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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觀讀

2020-07-18 16:25陸源
小說林 2020年4期
關鍵詞:曼德爾

陸源

看到作者的決心

《攻殼機動隊2:無罪》(Ghost In The Shell 2:Innocence)令我想起高中時代的《青之6號》。情節似乎并不復雜,對白有時也稍顯生硬,但這部動畫片依然不乏動人之處:它讓觀眾又一次見識了日本動畫大師的藝術決心。

請注意,確有一種悲觀主義是屬于強者的,那并非大事夸張的康德式悲觀主義?!豆C動隊》的制作人員廣泛研究了都市的空氣、鳥群的遷徙、遍布繁體字的街巷、黃昏和夜景的過渡、夢幻的聲響,以及此前的科幻動漫作品在人們心底沉淀的某種“現實”。他們把這一切均融進電子畫的意境之中了?!豆C動隊》毫無疑問展示了制作者的哲學,但絕不是通過內容或情節,而是借助看似無關的自由細節、氣象多變的繁復畫面、超現實技術對于習俗的容忍和保留、工業和自然結合的“狂熱癥”……一句話,觀者如觀夢魘,強力攫住了他們。

“虎鶇”,平安時代的合體妖怪,乃是《攻殼機動隊》系列中最為突出的意象。與之配合的悲愴吟唱更像一首奇異的頌歌,宣揚著生命向無物之陣反復沖鋒的光榮。故事核心在于,靈魂或意識是無論如何沒法創造的。這個困擾人類的重大命題在科幻故事里還可以無窮無盡地發揮下去,《攻殼機動隊》的制作者只不過借用了它,正如但丁借用托馬斯·阿奎納的形而上學。藝術家并不能僅憑這一點而步入偉大,藝術品也不能僅憑這一點而激動人心。要言之,《攻殼機動隊》既是尼采式的,又是卡夫卡式的。如果缺少斗爭,則難以成為此二者。

談風格

《唐人故事》乃《青銅時代》之奠基,王小波由此發展了一套全新寫法,姑且稱作“古今一同”。在《青銅時代》和《黃金時代》里,作者均選擇這種寫法。

海明威認為,風格是拙劣之物,僅在模仿時它才顯露,所以只顯露拙劣?;蛟S海明威并沒有這么說過,但我很清楚他一定這么認為。跟大師們一樣,海明威將技巧歸入了必須及早拋棄的諸多事體之列。顯然,技巧是小說家力量不足之際依憑的拐杖,我們需要它,到頭來又得把它甩掉。

在此意義上,陳清揚的愛情故事可視作王小波成為一位大師的真正標志。反復修改令技巧和形式的痕跡消弭,文本的銅器卸去了澆鑄模件?!叭绻阍闷渌骷业乃枷敕绞?,就需要借助技巧?!敝Z曼·梅勒以巨人的精神自勵,以戰士的毅勇躍入現實,“只留意本身的成長或衰退,不與周遭軟弱瑣碎的思想方式隨波逐流”。對青年小說家而言,作品意味著一切。高山峻嶒,豈可因艱險止步,何不將手頭作品當成你所能寫出的最好作品來寫,仿佛明天便是小說家的世界末日。

雙 殺

好萊塢電影的深度通常由反面人物的深度來錨定。簡言之,倘若大壞蛋較為膚淺,比如《復仇者聯盟》,那么整個制作團隊將不得不把片子拍得膚淺而多多少少有些滑稽,以自暴其丑的方式來部分抵消觀眾的厭惡感。倘若反派角色足夠深刻,經常以犬儒主義,以克爾凱郭爾的懷疑論,或以討人厭的黑格爾式專斷為哲學基石,比如《間接傷害》,則故事須選用雙殺模式,即反派角色必須被擊敗兩次:第一次是在理念上,另一次是在現實交鋒上。由于徹底的懷疑論或頂級的悲觀主義無法從本質層面摧垮,編劇無法安排技術性擊倒,所以他們會轉而創造一場純形式的勝利:比方說正面人物可愛的不屈、反面人物的言行不一或臨終懺悔。

雙殺,靈魂的救贖和肉體的毀滅,意志的勝利和現實的敗亡。敘事世界因翻倍而更為厚實豐滿。重復一遍:不必把我們在敘事學上的稚弱歸咎于宗教文化。好萊塢同樣有敘事大師,嗤之以鼻的結果是一無所知而無損于他人分毫。

曼德爾施塔姆啟示錄

1

博爾赫斯感到弗羅斯特比葉芝更勝一籌,因為后者主要給讀者提供驚奇,“而驚奇是會消失的”。博爾赫斯似乎不打算道出弗羅斯特魅力更為持久的根源,我只能以“純正的美感”命名這一不可言衷的存在。然而“震驚”的強力沖撞使它失去了昔日的光輝,使嚴格意義上的現代人難以體會弗羅斯特、華茲華斯和史蒂文斯的神韻。另一方面,“抗拒一切翻譯”的中國古詩,尤其中國人所寵愛的唐詩,以《詩經》及隨后的所有篇章擴充它們詞義的厚度,終究使“意蘊”極大溢出字句之外。如蒙塔萊所說,西方人自以為在讀白居易的詩,其實讀的只是譯者威利的奇妙仿制品,因為歐洲詩是拘束于原文之中的。對中國人而言,唐詩的“意蘊”即屬于“純正的美感”。但這美感已不可能原樣再現,現代詩人將尋找他們自己的東西。

2

曼德爾施塔姆指出,阿克梅主義就是“對世界文化的眷戀”。事實上,詩人的偉大超凡之處恰恰在于他守住了這種眷戀?!八麑⑼陼r期用來領略對一種氛圍的體驗上,這種氛圍足以保證他情感的安全和自我定義的準確”。真正的天才從一開始便已成熟,他并不“成長”,他只等待凝聚力量的時機。曼德爾施塔姆的早期作品和“沃羅涅什詩歌”孰優孰劣,后世一直聚訟紛紜,爭論無已。然而,要理解曼德爾施塔姆的天才,就不應把目光局限于具體詩行之中。其早期作品與“沃羅涅什詩歌”共同建構了詩人的完整形象,它絕非任何一首詩能夠單獨取代。套用博爾赫斯的說法,這個形象比他任何的作品都重要。曼德爾施塔姆本人的一句話恰好可以充當他早期作品與“沃羅涅什詩歌”之間隱秘聯系的橋梁:“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藝術作品的魅力在于它滲透著藝術家的處世態度?!笔堑?,曼德爾施塔姆的眷戀從未改變,亦無從改變,因此他取得了最高的勝利。在這位文明之子面前,阿赫瑪托娃、馬雅可夫斯基已近乎失敗者,遑論鮑利斯·帕斯捷爾納克。正是由于那樣的勝利,曼德爾施塔姆詩歌的質量也超過了眾多同輩??傊?,從時間上、事件上劃分創作階段,闡析詩文,對于研究文學史或許不為無功,但對于我們認出天才的形象鮮有裨益。

當月亮出現在城市上空

當月亮出現在城市上空,

寬闊的林蔭道上燈盞慢慢點亮,

夜晚因青銅和悲傷而驕傲,

時間這個野蠻人打碎了滿月的歌唱。

這時杜鵑在石塔上清點她的悲痛,

蒼白的婦人手持鐮刀穿過

死者,在地板上撒著麥稈,

轉動巨大的陰影的輻條,緩緩通過。

1920

像倫勃朗,那光與影的殉難者一樣

像倫勃朗,那光與影的殉難者一樣,

我步入時代的深淵——

發現它早已凍僵。

但我的肋骨是焚燒的刀片,

它既不屬于這些警戒的妖怪,

也不歸那睡在風暴下的哨兵看守。

寬恕我,莊嚴的兄弟,大師,

墨綠色秘密的主人……

像一個男孩跟著大人踏入布滿漣漪的水中,

我似乎正走向一個未來,

好像我永遠也不會看見它。

現在,我們的部落正受著陰影,

黃昏的陶醉和空洞的歲月的折磨。

1937.2.8 沃羅涅什

第一首詩可謂“純正的美感”與“驚奇”的完美的結合,曼德爾施塔姆此時的天才隱于意象之中;第二首“沃羅涅什詩歌”則是詩人形象的驚鴻一瞥,曼德爾施塔姆的流放經歷與兒時夢幻仿佛在冰天雪地中重合了,一個凍僵的先知唱出他宣告勝利的歌曲。孰優孰劣?我們不愿去評判。他是我們深愛之人,其詩行如羅盤,其形象如航標。

3

曼德爾施塔姆在《文學的莫斯科——情節的誕生》中寫道:“散文作品的要素是積累。它從頭至尾是結構和詞匯?,F在的散文作家經常被人稱之為折衷主義者,也就是收藏家。我認為,這說得很好,并沒有委屈他們。任何一個真正的散文作家皆應是折衷主義者和收藏家。應當把個性推到一邊去,把路讓給沒有姓名的散文?!倍韲怂傅纳⑽?,總是與韻文相對應的書寫形式。緊接著,一種類似于博爾赫斯期待后人重新“唱出”故事的見解出現了,只不過曼德爾施塔姆是從拓展詩歌的立場出發的:“詩歌創作本身需要散文,由于沒有散文,詩歌創作就喪失了空間。它所取得的繁榮是不健康的,并且無法滿足讀者的需要,無法避開(抒情詩人)偶然的、個人的、災難性的因素,去參加純粹的文學創作的群眾性活動?!?/p>

曼德爾施塔姆在希臘神話和猶太傳說中開辟他詩歌的空間,并熱烈呼喚民間創作的復興。他說:“情節一旦消失,日常生活就會接踵而至……日常生活,這是死的情節,這是苦役犯的獨輪車,心理分析的創作拖著這輛獨輪車向前走,因為它需要有所依傍,即使沒有活的情節,那么死的情節也不妨拿來用用……”“日常生活——盲目地看待一切事物;民間創作——自覺地保存和積累民族風俗的語言材料。日常生活使情節僵化,而民間創作使情節得到發展?!彼A見到這樣一個時代的來臨:民間創作的繁榮將以它的“清脆歌聲”取代山雀此起彼伏的鳴叫。

“趣聞逸事”和“大規模的敘事體”是否能走向未來史詩?我堅信,《百年孤獨》并非神話類型的絕唱,而是對先知曼德爾施塔姆召喚的第一聲響亮回答。

卡瓦菲斯

“如果非這么說不可——好吧,卡瓦菲斯是我最鐘愛的詩人?!比欢x他的詩需要一個靜謐的房間,需要窗外刮起陰冷的大風呼呼作響,臺燈射出的淺黃色光芒灑滿書頁……這樣,才不致錯過它們。事實上,進入C.P.卡瓦菲斯那龐大的泛希臘世界之前,被他筆下諸多美少年的強烈情欲湮沒之前,我的目光確曾飛快掠過大約十二首詩?!驹谵Z鳴的地鐵里,本人幾乎毫無防備地把它們讀完了。

數年來,我反復閱讀卡瓦菲斯的作品,卻從未打算學習、效法它們。簡單的詩,何故其動人如此?卡瓦菲斯使我越來越接近答案:他的詩行永遠為下一次吟詠而生,相形之下,更多絢爛繁復的詩句經受了最初幾次玩味便逐漸黯淡失色??ㄍ叻扑共皇褂妹饔骰虬涤?,他的詩有時是一個消亡世界中的虛構故事,有時是妄圖將逝去之美拉回陽間的徒勞無功的咒語。與那些技巧豐沛的詩句不同——它們總能夠激起我解析、模仿進而完全掌握的熱望——卡瓦菲斯的詩使我在這方面完全心平氣和,甘做一名純粹的讀者并為之陶醉?!翱ㄍ叻扑故且晃粋ゴ笤娙恕?。諸如此類的判語相當敷衍,模棱兩可,無法幫助我認清實質。關鍵在于,通常意義的好詩句仿佛旅行者腳下道途指向的旖旎風景,目力所及,雖一時難以置身其間,經過努力或經過保爾·瓦萊里所說的等待,未必沒有如愿那一天。而卡瓦菲斯的詩,包括他的抒情詩和教諭詩,卻是我不曾夢想過的。好詩提供美,最好的詩提供夢。W.H.奧登談論卡瓦菲斯時說,一種獨特的語調無法描述,它只能模仿,“即是說要么被抄襲要么被引用?!钡ㄍ叻扑棺屛壹炔幌氤u也不想引用,雖然我一向喜歡那么干,又或許這表明我終歸無法廁身于好詩人之列??ㄍ叻扑沟脑娦锌赡芤咽鼓阈臐M意足,使你因為虛妄的審美力而自認為很了不起。無論如何,他讓我相信了這樣一個說法:“容易的詩句并不容易得到”。

細節與概括

納博科夫把自己跟浪跡四方的年輕夢想家劃為一類。他秉持著非理性的藝術標準:“細節優越于概括,是比整體更為生動的部分,是那種小東西,只有一個人凝視它,用友善靈魂的點頭招呼它,而旁人由某種共同刺激驅向了其他共同目標?!奔{博科夫想望怎樣的細節?像孩子一樣對著燈光,舉起萬花筒。

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亦非易事。孩子的邏輯不同于大人的邏輯。無論如何,你仍需要一套邏輯,否則敘事將停滯不動,而整部小說將無異于癡呆兒來回撥弄的幾塊碎片。好幾次,我執迷不悟,沉湎在細節之中,終歸盡失節奏。所以“文學的真實并不是照相式的,而是概括式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自稱向格雷厄姆·格林學到了敘事藝術的秘密:形成且使用概括之力。

上述關于細節和概括的觀點,孰是孰非,很難判定。答案只宜寄留在心里,隱藏在創作實踐的脈絡間。依我之見,兩者似可比作形式與實質,然而此類笨拙的區分,對說清楚問題并沒有多少幫助。

春華秋實

博爾赫斯夢見了藍色老虎,因此虛構了一門毫無指望的數學。找到一本覆滿灰塵的書籍,等于讓一個人物從想象的深淵里逃出生天。是什么激蕩著想望,是細節還是流動的宏大敘事?各類天使的等級關系、毛姆的長篇小說、拉丁美洲華工血淚史、助益睡眠的艱深文論,統統潛伏下來,等待召喚。以騙術為業之人,越是意識不到自己的目標,越是接近這個目標。

來自《虞美人之坡》的點撥

社會史無需成為一部敘事作品的核心內容。然而,如果它被刻意隱瞞掩蓋,想拍好一部電影卻萬難辦到。從衣飾風俗到政治環境,再到群體心理和社會氛圍,若無背景之真實,那么故事將不可避免地顯得虛浮、矯偽。建立在真實基礎上的虛構才是創造,否則就是編造??梢韵胍?,我國敘事藝術家的困難尤其顯著。必須擺脫父輩的謊言,完成自我教育,然后,還要把視野轉移拓展開去,重新回到廣闊的現實生活之中。有人連第一步都做不到。有人走到第二步便難以向前,于是作品除了反對政府、控訴時代再無其他事情可做。

從紀錄片里,我們看到宮崎駿頗為節制的舐犢之情。如何使畫面豐富、連貫、靈動,老頭子的辦法太多了。明快的節奏可以讓姑娘瞬間變得陽光開朗。不過,檢視分鏡頭劇本從而持續改進的稟賦,大約是天生的。怎樣充分利用每一個畫面來展現美和人物性格,不讓敘事線索絆住手腳?怎樣成為情節的主宰,而非氣喘吁吁的拉纖苦力,使之仿佛渾然天成?宮崎駿給予我們許多啟示?!秮碜杂菝廊酥隆房伤愫细裰?,宮崎吾朗已罄盡才智,但他老子說感覺到壓力顯然是夸大其詞了。

更全的特朗斯特羅姆詩全集

如今我對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狂迷已經消退,熱戀轉向耶胡達·阿米亥。大約十年間,前者一直鼓舞我去寫詩,而后者使人不敢動筆。這么說不含任何褒貶之意。特朗斯特羅姆的世界依然親切,依然讓現實的振顫。我不止一次記誦他全部詩作的各種漢譯本,似乎抄過他所有句子,本人的小說到處顯現這位瑞典大師的影痕。當然,不認識我加密編碼的讀者或許很難發覺。世上最神秘而美好的體驗之一便是天涯若比鄰,特朗斯特羅姆創造的澄明世界無異于通往真實的輕軌快車。前一版本還未見收錄的新作里,我看到《雪飄落》的阿米亥式明喻:“葬禮更加密集地到來,像接近城市時的路標?!痹俣瓤吹轿疑顬橄矏鄣馁骄洌骸八郎駨澭?,在海面上書寫。教堂呼吸著黃金?!弊g者李笠作了不少微小的改動,我并非苛刻的讀者,覺得無可無不可。但興許舊譯本太親熟了,所以面對新句子,我依然如此認讀:“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睉{借作者沒完成的回憶錄,可以確認《風暴》寫于他高中畢業的夏天:“在黑暗中醒著,能聽見橡樹上空的星宿,在廄中的跺腳?!彼煊浟速R拉斯,他凝練的詩藝之父。那個年齡我在做什么?——教育之戕害令人悚惕,令人不寒而栗。這一代作家的自學自矯必須更勝前賢。我想說,特朗斯特羅姆給了諾貝爾獎一次機會,瑞典文學院應該感謝他。

莎士比亞的類型學……

莎士比亞的類型學植根于他對人性的深刻理解。欲使劇中角色既復雜又合情合理,要懂得區分心理類型,還應當知道導致不同心理類型的不同根源,按照阿蘭·布魯姆的剖析,它們或關涉種族和社會(如生為黑人而想融入威尼斯城邦的奧賽羅、猶太富商夏洛克),或歸于哲學和宗教(如認為塵世無常且萬般皆幻的安東尼奧、自稱斯多葛主義者的博魯托斯、自稱伊壁鳩魯主義者的凱歇斯),或出自洞察世界的不同程度以及個人的智慧高低(如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伊阿古、美艷絕倫且聰穎無比的鮑西婭、善良單純并向往浪漫的苔絲狄蒙娜)。將故事中多個人物歸入不同心理類型有一個巨大的優勢,即一連串戲劇沖突將映現精神領域各層次的對峙抗衡,不僅使情節豐洽,亦使主題不再單薄孱弱,從而向觀眾呈現同一時空內金石交鳴的多重思考維度。

不寧唯是,心理類型一經確定,莎士比亞要么通過巧妙地安排故事線索,逐步揭示其根結(如對夏洛克和奧賽羅的刻畫),要么借助于某些細節或極端情況,讓角色曝露隱秘的一面,乃至實現反轉(如博魯托斯和凱歇斯,甚至安東尼奧)。而這類揭示與反轉,不單提升了他們性格的復雜度,還增強了戲劇的懸念和趣味。

尚有一點至為關鍵,即莎士比亞每每從一個高貴的層次去探討人性。他筆下的角色可以狡詐、狠毒甚至邪惡,但絕不低下猥瑣。他們的憤怒、妒忌、猶豫、詭計、勇氣和天真皆展現人之高貴,即使夏洛克也不例外。如此講述人性與世間的悲喜,往往更具震撼力。

高貴和低賤的區分是否已遭現代作家拋棄?在莎士比亞那里,它們凸顯了促使眾多人物行動的根本欲望。

扁平人物和凸圓人物

E.M.福斯特在解析“扁平人物”和“凸圓人物”時說:“簡·奧斯汀的人物全都有準備去過一種場面更大的生活,去過一種不是小說原定計劃要求他們去過的生活……”沒錯,這些人物將出現于其他小說里,而威廉·??思{與汪曾祺也常常如此設計。遵循“冰山原理”的作家們或許很難遏制沖動,不僅在一篇小說中隱去旁支情節,而且永遠掩埋這些情節。加西亞·馬爾克斯聲稱反復以馬貢多鎮為背景只是為了方便。這番節省似乎具有雙重收益:小說家將不斷借用以往創造的形象繼續編織故事,同時產生恢弘的體系感。但事實恰好相反。汪曾祺從未憑空虛構過一個自己書中的人物,他們早就整體存在于作家內心。加西亞·馬爾克斯則完全顛倒順序,用整整十年時間構思布恩蒂亞家族的歷史,筆端卻不斷生成奇妙的短篇和中篇。它們好比奧雷良諾上校的十七個兒子,額頭上劃著共同的灰十字。

初 悟

王小波在其《茫茫黑夜漫游》里承認:“……最終發現,我只擁有一項事業,那就是寫小說?!弊骷疫@番坦白為讀者提供了微妙的滿足感,猶如公訴人員見證嫌疑犯低頭認罪。但實際上,我絕非檢察官,倒更像一名三審定讞的階下囚。王小波希盼自己的生活迷失于無限可能性之中,又深知那僅僅是妄想。不過,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已屆不惑,相當值得慶幸。

從一個卑俗、恇怯、衰頹的角度檢視,我也足夠走運,以至于去年冬天才發覺:類似《數量經濟學》那樣的課程,何啻奪命斧鉞。先前無此感受,因而還活得不錯。啊,抗戰八載,長出一口氣……

本文要論說的問題其實很簡單:若一個人無所用心,天性便混沌一團,于是諸事諸物皆無礙無傷??伤坏╅_竅,幾乎會立即體認到,周遭萬類與之勢同水火。今后,仰望著繁星萬點的晚穹,他不得不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終日乾乾,與時偕行,以防自己向漆黑一片的虛空無盡下墜。

沉溺于《烙印戰士》仿佛時光倒流

這部充滿幽暗夜色的漫畫作品之所以讓我著迷,似乎不完全是因為故事本身。三浦建太郎所營造的夢魘般的情境,那中世紀陰沉天空的氣氛、悲涼的景象以及各式各樣的凄慘身世,無不迫使讀者放棄睡眠,急切想要追隨主人公尋找光明的出路。于是他順利侵入現實,成為另一根支柱。而所謂“馬戲團”的建立則讓人產生一種雨過天晴、久病初瘥的輕松感,作者此時通過不斷注入潛藏的新危機——并非懸念——維持讀者的興趣。但發人深省的草創階段已經一去不返,欲望、夢想與人格的激烈沖撞也已經沉入基底。它們能夠縛住我這類依戀感較強的讀者。

獨特事件及其他

“劇本中包括一段情節:一個農夫為自己做了一副翅膀,他爬到教堂頂端、躍下,然后墜地而死。我們‘重建這一段故事,檢視其中最重要的心理元素。顯然這是一個一輩子都夢想著自己可以飛行的人,但又如何讓它真正發生呢?人群在后面追逐他,他匆匆忙忙,接著他就跳了。這個人第一次飛行應見到什么?感覺如何?他沒有時間看任何東西就摔死了。他頂多只可能知道預料之外的下墜這一恐怖事實。飛行的啟示和象征含義完全不提,因為其意涵非?;径抑苯亓水?,它引發的聯想我們已十分熟悉。銀幕上只不過要呈現一個平凡、骯臟的農民,呈現其墜落、碰撞和死亡。這是一個具體事件,一場人性災難,由旁觀者目擊,一如今日我們目睹有人不明就里地向汽車沖過去,當場撞死在柏油馬路上。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如何打破該劇情基本模塑的象征,結果發現問題的根源在于那雙翅膀。為了摒除希臘神話的意象,我們決定使用氣球。這是一個有獸皮、繩子和破布所組合成的笨重東西,而我們卻記得它擺脫了故事的煽情,并使之成為一個獨特事件?!?/p>

——毫無疑問,對我們來說,這段談話比所有討論“藝術象征性”的學者文章加在一起都更重要?;蛟S,藝術家眼中并沒有完全缺乏象征含義的事件,但藝術渴望甩掉陳腐的象征,如摒棄單純的形而上學與現實政治的氣味,并在此基礎上拒絕“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無可比擬的啟迪,在于他為我們展現的一次次閃躲從而超越象征的精彩范例。同樣,“一本書,它的精神實質必須寓于其中,而不應該刻意被描述?!薄獙τ趧偯撾x襁褓、涉世未深的孩童而言,名詞解釋和概觀介紹可能很必要(我們無需過于苛刻),但大師的詩性本源和酒神熱情也因此屢遭蒙蔽,無從直達讀者內心。所以維特根斯坦才說“序言是危險的”,一篇旨遠意深的序言尤其如此。

作為塔可夫斯基烙印時光的又一次見證,鏡頭以它自己的方式探討人世間最復雜的問題。象征無法取消,也不應取消,而必須超越。從這個意義上講,深入了解事物的歷史及其文學藝術史上的關聯,的確有助于創造真實,不過,希圖由此僭代藝術家去完成他們的工作,期期以為不可。它誘人的獨異處,恰如“小徑沒于荒草之間”?!獙ふ夷阕约旱墓澴喟?!但無須以“尋找”本身示眾,也無須讓人們看見那奇妙幻覺的零部件。最后請牢記塔可夫斯基的教導——真希望三年前就讀到這段話——“假如時間的減速或加速是出于人為,并不符合一種內在自然的發展,假如節奏的轉換錯誤不當,其成果必將突兀虛假。將時間價值不相等的段落互相銜接,肯定會打破它的節奏,然而,若這一突破系源于組合畫面中自然力量的運作,那么它可能是雕刻出正確節奏式樣的一個重要關鍵?!?/p>

在“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險惡譬喻之中,我尤其驚悚地扮演著倉促間打發他們上路的冒失鬼。

創作美學一則:《千與千尋》

中元節,炫目似熔金的夕陽下,房間里充滿了色彩,各種嗡鳴不已的黃昏色彩。那部關于宮崎駿的紀錄片,激發了我們重觀《千與千尋》的持久興致。大師本人宣稱,該片是他精細化風格的一座高峰,因此《懸崖上的金魚姬》才會掉頭走向質樸。他曾言:“把自己完全展現出來之后,再去制作?!鼻皟苫赜^看《千與千尋》,故事模糊跳躍的印象始終揮之不去。而這一次,我們在接下來的散步討論中發現,除了因為動畫片場景頻頻變換的奇異荒怪、沉靜抒情,讓觀影者無暇細究情節的來龍去脈之外,其結構或存在瑕疵,未能做到斗榫合縫。

首先,我們最大的困惑是,錢婆婆的魔法印章到底有什么用處?為何湯婆婆要派小白龍去偷?而當她下令除掉后者時,這枚該死的印章尚未到手。同樣,錢婆婆送給荻野千尋的護身符頭繩,似乎也應當發揮重大作用,實際上卻可有可無。我們自然會想起契訶夫的教導:“如果寫了一根釘子,最終主人公必須吊死在那根釘子上?!蔽阌怪靡?,上述兩處薄弱環節,降低了錢婆婆這一角色的必要性。故事大概很容易繞開此人而繼續發展,又不致改動圓滿的結局。

請莫誤解。筆者無意給作品挑刺。我們關注的,毋寧是這缺陷所泄露的關鍵信息:它猶如謀殺案的一條線索,完美世界的一個蟲洞,使人得以一窺創作者的意識及方法。

對觀眾而言,千尋帶著無臉人一行登上列車,顯然是打算去尋訪錢婆婆。前者為手段,后者為目標。但在宮崎駿這里,其創作思路恰好相反,即:必須讓千尋登上列車,故此錢婆婆才不得不存在于鐵軌前方某一站,充作她乘車的由頭。之所以會與觀者的認知邏輯不同,實因宮崎駿這樣的作者——藝術無異于他們的宗教——雖也編織故事,但尤為注重不同場景的美學功效,以期在更高層次上征服我們。也就是說,觀眾需要懸念,創作者便把故事當線繩,將他鐘愛的一個個場景、意象連綴成整體,這些場景、意象先前已埋藏于創作者內心,好比四處散落的珍珠,甚至,很可能,珍珠在哪兒散落,故事的脈絡便向哪兒伸展。千尋乘坐單程列車的環節,其追懷氣息之厚密,感情之沉郁,審美效果之強烈,乃是到站下車后一路走去錢婆婆居舍、繼而入室相晤的場面所無法比擬的。孰輕孰重,可謂一目了然。我們不難想象,在宮崎駿的記憶中,永遠有一列哐當哐當的老列車,從下午開到黃昏,再開到暮色四合,而那些站牌、舊式檢票機、疲倦而沉默的乘客、冷冷閃爍的霓虹燈廣告,以及在月臺上獨自等候父母的小孩子,好似一組泛黃的老照片,滯留在昔日光影里,途經一段長長的堤岸時,乘車人向窗外望去,他產生了錯覺,以為列車是在寬廣寧靜的大海上行駛。憑借歲月的沉淀,關于列車的諸多印象變得越發純凈而驚人,終歸演化成宮崎駿“把自己完全展現出來”的神奇一部分。

首度亮相時,錢婆婆顯現為一輪幻影,通體透明,這個無心插柳的編排,可否當作她全劇的存在感定位?我們更愿相信,若不是急于送去柏林電影節及奧斯卡參賽,以吉卜力工作室“絕不犧牲品質向有限時間和預算妥協”的頑強作風,通過對情節的調整,魔法印章與護身符頭繩,必能更好地融入故事之中,從而使這部動畫片不僅涉筆成趣,兼且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Franny and zooey

《弗蘭妮和祖伊》是杰羅姆·大衛·塞林格繼《麥田里的守望者》《九故事》之后出版的第三本書。他似乎要向讀者表明,上帝賦予某些人美好的天性,只為了把它們統統揮霍掉,猶如鉆石與煤塊同爐燃燒。塞林格筆下的主人公之所以永遠是少男少女,首要的原因大概在于,這個時期最適宜思考純粹的、故而可稱為真正的理想和志趣。但隨著年齡增長,那些問題要么消失了,不存在了,要么顯得矯情可笑。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美好的天性既無法保持,也不必保持,因為難以克服時間的事物到頭來總會變成笑柄?;魻栴D能否經受住考驗?或許他無意經受任何考驗?,F實不容霍爾頓一直逃避,但這不是他的困境,倒更像是塞林格本人的困境。

形容各類感覺的比喻,源于美國作家的優秀傳統。從菲茨杰拉德到塞林格,他們把發端于商業社會的諸多感覺,那些僅能與大城市居民分享的微妙感覺,以比喻的形式凝固下來。如果你真要向美國小說家學習什么,關于感覺的比喻無疑是第一堂課,或許也是最后一堂課:在他們的筆端,所有比喻均可以轉化為關于感覺的比喻。

旨趣的點陣

對小說家而言,無論手邊讀物是前代名篇,還是杰出同輩的新作,它們或多或少會啟發、激勵你自己的書寫。近日,我不時思考一個問題,權且稱其為“旨趣的點陣”。概言之,我喜愛的作品,必有某些吸引我閱讀,并最終令我贊賞的旨趣、意味。這些旨趣、意味若以多種方式——所涉規則完全有可能是我自己臆造的,本文不會對此加以說明——彼此聯結,則相應構成一片“旨趣的點陣”。上述點陣純屬我個人私藏的珍寶,諸多經典名著的星辰之輝要占很大比例,但也不乏同時代藝術家的灼亮貢獻。在本人有限視野所關注的同輩寫作者之中,朱岳讓我特別感興趣。我和朱岳差異頗大,但這并不妨礙我將他小說的旨趣,放入我以隱秘法則排列的點陣里。從新版《蒙著眼睛的旅行者》的段落間,我讀到不少本已在點陣內(原諒我這么說)閃閃發光的趣味。例如《個人悲劇》《關于費耐生平的摘錄》對狂人、癡人的記敘和描寫,又如《李逵印象》《我可憐的女朋友》展現的反高潮和惡作劇式諧謔,再如《壘技》《睡覺大師》《萬能溶劑》更容易識別的美妙戲仿。其實,以上三者又是互相滲透、彼此交融、化為一體的。此外,神秘的氣息彌漫于絕大多數篇章里。我發現,朱岳的神秘沒有答案。這在《駛向霧島的渡輪上》一文中已有所揭橥,而在作者的舊版小說集并未收錄的《敬香哀勢守》和《小彌太的槍術》兩篇里,無有答案的神秘再度冒頭,既更為形象,又更為玄奧。它無疑擴大了我旨趣的點陣,增加了后者的內容。換言之,從朱岳的短篇小說里,我對于“無可解答之神秘”存有了更好的識悟,并且見證它以怎樣的方式同其他旨趣,進而與敘事發生聯系。我注意到,朱岳不愿使自己的小說成為一個答案,或輔助你尋找答案。它們發光,但它們既非作者腦袋上的礦燈,也非讀者手中的手電筒。它們是詩。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和朱岳的差異似乎又不那么大。

作者簡介:陸源,廣西南寧人,1980年生?,F居北京。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童年獸》等、中短篇小說集《大月亮及其他》等,譯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和《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簡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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