為我為這棵樹留下的疤,它感覺到疼痛的時候,會記得那個懵懂的少年么?

我看見屋子里,清晨的微光照在母親黑色的頭發上,她拿著木梳在梳理頭發。手上有一些皺紋和溝壑,那些勞動和時間磨礪留下的痕跡。我看見母親把一側的頭發分成三股,她將三股頭發挽過來又繞過去,那兩條長長的黑辮子,是我記憶里反復出現的夢境,那個梳頭發的母親就坐在鏡中。那個年輕的背影,被青絲纏繞的女人還未老去。這樣的隱藏著蓬勃的生命力的影子,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溫暖著我。這是我懷念母親的特殊的方式,仿佛她從未離開我,從來都沒有在我的生命里消失過。

在父親馬圈盡頭的屋子里,我沉浸在美夢里,我依稀看見那盞馬燈昏黃的燈光里,父親在給馬兒喂食夜草。那匹紅棕色的馬頭高揚,身上的毛色油亮,它深棕色的眼睛沉靜如水面。在它嘴里咀嚼油渣、玉米?;旌仙l出的食物味道,馬的牙齒潔白,它搖晃著身體品味著食物的清香,品味著黑色靜寂的夜晚。那些在夜里吃夜草的馬,后來都長得越來越健壯,它們挺闊的身姿行走在農場的田間地頭。我內心有一些小小的自豪和滿足,那是我的父親喂養出的馬。

春天里,萬物靜默如謎,一些未知的懵懂的種子在土地深處,悄然地復蘇并生長。它們撐開泥土的縫隙,時間的縫隙,努力地向上生長。我開始遙想一片麥地的金黃,和煦的風吹過,麥浪泛涌。那些在土地深處,種子的激情,它們無聲無息在泥土深處涌動。

2

此時窗外,山巒寂靜。聽不見一絲風的聲音,風聲被關在世界之外了。雪是沙,從時光沙漏里緩慢地流淌,一切都靜下來,你聽不見雪落的聲音,萬物靜默,被雪花染白的世界也一樣靜默。

那樣一個夜晚,還沒有下雪。十月深秋,蕭瑟的季節和我灰暗的心情一樣,我在天黑之前趕回了農場。父親去世了,在那個夜晚,我和一個陌生人一起守夜,陪伴父親最后的一夜。

那樣的夜晚,讓人猝不及防,一盞永不熄滅的燭火,陪著我。在多少年以后,火焰的微光依然在內心深處的角落,溫暖著我。我在那一束永恒的火焰里,重溫父親和我在一起的時光。我們在一起生活過的老房子,那些用過的舊物件、頹敗的院墻,那些在窗臺上曬干的苞谷粒、西瓜籽、植物的種子。在我心里的某一個抽屜里,隨時拉開,它們都完整地放置在那里,仿佛從來沒有消失過一樣。

我的安靜和沉默的性格,可能源于父親的遺傳基因。他是慢性子,生活和做活都慢。在生活中從不與人爭執,他不識字,卻也會偶爾背誦一些古書里的句子。我問他從哪里聽來的,他說小時候旁聽私塾的課,偶爾聽到的句子。我很少聽他說起他的家鄉,湖北英山縣的一個叫火田村的小村莊。父親的過去,在我心里就是一個時間之謎,他很少說起,我也從來不問。當他離開我的時候,這些謎一般的過往也被他帶走了,我甚至沒有時間去解開謎底。

那一年秋天我27歲,父親去世了。守靈的那一夜悲傷籠罩我,我還是注意到了那個陌生人。他是一個落魄的老漢,就住在農場太平間側面的一個空房子里,以拾荒為生。冬天,有好心人給他送一些煤塊,生火取暖。當時,我和家人正圍坐在太平間里,石床上父親平躺著,神態安詳。他身體的溫度在慢慢消散,我和父親即將永別,一道橫亙的時光之岸在我們之間,心里萬千思緒在翻涌。

那個老漢也沉默地坐在一邊,我無意間看見,他穿了一雙女士的黑色布鞋,側面系著扣的那種鞋。我們忙碌時,他安靜地待在一旁,他聽我們斷斷續續地言說一些過往,沉默不作聲。后來我想起那個夜晚,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命運,讓他落魄成一個孤獨的老人,住在這樣一個冰冷的房子里,生活在死亡的邊緣。我在想,他一定也渴望有親情圍繞著他。在他回自己的房子拿東西之時,我瀏覽了他的屋子。入戶門兩旁的墻面上貼了春聯,門旁邊有個鐵絲雞籠,養了幾只雞,有五六個月大,正專心地啄食。窗臺上放了一把塑料花,里面插著一束干花。他還是用他僅有的力量,在認真地生活,雖然他是孤獨的一個人。

20多年過去了,和父親一起的最后一夜,那些場景和細節依然清晰如昨。父親的骨骼已經和他曾經生活的土地融合在一起。我能想起的過往,不能想起某些片段,以我的思念將他們黏合在一起,妥帖地放在心靈的某個抽屜。一本時光的書,記錄我的情感、生活,我珍藏的片段,那些被詞語連接所呈現的過往,讓我有機會重新生長一次,讓我重新過了一遍我想過的生活。

時光暗盒里封存的記憶,在陽光下再次被晾曬和翻檢,那些思緒成為我潛入這條暗河的路徑,它們在河流的深處重復地翻涌,永不消逝。

3

在公交車上,最后一排。他坐在中間的位置,黑色頭發梳在腦后扎成一把刷,發尾還翹起來。紅色的耳機線和他年輕的側臉一樣充滿生機,張揚的活力在他周圍環繞著,上身穿著粉色長袖T恤,他的右手臂有時支撐在前面行李箱上。他是第一次來這個城市么,眼光時而望向窗外,時而收回。隔著外面的世界,窗玻璃模糊一片,地下的黃葉被雨水浸濕了。葉子被泥土裹挾著,被人們匆忙的腳步踩踏。這是清冷秋天的尾巴,眼看就要下雪了。

我想起自己最初來到這個城市,是否也是如此驚奇地打量這個城市。而今我在這里生活了20余年,但我好像并沒有真正融合于這座城市。20多歲時的我,在工作與生活之間,從此時到彼時,匆忙之間走過的歲月,總有一些時光篩選過的瞬間被心靈和記憶留下來。

我在烏市的第一個出租屋,在一個被叫作二宮鄉的地方,那是20世紀90年代,那是屬于城鄉接合處邊緣的一處兩層樓的四合院。我租了這一套小兩室四十余平方米的房子,房租150元。對于剛開始在這個城市工作生活的我,每月150元房租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房屋里間是臥室,沒有窗戶,容納了一張床和兩個簡單沙發、一個茶幾。外間是廚房,沒有抽油煙機。每次做飯的時候,都要打開窗戶,避免煙霧繚繞的情境產生。我有了一個容身之所,成為這座城市的匆匆過客,那時年輕、充滿理想和憧憬的自己,并不知道會在這座城市生活多久,未來像秋天的迷霧變幻莫測。在為生存奔忙的青年歲月,那些艱辛、掙扎、忙碌的日子會隨著時光變淡。被篩選的時光中,也有些許溫暖的時刻。大學的幾個好友來烏市看我,我們認真做了幾樣好菜,喝著酒,暢聊到半夜?;貞洿髮W里的日子,和她們的愛情過往,那些密集的話語填滿了整個夜晚的星空。聊到我們都疲憊至極的時刻,幾個女友像魚一樣一個緊挨著一個睡在我的小床上。魚靜止在水里,身體是豎著的。我們的身體也如同魚一般,遨游在夜的最深處。

在城市里的黃昏,年輕的自己也曾用最原始的腳步丈量過城市的街道。從大寨溝站到燈泡廠算來也有20站,我們用一步一步的腳印來測量,從夜晚走到天明,用情感的熱度測量夜晚的深度。在這個城市輾轉的十余年里,我從一個出租屋搬到另一個出租屋,從二宮鄉到油運司,然后到長青四隊、七道灣。我搬家的軌跡隨著我工作地點的變化,我運行的軌跡沿著城市的邊緣,跨越幾個區域。在這種流變的過程中,我的年齡逐年增加,心境也不斷變化。我渴望一個不再流動的家、一間有陽光的房子,掛著我喜歡的碎花窗簾。不再流動的家,可以安放我的文字、情感;可以安放我的思想和靈魂。我像一個旁觀者,看著自己生命移動的軌跡、情感變化的軌跡。

我想到農場里的麥田,夏天的小麥正在灌漿,那些朝著種子內部涌動的力量,空氣中的熱風吹拂麥田,灼熱似乎要把麥粒燒癟。飛揚在空氣中的沙土,隨著陽光的傾斜,慢慢暗淡下來。在我的青年歲月里,在這些珍貴的微塵中,有一些文字的洪流在時間河流里涌動。那些無意間說出來的字眼,每一次心靈里覺察不到的悸動,都被記憶篩選出來。馬路兩邊的楊樹,很少的楊絮還在飄舞,映在水洼里的星光都打磨得簇新。

我出生的北亭農場,北邊與沙漠相接,在蔓延至天邊的戈壁灘上,紅柳、梭梭遍布沙漠戈壁。西域的大漠、孤煙應該就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此種情境,我努力想逃離這片大漠和荒涼,逐漸在一座城市里定居下來。但記憶里,這些沙粒卻頑固地揮之不去。人到中年,心靈深處重返的還是那片老房子,還是與之相關的舊時光。這是一種思鄉病吧,你離開后會想念的地方,你分離后會想念的人,它們潤物細無聲地潛入你的內心深處。那些防風固沙的林帶,有一棵長在了你的心里,隨著日月流變,逐漸地枝繁葉茂,而你并不知覺。

此刻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許多隱藏在暗影后面的事物逐漸清晰起來,模糊的名字、老鄰居的話語、秋天的呢喃、被遺忘的時光和習慣,我列出的長長的清單,恐怕會被自己遺忘一般。還有磨損的書頁喂養出來的夢,帶我重返農場里的早晨,在雪地上吃麥粒的麻雀,小心謹慎地踱步。那些分叉的小徑,是野兔子或者其他動物留下的腳印。碳棚里的煤塊在減少,狗從窩里爬出來,在陽光里吠叫。從屋檐下懸垂的冰有水珠折射著陽光的路徑,新的希望在逐漸升騰起來的霧氣中產生。

在城市里搬家遷徙的過程中,不能丟棄的書,它們跟隨我從一個出租屋搬到另一個出租屋。這些書頁像是冷冬中的火花,溫暖我的夢想。那些在無數個夜晚寫下的文字、被書頁喂養的夢,逐漸清晰明亮起來。年輕時的盲目和熱情、被時間折舊的情感漸漸遠去。我在這座城市是過客,雖然多年以后,我的戶口變成了城市戶口,但心靈和思想依然會去鄉村荒野流浪。

2006年的某個夏夜,三個好友在友好路一個酒吧相聚,我聽到了一個盲歌手的歌聲,空茫而遙遠,如同天籟的歌聲打動了我。那一晚,我費力找到一張便簽寫下了幾句詩,或許當時這些分行的文字還不能算做詩歌。曾經在大學時期的文學夢在那一時刻,又重新復蘇了。從此,我開始時斷時續地用詩歌的語言表達自己,寫故鄉、寫新疆、寫西域,在這些文字里和詞語里,我搭建了另外一個世界,屬于我的語言森林,讓我癡迷其間。這些都是時光和歲月給予我的饋贈,那些亮色涂亮了我曾經混沌的天空。

我想起農場里那些一排一排連接整齊的紅磚房,20世紀70年代每家每戶還沒有獨立的院落,孩子們玩耍起來的空間就很大。在房門前面被我們奔跑的腳步驚動起來的塵沙,中午時分,母親們呼喚孩子回家吃飯。那些生長在房頂上的天線,交錯纏繞的電線,有時會有一群鴿子從屋頂上飛過,一剎那間明亮的鴿哨劃過長空。那些瞬間定格的畫面,成為一部老電影。一排排發黃的墻壁,那些佇立在舊時光中的老房子,在墻根枯萎的衰草,一個孩童玩耍遺落的一塊羊髀石,等待你長大后再把它撿起。時間的枝條一起枯朽在泥土里,重新被喚起的小名,和那棵樹一起長高長粗,那些在樹上刻下的記憶,變成時間的傷疤,橫亙在歲月之間。

時光沙漏篩選出的記憶,被染上啞默的顏色,因為愛與痛總是相伴相生。被篩選過的時光也一定刻骨銘心,天空的藍掩蓋了陰霾。時光沙漏篩選出的舊時光,是溫煦的,在叢林中迷路的人總會被溫暖的燈光帶回來。被時間和歲月遺落的珠子,最后被一種懷念的情愫串聯起來,它們安放在心靈的縫隙之間,被生活的塵沙打磨,磨出溫潤的光澤。

曲折的泥巴小路、蜿蜒而至的小院落,成為這片土地上最后被遺落的風景。逐漸以水泥鋼筋叢林構建起來的農場小鎮, 泥土味逐漸消失了。而我迷戀的那些消失的充滿泥土味的院落,它讓我感覺到有一種樸素親切的味道。被清水潑灑過的院落,塵土安靜下來,開在窗臺上的太陽花,笑容更燦爛。站在院落之外的白樺,用平靜的眼睛凝望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陷在樹木的身體里,它向上的枝條一直觸摸著天空的一抹藍。我不能轉過身體,我愿意一直被這片樹木凝視,成為這片風景里的一部分,植物和自然的靜默,我們互相回望的目光陷落在泥土的深處。

作者簡介:

段景,新疆作協會員。文學作品散見于《西部》《綠洲》《上海詩人》《中西詩歌》等刊物。詩歌作品曾入選《西部盛典——新疆60年詩歌精品》等多部詩歌選本。文學評論獲得2016年度新疆新聞獎三等獎。2019年1月由陜西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詩集《西域辭》,入選絲綢之路書庫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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