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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條車轍

2020-08-31 01:39程鵬
湖南文學 2020年5期
關鍵詞:高個子三輪車房間

程鵬

我住到下步廟,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我住到離這里不遠的赤尾村,隔著一條人行天橋,但依然是下步廟。

如今我又重新住回這里,租了一個房間,不大,但有一扇很大的窗子,其他的我都不滿意。這是五樓,樓下,有一所學校,我搬來的時候,這里很安靜,我以為,它一直是安靜的,誰知道,春天一來,便吵吵嚷嚷了。

過去不遠就是無線電管理大樓,再過去一點就是南華市場,如果再過去一點,就是華強北電子大街,牛逼哄哄的。

我在暮色中挪動著,從很遠的地方回到我所住的地方。從下步廟公交站下車,穿過兩棟白色大樓。在樓下,我會小心避開橫七豎八的三輪車,生怕三輪車的手柄掛到我的衣服。

看到這些橫七豎八的三輪車,我甚至有些后悔住到這個地方來。天還沒亮,想睡一個回籠覺,三輪車師傅們就吵吵鬧鬧地下樓了,聲音特別的大,從五樓一直拖到一樓,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一群人吆喝著。被他們吵醒,我伸出脖子去看,只見三輪車畫著三條車轍,消失在凌晨的視野里。

我的房東正勾下身子給我釘床,動作顯得笨拙。我是做技術活的,看著他吃力的樣子,我試探著說,“把錘子給我,我來釘?!彼┲患t色的T裇,長袖,衣服質料很粗糙。他把錘子給我,還微微出著粗氣,我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幾個大鐵釘釘入了床架,支離破碎的床一下站立了起來。

他問,“你是哪里人?”

我沒有回答他,他抽一根煙給我。我說,“我不抽煙的?!彼f,“只顧賺錢?,F在年輕人,不抽煙好啊?!?/p>

房間小,空氣顯得悶。他燃起香煙來,我有些抵觸,但又不好說出來。他看著我滿架子的書,問我是干什么的,有這么多書。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不想回答。

他自個說,他是湖北人。

我警惕地收縮了一下鼻孔,我對湖北人有所耳聞。果然,第二年春天,他漲房租了,原本談好的五百五十元租給我,說要漲一百元,六百五十元。他見我遲疑,就緊問我租不租?租不租?他還說,打工的返城了,房子到處租不到。我懶得搬動,也就認慫了。但從此,對他避而不見,避不開,也就扯淡兩句。

他并無顧忌,大概要和我攀談下去。他說他是二手房東,也就是從房東那里租來房子隔成五六間單間,出租給外來打工的。在深圳二十多年了,一直在下步廟生活。他吐著一圈煙,說,“這里靠華強北近,房租貴,外來打工的大都工資低租不起,又想要一個獨立空間?!?/p>

“特別是戀愛中的人?!彼男⊙劬φ又?。我不以為然,聳了聳我的鼻梁,不搭腔。

這一帶做二手房東的人很多。不管是在立交橋的橋頭,還是城中村的墻上,和街旁的街道樹上,到處瘡疤一樣貼著房屋出租廣告,我就是打上面的電話找到這個房間的。我為何從福永那么遠的地方搬到這里來住,因為,我所有的老鄉都住在赤尾村,我怕寂寞。

我問,“收入怎么樣?”

他說,“一個月也落七八千?!彼又f,“我老婆也在這里,帶著兩個小孩?!蔽殷@呼,“收入不錯了!收入不錯了!”他嘿嘿笑著,跟我簽了房屋出租合同,收了錢就出去了。

誰知道他回過頭,頭探進門來,“你是讀書人吧?我就喜歡租給你們這一種人?!彼噶酥钙渌块g說,“我不喜歡租給他們,拉三輪車的。但是,他們穩定,租住在這里幾年了。雖然房租不好收,早晚還是給的?!?/p>

“他們……”他有點鄙夷,縮回頭去,腳步消失在樓梯。

我沒事的時候,就在走廊里晃蕩一下,發覺被隔成的單間有八間,其中三間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特別是拐角那間,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個彎腰低頭的空間,里面住著一個青春蓬勃的少年,膚色很白,每天早晨他都提著一袋垃圾,里面都是白白的紙巾。不管是低頭和抬頭,撞見了,我們陌生人一樣。廁所和廚房都是共用的??拷鼛情g,住著一對戀人,他們說不一樣的方言,想必是來深圳打工認識的,臨時找一個地方,為愛情增加一點溫暖。男的,長得很標致,有點帥氣。有時,他在廁所刷牙,我去小解,他就立馬退出來去廚房刷牙,顯得很有禮貌。我們偶爾在走廊遇見了,會有兩句寒暄,大都是日常生活的事,他的女友,我還一次沒看到過。有次,經過他的門,門虛掩著,他們相互糾纏著在床上靜靜地躺著。沒過多久,他們就搬走了。還有一間,總不見人,到了星期天,門也是關著,不知道是一對還是一個人。其他四家人都是拉三輪車的,有一家的面積特別大,窗子靠著濱河大道,光線極好,據說住著一對拉三輪車的夫妻。

女人叫紅妹,體格顯得有些壯,愛穿紅衣。

她總是愉快的,唱著歌,從房間里一直唱到廚房。我被這歡快的歌聲吸引了。她唱《九九艷陽天》,聲音洪亮,有點像男聲:“十八歲的哥哥,愛著我小英蓮?!?/p>

我會喜出望外探出頭去說,“你真快樂?!?/p>

她說,“我窮快樂?!彼f的是物質上的,我說的是精神上的。她說完,自顧自地唱著,雖然有點不著調。她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在我門口探了一下,她說,“我對你好熟?!蔽艺f,“都是老鄉?!彼龔姆块g里出來,手中抓著一把面條,又把頭探進我的房間,看著一架子的書?!拔蚁肫饋砹?,你是不是也住過赤尾一坊三十三號七樓?!?/p>

我記不得具體地方了,只說,“我在赤尾村住過一段時間,就靠赤尾村大門?!?/p>

她說,“對了。你現在做什么工作,賣書嗎?”她指著我的一架書問。我沒有回答,她就走了。她告訴我她叫紅妹時,那個房東剛來收了房租。紅妹望著我的房租單子,問我怎么那么多的水電費,一個人就一間房,一間房就一盞燈。她說,“怎么七十五元水電費。房東不是一個好東西,專門欺負你們好說話的?!蔽彝孔馑娰M也是蒙的,又顯得無口可辯。紅妹爽直地說,“你把單子給我,我去找房東要理去,欺負到我們老鄉頭上來了?!彼弥业姆孔鈫巫哟掖蚁聵橇?,沒到半個小時,就上樓來,把房東退的五十元水電費給到我。她說,“房東說弄錯了。他哪是弄錯了,明明是欺負你?!蔽覐谋淅锬贸鲆恢凰?,她接過去,咬了一口,她說她叫紅妹,于是我就記住了。

紅妹怎么幫我追回五十元水電費的,我不得而知,這件事過去了很久,紅妹還是唱她的歌,粗壯的聲音就像她的身體。而我,開始忙進忙出,經常傍晚回來。我在下步廟站下車,回家有一段急陡的坡,白天和黑夜在交替,有著各自該有的顏色。薄暮時分,我看見一個影子費力地蹬著三輪車,走近一看,是紅妹,她的脖子都紅了,大顆的汗掛在面龐上。

我過去幫了她一把,三輪車很快上到了平地。我問紅妹,怎么把貨物往回拉。她喘著一口粗氣說,“這是老板明天一大早要的?!蔽液退宦吠浦嗆?,走到了我們租住的那棟樓房,她停下來,卸貨,我也幫了一把。我說,“你一個女的怎么也蹬三輪車?!?/p>

她喘氣重,用汗巾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撈起褲管,瞪了我一眼說,“就你是書生命?!闭f得我很汗顏,她則自顧自地唱著“九九艷陽天”爬上樓了。

之前,我只知道我的老鄉們為了生存在街邊蹬三輪車,但多為男性,從不知道有女人也做這個行當。紅妹也和男人一樣,囤著三輪車,蹲在街邊,扎著褲管,和男人們一樣開著粗口的玩笑,沒有貨拉的情況下,也三五個地斗起地主來。我沒事的時候,也去街邊玩,在南華市場的一條街上,那里有很多商鋪,士多店,水果店,雜貨鋪,五金店,還有板材鋪。他們三五成群扎推,有的坐在三輪車上,有的坐在街邊的欄桿上,蕩著兩只腳,還有人睡在三輪車里,腳耷在三輪車外,迷瞪著眼睛。因為是中午,太陽正高,我嫌出租屋太熱,才出來溜達。而紅妹,正在大聲吆喝,和幾個男人一起斗地主,她見我來了,叫了一聲書生,也不放下她手中的牌,又喊了一聲“炸”,手中的牌飛了出去。只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撒賴,他站起來,有一米八高,像一根樹樁,紅妹見他撒賴,立馬抓住高個子男人的衣角,吵嚷著要高個子男人給錢。高個子男人和他的妻子住在我隔壁,他妻子眼睛細小,看上去有些近視,他們還有個不到三歲的孩子,是一個男孩,會走路了,也會開口叫爸爸媽媽了。高個子男人很高,而他的女人則顯得很矮,他每次回到出租房,就大大咧咧地蹲著看電視,有時電視的聲音很大,我就不看書了,跑到廚房去炒菜。

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也跑到廚房來炒菜,他看見我的炒鍋,把他的炒鍋在我面前舉得高高地說,“你看看你的是什么鍋?”我有些莫名其妙。

他舉著他的鍋繼續說,“你再看看我的鍋?!彼昧饲?,我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突然舉動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紅妹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廚房,看見這一幕,她指著高個子男人,聲音洪亮地說,“你是個什么男人喲?!备邆€子男人的矮女人在房間里聽到說話聲,追出來打她的男人,并把他拉回房間去了。我還是不明就里,紅妹對我說,“別理他,他是個神經病?!?/p>

“他好高?!蔽艺f。剛才的一幕,我有點恐懼。

紅妹說,“高有什么用,軟蛋?!蔽也幻靼准t妹為什么罵高個子男人是軟蛋。在這樣的塵世,我大都是睜著一雙狐疑的眼睛,對未知的瑣事,也不去細想。

我們隔壁住著一個女的,常常穿著綢緞的白色吊帶裙,趿拉著一雙白色塑料拖鞋,大拇指有一朵花,是一朵很細小的向日葵,因為鑲在大拇指,顯得那朵向日葵格外大,也吸引了男人的眼睛。因為女人的白色綢緞吊帶裙,夏天很快就來了,房間扇出的風悶熱,晚上我們就到大走道上來吹涼風。女人生得豐乳肥臀,拿著一部手機,匆匆忙忙從房間里跑了出來,還是拖著那朵向日葵。每次,我都盯著向日葵,想起那個梵高。

女人從我們眼前飄過,高個子男人對著我擠了擠眼睛,低聲地說了一句,“真想給她那兩根繩子扯斷?!彼@一說,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時,我和高個子男人有些熟了。

女人站在臺階下,打手機,聲音有些憤怒,“你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請你搞清楚你以前的感情,再來和我談戀愛?!?/p>

女人的一張圓臉,白里酡紅,風一吹,白色綢緞的吊帶裙旋起一角,臀部顯出一半,女人是肉感的。

“你個臭男人,我拉黑了你電話,你又找別人的電話給我發信息?!?/p>

她繼續憤怒地罵著。高個子男人問,“你的女人呢?”我不喜歡這樣的唐突,沒有回答他。因為,我和我的女人正在鬧婚變,雙方僵持著,互不來往,也不聯系。之所以還沒離婚,是因為孩子還小。

高個子男人繼續說,“這個女人跟好多男人睡過,只要她看得上的男人?!?/p>

我白了他一眼說,“她可能感情不順吧?!蔽艺f這話時,豐乳肥臀的女人帶著一縷清爽的風從我們面前走過了。

高個子男人嘻嘻地對我說,“你還沒結婚吧?去追這個女人,她有錢呢,隔壁的房子是她買的?!蔽覀儗@個女人一無所知,高個子男人也只是臆測。她是隔壁房間的主人,因為她不上班,沒有收入來源,就把三房兩廳的房子擺上床位,以租床位的方式租給南來北往的打工人。每當高個子男人拿我開玩笑時,紅妹總是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給我幫腔。她照樣罵了高個子男人,并喊我去天臺乘涼。我上了天臺,覺得晚風大了起來。

天臺之上,紅妹鋪好了一張席子,還點了一盤蚊香,她的男人搖著一把扇子。她的男人沉默寡言,四十多歲了,發福的身軀,肚腩顯得格外亮。

他總要給我裝煙,我本不抽煙的,也接過來,含在嘴里。他啪地給我點燃了,我仰望著星空,煙頭忽明忽滅,夜空的深邃里,好像被燙出無數個洞來。

紅妹說,“你可別去惹隔壁這個女人,惹不起?!?/p>

紅妹的男人說,“她年輕時是做小姐的。隔壁的房子是她買的,她專門洗男人的錢?!?/p>

我“哦”了一聲。紅妹說,“我可看不起這樣的人?!币约t妹的個性,我相信她所說的是真話。因為這次天臺乘涼,我才知道紅妹的故事。紅妹年輕時,也是進了一家工廠,是制衣廠,長年累月地加班,她也任勞任怨,可她見不了別人管制她。工廠嚴苛的管理制度,管理員的囂張跋扈,紅妹跟它們八字不合??傊t妹不是炒魷魚就是被炒魷魚,進廠出廠,還是制衣廠。

紅妹說,“拗不過命?!?/p>

她望著夜空,星光在她犀利的眼睛里,像我們忽明忽暗的煙頭。她突然坐了起來,說我穿的衣服正是那家廠的。

“磨人性子的工廠,上個廁所也得打報告?!彼f,犀利的眼神中有幾分憤怒之火。她對我說,“你再也別去買這個牌子的衣服了,讓它倒閉?!边@個牌子的衣服,我一直喜歡穿,它很懂得我身體的每個尺寸。

紅妹認識她的男人吏光后,就風風火火地出了工廠。剛開始,給吏光煮飯洗衣,年輕的夫妻難免會爭吵,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無非是男人在外面受累了,回到出租房來,見閑著的女人,難免年輕氣盛。爭來吵去,紅妹明白了一個道理,第二天,呼啦啦去買了一輛三輪車,扎起褲管,學男人的架勢坐在三輪車上等生意。

吏光總是到我房間來抽煙,我最初以為是紅妹討厭他抽煙,慢慢地發覺吏光來我房間抽煙,是想找我聊天。每當他來,我就放下手中的書,他抽煙我也就跟他抽煙。他問我做什么工作的,我告訴他,我做裝修。他說,這個吃香,來錢,不像蹬三輪車那么辛苦。

我說,“你不懂吧,做裝修也很辛苦,老板跑了,還會白干?!?/p>

吏光一聽我說白干,迷離的眼神在煙霧中抬了起來,說,“還是蹬三輪車的好,拿現錢?!?/p>

我的房間比起租住在一起蹬三輪車的來,大很多。除了床,我還置放了冰箱、書柜,還有一張寫字臺,剩下的空間還有五個平方左右。我沒有裝空調,這里也無法裝空調,外機不知掛在何處,我也不愛吹空調。

吏光的臉上總是愁眉深鎖,眉毛之間好像駕騰著烏云。我原本以為吏光一向如此,紅妹卻對我說,像生了病,去檢查,又查不出來,蹬起三輪來,跑起風快??赡苁侨说街心?,心情變了,相由心生。吏光抽完一根煙,又燃起第二根來,他遞給我,我沒接。煙霧升騰起來,朦朧一片,他眉毛間的陰云,也就看不見了。

他跟我談起了他的兒子,他說,他的兒子要來深圳了。我說,“放暑假了嗎?”他吐出一口煙來,接著猛抽了一口,說,“出來打工了?!蔽艺f,“多大了?”

“十八了?!崩艄獬闊煹臉幼涌偸呛鼙孔?,“高中畢業了?!蔽艺f,“讓他讀大學?!蔽蚁肫鹞乙驗閷W歷低所經受的一切。

吏光把煙踩在地上,發狠地說,兒子不想讀書了,要出來打工。他也不是讀書的料,浪費大人的錢。

他說,“打工的命吧??墒?,什么也不會,出來又做什么呢?”

我說,“進工廠吧?!?/p>

吏光也許和紅妹一樣,對工廠有某種恐懼。說到進工廠,他的眉毛聳了聳,他試探著對我說,“跟你去混吧,學門技術?!?/p>

夏日炎炎,總讓人犯困,我又是一個嗜睡之人。我做著夢,卻被隔壁房間的嗤嗤笑聲驚醒了,是女人的聲音,我朦朦朧朧地聽到隔壁矮女人的說話聲,她在講電話,大概,她以為,我沒在房間里,說話的聲音和笑聲明顯提高了數倍。她嗤嗤笑了一陣,又說,“你給我充話費啊?!彼f了這句,笑聲低了下去,我才意識到她在跟一個男人通電話,聽著絕對不是高個子男人,我才想起紅妹說的他們兩夫妻的是非。矮個女人說,“兒子很好,你要買東西來看他哦?!蔽乙惑@,完全醒來了,難怪紅妹說高個子男人是軟蛋。有一次,高個子男人端著一個碗,碗里裝著肉,得意洋洋地走出廚房,紅妹嚼著我的耳根子說,“你別看他這么高,沒生育?!?/p>

我說,“他不是有個兒子嘛!”

紅妹哈哈大笑起來,“借種吧?!彼@一笑,我只當紅妹拿高個子男人在我面前說笑,根本沒當真。我坐在床上,望了望書柜,想找一本書,矮個子女人還在笑個不停,那種笑聲是完全不會笑給自己的丈夫的。

這時,廚房里傳來了一陣歌聲,是流行歌曲,我以為是紅妹在唱歌,就跑了出去,還沒到廚房,我喊道,“紅妹,今天唱起流行歌曲了,變年輕了?!卑珎€子女人不知是聽到了歌聲停止了講電話,還是聽到我的說話聲開起了電視,電視的聲音在走道上很大。

我人還沒進廚房,呆住了,唱歌的不是紅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身材亭亭玉立,聽到我的說話聲,她回過臉來,分明是一張少女的臉,有幾分紅妹的輪廓,但又不是。柳葉臉,尖尖的下巴,立錐似的。頭發烏黑,雙瞳剪水,黑白三七分化得很好。腿是修長的,活脫脫一個美女。

“你找我媽媽?”粉紅少女問。

我一愣,我從沒聽他們夫妻二人談起過他們的女兒,只聽吏光說起過他的兒子。

粉紅少女說,“媽媽出去了,帶弟弟出去了?!?/p>

我又一愣。

后來,才知道,紅妹和吏光生了一對龍鳳胎。我說,“命好?!钡艿芾裘饕采们逍?,五官端正,唇紅齒白,修長的手指在我的電腦上玩著游戲。我笑吏光,這兩個孩子是不是他的種。吏光說,“你說不是我的,是哪個的嘛?!彼悬c自豪,我笑了一笑說,“歪竹子出正筍?!蓖耆谴蛉だ艄?,當然,這句,是不能說給紅妹聽的,她聽后肯定會沖過來打人,她手硬,打在身上著實痛。我看到紅妹就嘻嘻笑一陣,說,“你真會生,一生就兩個,都齊了?!?/p>

紅妹說,“嘻嘻,男笑癡女笑怪?!?/p>

也是薄暮時分,我從下步廟站走回出租屋,遠遠看到一個紅色身影蹬著三輪車過來了,我以為是紅妹,等三輪車過來,卻是紅妹的女兒吏麗。她低著頭,顯得很吃力,看見我,立馬臉漲得通紅。我假裝沒看見她,她蹬著三輪車從我身邊過去,一踩一蹬,井然有序,不像紅妹,風一樣在你眼前橫掃而過。

吃過晚飯,我問紅妹,怎么讓你女兒蹬三輪車。紅妹橫了橫眼說,“不好好讀書,出來不好找事,總不能吃閑飯?!?/p>

我知道紅妹不是回答我的,是說給她的女兒和兒子聽的。吏光和紅妹好像更喜歡兒子,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的兒子出去踩三輪車。吏明只要見我的房門一開,就閃到我房間來玩電腦,我看他多半在玩三國殺。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見吏麗在廚房煮飯,也沒見到她蹬三輪車。

吏麗找了一份工作,我白天上班回來,她剛好就上夜班去了,至于她上什么班,我一點不知,直到攝影師楊健的到來。楊健掛著他的相機,見到任何東西都拍,他在網上讀到我描寫南方生活的詩歌,很受觸動,決定帶著相機來拍南方,并要我配上詩。這是一個有趣的人。他有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乍一看,就讓人心生愛戀。他除了拍照外,還愛運動,住在我這里的第二天,他就光著膀子在下面操場跑步。我一直以為他是黝黑的,可那天他在陽光下跑步,身上的肌肉跳躍著,金色的陽光照下來,我才知道,他皮膚的顏色有著小麥般的親切。一次,他打籃球歸來,額頭上還滴著汗,他掏出他的相機對我說,“我拍了一張很好看的相片?!?/p>

我坐著沒動,他把相機舉到我面前,打開視框,我一眼看到一堆三輪車,和坐在三輪車上的吏麗。是吏麗,沒錯,她穿著粉紅的連衣裙,揚著臉,陽光剛好打下來,讓她的臉部有了幾分朦朧和立體感。

我說,“你什么時候看到吏麗的?”

楊健嘿嘿地笑著,并沒有回答我。

楊健一時找不到房子,就和我擠在一張床上,他面龐瘦削,腦后扎著一個小辮子,足足高了我半個頭。有時他看了我在電腦桌面上的詩,總是奇怪地打量著我,說,“你會寫出這么優美的詩?!崩裘饔泻荛L一段時間沒來我房間玩游戲了,他伸進來半個腦袋,見我房間有人,又立馬縮回脖子。

我發現楊健在偷拍吏麗時,他已經偷拍吏麗很久了。那天,我想去上洗手間,看見楊健舉著相機對著洗手間的墻縫。

“不可以?!蔽覍罱≌f。

我把楊健拉回房間,關上門。

楊健一下躺倒在床上,不發一言,臉上潮紅,魂被收走了。我搖著他的膀子,說不可以,不可以的。

他一下彈跳起來,說了一句,“為了藝術?!闭f完,他又倒在床上,睡著了。

夜晚像秋水一樣,盡管南方沒有秋天。楊健因為吏麗無論如何也不肯去租房子,他整個心思都在吏麗的身上。

半夜,我被床晃醒了。窗外的月光如水銀一般流瀉了進來,楊健,一手舉著相機,一只手在身體的下部,他輕輕地發出一聲尖叫,我的身體像被螃蟹鉗住了。

具有藝術氣質的楊健,終于吸引住了吏麗,楊健的相機里只有吏麗,他根本忘記了來深圳是為了拍南方。自從楊健追上了吏麗,他再也沒有對我打開他的相機,也沒有去讀我的詩歌了,他變得和我陌生起來。

紅妹拉住我,我正在往車上裝板材,她把我拉到一旁,很嚴肅地對我說,“來,我有個事問問你?!?/p>

我擦著臉上的汗,南華市場的人多,擠來擠去的,紅妹第一次這么低聲嚴肅地找我談話,我不得不也認真起來,收起了平時跟她開玩笑的腔調。

“什么事?”

“你了解楊健不?”

“是個不錯的小伙子?!?/p>

“人長得不錯,我問的是,他家哪里的?做什么工作?家世如何?”

“我還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熱愛攝影?!?/p>

“他不會和我家吏麗玩的吧?”

“他很喜歡吏麗?!?/p>

“看得出,我說吏麗是女孩,女孩子,曉得不?”

“吏麗那么漂亮,誰都會認真的?!蔽艺f。紅妹打了我一下,被我巧妙地躲開了,她的手勁很重,我吃過虧,她見我躲,手又上來了,說,“咦,看你躲,死書生?!?/p>

我笑著跑了,紅妹追了一會,沒追著我,就架在她的三輪車上織毛衣。

兩個男人同居在一個房間,好像兩個世界,彼此不說話,我們都是沉默寡言者。楊健始終是擺弄他的相機,我大都是看書為樂,偶爾和楊健寒暄一兩句,也是關于吃飯了沒有這些話題。

“工作不好找?!?/p>

“你在找工作?”

楊健說,“不好找?!?/p>

“你都找什么工作?”我們好久沒找到共同的話題了。

楊健說,“隨便找?!?/p>

“你找個跟你愛好有關的工作,你那么喜歡攝影?!蔽艺f,并放下書,想和他認真聊聊,楊健住在我這里有一段時間了。

“那是藝術,不是工作?!睏罱∈抢硐胫髁x者,他坐在床沿上,手肘支在大腿上,作思考狀。他抽起薄荷煙,一會兒就燃盡了。他站了起來,說一個人去走走。我想睡會兒,對楊健點點頭。平時,楊健待在我這里,我白天想睡覺的時候,他也想睡,大白天兩個男的睡在家,我窒息。他一上床,我就干脆鋪著塑料拼板睡在地下,把風扇調到最高檔。

楊健說著就出去了,他走出去的影子,像釘在門框上。他一走,我躺下,迷糊著眼睛睡了一會,發覺自己沒有睡意,干脆坐了起來,拿起書,卻看不進去,放下書,看見楊健的相機放在書臺上。

手不離相機的楊健,今天怎么忘記了。有很長的時間,楊健沒有向我展示他拍的照片了,他最近在拍什么呢?我有些好奇,拿起他的相機,打開鏡頭,呈現在我面前的照片,一張張吏麗的裸照,有楊健親吻吏麗的鏡頭,還有揉捏吏麗身體的鏡頭,楊健和吏麗在房間做愛的鏡頭,看得我面紅耳赤。我趕快翻過去,赫然出現的是隔壁豐乳肥臀的女人的裸體,楊健怎么和她混在一起了。

楊健回來,我裝著什么也不知道,我問他找工作的情況如何。他苦笑了一下,他說,“吏麗要我和她一起去上班?!?/p>

“那很好?!?/p>

“好?!睏罱≌f,“你知道,吏麗是做什么的嗎?”

“我沒問過?!?/p>

“做夜場,知道嗎。在那種地方,還有靈魂嗎?”

我還真不知道夜場是一種什么工作,對我來說,多年來的生活經歷,我覺得只要能夠生存下去就好。我想起鏡頭里豐乳肥臀的女人,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我試探著問楊健說,“你會對吏麗認真嗎?”

楊健說,“我對女人不知道會不會認真?!彼伺竽X勺的發辮,“我現在還不知道,也沒有能力對女人認真?!?/p>

任何故事都會有崩盤的結尾。

紅妹沖進豐乳肥臀女人的家里,一路喊她婊子,抓住她的頭發往地下拖。那天中午,像是世界炸裂了。我以為紅妹打那女人是因為楊健和她的事還有她女兒的事,紅妹肯定無法接受,她像一個母雞,張開羽翼保護孩子。

紅妹把女人拖在地下,被上來勸架的男人拉開了,紅妹又氣沖沖地奔向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只聽見吏麗在房間里抽泣。

門摔開了,吏麗卷著幾件衣服從房間里跑了出來。紅妹追到臺階,像一頭咆哮的母獅,對著跑下臺階的吏麗大聲地呵斥。

第二天,楊健也消失了,他在我的書臺上留下了一張照片,上面有三條車轍,是在一個中午,楊健拍下來的三輪車的車轍,中間那條格外深,像要深入生命去。

我沒明白,只覺得光線效果很好,仔細地拿起來一看,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楊健的簽字:生命的中軸線。我不知道是楊健故意留給我的,還是他忘了帶走。

楊健離開下步廟,再沒有和我聯系,他就像空氣來過下步廟一陣。

我以為吏麗跑了的第二天楊健跟我無聲告別,他是追吏麗去了。我再沒有看見過吏麗,因為不久,我搬走了,租住在園嶺小區。待我辦事經過下步廟,我去了我們曾經租住的房間,那里已經換了人,業主收回了房子,重新裝修,趁房價高漲,賣掉了。

我沒有看到吏光和紅妹,也沒有看到高個子男人和他的矮女人,這是一年后的事。我下了臺階,在拐角處,那個豐乳肥臀的女人戴著墨鏡,大拇指還是那朵黃色的向日葵。我沒有驚動她,那是春日,她在躺椅上享受著陽光,她大概沒看到我。

“這家有錢?!?/p>

“他們家以前在深圳,聽說是拉三輪車的,發了財?!币黄鹱鲅b修的跟我說。我說,“拉三輪車,怎么會發財?!?/p>

“說你不信,你看看,這裝修,無不是深圳的檔次?!币黄鹱鍪碌陌盐依酱芭_,指著樓下的店鋪,告訴我說,“你看到那家網吧沒?越戰網吧。也是他們家開的,生意在鎮上火得很呢?!?/p>

我望出去,越戰網吧進進出出很多人。我看到了一個紅色影子,風風火火地,要上三輪車。我立馬奔下樓。

“紅妹!紅妹!紅妹!”我揮舞著雙手。

紅妹站住了,她見是我,沖著我一笑,說,“書生,你也回家過年了?!?/p>

我說,“吏光呢?”

紅妹的臉立馬變了。她說,“那是一個辛苦人,就在那一年,吏光蹬三輪車,被一個港車撞死了?!?/p>

“他已經化成了灰了?!奔t妹說,她眼睛濕潤了。

我像被一只巨大的螃蟹鉗住了一樣。紅妹說,“賠了一百三十萬,我們全家都回來了,吏明喜歡玩游戲,開了這家網吧?!彼龥]有告訴我吏麗的事。我問紅妹還出去打工不,紅妹說,“不去了,網吧生意很好,我們也買了一棟房子,她指了指我剛剛做事的那棟房子。

她上了三輪車,回頭對我說,“我們家也買了四個輪子的車,都是吏光的命換來的?!彼葎悠饋碚f,“我還是喜歡蹬三輪車?!?/p>

三輪車劃了一條弧線,在蔚藍的天空下,三輪車留下三條車轍,中間那條在陽光下深陷了下去。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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