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幼師寫作賦能
——對話南京師范大學博導劉晶波教授

特約記者_李晗 圖_網絡

攝影_溫笑寒

5月伊始，全國各地迎來開學潮，幼兒園日漸恢復往日熱鬧。2020年的春季學期注定與往年不同，在園所實行的封閉式管理之下，一日生活、教育教學活動以及家園工作，勢必都有變化。

對于大多幼師而言，這意味著：在健康防疫的同時，要考慮教育回歸真實與日常；在本學期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要完成接踵而至的六一、幼小銜接、畢業典禮等；在教育教學、環境創設以及家園溝通之外，還有鋪天蓋地的防疫表格、成長手冊、教學教案、兒童觀察筆記、教育反思、學習故事、典型案例以及各種教科研論文需要撰寫……而這些，都需待一天工作結束后利用業余時間完成。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重返幼兒園的百萬幼師大軍，加班加點“趕作業”。是真的云同步。

壓力山大。26歲的張婷婷說，幼兒園里需要完成的寫作任務一直是自己和很多同事的心頭病，如同不可翻越的大山。不同于教師專業能力提升方面有大量書籍、講座、視頻、名師或身邊的老師可以學習。寫作或書面文本，卻是徘徊于專業與非專業之間，難有可效仿與可學習的機會。

本期，帶著眾多幼師關于寫作這一“心腹大患”的諸多問題，我們對話南京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劉晶波教授。作為一名大學教授，同時也是南京兩所幼兒園兼職園長的她，將從旁觀者到當局者的視角，帶來對個體生命的看見，對幼師寫作的賦能。

幼兒老師的文案量到底有多大

毫不客氣地說，幼兒園老師需要處理的各類文本所耗的時間，一點也不比他們面對兒童的時間少！當我深入一線，才發現它比想象中更夸張。我們認為，老師的工作是跟他所在的教室，所面對的教育對象，所要傳遞的教學內容密切相關的，是面對面、人對人、生命對生命的立體過程。跟鮮活的孩子打交道，他不應該有那么多的“平面問題”——與寫作有關的問題。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除了與孩子的對話，他們在日常的工作中必須擔負大量的文案工作。

首先是一日常規里一系列表格化內容。晨檢表、防疫表、考勤表、個體健康飲食情況登記表等等。這些談不上寫作，但必須為此付出時間。

其次，他要進行各種教學活動（和孩子對話），不可能沒有準備就上“戰場”，這是通常所說的教案。而教案的撰寫，比想象中復雜。一個中小學或大學教授的備課，是有章可循，有教材參照，是基本可統一的東西。而幼兒教師所要做的準備無論在形式還是內容方面都來得更為多元更為復雜。他要面對的是雖有共性但卻千差萬別的孩子，不同的孩子，不同的話題，不同的目標下不同的操作法，更別提可能換班，來了新同學等等因素對教案的影響。我們看到的是，老師在和孩子在一起。但她如何在一起，如何觀察，如何支持，如何介入或不介入，這都基于背后大量的思考與準備。

必須要寫的教學筆記、教學反思、觀察評價，這是老師在專業化成長中不可缺少的環節。

老師還要面對家長。家園溝通，家園聯系冊，孩子的評語等，這部分交流是很大的量，一個班有多少孩子就有多少家長，在疫情當下，云上溝通使得文本顯得更為重要。它也是一種寫作，心靈交流、聲音傳遞、圖片、文字或視頻，這些都屬于文案范疇。

一個老師，還屬于園所發展本身，是一所園區別于另一所園的重要因素。老師所采取的教學模式、教學內容、獲得的教學效果，或是教學過程中的教育技巧、策略方法，都會成為公開的評價或比較。我們幼兒園的教學教案是怎樣的？我的教學評估檔案是怎樣的？這些都需文本型的展示，這個工作是老師在做！在此基礎上，還有延伸出來的園本課程，幼兒園會申報的各類課題，或者比較有能力的老師，自己要負擔一個課題。誰來寫研究計劃，誰來寫研究報告，誰在經歷了漫長的實證過程后最終結集成文？是老師！

老師個人晉級的論文需要。這是與職稱和待遇直接掛鉤的，也是工作之必需。

另外，當遇到幼兒園需要進行“創建”時，指幼兒園的整體或某個具體工作業務經過考核達到各種等級標準、稱號的全部工作，比如通過市級示范園、省級示范園的考核時，需要準備大量的臺賬，少則幾盒多則幾十盒、上百盒文件，而其中的每一份文本無不來自一線教師的書寫、準備。這成為幼兒園教師所不容拒絕的另類寫作。

海量寫作難題，原因何在

根據教育部年度統計數據顯示，2016年全國幼兒園教職工381萬人，其中園長、專任教師250萬，主要集中在?？扑?，占總數56.37%，有22.4%的教師只有高中及以下文憑。數據背后是幼教門檻低的不爭事實，門檻低，但與幼小生命的對話，卻要求老師有極高的綜合素養和極專業的能力，所以我說，幼兒教師是高危職業，是偉大而又危險的工作。

劉晶波：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學前教育國家重點學科博士學位點負責人，兒童成人互動研究中心主任，南京青秀城幼兒園兼職園長、南京華德福幼兒園志愿者園長

數據是一個誘因。還有一個原因是職前培訓。學前教育的特點決定幼兒老師需要具備多元知識——廣博的文化知識，相對深厚的教育專業理論知識以及繪畫彈琴專業技能。受學校管理者、教育者、社會需求等因素影響，不同學校在課程設置上也有所不同。這可能導致培養出技能有余文化不足的畢業生。當學生進入幼兒園，又存在理論和實踐，想象和現實之間的差距，學生寫作與實用寫作的不適應性，很多年輕老師常常疲于應付，忙且亂。

一切問題都可得到解決?？墒?，當上述兩個問題客觀存在后，職后培訓版塊中并沒有就此給出指導和說明。針對文本，有哪些難題，如何去梳理問題，各種難題之間的關聯和邏輯性是什么，分門別類模板式呈現，針對性地給出建議、核心寫作技能等等，以支持老師的專業成長和職業發展。這些內容在幼兒園幾乎是沒有的。

最近，我們的“青寧學術會堂”，便在聚焦這一話題。這種學習和成長，絕不僅僅是一個高校老師、一個園長，或者雜志編輯等單方面就能給到的幫助。它應是各方面專業力量聯合起來，從不同的角度和程度，去直面問題，解決問題。

減少文字負擔，老師才可更為專注地教學？

我以前也是這么想。老師做了太多跟教學關系不大的文字工作。在我兼職的幼兒園里，也曾經想了很多辦法來為老師減負，解放他們。我認為這是有必要的。你想，當一個老師滿腦子都是這個評估沒寫完，那個文案還沒交，那篇文章如何寫才能獲獎……他的心魂還在教育現場嗎？面對孩子時，在自己的這個職場當中，總有一部分東西在牽絆著，拉扯著，他還能全身心地投入和專注在與孩子的當下嗎？

他不能專注，就不能從職業中感受到快樂。不能快樂，沒有職業幸福感，又如何成為孩子成長中最好的陪伴者、發現者和教育者呢？因為有非常繁雜的事務與牽絆，他也不能很好地寫作。所以，東拼西湊、復制粘貼、辭不達意、篇幅短小、文本結構不完整、內容重復等劣質文本就出來了。這不是一個園丁應該有的職業操守。

所以，一開始我們減負。但后來你發現，我們把問題想簡單了。公文化、標準化的文本可通過技術手段來簡潔，簡化。但寫作本身，對老師的意義卻是非常重大。它是教師思維力、邏輯力、批判力、自我價值感等內容的統合與呈現。甚至，它還具備一定的心理治療作用。從心靈流淌出來的東西，借助紙筆、電腦鍵盤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本身就是梳理雜亂、重建秩序的療愈過程。而且，我們必須相信一點，幼兒教師必須完成的文本，真的對他的業務能力的提升，教育智慧的發生，對生命和教育對象的理解，對自己生命的理解，都非常有幫助。

此外，在老師的職業生涯中，有職稱評級，各種稱號比如骨干教師、學科帶頭人、特級教師等，這都是職業的重要評估指標。如果我想成為我理想狀態的好老師，我想有我對我自己的認可，我靠什么？是靠我跟孩子在一起朝夕相處，我讓孩子多么單純快樂，不斷地成長，不斷地找到他們最近的發展區嗎？最終，我都要在此基礎之上，靠我撰寫的高質量文章來達成。這是評估體系，必須過關。

因此老師才會收獲更大的成就感。一個人的自我認同，是精神層面的富足。我們總會發現，最頂級的優秀老師，往往是教學和寫作俱佳的人。

怎樣解決個體在寫作中的問題和派生出的“問題群”

鉆石的美麗，在于它是多側面，從不同側面散發不同的光芒。解決問題也是如此，你要多側面、多角度去入手。

第一個角度是教師。對于老師的困難、無奈，甚至是抱怨，要知其不易。

第二個角度是園長。在教師專業成長這個部分，好的專業寫作可以給我這個團隊帶來什么？一個好的團隊，好的教師的誕生，很大程度取決于人際生態。園長可以為這個生態做什么？

第三個角度是教研員。真正負責、有能力、有眼光，既懂理論又懂實踐的教研員，他對這個問題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他看到過太多無效的寫作，他也看到過非常好的能夠提升教師職業能力的寫作。

所以我們不能僅就教師的訴苦去說，好吧，我們打個折，不寫那么多了，也不要求那么高了。所謂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說的就是厚積薄發這件事，你一旦拒絕寫作和練習，放松自我要求，你的積累在哪里？你又如何去做到更好？

不同的角度，可以使我們對問題以及派生而出的問題群，有一個全然的看見?！皢栴}群”是我在教育研發方法教學中使用頻率非常高的一個詞語。針對某一個主題，不同角度下是有并列或相近的多個分支和問題的，它們之間形成邏輯性較強的“問題群 ”，在“問題群”的引導下，我們展開自主討論和探究、自主歸納和尋找規律。最后，達成目標。

我建議每一個有寫作困惑的老師，采取這個方式來進行自我研究和實現。

第一步，端正心態。寫作很重要，我不要應付，糊弄或者東摘西抄了事。這關系到我的職業幸福和追求。

第二步，對自己能力進行評估。我處于什么狀態？我的寫作能力到底怎么樣？我的書面表達和口頭表達有怎樣的差別？想更進一步，就得知道那個底在哪里，找到自己的坐標。

第三步，對標找差。我想達成什么目標？我的最近發展區在哪里？我離它還有多遠？將二者之間聯系起來，再把它做切割：我用多長時間、多少時段，分別分步驟達成一個什么樣的小目標，我再往前推進，再達成什么目標？

在達成各層各級子目標，以及最后目標達成的過程中，我需要什么幫助，誰可以幫助我、支持我？

最后，自己對自己負責，把這件事當作研究課題去做。由你自己學習的，你要去努力的，由你自己負責；由外援可以幫到你的，也是由你自己去負責。當一個個難題被你一個個攻破，當中發生的生命價值、專業成長，是非常珍貴的。走過的路，都算數。這話不虛。

如何更進一步彰顯批判思維和自我主張

一個主觀性的表達，不能靠外界的訓練和束縛來完成。外界會給他一些引導，但更多的是讓他主觀的東西能夠流淌出來。想要它流淌出來，必然是我們給了老師空間，一個主觀性表達的空間。這就好比，你要給孩子提供自主性的教育，你不能有太多的這不能動、那不能動。

但是要明晰，批判思維和自我主張就是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嗎？不是的。教師有主觀表達和思考，一定是基于：第一，他有扎實專業功底。第二，他有寫作基本功。有了這二者，他又處在被鼓勵、被認可、被允許自由表達的氛圍中，他便有了自我表達，形成自我風格。這種風格不僅僅是文字的，也是生命的，文如其人便是這樣。

沒有基本功，來談自我風格與主張，誠如一個生命沒有得到最基本的支持，就會歪歪斜斜地長，縱然茂盛，也是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