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魚

2020-07-18 16:11禹風
山花 2020年7期
關鍵詞:尼克

禹風

卜沖潛在海下時看見過陸地,某種海市蜃樓。他還常常在海下看見自己的過去。他沒對別人說起,但他持續地看見別人不能看見的東西。他曾想去找個醫生,可醫生又能幫什么忙?

夜晚他坐在人聲鼎沸的酒吧里,尼克正到處為自己也為他物色女郎,他卻看見了奇異的事情。

卜沖看見海水清澈地從酒吧窗戶漫進來,從四面窗戶漫進來,慢慢浸透了大家的鞋襪褲腳,可人人都在喝酒,也沒人察覺。海水比水晶還清澈,慢慢升高,慢慢淹過了大家的腰眼,叫卜沖冰涼地打了個寒噤。喝酒的人笑著喊著,互相拋媚眼。海水淹過卜沖前額的時候,他看見尼克一手挽著一個金發女郎朝他走回來,對他擠眼睛。

卜沖透不過氣,他覺得自己的肺是只剩十巴余氣的氣瓶,他想踢腿,讓自己浮到水面上去??蛇@海水真是徹底的清澈呀,清澈得人根本看不見。

金發女郎從尼克臂彎里轉到卜沖身邊,沖他淡淡一笑,眼梢帶著冷漠的興趣。卜沖決定不要呼吸,讓十巴余氣留在肺里。他看見自己在海水里變成了向日葵金黃色的花盤,女郎變成一只飛上來的金蝴蝶。卜沖憋著氣,沖蝴蝶微笑,覺得蝴蝶的觸須撓著他癢癢。

他奇怪尼克為啥感覺不到海水淹沒了派對,不過,他除了跟隨尼克,沒其它潛水條例可以援引。他知道自己已經吸盡了最后一口空氣,和女郎們一起隨尼克漂走了。他在海水里和女郎卷進關閉的房間。雖然沒空氣了,但女郎還是活生生的,有著撩人的氣色。他們在一起,干起了死尸不可能干的事情……

等到筋疲力盡,女郎關上燈。卜沖覺得海水并未退去,他沒有呼吸,他浮在水晶的中央。透過重重黑暗,他看見了魔都,看見魔都在馬里亞納海溝那么深的深海里,看見人群睜著眼睛,仰望風燈般的太陽,吐出長長淡紅的舌頭,海水洗凈了舌苔……

早晨,早晨再來的時候就好了。早晨幻覺就將消失,卜沖聽見鳥鳴、望得見朝霞。早晨是一天中最真實的時分。他常常吃驚地看著床上睡眼惺忪的女郎,夜里的一切斷片了,記不真切。早晨他才覺得身體活著,他常俯身抱住床榻上的女郎,女郎總驚訝地瞪著他,繼而笑起來……

不過,該他留意的事,卜沖卻沒看見。

那天午后卜沖坐在雞蛋花樹樹蔭下,偶爾撈掉玻璃杯里細小粉色的落花,喝度假村用紅酒、白蘭地、蘇打水混和青蘋果碎塊調制的冰鎮桑格里亞,仔細檢查他潛水用的一級頭和二級頭。

巴厘島的艷陽放過了巧克力膚色的當地人,只等卜沖從樹蔭下露出頭臉,就要收拾他的黃皮膚。卜沖皺著眉頭,臉繃咬肌,額頭布滿汗珠,兩只手掌不停在T恤下擺上擦汗,又像撫摸蝴蝶標本的翅膀那樣輕觸一級頭的進氣口螺紋。

那邊有個新到的女客自提行李,婀娜走過度假村花葉婆娑的小徑,朝她單住的印尼木屋而去。她走過小游泳池時候,透過墨鏡仔細打量了卜沖一眼。卜沖正小心放一級頭在曬干的襯衣上,伸手去拿特意擱門口木椅底下的腳蹼。腳蹼上滿是劃痕,他抿緊了嘴唇,手掌摩挲那些新添的紋理,沒抬起頭。

女郎從度假村門口走來的時候,輕盈流暢,拉桿箱在草地上拉出一條直直的淡綠線;她打量卜沖之后,那根淡綠線時深時淺,有點彎曲凌亂,中途還停下來過,拉出彎弧,好像猶豫要不要往回走……不過,她還是直接打開了木屋,進去關上了門。

卜沖的工作只包他住宿飯食,沒有工資,有點少少津貼,加上半年報銷一回來去上海的機票。他為跨國非政府環保組織工作,監測巴厘島海域海洋生物的異常變化,并報告海洋垃圾分布情況。每天上午、傍晚和夜里他都要下海,輪流到六七十個指定潛點巡邏。他是海里一只小小的浮游生物,卻關心著大海的脈搏。

通常卜沖的一天很有規律:早上七點起床梳洗,七點半到度假村門口餐廳吃早飯。早飯有兩種,美式的煎蛋土司或者印尼炒飯,配咖啡或茶水,咖啡是袋裝三合一粉沖泡的。卜沖輪流吃這兩種套餐(周日則去沙努爾街上享受豪華早餐,喝現磨咖啡)。八點車來接他,車上有他同伴,他們是美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九點快船沿巴厘島海岸朝北或者朝南,輪換送他們去不同潛點。大約十一點出水,就近找地方吃午飯,飯后開房間休息三小時。黃昏再次下潛,出水后換個潛點夜潛。大約晚上八點吃晚飯,飯后土人司機送大家各回各旅館。

卜沖躍入海中,碧浪擁抱住他,他緩緩沉入海的晶體。透過目鏡,他深情款款望著近處和遠方,心臟有力而沉穩地跳動。海讓他感覺無與倫比的安全和溫存,厚厚包裹他,任他在其中暢游。氣瓶空氣剩下五十巴的時候,卜沖總是微笑著向潛伴示意,一起悠閑上升,吐著銀色氣圈,調皮地追逐海龜和大魚。浮出水面,清澈空氣是陸地對他的問候,紅樹林在海邊隨風晃動,螢火蟲哨聚樹梢點起星光……卜沖知道睡一覺之后又會下海,他就露出了滿足的笑意,心里特別幸?!?/p>

事實上他已經罹患了社交恐懼癥。

他每天見的人是固定的:美國人尼克是他的潛伴,尼克從前是電氣工程師。法國人杰羅姆和德國人漢斯是另一組工作伙伴,杰羅姆是生物學研究生,漢斯是個有技術潛水證的焊工。卜沖和尼克處得不錯,生死關頭可以相互信賴和依靠。

除了這三位之外,卜沖見得最多的是餐廳招待和度假村前臺。他和國內朋友圈的聯系主要通過微信。有時候天南海北朋友來找他,都是些來潛水的休閑潛水員。

卜沖出了水喜歡一個人獨處;尼克加入環保組織比他晚些,住在海邊印尼朋友家,出海就回那里去。卜沖的業余生活主要是洗衣服洗東西、發微信、讀書和保養裝備。他喝酒抽雪茄,但不過量。他的怪癖是他不要度假村派人打掃他房間,他房間鑰匙保管在他自己口袋里。他房里每樣東西,包括極小的物件,都在自己該在的位置上……

尼克沒忘記卜沖是個三十多歲的獨身男人,尼克說:“兄弟,你得常常去找找女人,否則,你在海下靠不住?!?/p>

卜沖在海下基本是可靠的,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在圖藍本聯合號運輸艦殘骸上夜潛巡游。工作組只有尼克和卜沖倆人來,但不是說巨大的沉船殘骸周圍只有他們。這是旅游熱點,有不少夜潛的觀光客。

尼克和卜沖離開潛水客一段距離,緩緩在淺水區打蹼游動,俯視夜里黑黢黢的運輸艦殘骸。游客數量大概小二十來人,潛行位置比尼克和卜沖深十幾米,分散在船頭船尾,都打著明亮的手電。尼克和卜沖從淺水區俯視,像看見一個掛著風燈濕漉漉的集市,人在集市上逛蕩,巨頭拿破侖魚從外側招搖而過,夜棲船體艙室的鸚鵡魚不耐煩地躲避游客騷擾,海龜把前蹼舉起來遮住自己腦袋,不讓照相機強光照瞎自己眼睛……

卜沖突然間一個俯沖刺了下去,沒和尼克打招呼。尼克愣了愣,跟著往下潛。卜沖靈敏地鉆過一個塔狀的船體破洞,像一枚制導導彈潛入有蓋的船艙去了。尼克惱火起來,他們四個都在合同上簽過字,絕對不做任何違反條例的潛水動作。進入有蓋的船艙本來就有風險,何況在漆黑的夜海?一旦被什么東西卡住或掛著,作為潛伴,尼克就要冒險去救……

卜沖很快就從有蓋的船艙里游了出來,他臂彎里拉著一個女游客。沒任何團隊招呼這個女游客,她落單了,而且單獨鉆進了有蓋的船艙。

浮出水面,幾句話弄清這女子是個日本人,大約二十多歲,亞洲型的高鼻深目。她喝過酒,一臉空白,拒絕繼續交談。

卜沖和尼克把她架到海邊最近的度假村,原來她就在這度假村住,來了三天,晚上一個人租了設備下海。尼克懷疑她是想死在船里,卜沖在船艙里第一時間看了她的殘壓表,她的氣瓶余量只有三十巴。即便不是自殺,緩得一緩,也上不了岸了。

女人交給了警察,卜沖和尼克去名叫“安全停留”的餐廳吃晚飯,這餐廳歷來供應極好的魚。尼克吃著“烤馬依馬依”,咕噥說:“沖,要是那女人在船艙里死不出來,掛住了你,我可能救不了你?!辈窙_喝著啤酒,點點頭。

尼克搖搖手指:“下不為例!”

卜沖后怕道:“我來不及思考。我以為我看見了從前認識的一個人?!?/p>

白櫻是這么一種美人,她身高一米六十七,窈窕,飄逸,整個人動起來籠著一層無色的嵐氣。她的臉型,粗看有點廣東味,細看卻不那么回事,確實有點洋氣。她眼窩深陷,鼻梁挺高,嘴型冷傲……不過等她一開口說話,一切又都變了,沙啞甜蜜的腔調令她臉容親切迷人。

她聲線天賦異稟,一開口就能吸引人們的耳朵,仿佛耳朵是茫然飛翔的蝴蝶,嗓音是花香。作為一名電臺記者,白櫻不必朝九晚五坐辦公桌,盡可以在魔都人流和林立的建筑物中消磨時間。她見多識廣,唉呀,實在見過的人事太多,多得不該是女生的見聞。有時候坐到話筒前面播音,她很想和聽眾說說心里話??蛇@心里話是什么呢?

要用親切甜蜜直達人心的嗓音廣播,對電臺來說豈不是好?對她自己而言也不是壞事??上?,她只要一開口,就只能扯天扯地說些淡話,心里有一個春天不肯發芽,有一團巖漿不夠噴發。

從上海飛到巴厘島,白櫻心里還是恨得不舍。

她剛學會初步的休閑潛水,拿到的是西瑪斯證。她心思并不在潛水上,她得趕緊找個地方消失。她恨自己,恨經營得很精心的生活總人算不如天算。

巴厘島最實在的不僅有景色和美食,它還不需要簽證,隨時可買張機票就飛來。這幾年,白櫻無可奈何發現自己越來越需要及時消失。她是百分百魔都市區原住民,魔都是她的家,她卻不得不屢次離家出走,在巴厘島這類地方隱姓埋名,等燃燒的東西慢慢收攏火焰,才低調回家,重新來過。

悄然離婚之后,白櫻始終對自己的個人狀況秘而不宣;兒子還是在她身邊,她常帶著小孩子出入電臺大樓??蛇@沒有用,誰的眼睛都是犀利的,誰的消息都穩準狠,勝過“本臺訊”。電臺里的大姐和老阿姨們不請自來,很用勁地想為她牽線。后來她們軋出點苗頭,不再來煩擾她,流言蜚語就一點點起于青萍之末了。

流言蜚語的特征很多,有一種最厲害:想象力。八卦的嘴巴總和富有想象力的腦瓜長在一起,只要被這種肆無忌憚的想象力纏上,任何故事總有一款適合你。

關于自己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白櫻暗暗觀察,總還沒說到她心虛的地方。不過,她還是被這陰風刮倒了,她有一股子哀怨涌上心頭,弄得自己大大反常,一段時間里失去了那種令人“我見猶憐”的風致??蓯鄣呐耸チ丝蓯鄣膭討B,就好比華麗櫻花落滿地,枝干空空。別人還沒注意到她空闊了的心情,她卻在意到了極點。

她沖動地找了那位不該主動去找的人,問了不該問的話,然后就只有面對后果了。

到一家擁有六米深玻璃水池的健身俱樂部學習潛水是出于白櫻潛意識中昏暗的懷舊,她其實害怕水,害怕被龐大的水體圍裹。但是,她偶爾會在夢的深處看見海底,海底在夢里那般親切,親切得世間一切的親切都不再能親切。海底為什么親切,聰明如白櫻,她是知道的。

飛往巴厘島的航班熱鬧異常,白櫻托運了自己的潛水設備,只背輕巧的雙肩包,她的身姿有那么一種說不出的舞動。她的步履富有彈性,是文靜的彈性,并非運動式的矯健。她燙了頭發,她望著遠方,眼色不在現場。

航行時間不長,飛機在夜色中向赤道和東南亞挺進。巴厘島的度假村是她在網上找的,價格適中,位置就在海邊,散客也能住進獨立的印尼木屋。

她喜歡那印尼木屋的照片:雞蛋花樹掩映下,屋子無比幽靜。她需要獨處,木屋是一種原始的遮蔽,原始人類就是在類似的簡陋建筑里避開兇猛生物。木屋給白櫻一種安全感,這是她最最缺乏的生活必需品。

出租車從高速路上下來,在窄窄的印尼街道里繞行,到處是奇異的石雕門神。印尼人家一大早就在門口放上了鮮花盤,燒著繚繞的香火。度假村的前臺是包頭巾的印尼男人,雙手合十向她敬禮,及時送上清早剛摘下的各式鮮花。她謝絕了行李員,自己拖著拉桿箱向雞蛋花樹深處走,尋找自己的木屋。

陽光大清早就刺眼,她戴著墨鏡看不清楚四周景物。路徑上空無一人,遠處有個男人坐在那里忙活什么,漸漸看清了是在拾掇他的潛水裝備。這里很多來客都是潛水客,不足為奇。白櫻收回眼光抬頭去看一叢在朝陽里美艷的正紅色雞蛋花,忽然心頭一顫。

老天!不會吧?

她猛地側過臉又去看那拾掇東西的男人,是個側影。此人聚精會神地琢磨著他的東西,那種專注的神色正是讓白櫻心頭一震的誘因。人是改不了自己與生俱來特質的,尤其男人。她看清了:上帝同她做了個游戲,她躲避到巴厘島,原來不是清凈之地,那個魔王竟住在此地!

這不僅僅是巧合了,白櫻想,這是命運的安排。她立馬想過去喝破卜沖的行藏: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說!

不過她收住了腳,不動聲色進了自己的小木屋。也許,等自己收拾好從木屋出來,這魔王已經走了。緣分常常是這樣的,有的人彼此間有緣無分,就算撞見也不能真正得見,仍會失之交臂。

可是,白櫻的情緒一陣沸騰,越過了可控的界限,她無心收拾,倒在床上,枕頭捂住臉面。

時光如同破舊的粉壁,粉塵瑟瑟而落:記憶的深處有一場校園舞會,卜沖一臉挑三揀四地跑進舞會,不禮貌地打量著女生們。白櫻看了舞會上的卜沖幾眼,回過神來。她知道這個男生,這男生是外語系的,因為擅于賽跑而出名。每天早上校園田徑賽道上以抒情姿勢奔跑的男生就是他。白櫻從宿舍窗戶里眺望過跑步的卜沖,她一邊梳理頭發,發卡叼在唇上,一邊打量那遠遠移動的身影……

水里很冷,抬頭看,大雨打著洋面,海面布滿碎玻璃紋線。

卜沖看見尼克在離他兩米深的地方朝他招手,他吐出點氣,沉到尼克面前。尼克指指深海方向,卜沖順他手指看去,從暗藍底色中淡淡凸現一條鯨魚。細一看,不是鯨魚,鯨魚是哺乳動物不是魚,這是海里最大的魚:鯨鯊。

尼克和卜沖伏下上身,手放在肚腹上,慢慢向鯨鯊游去。偌大的海里,兩個人,背著發出幽光的氣瓶,像兩只浮游的磷蝦;鯨鯊通身暗藍色澤,好比一艘沉默莊嚴的潛艇。

出水前,卜沖破天荒從海底沙礫中挑出一顆鋼藍色的死珊瑚丸子留作紀念。出得水來,藍夢島就在視域里,椰樹婆娑。尼克駕著快艇向巴厘島沙努爾海灘疾駛,天邊烏云已經越集越多,一場海上風雨看來難以避免。

“尼克,還記得六月里那場風嗎?”卜沖摸摸額頭的海水,心有余悸。

“嗯,”尼克喉嚨里咕噥,“你把BCD穿上,最好再充點氣?!睂撍畣T來說,BCD就是救生衣。

卜沖背上了帶氣瓶的BCD,氣瓶還剩下五十巴氣:“我開船,你也穿上?!?/p>

兩個人剛剛作好應急準備,海水就鬧騰起來,一浪高一浪,快艇本走直線,現在走起了立體舞蹈線。浪頭揚起的海水粗暴地打在人臉上身上,好似暴雨如注。

右舷前方出現一艘小型潛水船,船上有人。

卜沖擔憂地望了那艘潛水船一眼,扭頭對尼克說:“海浪預報不準啊?!?/p>

他話音未落,已經接近的潛水船上傳來一陣驚叫,一個大浪把船掀得七十度直立起來,船舷邊的氣瓶滾落進大海,船才平伏下來。船上幾個男女臉色煞白,死死抓著船舷邊固定住的長椅,身上單薄,連救生衣都沒穿……

尼克靠近駕駛船只的船老大,那是個皮膚暗黑的印尼人,瘦得像只螳螂。尼克大喊:"OK? You need help?"(行不行?要不要幫忙?)

船老大溫馴地看了一眼尼克,喃喃道:"OK? Not OK, not OK! Trouble!"(麻煩了?。?/p>

卜沖放慢快艇速度,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伴著這艘潛水船,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風浪過去?等待大風掀翻它?不知道,反正,這當口只有等待,等著看看有什么可做。

卜沖聚精會神駕駛快艇,保持與潛水船的安全距離,萬一潛水船側翻,不至于相碰,還可以想法救人。他的眼睛衡量著兩艘船體,監視著海浪,別的就無法顧及了。

潛水船上的潛客不多,兩個男的死死抓住屁股下的長椅,臉色發白,水從頭發上滾下來。女的一邊嘔吐,一邊抬起頭,她看見了快艇,立刻又看見了駕駛快艇的卜沖。

白櫻嘔空了早餐,嘔出了胃液,現在一陣陣發虛,她看著駕駛住快艇還挺起上身的卜沖,想:“他倒不暈船?”

沒來得及想別的,一陣鋪天蓋地高墻般的白浪壓過來,白櫻只竭力長長地吸了一口滿含濕氣的海風,就翻身掉進了海濤……

人本身是不可能直直往下墜落的,浮力會把穿著潛水衣的人推回到海面。白櫻學潛水不久,經驗不足,她死死憋著一口氣,兩腿往虛妄的大水里亂踢,沒戴潛鏡的眼睛看不遠,只是一片藍灰色的空間,到處游著細碎的小魚。她抬起頭,看見翻掉的船像一把大黑傘從天空罩下來,卻不下沉;船艙里的東西在不同的深度游動,斜著往海底墜落。

白櫻想死神就要來了。

她沒法想太多的事情,恐怕只剩下幾十秒。她想斜著從翻轉的船體下游開,好探頭到海面吸氣,可船體仿佛是個開玩笑的黑魔鬼,跟著她漂動,罩住她去路。她伸手摸到了船舷,船身滑不留手,又帶著往下壓的重力,不許她逃出生天。

白櫻已經吐掉了大半口氣,這時候,她忽然頑固地只想到一件惱人的事:會死得很難看,還會被卜沖看見自己尸體!這太不成樣子了!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把手收回來,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臉。

卜沖一個翻身下水,嘴里銜著呼吸器。他記得要救的是三四個人,要快。

第一眼看見的是船老大,船老大對卜沖擺擺手,他有能力自救。卜沖臉沖下看去,看見兩個撲騰的中年男人,他朝他們潛下去,眼角看見了捂住臉的女人,女人被船籠罩住了。

卜沖愣了一愣,朝女人浮過去,他抓住她小腿,把她從船體下拉開。離海面不過四五米,他一個蛙踢就把女人帶出了海面。

“呼吸!吸氣!”他一邊吐水,一邊對著她黑發披掛的頭顱喊叫;女人噗地吐了口水,鼻翼張開吸了氣。尼克拋過來一個浮球,卜沖喊道:“抱住,抱住浮球。我還要下去救人!”

他再次潛下去的時候,一個男人已經漂得看不見了,另一個張開了手臂,喝了過多的水。卜沖讓那人就著備用呼吸器吸了幾口氣,保持住呼吸,挽住他臂彎,把人帶出了水面……他踢著水,感到筋疲力盡,眼前是跳蕩不停的大海,尼克在快艇上。船老大緊接著做了一件偉大的事,他從水里帶起了另一個男客,都活著。那個女子,緊緊抱著浮球,頭露在水面上。

尼克哈哈大笑,用簡單無比的英語一聲聲喊道:"Hold on! We are alive!"(挺??!我們活著?。?/p>

風浪倏然而止,大海平靜下來,如一床絲毯。蒼穹被剪破,瀉下壯麗陽光,海水又是碧色。卜沖首先把手里男人推上快艇,朝抱著浮球的女人游去……

白櫻自從抱住了浮球就一直在無聲地哭。海水是咸的,熱淚也是咸的。

“女士,祝賀你大難不死?,F在你可以許一個愿……”卜沖戲謔的聲音出現在耳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任何時候都想表現幽默,總要表現出高人一等。白櫻遺憾地想:這個人要是嚴肅些、莊重些,他該擁有多少好日子!

白櫻盡力莊重地從浮球上抬起頭,撩開濕濕額發,手掌擦了一把臉,擦去海水和眼淚。她以自己最矜持的態度發抖地說:“謝謝你救了我,卜沖!”

卜沖觸電般收回搭在白櫻肩膀上的手,他五官輪流顫動,眼睛鼓了起來。卜沖忽然從水面沉了下去不見了。白櫻低頭看見卜沖在海水里打轉,手舞足蹈,像跳迪斯科。

他呼啦一下從水里沖出來,臉上全是海水,雙手有力地托住了白櫻,把她往快艇送去……

那一年的夏天跌宕起伏,正如寧靜的海轉變成驚濤駭浪九死一生的海,然后又慢慢歸于平穩。

卜沖從校園林蔭路上走過,穿著奶黃色休閑西服,瀟灑得像一只有彩色硬殼嘴的犀鳥。女生同他打招呼,他一邊慢慢走不停留,一邊還嚼著口香糖,漫不經意揮揮手,留得烏鴉尾巴似的長發彈起一個波浪……

只要白櫻走進卜沖視野,卜沖就變成了蹣跚而行的木偶。他的嘴唇發僵,膝蓋打抖,看白櫻像看夜幕里的極光。

白櫻不可能時時刻刻和卜沖在一起,盡管卜沖如此盼望著。白櫻在寢室里讓卜沖看自己的黑白照片,不但有在校園里新拍的,也有從前高中時的照片和家里的照片。卜沖單單著迷其中一張:白櫻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側影。她穿著長裙,微微抬著頭,眼窩深陷,鼻梁挺直,望著遠處,手指攤開在膝蓋上……

卜沖討要這張照片的時候白櫻長長嘆了口氣,她沙啞的嗓音笑說:“你完了!你喜歡這張?我看遠其實是看近,看近時啥也不看……”

白櫻乘著尼克駕駛的快艇向海岸歸來,卜沖把快艇上僅有的兩條干浴巾都裹在白櫻身上,看也不看搭救起來的其他人,任他們冷得發抖。

救護車把三個潛客都送進了沙努爾的醫院。等結束觀察,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白櫻明白卜沖在醫院大廳長椅上守了一夜。

十幾年未見的人,彼此都感到生分?;ハ啻蛄客艉圹E,找到的卻是陌生。白櫻欲說又止,抿嘴一笑。

在名叫FOCUS的西餐社門口雅座坐下來,早晨陽光還不到熱辣辣的程度,隔著遮陽傘,倒平添一陣暖意。白櫻有點虛弱,卜沖一宿未睡,都需要熱量。

服務生先端上紫砂壺煮的黑茶來,替他倆各注了一大杯。茶湯釅釅暗紅,熱氣裊裊。卜沖打開糖罐,用小勺舀起一方褐色糖,看一眼白櫻。白櫻點點睫毛,他輕悄悄把糖塊放進她茶杯。

白櫻喝了半杯熱茶,胸口暖熱,眼神亮了些。她覺得卜沖在端詳她,她猶疑中瞥卜沖一眼,他眼圈發黑,眼珠子周圍有紅絲。白櫻笑道:“再次感謝你救命之恩!”

沒想到卜沖脫口而出:“快忘掉吧!是誰我都要救的。先救女生再救男人?!?/p>

“你救我可不一樣?!卑讬严肓讼?,堅持說,“這不簡單?!?/p>

卜沖沉吟道:“是的,太巧了。命中注定?!?/p>

命中注定?一瞬間話對不下去了。命中注定?這四個字平時都說濫了,此刻它是什么意思?

大學里那個初夏,有一天白櫻生了病,牙疼發燒,臉頰腫脹。

卜沖說:“得去看醫生啊,不能硬挺,你身子骨單薄?!?/p>

學校周圍沒啥信得過的醫院,搭公交車轉兩次車能去軍醫大學附屬醫院。卜沖陪白櫻去軍醫院,他陪她等公交車,搶一個位子給她坐。等轉車時候,他站直了,讓她靠在他肩膀上喘息。他不知道白櫻生病生得多難受,恨不能就地躺下來,卻還要硬撐住,站著等車。白櫻那時候暗暗嘆息,嘆息小男生的不體貼,要是有個年紀大些的男人來溫存該多好。那人應該找來一輛專用的轎車,送自己去醫院;還會把外衣脫下來,蓋在自己身上,替自己擋住轎車空調的冷風……

不是啥了不起的大毛病,白櫻就是著涼而已。醫生輕描淡寫開個藥方讓她回家臥床休息。卜沖眼快手快攔下了一輛當年很稀少的出租車,白櫻記得卜沖發現出租車時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和她坐在后排,她靠在他肩膀上。搖搖晃晃的車像個搖籃,她昏昏沉沉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腫脹的臉叫她流出一大灘帶血絲的口水,那灘口水濡濕了卜沖襯衣的左邊肩膀。他摸摸她臉頰,說:“真可憐!”

“我記得大學里你陪我看病,我流口水在你肩上了?!卑讬逊畔虏璞?,突如其來地說。

卜沖腦筋急轉彎,笑了:“是啊,我記得?!?/p>

白櫻沙啞的聲音低低說:“口水臭臭的,那么一灘,難聞死了,真想對你說聲抱歉?!?/p>

卜沖微笑,聲音也低:“現在你抱歉過了,我聽見了。那是你的氣味,你沒把我當外人?!?/p>

“喔喲,要死了!”白櫻輕叱一聲,臉發燙。這家伙,他什么都沒變!

卜沖很會察顏觀色,他不動聲色換了個話題:“孩子好嗎?男的女的?上學了嗎?”

“你呢?”她不回答關于孩子的問題,“有孩子嗎?”

卜沖愣一愣,臉泛苦笑:“我?我沒結過婚,哪來孩子?”

“為什么要一個人?”白櫻有點聲色俱厲,“為什么不成家?”

卜沖臉上的淡淡皺紋加深了,他瑟縮在她的提問中,嘴唇動著,一時說不出話。等說了,是這么一句:“你管我呢?!”

侍者送上美式早餐來,餐盤里豐盛琳瑯:烤腸、油煎培根、炒雞蛋、紅番茄、黃瓜片和羊奶酪。

暑期結束重新開學的時候,卜沖收到白櫻乘他上課還到寢室來的一摞子書。暑假里一連串的逗號,現在勾來了一個句號。卜沖把“隨身聽”的音量調到最大,反反復復聽一個名叫“楊慶煌”的歌手唱校園歌曲。等耳朵聽不見聲音,他從學校里離開了,一下子不知所蹤。

為啥倆人會掰?這是個彼此沒解釋過的謎一般的問題。

卜沖覺得自己不曉得內情,他始終懷疑有什么第三者介入。

白櫻只曉得那時沒什么第三者,她就是不能再繼續下去,她走錯了方向,必須走回原來的地方,必須像沒有過卜沖那樣重新開始。

必須承認,那是對卜沖的一次突然襲擊。她動手之前猶豫過,她怕一刀插在他心窩里,后果無法面對。后來她不猶豫,因為她感覺一把刀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心窩,更怕自己被刺。一定有一個人會被刺,既然如此,那就是你吧!

“不需要害怕。完全不相干。鯊魚對人沒有惡意?!毕滤耙豢?,卜沖再次做出OK手勢,讓白櫻放心。

尼克把快艇停在鯊魚岬海面上,風平浪靜。他往黃色塑料杯里倒了一點事先做好、放保溫壺里帶來的咖啡,朝兩個嚴嚴實實穿了潛水衣的人點點頭。卜沖先往后一仰,背入式下水,白櫻跟著也噗通下海。

卜沖下水之后沒急著下沉,他在三米深的地方觀察白櫻,帶著專業的評估態度。白櫻按經驗吐氣下沉,越過卜沖的深度,落到水下七八米。卜沖俯視她,慢慢跟了下來。

大概就在十米左右深處來了群白閃閃帶黃色細條紋的小鯧魚。小鯧魚每條有人手掌大,成百上千,像一堵變幻的高墻豎立在白櫻周圍,一扭身就換個位置。白櫻被那種亮閃閃的華麗迷住了。

看了一會兒魚,白櫻覺得該往更深處潛下去。她扭頭看卜沖,卻見卜沖認真而訝異地凝視她沒看見的什么東西。卜沖朝她轉過臉,用手里叮叮棒朝鯧魚群上方一指。順著看過去,白櫻看見了一條長相丑陋的魚,這魚有她手肘般長,陰森森盯著鯧魚群。鯧魚群現在如臨大敵,更頻繁地變換隊形,一會兒升高一會兒下潛。

卜沖又往鯧魚群底下位置一指,那里也有一條相似但不相同的丑魚,也和白櫻手肘般長,擺出一副狩獵模樣。

鯧魚群不安地顫動著,如陸地上鴿群翻飛,只是靜謐無聲。兩條丑魚配合得像兩只牧羊犬,趕得鯧魚群四處奔突卻又緊緊凝聚在一起。

卜沖和白櫻是這圍獵中兩個體型巨大的旁觀者,魚群忘記了他倆的存在,圍獵的風暴把他們卷在其中。鯧魚呼啦一下從人頭上翻卷而過,追趕的丑魚卻小心避開。

倆人觀看了大概五分鐘,圍獵者還沒明顯的進攻動作,只耐心地驅趕并虎視鯧魚群。卜沖招呼白櫻下潛,他倆放空BCD余氣。頭沖下,扎猛子順珊瑚群斜著往下游。海的色澤深暗了些,周圍寧靜卻一派生機,不時有奇異物種游過。

卜沖接近了一片白色沙地,他跪下來,請白櫻向他靠攏。他在潛鏡后面凝視她,朝她微笑,把左手掌舉到額頭,做了一個有鯊魚出現的手勢。

白櫻下意識環顧四周,向卜沖靠攏。卜沖右手叮叮棒指了指一座碉堡般宏大的珊瑚礁,左手從腰間取出防水手電,摁亮了。他伏下頭匍匐在海底沙地上,手電的強光刺入珊瑚礁底的縫隙。他抬起頭,招手請白櫻一起躺下來。白櫻有點控制不住浮力,他伸手幫她放掉沒放凈的BCD余氣。

白櫻覺得自己像塊石頭那樣倒向海底沙地,她向珊瑚礁底盤下看,卜沖的手電光正照在一條大鯊魚臉上。鯊魚表情呆滯,臉上幾條微微翕動的鰓裂,它不耐煩地擺動尾巴,一轉身露出了有白點的背鰭。

“白鰭鯊?”白櫻吃了一驚,那是有攻擊性的種類。她頓時從心底冒出恐懼和惱怒。

很多往事沉渣泛起,都關于卜沖這人的虛妄和自以為是。

你可以在食人獸面前怡然自得地冒險,別扯上我呀!

卜沖帶她緩緩從鯊魚午睡的洞穴邊游開,他看了她好幾眼,直到她擺脫開怒氣,回看他一眼,對他點點頭。

他倆繼續下降到近二十米深處。他對她做了個OK手勢,讓她在一座暗綠色珊瑚礁邊隱藏。白櫻從自己位置看出去,眼前是個斷崖,下面有大坑。猛一看,已看到坑里陰森森滯留不動的幾條黑色大鯊魚,每條鯊魚都兩三米長。她瑟縮地緊靠住珊瑚礁。

卜沖拿下呼吸器沖她一笑,指指潛水手表,伸出五個手指,大概表示五分鐘。他把呼吸器塞回嘴里,縱身朝外一躥,呈現出一條完美拋物線,朝鯊魚群急降下去。

白櫻心跳加速,她凝視卜沖。卜沖的身體如一個紡錘刺入了鯊魚群。他的潛水衣有一條淡藍色鑲邊,這條鑲邊在暗沉沉的鯊魚身體下不時閃爍。卜沖擰亮了手電,白色的手電光從黑色鯊魚堆里沖出來,像探照燈的光束在廣袤大海中漂蕩。隔著鯊魚群,白櫻看見卜沖露出一對亮閃閃的眸子。他目不轉睛看著她,她感到陰寒的心一陣灼熱,她感到威士忌般的熱流從體內泛出來,一陣茫然無措的心動。卜沖用古怪的方式、他自己的方式正在取悅她……

五分鐘之后,卜沖慢條斯理從鯊魚群里浮了起來,好比一條魚餌被釣魚人扯上來。他魚翔過來,關心地看看白櫻;笑一笑拉起她手,帶她緩緩上升。太陽光越來越亮,周圍沒了鯊魚,五彩繽紛的小魚和珊瑚呈現一個童話天地。

這種風和日麗的天氣,海面休憩是很愜意的。尼克殷勤地幫白櫻卸下氣瓶,遞給她熱騰騰的咖啡和果醬面包。卜沖飛快地為白櫻和自己換上新的氣瓶,然后他脫下潛水衣,接過了尼克給的咖啡。

白櫻看看他,他這么些年練出了運動員的肌肉身材,比他實際年齡顯得年輕、更有生命力。白櫻知道自己已經不如過去挺拔,不過,風韻掩飾了身體的初步衰老。

“你喜歡那些鯊魚嗎?”尼克笑看白櫻,“它們可是我和沖的老友?!?/p>

白櫻彎起嘴角,想笑一笑,可惜沒成功,她猶疑不言。她看看尼克這個局外人,對他笑了笑;回過頭,她朝卜沖拉下了臉:“你從來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卜沖哭笑不得:“從來?”

“從來!”白櫻回過臉,猛喝了一氣苦咖啡。

那時候,白櫻從追求者中選擇了卜沖。這讓她想起一句歌詞“跟著感覺走,緊抓住夢的手”。卜沖真實誠懇,清澈見底。

她又喜歡又緊張的是卜沖對她的親熱。一開始那是眼神的親切,卜沖說看見她覺得有血緣關系。她極其喜歡卜沖看她的那份熱量,像跑在秋風里的兔子,忽然被槍筒死死瞄準,嚇得快放棄時,槍筒射來了溫熱的胡蘿卜……

起初卜沖是矜持的,他到了白櫻面前,像菜粉蝶合起白色翅膀,乖乖停在花瓣上,紋絲不動。卜沖對她說:“我坐在你身邊,這就是永恒?!卑讬牙Щ蟮貑枺骸按蟛糠帜猩鷽]覺得我漂亮,你吃錯了什么藥?”卜沖嚴肅地回答:“那些凡夫俗子!”

他們一起下食堂了,他們一起晚自習了。這是一種公開的宣告,擺上了自己的臉面和自尊作為賭注,是一場賭局?;ハ嚅g溫情脈脈,不去想要是賭局翻了盤,必定是對方下的毒手。

完全出乎意料,白櫻有一陣子不敢相信自己是被卜沖從海浪里挽救上來的,這太富有戲劇性,而戲劇性屬于卜沖這種人的心靈,不屬于白櫻。

她發現卜沖和自己住同一個度假村,他并沒流露喜悅,不過白櫻了解他是個習慣于想得很多的人。

她明白現在他對自己有了救命之恩。

其實也不一定非要有救命之恩,白櫻如今的尺度不那么死板。

白櫻定位自己是現實主義者,高度現實,不可動搖。白櫻記得當年自己曾對深陷情欲的卜沖說過:“來吧,享受眼下的時光吧,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蹦菚r候她設的時限是畢業,可以一起相處到畢業。哪知道卜沖掙扎個沒完沒了,像一只蚱蜢在蜘蛛網上不甘心命運,最后反而早早地掛了。

卜沖完全缺乏能力抵御白櫻的突然失蹤。

宿舍一覺醒來,他想:洗臉、刷牙、食堂吃早餐,早上的課可以打瞌睡,大概十一點半就可以在食堂門口老槐樹下等白櫻。

不過白櫻沒有來,她人也不在校內。

卜沖開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漂流體驗,像一個人被劈去一半,剩下的一半要進教室、去食堂、參加活動,然后回宿舍睡覺。他沒胃口吃飯,也不想喝水,他摸自己的身體,真感覺少掉了什么。他想告訴白櫻這種可怕的失喪感,他希望馬上見到她。

兩天無心上課,沒準時吃飯。室友們都去上課了,卜沖鉆在被窩里,有一種寒冷使他不能動彈。

寢室里寧靜祥和,陽光照在凌亂的大木桌上,有只黃蜻蜓在窗玻璃里面上下飛舞,弄出聲響。卜沖想離開校園,出去透口氣,熬過這一陣再說將來。

有人咚咚咚敲門,卜沖無動于衷,也許是輔導員來找他問話;敲門人不耐煩,指節在門中間小玻璃上敲,奮力踢了木門一腳。

卜沖一骨碌坐起來,激動得像一只猿猴,靈活地從上鋪滑到地上,鞋也不趿,從水泥地上溜冰般滑過去,拉開了門。白櫻嬌叱一聲,沙啞而甜蜜地喊:“你在做啥呀?我還以為你遠走高飛了呢!”

“你才遠走高飛了呢!”卜沖氣恨恨,臉都扭曲了。

“想死我了!”白櫻反腳踢上木門,一把摟住了卜沖……

自那之后,卜沖攻城略地,曾打得白櫻措手不及。

作為一個女大學生,一個姑娘家,一個可貴自尊的處女,怎么對付像卜沖這一個自己把自己擰成一股繩的戀愛瘋子呢?

他根本沒法上課、沒法干任何其它事情;他大量而持續地在硬面上抄寫詩,每個字都能燙痛她,同時燙傷他自己;他堅持要每周六送她回家,從校園開始,歷經一輛接著一輛公交車的擺渡,送她到蘇州河邊的公寓。那些車擁擠非凡,卜沖像扮演一個搪瓷罐子,把白櫻包裹在里面,他說自己是一名“護花使者”……

過了沒卜沖在場的這么些年,經歷過很多不同類型的男人,白櫻想起卜沖,明白了他那時是什么。見過一團白紙的燃燒么?先是一朵火苗,將燃未燃,叫人不敢相信,因為白紙沒任何卷曲焦灼,燦然火苗孤立其上;漸漸火苗在白紙卷上旅行,向縱深之地蔓延,熱力逼人起來,白紙的邊沿開始卷曲發黑,閃出明亮的虹彩;轟然一聲,全紙卷豎立,火辣辣地開始了毫無保留地消耗。

白紙卷變成金黃色,每個分子都竭力招搖,說是幸福也好,苦痛也好,反正那是激越的、極端抒情的、無所顧忌的,更是自我犧牲的、壯麗的、無怨無悔的……

白櫻沒有自己的腳蹼,卜沖開車帶她去沙努爾海灘的另一邊,一家大型潛水商品店,買了一副新款流線超輕質腳蹼,送她當禮物。這腳蹼有點像鐮魚飄逸的背鰭,擺動起來裊娜得叫人開懷。

椰殼青青并放在度假村游泳池沿,切開的椰子插著粉紅吸管。

白櫻和卜沖都潛泳在水下。卜沖教她使用新的腳蹼,如何打出渦流前行,這在珊瑚叢中可以盡可能保護好脆弱的珊瑚。透過夕陽投下的光影,白櫻看卜沖,卜沖已和一條魚類似了,他在水里沒一絲一毫凝滯;他如沉魚,能長長地憋氣,完成復雜的水下動作。

他倆鉆出水來喝椰汁,又相視一笑潛入水中。池水鑲嵌了夕陽的金色,在水下看四周,豈非金色年華?

盡管暫時關閉了手機,遙遠的信息還是從人流旋舞的魔都迂回地找到了她。

魔都到底是什么?一個巨大的蜂巢?一個疲憊時分沒有床榻的舞臺?一個人人過招的瘋人院?一個任何鮮嫩都要被啃噬的名利場?

白櫻想:魔都曾經是過什么?

是少女抬起鳳眼看見的第一片梧桐葉,是嵌在橡皮泥里的大白兔奶糖,是話梅糖褐色凹凸的糖紙,是繃住的橡皮筋……

魔都是白櫻的家鄉,也是叫她覺得沒有故鄉的家鄉,是她的起跑線,有時候又擔憂會是戛然而止的終點。反正,她的幸福在這個城市神出鬼沒,她的痛苦在這個城市如影隨形。

沒人看得見她的隱痛,她可以裝作得意。不過,她喝咖啡喝茶的時候,真相就回來了。真相不言不語待在她身邊,像一個早就失去了她歡心的前任,無處可去,寧愿隱忍地旁觀她徒勞的重新開始……

她不是沒有過忘卻魔都的瞬間。那天從游泳池起來,她思忖卜沖這個歷來瘋狂不計后果的人今晚會不會在月色下敲自己印尼小屋的門。她給不給他開門?

印尼小屋是人生旅程的飛地,它不屬于她按部就班、但求風平浪靜的人生,它既然虛幻,她何必對這個小小的難以長久的空間負起責任?

卜沖令人絕望,但并非寡然無味……

她如此這般想好的時候,上海發來的信息進入她視野:

“你在哪里?我想你了?!?/p>

這條信息自然不是來自于前夫,也不來自孩子。

那個發給她如此親切信息的人,相比卜沖顯得猥瑣:他等著他的原配妻子在病床上慢慢死去,他用乞憐的目光要求白櫻忍受流言蜚語。他,他甚至(據說)也沒能力拒絕他妻子的護士對他流露的憐憫和愛惜……他比白櫻大了很多歲,他垂垂老矣,卻有一種能力吸引她……

大學生白櫻不能把一周分成五天和另外兩個整天,每一天都是連貫的,心事跨越每一天。周末,父親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嚴肅和莊重。白櫻的父親那時是一名技師,在精密儀表廠已工作了近三十年。他身材豐壯、頭發花白。他有一女一子,他沉默寡言。

那個周六白櫻躺在沙發上看書,看馬爾克斯的愛情小說,父親慣常慢步走來,從她手里拿開那本書,一只手抓住她臂膀,把她從睡姿扯到坐姿,說:“你,不要昏頭,用你的腦子好好想一想!”

一個沉默寡言的父親對女兒說如此一句。夠了。生活是直線的,一天連綴前一天;生活也不是直線的,人在維度里分化成謎語。

卜沖大學沒能畢業,連鋪蓋卷和寢室里的藏書都沒拿,他邁開腿就走出了校園。他記得自己不敢去向爹媽辭行,他半夜敲響了姑媽家門。好心的姑媽給了他充足的錢,還三更時分起爐灶,給他烙了幾十個餡餅,餡餅上灑滿了芝麻。

卜沖就這么離開了正路,落荒而逃,滿帶著羞恥和自責避開人群。他一路向西,穿越了祖國的腹地,越過國境,進入了巴基斯坦,在那里滯留了三年。

回到上海和父母共度了無言無語的半年,他考了托福和GRE,拿到了美國簽證和獎學金,到加利福尼亞州完成學業。

風塵仆仆一路奔赴前程,卜沖覺得自己在一條封閉的甬道里獨行,甬道不是磚石和水泥的,是人體組成的。那些人體活動著,被一層看不見的空氣膜包裹住,與卜沖隔離,能透出熱量,卻沒有信息。卜沖拿出金錢遞過去,空氣膜會破潰一個得體的缺口,有人的肢體伸出,遞給他所需要的貨品……

一路前行,他沒打聽白櫻,傷口既不潰爛也不收口,好比一個冰凍著的切開的石榴。

海底有各式各樣的沉船。

卜沖雇了一名印尼船工,他今天要求尼克一起下水,因為他們將違反安全條例,需要尼克幫助以策安全。鹿島這邊的這艘沉船有封閉空間,照道理白櫻是沒資格進入沉船的。白櫻聽見沉船便要求去潛,而卜沖想讓她看的東西在沉船內部。

“那是艘滿載貨物的沉船,也就是說船當年沉沒的時候是萬般不自愿的?!辈窙_帶著點笑意告訴白櫻,“我們要看到的是一場事故的原生態截面?!?/p>

“萬般不自愿?”白櫻覺得這句話吸引自己,“我很想看看萬般不自愿的沉船?!?/p>

好比高空跳傘,萬頃碧波之中,卜沖和尼克如兩個保鏢,一左一右護衛著白櫻往峭壁下降落。陽光燦爛,海下一片欣然之色:???,魚兒成群。

為了白櫻,尼克和卜沖控制住下潛速度,不疾不緩往海下三十八米深度的沉船靠近。休閑潛水不能超越海下四十米,白櫻只擁有初級證書,其實不能下潛超過二十米,也許她會有或強或弱的氮醉。卜沖事先對尼克說:“我想,她這一輩子也許只有這一次看沉船的機會,有你有我,讓這成為現實吧!”尼克以沉默作答。

他們下到二十米深度停留了五分鐘。卜沖帶領白櫻平游,去看鵝黃色的笛子魚。笛子魚在珊瑚叢中劃線,展示明媚的色澤。尼克作為觀察者,認定白櫻狀態良好。他給了卜沖OK手勢,三個人便傍著海下峭壁,吐出肺中空氣,頭上腳下往下緩緩降落,遠處外海的深藍背景上,有鯊魚結群游過;也有孤獨海龜,往上或往下潛行。

越過三十米深度,沉船便出現在深色的視野里。這是深海里一朵時間的菌菇。默默無聲,卻活色生香。三個潛水者俯視下去,深藍水體籠罩一片淡藍砂礫,不大不小的已經解體的沉船如大花開散的花瓣,縫隙里盡是大魚浮沉;生出珊瑚和彩貝的船體被小魚群繚繞,遠看如煙似霧……

下潛前卜沖同白櫻解說過氮醉的感覺和原理。潛水表提示三十二米深度,卜沖輕輕挽住了白櫻的手,讓她面對自己。透過緊緊扣在彼此眼眶上的潛鏡,他打量著她。白櫻依然眼眶深陷,那種深思和猶疑的神色同印刻在卜沖心里的印象毫無二致。

離沉船越近,越能看清散落在船體四周結滿水銹和珊瑚蟲的貨物。最顯眼的是一些裝載液體的鐵皮桶,鐵皮桶還沒有朽爛,保持著原狀。一些瓷器,完整的已陸續被先到的潛水者打撈,剩下不少藍白色的碎片,好比落花萎靡在鐵皮桶四周……

白櫻倏然感到怪異,這怪異如同專心看節目的時候突然換了電視頻道。她抬起頭尋找卜沖,卜沖正仔細打量她。他沖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安心。

卜沖看看潛水表,對著白櫻和尼克表示有九分鐘的滯底時間,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安全地在三十八米深度停留九分鐘,不需要進入額外的減壓程序。

卜沖請尼克帶路,自己和白櫻并行跟在后面,向解構的船體中間直潛。尼克筆直地刺進了一個艙門,那個門比它原來已經擴大,黑乎乎地斜立在海底砂礫上。白櫻看見尼克打開了手電,船體內部被照亮,顯出幾條大石斑魚的花紋。

卜沖輕輕搭手在白櫻氣瓶上,壓住她微微的浮力,慢慢把她送進艙門。她的手電也擰開了,看見尼克安靜地跪在船艙的中央,石斑魚環繞他疾速游行。

卜沖也進了艙門,他和尼克同時舉起手電,手電打在密閉的艙室頂部,那里都是鐵銹和斑斕的貝殼。

清晰聽得見彼此的呼吸,白櫻忽然感到一種深沉的來自骨骸的寧靜,這種寧靜感前所未有,打不出比方。如果一定要形容,白櫻想,這就如巨大的教堂頂上瀉下乳白色陽光,信徒們跪在長椅上昏昏欲睡。

她不感到害怕,她明白自己有了淺淺的氮醉,她覺得身周的鸚鵡魚很喜感,她想放聲大笑。她猛然意識到多少時光以來,卜沖第一次讓她有了安全感??匆姴窙_,她相信這次違規的潛水全無任何危險,她會順利回到海面。

卜沖的手電光打在他自己手腕潛水表盤上,他把表盤送到她面前,告訴她還有五分鐘滯底時間,白櫻點點頭。這時候尼克和卜沖的手電光合在一起,慢慢移向船艙的深處。白櫻首先看見兩只生銹的氣瓶,然后她看清了,氣瓶后面有兩具骸骨,屬于兩個潛水員。潛水衣已經腐爛,不過,有一具骸骨漂著長長的金發……

他們在肅穆的氣氛里游出有蓋的艙室,慢慢向海面回升。今天陽光燦爛,透過海水,那份明媚讓船艙骸骨帶來的震撼蒙上了一層欣然的金邊,生命在海水里繁盛,希望充溢在四周?;氐胶O露迕?,白櫻感到電視頻道倏然又回到原處,氮醉無影無蹤。此刻,她很想知道底下那兩具骸骨的故事。

回到海下五米,正開始做安全停留。來了一群銀光閃閃的魚,和那天捕獵小鯧魚的丑魚長得很相似。魚群變換隊形,漫天而來,又燦然離去。

海面休息一小時二十分鐘。卜沖除了咖啡面包,還準備了水果。

那兩具骸骨是怎么回事?尼克和卜沖都諱莫如深。他們只知道那是一對西班牙老夫婦,他們失蹤于一次編隊潛水。而事后發現的現場似乎表明這對夫婦是早有預謀的,并非事故。

“我想去潛一潛我們翻掉的那艘船?!卑讬颜f,“我很想看看那艘船。如果那天沒有你們出現,我應該在那船底下?!?/p>

卜沖轉過了臉沒有說話,尼克笑道:“沖準時在那里等你,船奈何不了你?!?/p>

白櫻正琢磨該說些什么,卜沖的手悄悄握住了她,他的手干干爽爽,剛從海里上來,竟然非常溫暖。

陽光暖暖照在臉上,白櫻靠在了卜沖肩膀上,那肩膀有厚厚肌肉,消解了快艇的顛簸。

她放松自己,看見滿頭白發的父親坐在快艇的尾部,長長釣竿從他手里伸展出去。她凝望著很久不見的父親,父親轉過臉來,眼神掠過她,帶著挑剔的神色看端坐不動的卜沖。白櫻著急去看卜沖,卻見卜沖不慌不忙地擦拭自己的裝備,如同那天她走進度假村看見的那個全神貫注的男人。父親轉回了臉去,他的釣竿正在縮小,白櫻覺得是有魚上鉤了,沒想到噗通一聲,釣竿把父親扯下海去,她驚跳起來,尼克笑嘻嘻遞過一杯熱茶。

卜沖冷不防問白櫻:“你爸爸好嗎?這幾天他給你發過短信嗎?”

白櫻悚然一驚,忙不迭回答:“我爸已經不在了,心臟病?!?/p>

卜沖說“抱歉”的時候,白櫻眼前又浮現了父親清晰的樣貌。

“你爸爸不喜歡我,他連正眼都沒看我一下?!辈窙_第一次到白櫻家訪問出來,沮喪地對送他出門的白櫻說。

那天,白櫻站在蘇州河邊公寓樓門口目送穿淡黃西服的卜沖慢慢走遠。卜沖的步子還是矯健的,但他的背影屬于失敗者,有著失敗者共同的弓形。白櫻贊同父親后來的一句簡單評語:“嫩”……

“嫩”,這是卜沖得到的唯一一個字,從白櫻生身父親之口。

記得那是在卜沖去她家拜訪之前,卜沖對她說:“周末去我家玩吧?”

她答應了,那是她自己的愿望,她同卜沖一般向往。

卜沖喜動顏色地挽著她從校園出來,她這輩子沒在公共場合和一個男人如此親熱過。換過好幾輛公交車,他們走進水邊的公園,他們沒注意任何人,陪伴他們的只有又大又紅的夕陽。卜沖如此親切,周圍任何東西都在綻開花瓣,一種奇異的清香時隱時現。走進卜家居住的市圖書館職工小區,白櫻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上門媳婦,甚至不該在這里、在這時候出現。然后,她渾身一冷,卜沖母親的兩只眼睛朝她轉了過來。白櫻很難忘記卜沖母親的神色。

晚餐尼克沒再來。在沙努爾主街上中餐館里,他倆喝了一整瓶法國紅酒,然后換了一家有紅頭發女郎演唱的酒吧,卜沖喝莫熹多,白櫻還繼續喝紅酒,換了一瓶澳洲蘇薇儂。

卜沖舉著酒杯,他的眸子躲閃在碧綠的薄荷葉后面,他沖她說:“白櫻,你一點兒沒變,你沉魚落雁!”

白櫻竭力從很多很多的思緒里脫身出來,像從蠶蛹里掙出來的那只褐色蛾子,繞著蠶蛹飛不遠,卻熱烈撲打翅羽:“你給我喝了很多酒。喝了酒,我記不得任何東西,我只看見眼前?!彼难劬Σ[起來,笑了。

可卜沖像一只親近卻做了去勢手術的漂亮公貓,容色既明朗又憂郁,只伸手撫摸白櫻飄灑的長發,手指帶一絲愛憐,落下去卻重新握住了他的酒杯。

白櫻的手機在震動,她拿起來關掉它,關掉它之前她瞥了一眼那條留言:

你確認自己沒危險?這般不辭而別可是第一次……很久沒有和你搭檔打橋牌了,我手癢難忍,我可不可以約上一局,你什么也不說,就直接出現在牌局上?這樣是否最好?

有你這么知音,真不知我哪輩子修來的福份……

白櫻看一眼卜沖,卜沖正觀察她。她下意識做了個甩蛛絲的動作,又對卜沖媚笑了一下。笑完,懷疑自己不得體。但是,第一次,她對發短信來的年長朋友生出了一絲生理的惡心。

卜沖向紅頭發招招手,點了一支Tempta -tion。紅頭發女郎拉長喑啞嗓音唱了起來。

卜沖媽媽的聲音干巴巴的,這位女圖書管理員對兒子帶回家的女生虛無地點點頭,坐在椅子上,連欠身都不曾欠一欠。卜沖父親遠遠走到天井里侍弄花木去了。卜沖忙不迭在廚房里替白櫻倒茶。白櫻局促地朝“伯母”笑了笑:“天氣真熱?!?/p>

她開始后悔跟著莽撞的卜沖沒頭沒腦闖進這個毫無待客準備的空間。怪誰呢?當然怪卜沖。

二十來歲的毛頭小伙子歷來是白櫻心懷疑慮的,爸爸說過男人的成長會帶累一個個女生,爸爸希望她不要被“赤膊蟋蟀”帶累。成長都要付代價的。怎么不成為別人的代價,這需要一個姑娘有腦子。

卜沖已充分展露了他不管不顧的個性,卜沖拉著她跳進河,卻不給她準備救生圈。

她記得從酒吧離開的時候主街上已燈火闌珊,沒有車輛經過,連行人也寥寥無幾。

卜沖猶豫了一下,笑盈盈挽住了她的腰肢。

那一刻,好像斷肢再植,時光的輪盤嘎嘎倒轉過巴厘島青色的街石,回到遙遠的初吻的晚上。同樣是橙黃色月牙之下空無他人的小路。

白櫻緊緊依偎著卜沖,他們仿佛要把彼此拽住,一松手就會長出叛變的羽翼。她記得自己沒有走路,慢慢和卜沖飛過石子街、飛過門口雕刻著門神的印尼人家,有人在暗夜里喊他們去做按摩,他們飛過度假村的錦鯉橋,站立在傍晚同游同棲的泳池邊。她記得卜沖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了她的眼眶和鼻梁……

可惜,酒多了,后面斷片了。白櫻記不得后面的夜里發生過什么。

卜沖看出了母親的神色,他勃然大怒。白櫻不但看見了這個年輕男子的怒意,而且看出他母親開始屈服在他的盛怒之下。她可憐兮兮對著白櫻笑了,說幾句無關緊要的客氣話。她站起來去下廚,晚飯在別扭的團聚中艱難地開展。

白櫻想要回家,可是卜沖堅定地對父母說:“明天我們有活動,今晚白櫻住在我房間,我去你們房間睡?!?/p>

夜幕之中,她躺在他狹小的行軍床上,小小房間堆滿了書,他是不是乘著暗沉沉夜色進來過呢?他進來過,讓她百般為難。她記不清楚了,她很久很久沒回顧了?;仡櫅]有確定的意義,時間和時間之間充滿了斑駁的縫隙,不值得回顧的事件紛紛沉入時間縫隙一去不回。

第二天一大早,卜沖推出自行車,帶著白櫻駛向近郊的一座小山。

卜沖比她早到,他端坐在錦鯉池邊的早餐廳,慢慢啜吸著早餐咖啡。白櫻早上睜開眼睛曾竭力分辨他來過她印尼小屋的痕跡,卻看不清晰。一大清早,手機留言再一次掃了她的興:可以告訴我你在哪里嗎?我請了假,我可以坐飛機到天涯海角去找你。

她覺得自己分裂在一些立體碎片的三維結合部,往哪一個時空看,都有一個矜持的白櫻,或端莊或得體地行走和坐臥,人人對她露出滿意的神色。不過,她覺得自己是標本盒子里一只被昆蟲釘死死釘住的鳳蝶,行動不得,根本不能夠往任何一個維度里前進。卜沖向她脈脈地張望;那個年長的朋友在卜沖看不見的維度里向她張開手臂;久已失去交談的前夫拉住孩子的手,不讓孩子撲向母親……

卜沖等她款款坐下,殷勤地走到廚房里親自去為她張羅一份魔都式的早餐,印尼人打趣他,幾個婆婆笑嘻嘻跑出來,黑膚色的臉親切打量白櫻,對她說早安。

她吃完早餐的時候,卜沖忽然冒出一句:“每個媽媽,最后都會跑回孩子身邊。白櫻,你也要回去了嗎?”

白櫻的咖啡杯一個打旋,脫手落在水泥地上,砸得粉碎。

請杰羅姆和漢斯代了幾次班,已沒法再離崗。乘白櫻休整,卜沖和尼克照常去巡游各潛點。上岸在那“安全停留”餐廳吃午飯,尼克喝著冰啤酒看卜沖:“怎么氣瓶里還剩不少巴氣,你就一副要出水上岸的樣子?”

卜沖遲疑,用餐刀割著牛排;放下刀,抬起頭:“你是說我和白櫻?”

尼克很認真點點頭:“你們很古怪啊。不是嗎?古怪!”

“你認為該怎樣呢?”卜沖把沒吃完的牛排推開。

尼克跟侍者要咖啡,他兀自搖頭,對著卜沖看,又搖頭:“沖,你他娘的活像一只寄居蟹,探探頭,又縮回殼子里去啦!”

小艇載著他們三個,駛到了海中央。

尼克穿得像個重感冒的家伙,把周身裹得嚴嚴的。他已經輪流看了卜沖和白櫻一個多小時,他喃喃說:“人應該更明智些?!?/p>

白櫻潛完這一場,過十八個小時就飛。她對卜沖說:“我要潛下去,看看我自己的那條沉船?!?/p>

尼克環顧海面,說:“今天風平浪靜,你們兩個下去吧,祝你們愉快?!?/p>

穿潛衣的時候,卜沖問白櫻:“你記得上次看見兩條捕食小鯧魚的丑魚?”

白櫻點點頭,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那是鲹魚,一條是巨鲹,另一條是金鲹。它們是搭檔,一起捕食?!辈窙_念叨著,幫白櫻穿戴BCD。

他們跨步入海,一起緩緩下沉。

一男一女單獨在浩瀚大海里潛水,非常容易讓人產生“燕雙飛”的感覺。卜沖伸開雙臂,對著白櫻模仿飛翔,白櫻也張開雙臂,上下揮動,突然間收起手臂,低頭向下潛去。

白櫻已很適應下潛,只需做吞咽動作就能完成空腔平衡。海水一片湛藍,沒什么大動物經過。卜沖避開白櫻的目光,同她利利索索向躺在海下三十米深的新沉船潛去。

船不太爽快地斜躺在海床上,魚沒多少,倒有一只玳瑁好奇地在船甲板鳧上鳧下,考究著這片新領地。

白櫻很認真地繞著沉船游動,察看自己從這船上摔下海去的確切位置。潛水表顯示這里是海下三十一米深,她等待著那種氮醉的感覺來臨。

卜沖從胸口掏出了一塊寫字板,又從BCD口袋掏出一支筆。他寫了寫,對著白櫻舉起了寫過字的板。

透過絲絲銀色波光,白櫻覺得氮醉如千萬條章魚觸手撫摸自己前額,她看見卜沖的字:記得你來過巴厘島!

白櫻彎一彎嘴角,笑了,她覺得人要是在海里流淚,透過目鏡,海就成了康定斯基的抽象畫。

卜沖沖著海面吐出一個鉛色的氣泡,氣泡明明暗暗,光華爍閃,叫人看了目眩神迷,仿佛它就是人在青春時期產生的愛。這氣泡周周轉轉,竟然沒有破裂,完整地升上海面去了……

送白櫻去機場的是尼克。卜沖乘著白櫻上車時候塞給她一個信封,轉身就走遠了。白櫻在路上打開信封,原來是她當年寄給卜沖的分手信。她翻開泛黃信紙,其實她能背得出自己很久前那些話:

……對于一個一張白紙的女孩子,其實你該慢一點再慢一點,小心些再小心些……

分手依依……

尼克從后視鏡看著白櫻,嘆了口氣,咕噥了一聲。

“你說什么?尼克?”她抹去淚珠。

尼克聳聳肩,透過后視鏡看她,又聳聳肩:“我覺得你倆是天生一對。沖應該和你一起回去?!?/p>

白櫻噗哧笑了,她不曉得如何對一個美國人說“有緣無分”這四個中文字。

白櫻辦理了行李托運,拿到了登機牌,她排隊經過安檢,進入明亮而安靜的候機大廳。她平靜地在長椅上坐下,放下隨身包袋。接著,她的手指碰到一個硬物,藏在衣袋里卜沖給她的信封里。她探指進去,原來卜沖還放了一枚東西。

白櫻還沒弄明白那是什么,只感到自己猛烈地顫抖,像是勞累過度的病態反應,同時她的淚水無緣無故淌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她打開了手機,她覺得一股悲傷的勇氣讓她有決絕之心。她竟然誤按了父親留下的舊號碼,然后她醒悟過來,給尋找她的年長朋友發出去一段流暢的文字……

她隨著登機人流步入機艙,她看見巴厘島的藍色天宇和機場周圍連綿的椰子樹,覺得自己剛被從手術室推出來,割去了什么悠久存在于體內的東西,但又什么也沒缺少。

一種新鮮空氣般的輕快爬上她心頭,她感到疲倦里有一絲微微的熏醉,仿佛田野上稻花在雨前的墨色中低飛。有種小小的清香蒸騰起來,若有若無進入她新生的舒服感……

白櫻從信封摸出了那枚東西,鋼藍色,自然之物。她仔細看,看明白是一顆漂亮的珊瑚丸子,布滿時間和海浪的細紋。

進入平飛之后,空姐送來了滾熱的咖啡。

猜你喜歡
尼克
一只叫尼克的狗
佩策尼克的法律論證理論
尼克·楊的時尚生活
撿了一只小老鼠當寵物
單數和復數
A Quiet Winter
小尼克的第一筆生意
致命失誤
心如折紙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