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滴露水就是愛大海

朱成玉

一無所有的鹿睡在草原上，它清亮的眼睛從不會因為得到或失去而變得渾濁。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露水。

小溪的水有些渾濁，母親說，它正在流向大河。流吧，流著流著就清亮了。就像一個人，在塵世里奔波，見到不同的人、紛雜的事，經歷本身就是過濾的過程。一顆心從混沌懵懂慢慢走向澄澈，這一切都是不可阻擋的。

用薄霧過濾清晨，用星網過濾子夜，用露水過濾走過的歲月，并用它喂養一顆澄澈之心。我愿意把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美好都比喻成露珠，它們令我神思清明。比如，剛開的花又落了，不過數日而已。但看不出花的悲傷，葉子依然鮮綠?；ㄩ_花落，歡喜與哀傷的一直都是人，與花無關?；ㄒ恢笔瞧届o的。

一滴雨水，就可以讓一片葉子發生地震，更何況，隔三差五就吹過來的大風。想想看，葉子真是不易，歲月這只蟲子，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它。遠遠望去，紛紛落下的葉子仿佛大樹飛濺的眼淚。一棵樹迎風流淚，一只鳥逆風飛翔。你要活著，像落葉一樣可愛。

《哈扎爾辭典》中寫道：“一個人要是領悟到他的每一個白晝不過是另一個夜晚，領悟到他的兩只眼睛等于別人的一只眼睛，那么他就會奮力去求索真正的白晝，這種白晝將帶給他徹底的覺醒，從醒態中徹底覺醒過來，那時的一切遠要比醒時清晰得多?！蔽铱释菢右坏温端?，滴落到我的眼睛里，滴落到我的心上，還我澄澈，給我啟悟。我懷著感恩的心，望向窗外。下雨了，玻璃就成了倒掛的溪流，它們流不進大海，卻可以用來灌溉我體內的莊稼。

日子是苦的，所幸豆漿是甜的。當你偶爾從窮人的早晨經過，你所聞到的苦，是清香的，是伴著一種滄桑之后，那種嘈雜味道是人間的味道。哦，它多么適合窮人的胃口。

我總是告訴自己，不必感傷，正在消瘦的花，遲早，還會再次豐腴起來;正在飛走的鳥群，遲早還會再飛回來。當我作為一顆露珠存在時，我只是盡力反射著太陽的光，我反射的陽光越多，我的身體耗費得越快，但我并無悔意，反射一種光，是我存在的另一種意義。我不具備太陽的光芒，所以，不敢奢望，葵花會為我仰起頭來。

夜里昏黃的臺燈下，我打開我喜愛的一個女詩人再版的詩集，讀著那些翻印的悲傷。風便開始吹打窗子，多大的風也吹不跑孤獨，它如同釘子釘進了我的骨頭。

桂花還開著，不在樹上，在一個孩子的小香包里。朋友居住在西雙版納，雨水充盈，花草繁盛。我無比艷羨，她就經常發給我一些花的照片、視頻，她說，你不用去看花，我讓這些花去看你。我把綠蘿的根掰開，分出去一些，栽到另外的花盆里，它并未因此減去半分綠意，綠色的火苗依然向上躥騰。我知道，過不了多久，它的根部又將纏繞上各種數不清的，對于生活的千奇百怪的想法。

今天的霧霾很重，籠罩著大面積的憂傷。需要一些喜鵲，銜來一些好消息，給日子沖沖喜。防疫期間，我在樓下看見了一個人，是社區的工作人員，拿著大喇叭，沒有播放錄音，而是聲嘶力竭地在那里一遍遍地沖著樓群喊：“咱們小區沒有發現一例病毒患者，上級都表揚咱啦！我感謝你們！你們都好好的，咱們都好好的??！”這個又瘦又小的身影，像一只螞蟻，頂著一粒叫平安的飯粒，在黃昏里緩緩前行。

疫情之后，我們都是劫后余生的人。這被破壞的春天，終于復原。從此以后，需要更加謹小慎微地活著。只要山河完整，我們便不會殘缺。此刻，我多想在塵世里“養風、養雨，養育兒女，男孩叫草木，女孩叫野花”。許多人想要的家，其實就如同一只鳥簡單而深沉的愛：一個窩，一個雙宿雙飛的伴兒，一窩小鳥，一片藍天。幾只鴿子落在屋頂，不停地點著頭，那是對平凡生活的答謝。

早晨散步時，我在想，來生就變成一棵松樹，筆直、偉岸，佇立千年。晚上洗澡的時候就改變了主意，還是做人好，雖然比樹少活了上百年，但是可以泡澡，可以讀詩。命運多么公平，它賜予一棵樹挺拔之姿，千年之壽，同樣賜予了它年復一年固守一隅的孤苦。而我，只想養一縷清風，替我翻書，翻到哪頁就讀哪頁，自在、隨性、無拘無束。

母親站在村口，用露水將白發洗得更白。她給我也準備了露水，她別無長物，只能捧著這干干凈凈的清貧，歡迎我回家。那是她在一片片草葉上收集的露水，整整一瓶，她說，用露水洗臉，可以祛除身體里的病毒。我的生命為何如此清白，我終于找到答案。

生活啊，就是這樣的一滴滴露水的匯聚。愛一滴露水就是愛大海，我這樣說的時候，露水抖了一下，仿佛醞釀著一次最微弱的潮汐。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