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農民消防隊的生存實驗

聶輝

張維能（右一）和部分志愿者消防服務隊隊員們進行日常訓練

4月26日早上8點，張維能穿戴上防火的衣褲、頭盔和鞋，迅速加入青島山火救援的隊伍。他一路跟著火走，手持風力滅火機，用強風將火焰壓下，然后猛吹火焰底部，把火撲滅。而一天前，他還在田間忙著種花生和地瓜，為金銀花鋤草、噴藥。

作為一名消防志愿者，當火災來臨，張維能總是二話不說，放下手頭的農活去救火。一年前，張維能在山東平邑老家組建了一支農民志愿服務消防隊，他們不僅平時參與周邊鄉鎮的火災撲救，外地發生重大火情也會主動前往救援。

這一次，山東青島小珠山發生山林火災，4月23日下午2時至次日凌晨，現場明火被全部撲滅，但下午又發生復燃。

4月25日下午，張維能和村里的幾個農民兄弟打了聲招呼，一行四人便帶上風力滅火機和消防服，開車前往參與山火救援。

“等消防隊來。房子都燒光了”

去年4月，四川涼山木里縣森林火災造成31名救火隊員犧牲，其中有一名消防員是山東平邑籍。為迎接遇難消防員遺體回鄉，平邑縣城舉行了莊重的儀式，這名犧牲的消防員被葬在烈士陵園中。

張維能當時正在一所培訓學校的消防控制室里值班，看到電視里播放的現場新聞，他突然心生一個念頭：成立志愿消防隊，以紀念遇難的消防員。

他的這一想法，竟然獲得了不少村民的認同。張維能家住白彥鎮黃金斗村，在平邑縣城以南。黃金斗村周邊沒有山林，但民房起火、車輛自燃、田間野火等事故時有發生。

每年9月麥收季節，黃金斗村黨支部書記張維雷最為緊張?！胞溩佣际炝说臅r候，一把火可能一燒就是一大片?！彼f，村民勞作后習慣在田間地頭抽煙，煙蒂隨手一扔，隨時有可能成為導火索。此外，村民焚燒秸稈，特別是隨處肆意堆放的柴草垛，令火災事故防不勝防。

眼下正是農忙時節，一些農家小孩又偷偷跑到田間玩火。村民家中的一些電器或農機在操作時使用不當也容易起火。加上村里的電線由于年代久遠。已陳舊老化，無形中又增加了火災隱患。每年清明節，村民祭祀燒紙錢，正月十五鬧元宵，燃放鞭炮，逢節慶火災事故不斷。

有些鄉鎮由于企業多，消防任務更重。平邑縣城20多公里之外的卞橋鎮，以木制品加工產業為主，防火壓力大。山東膠州市李哥莊鎮有六七百家企業，制帽、建材、食品、木器等傳統行業安全隱患多，極易發生火災。一些企業也曾因各種災難未得到及時救援而損失慘重。

據應急管理部消防局的數據顯示，國內火災形勢近年總體呈上升趨勢，2001年至2018年4月末，共發生火災近400萬起，而每年農村火災占火災總數的50%以上。

“如果發生火災，消防大隊離我們村子特別遠，這邊又是山路?！秉S金斗村黨支部書記張維雷估算了一下，從縣城到村里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等消防隊趕到這里，房子可能被燒光了?！?/p>

黃金斗村現有人口近千人，目前留在村里的有四百來人，大部分都是五十歲以上，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如果家中失火，村里的老人和孩子根本無法及時撲救。

正在滅火的張維能

農民自建消防隊

張維能依稀記得，去年4月中旬，他在朋友圈分享了他的想法，當天就有五六名村民響應報名，“愿意加入的，拉進群就算?！彼f，“401志愿者消防服務隊”就這樣成立了，以涼山火災發生的那一天命名。

張維能今年40歲，初中畢業后，他就去山東石油集團做了一名專職消防員，之后又干保安，一直從事與消防相關的工作，現在已取得四級消防資格證。村里像他這樣干過消防的人不少，和他年紀相仿的就有十幾人。張維能想著，能否把這部分人召集起來，成立一支志愿消防隊。

不同于其他志愿者，這是一支專業性很強的隊伍。張維能之前在企業做消防員的時候接受過培訓，但僅限于消防巡查，并沒有參加救火的經歷。平邑縣消防救援大隊后來專門派人培訓，指導他們如何在救火過程中撤水帶，學習火場分析、不同環境下的滅火方法等。

村委會則提供了一間閑置的看井房，作為401志愿隊的辦公室?？淳颗赃吺且惶幩?，平時用于農田灌溉，也便于志愿消防隊取水救火。

張維能自己掏腰包，花了兩三萬塊錢，從修車行買了輛灑水車改裝的消防車。他又花了兩干多元從網上購買了十幾條水帶和消防制服，但都有些質量問題。

得知401志愿隊成立的消息，黑龍江省森林消防總隊教導隊大隊長張沖想方設法將一些淘汰下來的消防服、滅火機等物資設備捐贈給志愿隊?！八麄儧]有防護裝備，也就沒有安全?！睆垱_說，“滅火機是我們訓練時用的，可能過幾年就要報廢了，先讓他們用著?！?/p>

張沖也是黃金斗村人。每年回村看望父母，對于志愿消防隊，他樂見其成，“現在的消防隊伍主要集中在縣城，輻射到周邊農村的特別少?！?/p>

自2018年11月起，公安消防和武警森林部隊兩支隊伍近20萬名消防官兵，集體轉制到國家應急管理部，組建成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

“整體上國家設防到縣區，對于鄉鎮以下，街道、小區都是以自防、自救為主?！敝袊绤f會秘書長曹忙根介紹說，在國家設防之外，這些地區基本上靠志愿者來開展消防安全檢查，以及初期火災的撲救。

2018年7月，中國消防協會科普教育工作委員會委員浦天龍在《半月談》撰文披露，全國已成立地級市以上消防志愿服務隊超過5萬個，注冊消防志愿者近千萬人。

401志愿隊現有13人，年紀最大的60多歲，最小的才20來歲。他們多半沒有外出打工，有的做點小生意，有的在村里種地。

資金難題

“每次把火撲滅了，也沒人管，咱自己收拾東西就走了?！睆埦S能說，誰家著火了，也沒人有心情招待，志愿者很多時候連口水都喝不上。救完火，有時候趕上飯點，張維能會請大家吃飯。

在農村救火，張維能發現很多村民并不了解志愿者，會將他們誤認為消防員，由國家發工資，以至于一聲“謝謝”都不說。有一次，消防車壓壞了村民鋪在路上的水管，志愿隊遭到村民糾纏并要求賠償。實際上，志愿者本是提供無償服務，他們沒有工資收入，也沒有任何補貼。一年來，有些消防志愿者認為，干這行太虧了，不如出去打工。志愿隊開始人心渙散，一些志愿者選擇退出。401志愿隊人員最多的時候有20人，現在剩下13人。

平時不救火的時候，白彥鎮政府為志愿隊安排了一項灑水的工作，對志愿者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保證志愿消防隊的正常運營。白彥鎮黨委書記黨鋒說，鎮政府將灑水工作安排給401志愿隊，屬于政府購買的有償服務。

灑水一個月，鎮政府向消防志愿隊支付了1.8萬元，張維能拿到這筆錢又買了一輛消防車。幾個月后，志愿隊已獲得灑水費6萬多元，考慮到灑水收入能維持志愿隊的開支，張維能先后又購買了四輛消防車。

除了購車，張維能還添置了些消防設備，前后投入了20多萬元。張維能先前辭去了培訓學校的工作，回村里承包種了十畝金銀花地。一開始，張維能的妻子還幫他記賬，后來一想沒有人報銷，索性不管他。

因為沒有車庫，五輛消防車都停在路邊，其中一輛消防車的水泵被凍壞了。去年11月，張維能在鄰村承租一塊地，修建車庫，又投入了6萬多元。車庫建成第二天，當地政府卻認定為違建、要求拆除。最后拆完，車庫只剩下一堆磚瓦，變賣了5000元。

而現在，白彥鎮政府已大半年沒有支付灑水費，張維能陷入資金斷鏈的窘境。在加油站，他的支付寶賬號里湊不出500元，只能將付款二維碼轉發給妻子代付。4月初，志愿隊里的一輛消防車因為沒錢加油，不得不閑置。

廣東湛江的蔡忠詩在短視頻上關注到401志愿隊，他托平臺聯系到張維能，捐款5000元，并希望為志愿隊引來更多捐贈。

“有一部分社會熱心人士來捐款，但金額都不大?！秉S金斗村黨支部書記張維雷說，資金問題一直困擾著401志愿隊，志愿隊將來可能被迫關閉。黃金斗村正引進一個企業項目，村里計劃以此為志愿隊提供經濟支持。

早在2005年，山東膠州市李哥莊鎮準備成立首家志愿消防隊，通過政府資助、企業捐助和社會贊助三種方式籌集資金，共籌集到資金200多萬元，其中鎮政府每年拿出24萬元，組織聯誼木業、大洋集團等7名成員籌資100多萬元，倡議10家企業和43個村民捐資80萬元。

此外，他們還為志愿消防隊配置了3輛消防搶險救援車，并選址建立營房。同時配備了12名協警，招收10名由市消防隊嚴格培訓的專職消防員，確保消防隊的正常運轉。

之后，每年由李哥莊鎮出資24萬元，用于解決消防志愿者的工資和保險，60多個會員單位每年繳納會員費，維持消防志愿隊的日常開支。

盡管志愿者是無償服務，但“在經濟發達地區，有的地方政府拿出一部分資金來鼓勵，調動志愿者的積極性，并給予適當的補貼?！敝袊绤f會秘書長曹忙根說，每年國家也會表彰一批熱心消防事業的單位和個人。

誰來“引活”志愿者

4月26日凌晨1點，張維能帶領401志愿隊連夜趕至青島小珠山。最近是農忙時節，村民都忙著種花生和地瓜，張維能還要給10畝地的金銀花鋤草、噴藥，再過十多天又要忙采摘。

志愿隊到達現場的時候，小珠山火災區域已撲滅6處火點，還有辛安街道上莊1處火點。由于山體陡峭，天色已黑，人工救援和直升機灑水作業已無法進行。他們在車上待了半宿，休息了幾個鐘頭，早上八點便上山救火去了。

“碰到火就撲，滅完就走?！睆埦S能說，他們在小珠山一處山頭撲救，然后守護火點，防止復燃。與此同時，當地一萬余名機關干部和居民對已無明火區域繼續進行拉網式、地毯式排查。

26日下午，小珠山北麓依然冒著濃煙，幾架直升機輪番灑水對最后一處著火點進行滅火作業。附近緊急撤離的居民也陸續返回家中。下午2點多，明火基本被撲滅，401志愿隊下山，趕在天黑前回家。

這一次撲救山火，平邑縣同時也支援派遣了18名消防官兵，張維能他們是平邑縣里惟一參與的消防志愿者隊伍，但張維能總感覺救火“師出無名”。他一直在努力為401志愿隊爭取一個正式的身份。

平邑縣應急管理局減災防災科長彭濤認為，政府鼓勵志愿消防隊伍，更應該“引活”這支民間力量?！叭绻f沒有我們的民間隊伍，光靠政府部門是干不過來的?！彼f。

彭濤介紹，401志愿隊平時處于“自我管理”狀態，縣應急管理局今后構想將它和應急救援分隊、救護隊一起納入三個中隊的編制中。白彥鎮下轄的黃坡社區也將灑水工作交給401志愿隊負責，希望在資金上予以扶持。

“在今后的規劃中，401消防志愿隊將在制度和人員管理上日趨規范。后續發展資金的運營，我們也得去縣財政部門申請資金?！迸頋f，下一步將對他們進行專業培訓。

張維能最近聽說，山東膠州市李哥莊鎮成立的志愿消防隊，現已轉成國家二級消防隊。它是首家經民政部批準、從事非營利社會服務活動的社團性質志愿消防隊，這讓他又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