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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應你

2020-09-05 10:11陳明明
讀者 2020年17期
關鍵詞:法學詞典學者

陳明明

1993年,29歲的中國政法大學在讀研究生薛波在翻看資料時驚奇地發現,我國居然還沒有一本適用于自己的《英美法詞典》。

泱泱東方大國,缺少這樣一部詞典,是什么概念呢?簡單來說,就是在外交上,我國與執行英美法的國家,如美國和歐洲等國,使用不同的法律概念,根本無法正常交流。就拿19世紀70年代,中美談判僵化一事來講,中方與美方,簡直是“雞同鴨講”,完全不懂英美法的我國外交官,在談判中根本無法守住一席之地。

當薛波知曉這件事后,汗毛倒豎——他知道,改革開放近15年的中國,已經不可阻擋地與世界接軌,而缺少這一部法律,無異于鳥無雙翼而寸步難行!

作為法學界的中青年學者,他非常焦急,立馬召集幾十名年輕學者進行鉆研,為此他們每天工作16個小時,苦苦奮戰兩年??僧斔麄儩M懷信心地展示初步成果時,卻遭到英美法學者們的一致否定。學者們告訴他們:“年輕人,這不是你們的問題,而是英美法教育被中國割斷了30年,又怎能在一朝一夕間就接上血脈呢?”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他腦袋一下子就蒙了。上哪里找精通英美法研究的學者呢?若找不到,這件事就只能擱淺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一次偶然的機會,薛波了解到,原來民國時期東吳大學的一批法學前輩,還生活在上海。

他內心無比激動,要知道,東吳大學是我國許多法學權威的母校。從1930年到1990年,國際法院曾經出過6名中國籍法官,他們均畢業于此。東吳大學更是中國唯一一所系統教授英美法的大學!

1946年,東京審判用的是英美法程序,蔣介石幾乎找遍整個中國,都沒有找到懂英美法的人,最終點名去東吳大學要人。結果中國赴遠東軍事法庭的團隊成員,包括法官、檢察官、顧問等,幾乎都來自該校。

薛波立刻意識到,只有這些學者能幫他們了。

1997年7月29日,在上海的部分《元照英美法詞典》審訂學者合影,左起依次為潘漢典、周枏、盧繩祖、許之森、蔡晉、徐開墅、高文彬、浦增元、郭念祖諸位先生

但他也深知,此行可能“成少敗多”。畢竟,這些學者曾經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因為“文革”,被荒廢了整整30年的青春。如今,再邀請他們為國家做貢獻,他們愿意嗎?即使愿意,他們的平均年齡也已經80多歲了,身體是否允許呢?

懷著一顆忐忑的心,薛波來到上海。一開始,他總是碰壁。一些東吳老先生,心里早已布滿無法愈合的傷痕。

讓薛波十分痛心的一件事是,當他拜訪一位東吳老人時,他發現對方已把過去的苦難、專業知識忘得一干二凈,“他們越平靜,我就越覺得他們可憐,那該是怎樣一種力量,才讓這些知識分子絕望”。這種無力感,讓他十分悲愴。

而拜訪盧峻先生,又讓薛波的心靈受到震撼。盧峻先生是東吳大學與復旦大學雙學位畢業生,1933年獲得哈佛大學法學博士學位,著有《國際私法之理論與實際》一書,曾在國際上享有盛名。

盡管在去之前,薛波已做好功課,這一批老先生可能在過去30年間,已受盡生活的折磨。但當他敲開盧老的房門時,還是震驚了:這間房子,大概可以稱得上是上海最質樸的民居了——兩步就能走完的房間里,最值錢的電器就是巴掌大的電風扇,曾花12元錢買的。盧老90多歲了,一只眼睛已經失明,鼻梁上掛著用紙糊了一條鏡腿的眼鏡。他蜷縮在被子里,生病了不敢去醫院,連藥也買不起。

薛波走上前,心里很不是滋味。沒有人能想到,這位連《哈佛法學評論》每期都要寄送樣刊的老人,此時面容竟如此蒼白。在殘酷的生活面前,他的學識根本無人知曉。

思慮了很久,薛波還是提出請求:“盧先生,不管什么原因,世人可能會忘了您?!北R老的一只耳朵有點背了,薛波只能跪在地上說,“但您不僅有精深的學問,還是一個時代學術高峰的象征,請您務必要參加我們的工作!”

盧老的眼睛里泛著淚花。即使在20世紀50年代,東吳大學被勒令整改,“文革”期間,不能在國內接觸任何法學知識,他都沒有落淚??蛇@一刻,當聽到國家“需要你”的這一刻,他落淚了。他說:“我答應你?!边@四個字,明明語氣十分微弱,在薛波耳中卻擲地有聲。仿佛在盧老心中,自己從未被時代辜負,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風燭殘年之際,再為國家做貢獻。

東吳大學法學院舊影

和盧老情況類似的,還有被稱為“羅馬法活詞典”的周枏先生。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百年文庫”叢書里,他的排名位于胡適等大家之前。這樣一位法學精英,在風華正茂時,突然被下放到青海師范學院圖書館。20年,本可在法學界有進一步造詣的他,只能隱姓埋名。如今,他住在一個破敗的兩層平房里,一臺單門冰箱、一臺黑白電視,就是他的全部家當。當聽到能重操舊業、發揮價值時,他的眼睛里充滿了光。

除了盧老和周老,讓薛波記憶深刻的,還有高文彬老人。他是迄今為止仍健在的曾參與1946年“東京審判”的學者,正是他從浩瀚的卷帙中找到兩名差點逃離法網的戰犯犯罪的證據,立下大功。他本可在法學領域繼續深造,卻在1952年,因參加過“東京審判”,被定為“反革命”分子,下放到鄱陽湖修大堤。他每天起早貪黑去挑土,完全沒有時間搞學術??杉词乖谀菢訕O端惡劣的條件下,他仍然咬牙堅持,從來沒有放棄過閱讀學習,每天堅持寫英文筆記,直至平反。

1980年,59歲的他,雙手布滿了老繭,臉上飽經風霜,在承受了原本不該承受的重量后,他終于得以平反。但當有關部門提出可給予資金補償時,他一口回絕。

可當薛波找到他時,他卻把編纂詞典的任務,一下子扛在肩上,義不容辭。因為在他心里,可以不原諒過往的歷史,卻從來沒有一刻不熱愛自己的祖國!

經過30余次的走訪,薛波終于將散落在華東地區的14位老學者找齊了。之后,他們立即投身《英美法詞典》的編篡修訂工作中。

一開始,薛波很擔憂老人們的身體會扛不住,畢竟,他們的平均年齡已高達84歲!可老人們忘我的熱忱,是他無法想象的。一群耄耋之年的老者,精氣神毫不遜色于年輕人。

有一次,僅僅為了審訂一個詞條,盧峻先生與同僚吵得面紅耳赤;盧繩祖先生寫下長達6頁、2000字的注釋,直至腦血管痙攣住院治療……

在日常的修訂工作中,老人們憑著異于常人的毅力,克服了一切困難。

王毓驊先生視力嚴重弱化,一定要借助自然光看稿,而他簡陋的家中沒有陽臺,因此,他每次都要跑到遠居的女兒家審稿。

潘漢典先生把審稿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甚至在手術前兩天,他掛著尿袋,也要把稿子審完。曾寫出《最高法院條例》《刑事罪條例》的蔡晉先生,在接受審訂《詞典》的任務時,已經身患重病,但他仍然臨危受命。沒日沒夜的工作讓他的身體勞累過度,間接導致病情加重。最終,他沒等到看一眼出版的《英美法詞典》,便溘然離世……

整個《英美法詞典》的修訂過程,歷時整整九年,沒有鮮花,沒有正規部門的支持,沒有基本的經濟保障,甚至連正規的辦公室都沒有??蓪W者們毫不計較,每一部分修訂好時,他們都歡欣雀躍,露出開心的笑臉,真的就像小孩子。

是啊,他們如小孩般純粹。盡管他們知道,這本詞典一定會名垂千古,但是幾乎沒有人提到“署名”二字。盧峻先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叮囑著:“千萬不能署名!我年輕時就這樣?!?/p>

在這一群被時代辜負的知識分子廢寢忘食的努力下,《元照英美法詞典》終于出版了,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英漢英美法詞典,收錄的詞條多達4.5萬個,是日本出版的《英美法詞典》詞條量的整整3倍之多。

這部令人震撼的詞典,不僅擺脫了當時的外交窘境,更激勵了一代人的心靈。在感動之余,許多人不能理解,他們是如何把時代的苦難一點點磨平,卻仍保留著一顆赤子之心?

潘漢典先生的話,也許能給出答案:“不為什么,我就應該干。作為一名比較法教授,中國有這樣的事,我當然要去做?!?/p>

對這一代的知識分子來說,榮華富貴、安逸穩定,并非他們心之所向。正如盧峻先生的女兒對薛波所言:“謝謝你們!我父親一生的價值,通過你們得到了實現和認可!”他們最想做的,就是利用豐富的學識,為社會做貢獻,為國家做貢獻。

(土豆爸爸摘自微信公眾號“德國優才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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