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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的鞋

2020-10-10 02:49韓青辰
兒童文學選刊 2020年8期
關鍵詞:舞鞋擦鞋鞋匠

1

廣場上南來北往都是鞋,老關看天看云看花看草,看花花綠綠跑來跑去的鞋。廣場上另一個看鞋的人是小鞋匠。

早晚都有人跳舞。都是上了年歲的人,他們跳健身操和廣場舞,偶爾也跳交誼舞。翻來覆去音樂老掉牙了,小鞋匠聽聽都會了。他在廣場一角擦鞋,動作嫻熟,毛糙的紅頭發和因為長期風餐露宿而黑紅的臉比他的工具箱還更像招牌。他有招牌,一張硬紙板上,毛筆寫著“擦鞋”兩個大字。下面寫著擦鞋五元、換跟八元等字。錢由客人自己往那只鐵皮餅干桶里扔。他看也不看,只管埋頭擦鞋。找零也得客人自己。

擦鞋箱里裝著鞋油、釘子、錘子,還有各色牛皮,以及鞋跟、鞋墊。天晴了鋪成小攤,外加三只小馬扎。他手里永遠有一兩雙鞋要修。廣場多熱鬧啊,他置之不理,專注于活計。他實在太專注了,好像身后追著一輛火車、十匹馬和上百條狗。他在追求一種速度,以至他忙得厲害的時候,手指會慌亂打顫。

忙碌給予他與年齡不符的成熟。老關最喜歡看他把釘子咬在嘴里敲榔頭。他注意他好些日子了,甚至記得他第一次出現——他背著修鞋箱繞著廣場轉了一圈,廣場宛如太陽,周圍七七八八四通八達的巷子和馬路像它發射出去的光芒。

老關在廣場上不打牌,不跳舞。廣場圍著花壇,花壇與花壇之間站著高高大大的老梧桐。初秋梧桐葉子黃了,次第地一枚枚飄落,老關愛撿葉子玩。

老伴是廣場上領舞的,她一輩子都漂漂亮亮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像個小姑娘。她最愛這些葉子,非說它們是藝術品。要是一片葉子落下來,她會挪一挪讓一讓,絕不肯拿腳踩。

老關把葉子晾在花壇,一陣風將它們吹走了,老關再去撿。他戴著墨鏡是為擋風,另外也擋住盲了的左眼,以免嚇著人。

每個黃昏,廣場更加熱鬧,或者更冷清,老關會莫名地枯萎,好像渾身都在往大地深處下陷,他站起來不得不借助拐杖。

舞蹈隊和從前一樣,每天早上七點開始。老伴最喜歡《二泉吟》,她用它教會他跳舞。他一輩子只跟老伴跳。舞是她教會的嘛,他是個認真的人,還有一些孩子氣。單位聯歡,女同事邀他跳舞,他死活不肯,好像是拉他去殺頭。

他是個幸運的人,老伴給了他小關,和完美的一輩子,他像溪頭飲飽的牛,一度什么也不想。

誰料小關英雄了呢。誰想老伴會隨了去。她愛死小關了。老關哪不愛??伤窃儆袀€小關那樣一米九○的帥兒子,還是希望他大公無私做英雄。小關救的那孩子如今該念初中了吧。那些半大小子騎車橫沖直撞,總罵他“瞎擋路”。唉,他們懂什么呢。

起初那孩子常來,千恩萬謝喊他們爺爺奶奶。領導、戰友也來慰問。老關和小關都是警察,怎么說老關總得帶頭向兒子學習,硬硬朗朗保持覺悟。

老伴怕他被壓垮了,天天拉他來跳舞。他簡直被她寵壞了,結果她先塌方了。

老關在醫院躺了兩年,單位辦了病退,從此他謝絕所有外交。老關想,要是切斷從前,日子是不是可以從頭開始?

他不能塌方。他在,他們母子倆才在,他走了他們才叫真走了。左三年,右三年,老關發現所謂的從頭開始,不過是清空了世界,把時光完完整整交給回憶。

廣場上有九棵老梧桐。他每天一二三四……數幾遍。醫生矯正他的抑郁時,常常搬出彩色球叫他一二三四……數,他數得像個小孩子。

“你是第十棵,老頭子!”老伴俏皮地湊過來,嘰嘰喳喳蹦蹦跳跳老樣子。

小關幼兒園放學了,大老遠炮彈一樣砸進他懷里,差點把他撞倒。他吃力而滿足地抱起小關,小關像旗桿高高豎在他手上。人們笑話小關,這么大了還要爸爸抱?他們就一起喊:“我(他)才五歲!”

小關生來高高大大。沒幾年他們的娃娃——小關就成了大小伙,害得他和老伴都沒過足癮。

風起來,樹葉沙啦啦響,那么加上你們倆,小鞋匠就是第十三棵梧桐樹啦。老關顧自笑了笑。

2

小鞋匠面前坐滿了客人,他的生意出奇好??赡苁菑V場太久沒擦鞋匠了吧?;蛘咚笄诘刈莾?,人們這才低頭看見了自己的鞋。

小鞋匠討喜,除了做生意,其他時候跟個啞巴似的。大爺大媽湊上去說話,好心人送他煎餅、糖果、橘子,扔在亂七八糟的破鞋子上,他熟視無睹。

領舞的龐大媽送他一件大紅外套,上下很多拉鏈,龐大媽拎著外套高聲大氣地說:

“我夜市上買的。你這個娃娃從早到晚坐這兒要保暖啊,天說涼就該冷啦?!?/p>

舞蹈隊都湊上去說話。他像聾了,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匆匆把臉埋下去修鞋,怕羞似的。一旦來了生意,他倒要大聲招呼??磥?,他跟老關一樣,特別不愛搭訕。

收攤的時候,小鞋匠不客氣地穿上紅外套,把攤子上的一堆沒人認領的鞋收起來。其中一只黑舞鞋,并不成雙,老關拿起來看過幾回。奇怪,這只鞋他每天帶來帶去,一直沒人要。

小鞋匠收好攤,把散落的鋼镚一個一個撿回錢桶。其中一枚不聽話,滾出來了,而且一直滾向了花壇那邊的老關。老關抬腳幫他踩住,彎腰撿起來給他。小鞋匠沖他笑了。

老關這天拄著拐杖回家,腳步明顯輕盈。他在心底想,他已經想了不止一天了:“明天,無論如何明天我得跟他說句話?!?/p>

3

老關對數字敏感。他去看小關,總要計算英烈墻上新添了幾個名字。新名字增加的速度慢下來了,好事,這是好事。老關撫摸著墻上的兒子,一寸一寸撫摸。親熱夠了,他再去計算英烈們的年齡,一個一個算,比小關大還是小。算來算去墻上的戰友都是他的晚輩,他忍不住站直了認認真真敬個禮。

走出那片蔥郁,老關努力昂首挺胸。他穿警服做了一輩子財會,沒機會沖鋒陷陣,但也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他拄著拐杖試圖健步如飛。老天爺連抽他兩悶棍,他盲了左眼,瘸了右腿,剛出院還坐輪椅呢。這些年他刻苦鍛煉,好容易從輪椅上下來了,現在成三條腿將軍啦。

小關有兩條漂亮的大長腿,他愛籃球,有個大眼睛雙眼皮的女朋友,喜歡喝著酸奶幫他數球。小關英雄了,姑娘要死要活要做他們女兒。他們主動絕了情,給姑娘買了雙金貴的鞋,祝福她走新的路。

有時候他也開小關玩笑,你光榮了也好,至少你不要經歷老去,像老爸現在這樣丟老伴丟兒子,頭發花白牙齒掉光,老胳膊老腿整夜抽筋,都老成笑話啦。你可是一輩子都帥……你跟媽媽活著每分每秒都高興、漂亮,歡歡喜喜一生,也好,也好。

老伴就是他的女兒,天不亮他就熱火朝天做早飯,她要領舞嘛,總得先填飽肚子。偏偏她怕胖,做多少好吃的最后都是他和小關吃。老關頓頓吃她剩飯,吃愛人的剩飯多香啊。

廣場到處是老伴和小關,廣場一天天治愈著他。跳舞的打牌的換了一茬又一茬,大都不認識了,人們不再上來問他好不好,倒是清靜。都說走了的人回歸自然,老關便一處一處尋找?;▔锏幕ㄏ窭习?,美美的,香香的。小關是又高又直的梧桐。還有那撲面而來老叫他打噴嚏的風,是不是他們在使壞?那片穿過領口貼到他肚子上的落葉,如今他貼在床頭,一準兒是他倆搞的鬼。

這兩天風變成甜的了,那是桂花香,老伴愛吃桂花糕,愛用桂花香水,他聞了心尖尖兒都顫。他從這只花壇挪到那只花壇,嗅來嗅去,湊近那桂花香。

廣場響起《二泉吟》的時候老關也心顫。老伴最愛《二泉映月》,由此喜歡阿炳和吟唱阿炳的《二泉吟》。老伴不是藝術家,可不妨礙她一生歡天喜地活在藝術里。老伴領舞,全世界的鞋都想跟她一起跳。

小關一點點大就吃醋。一會兒不許媽媽抱爸爸,一會兒禁止爸爸摟媽媽,他們跳舞的時候,小家伙老在腿間鉆。

老伴白白凈凈,身段柔軟,舞姿優雅,沒人比她更美。他第一次見她就這么莽撞地表白。他說的可是真心話,他把這話一直說到她走。老伴真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五六十歲跳舞恍如十七八。

“老關啊老關……”

他聽見她溪流般清爽的笑,聽見她呢呢喃喃喚自己,他們認識快四十年,始終如初見那般好。他們那般好,死哪里分得開呢。

4

小鞋匠太忙了。福太太抱著穿花背心的狗,呼哧呼哧拎來一大袋皮鞋,男式女式大人小孩的。舞蹈隊喊她跳舞,福太太直搖手。

舞蹈是個精靈,它鉆到誰身上誰才能舞和蹈,否則都是在做操呢。好一會兒老關才明白,福太太不跳舞,原來是要跟小鞋匠拉呱。她不急不緩,問的可都是老關的問題:

“你多大了,頂多十二三吧?”

小鞋匠悶頭擦鞋,胳臂使出最大勁兒,全身都在抖,包括一雙烏黑的手。

“你這手上哪來這么多傷?嘖嘖嘖!”

他迅速抬了下頭,馬上低頭說:“奶奶您這鞋頭有個裂口?!?/p>

“補,我不急?!备L黄ü勺诨▔?,小鞋匠的小馬扎估計盛不下她,她可能是老伴的兩倍胖。老關沒出息地樂了一下。也是驕傲,廣場上漂亮的人太多了,但是超過老伴的根本沒有。

有時候他想,老天爺給人發糖果恐怕就一二三四五那么多,他一口氣吃光了。他吃的可都是甜的,老伴、兒子都是理想型……他直搖頭,恨不得打嘴巴:“叫你一口氣把好糖果吃光……”

“你可不像我們本地人,是跟人跑出來的,還是自己跑的?看起來你跟我孫子差不多大,我孫子念五年級?!?/p>

小鞋匠迅速打開膠水,找出兩塊皮,問:“這張五塊,這張十塊,奶奶您選那塊?”

“啊呀呀,想不到你小小年紀這么會做生意!出來不少年了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那個龜孫子啊,只會撒嬌!每天早上跟我磨蹭半天才肯去學校,哈哈哈……我當然用貴的。貴的好,我不差錢。往后我就是你的顧主。你跟我孫子一般大,奶奶不照顧你生意照顧誰???你這孩子……你怎么不好好回答奶奶的問題……”

她的狗一不留神跳出了她的懷,龜孫子般地四處淘。

“小乖寶不亂跑……”

狗跑了一圈,最后愛上了那些破鞋,它舔來舔去,小鞋匠慌忙搶起黑舞鞋,直接摟懷里。

福太太去打狗。狗淘氣,撞翻了收錢桶,一塊的五毛的鋼镚滾了一地。福太太吃力地蹲下去撿。老關趕緊幫忙,四只手一起,讓錢分文不少回了桶。小鞋匠揣著那鞋只顧低頭忙活,鼻頭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老關重新坐定假裝看跳舞,可是他的耳朵卻凝了神。小家伙嘴緊呢,軟硬不吃,簡直像鐵打的。

巡警好幾次來問話,他紋絲不亂,不但不搭腔,還懂得獻殷勤幫人家擦鞋。一邊老練地說:“瞧您這鞋臟的,叔叔該走了多少辛苦路??!”

廣場上的人都幫小鞋匠說話,警察同志啊,他可是老老實實在我們這兒為人民服務,給大伙兒提供了不少方便。您可別攆他走。警察同志,得空你去管管那些流動的水果攤,寫著十塊錢一片瓜,非逼著人買整只,坑蒙拐騙啊。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見著不老實的便叫警察帶走??墒沁@小鞋匠,大伙兒和老關都越看越喜歡。他安分守己,不偷不搶,不貪心,不小氣。誰要多給他一毛,他也要追上去還。但是沒零頭說明天給,他倒大方呢,不給也沒關系。他小小的人兒把生意做得那么穩當。他豈是在做生意,他在做那樣一種大大方方光明磊落的人。好像他就是來幫人們修鞋的,他不是在掙生活。

嗨,現在這社會到哪兒找這種看不見錢的人啊。小關是,墻上的英烈們是,舍命陪兒子的老伴是……他們豈止是看不見錢?他們把這個花花世界都舍下了,多大方啊。

小鞋匠和老關是哪天成為朋友的呢?老關每天幫他看攤收攤。生意好起來,老關幫他收錢找零。閑了,老關把看過的晚報給他解悶。他簡直是把小鞋匠當小關那種懂事的孩子來疼,說到底,他真沒當夠爸爸。

福太太使勁問了一上午,七七八八的鞋都修好了,小鞋匠愣是沒開口。她給他一張嶄新的一百塊,死活不要找零。小鞋匠一直追到巷子里,非還她不可。等他氣喘吁吁回來,老關已經幫他接下了新生意。

5

他究竟從哪來?為什么落到這一步?兩只小手上的疤痕和老繭可不少,腳踝亮閃閃的那塊疤最大,臉上黑一塊白一塊斑斑點點都是傷。他吃了不少苦呢。另外,他生意再好也不亂來,三餐啃大餅,有只喝水缸,里外都臟臟的,老關實在想幫他拿上樓洗一洗。

中午老關做的紅燒魚,吃了一面忽然想,要不要送下去給他吃?這個念頭一起來就轟轟烈烈。

老關給他吃過面包、蛋糕、曲奇,騙他說帶多了。他跟老關顯然親,老關給什么他吃什么。上個月開始,老關每天都帶瓶熱水,小鞋匠啃大餅的時候可以喝。再這么下去,老關是不是要把家都給搬下來。

午后的陽光照進屋,暖暖地落在鞋柜上。老關現在一個人用什么鞋柜?從前這鞋柜就是他們母子倆的,一柜子他們的鞋,一柜子好時光。當初他們走,衣物都燒了送行,唯獨這些鞋老關留下了。鞋記著一個人一輩子走過的路,老關哪舍得斷他們的路。

老伴的舞鞋占了大半。冬天的、夏天的,細高跟、坡跟、粗跟,帶金屬搭扣的、系鞋帶的……鞋子跟主人一樣愛說愛跳,它們嘰嘰喳喳,一雙一雙在他目光里跳舞。老關抓著鞋柜的手不由得使上了勁,他險些暈倒。

他疼她的方式之一,就是每天蹲在她裙下幫她拔鞋跟、扣搭扣、系鞋帶。老伴抱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嘟起嘴很響地親。她總是俏皮又伶俐,燕子似的飛身去跳舞,這些他老了化成灰也忘不掉。

剩下的鞋是他和小關的,運動鞋和公安局發的各種制式皮鞋,好多都是新的,還沒來得及打開。父子倆都穿42碼鞋,他常穿兒子的舊,兒子卻臭美得很,從不肯穿老關的新。

6

夢里老伴和他擠在花壇上,她剛剛跳完舞,渾身都是熱氣兒和高興,他給她酸奶,酸奶從他懷里拿出來帶著他的體溫。

小關也往他身上爬,一邊把老伴往外拉:“這是我的爸爸,不是你的?!?/p>

小東西渾身奶香。那時候他不會打籃球,只愛玩槍,買一把拆一把,再裝起來,還能打響。兒子從小就想當警察,常常爬上他們的大床,高聲大氣地喊:“舉起手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老關一輩子沒破過案,卻愛跟兒子吹牛裝英雄。其實他就是穿了個英雄外套罷了,結果英雄讓兒子做了。

起風了,廣場上跳舞的少了,打牌和下棋的就更少,都等著太陽出來呢。太陽才是領舞的,它一個跳躍,廣場就滿是音樂和鞋子。

老關幫小鞋匠倒了杯熱水,其實他想像福太太那樣開門見山問:你究竟打哪兒來???

我們這些走來走去的,渾身都帶著自己的故事,每個人背后都是一個問號。請問你究竟打哪兒來???

老關又一次抓起那只奇怪的黑舞鞋,小鞋匠抬頭緊張地望了他一眼,接著繼續埋頭修鞋。大伙兒信任小鞋匠,一次帶好多雙來修,修好也不來拿,害得他天天當搬運工背來背去。

老關多次說,你把這些鞋放我家,我家就在廣場邊上。小鞋匠跟他這么熟,他都天天喝老關的水了,可他還是直搖頭,一副自力更生、不肯麻煩人太多的樣子。

7

鞋子排在小鞋匠面前,一雙老關的,一雙老伴的,一雙小關的,誰都知道它們是一家三口,都是黑皮鞋,都是春秋天穿的。

老關拄著拐杖一屁股落到花壇邊,頭微微有些暈。多年來他第一次帶它們出門,他不得不雙手緊緊扣著拐杖。

老關歇了口氣,抬頭看天看云看花看草,看跑來跑去花花綠綠的鞋,短笑一聲。太陽正晴和,他聞見濃烈的桂花香,舞蹈隊又跳起了《二泉吟》。

老關美美地閉上眼睛,他摟著老伴牽著小關先跳上一曲。好多年沒這么年輕過了。等他睜開眼睛,他看見了花壇對面穿便衣的戰友。

老關從懷里掏出一只黑舞鞋,輕捷地放到鞋攤上,一左一右和那只長期無人認領的鞋配成了雙。小鞋匠怔住了。他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渾身彈跳了一下,黑紅的臉越來越紅,鼻尖和額角亮晶晶的。

許久,他才遲遲疑疑抬起頭。老關看得清爽,小鞋匠雙眼是淚。接著,他不是用指頭,而是用掌心雙雙托起黑舞鞋。他俯身下去,紅頭發顫抖著,蓋住了他的臉。

老關從頭到腳都熱了。

找著了。果真找著了。就像那母親淚汪汪坐到警察面前掏出黑舞鞋一樣,老關小伙子似的熱血沸騰。

在母親哭哭啼啼的敘說中,老關仿佛看見五六歲的鐵蛋追著鐵軌沒日沒夜奔跑,好容易爬上火車,他要去找爸爸的城。媽媽帶他坐火車去過。去的時候很開心,回來抱著爸爸的骨灰盒,媽媽腰里捆了厚厚的錢。

那是你爸爸的命錢。他聽不懂,非要媽媽買雞腿漢堡,買飲料。

媽媽不吃不睡,傷心又暴躁,最后她沖他發火了,她只能沖他發火。一路上不給買東西,還沒頭沒腦打他?;氐郊?,爺爺奶奶跑來要求分錢。

“我兒子的命錢,不能只給你,要養他兒子不錯,可我們是他的父母,也要吃飯……”

媽媽氣不過拿竹竿發瘋地打鐵蛋。每次,爺爺奶奶來要錢,媽媽就打他打得要命。后來她答應嫁給三叔,那樣爸爸的命錢就可以存在她名下。全家高高興興忙著辦喜事。媽媽卻更加不高興了,三叔是個傻子,她怎么會高興?

他最快樂的記憶停在爸爸出事前。爸爸郵錢回來了,媽媽領他上街吃肉包。黑舞鞋擺在玻璃櫥窗里,鞋頭綴朵黑皮捏制的花。

媽媽望著舞鞋癡了,她笑得那么漂亮,她嬌羞地跟他抱怨:

都怪你爸爸騙我做他老婆,我本來最喜歡跳舞,我就想當兵進文工團。你爸爸花言巧語說跟他一輩子都過好日子,想怎么跳舞都行。誰想他這么窮,他只能進城去打工,媽媽就只能給你打苦工。

媽媽要當新娘了。鐵蛋思來想去拿錢去買了那雙鞋。誰想爺爺奶奶媽媽三叔一起把他當賊打:“沒出息的貨,小小年紀就惦記你爸爸的命錢……”

他一生氣拿上一只鞋就跑了。他跑了七八年就想證明自己不是個賊,不該被打。

老關緊鑼密鼓忙乎了兩個月,動用了所有關系,最后不得不搬出小關。退休多年,戰友們都不認識他了。但是小關有名,他是建國以來最年輕的英雄,上班三個月就光榮了,他的照片和事跡一直掛在公安局學習櫥窗。大伙兒聽說他是小關父親,馬上敬禮。

尋人啟事在網上如火如荼,大數據情報系統啟動,小鞋匠拒絕提供有效信息,一味說自己沒家,是孤兒,可是他的山東濰坊口音跟老伴像得很。老關死盯到底,每周都往公安局跑。他就不信現代科技手段這么高明,找不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家。

“你……這只鞋哪來的?”小鞋匠費了好大勁兒才抬起頭,臉上淚珠子七上八下地滾。

老關神秘地笑了下。他的心就像第一天穿警服,就像是小關穿著嶄新的警服,站在他和老伴面前,喊,報告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他好像又當了一回爸爸。天底下哪有父母不想兒女,做兒女的哪個不想家呢。

根據情報分析,小鞋匠最初是在火車站跟著一群小盲流賣花、乞討,甚至被逼去偷。吃盡辛苦最后才得了擦鞋這條生路。他始終帶著這只既愛又痛的鞋,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堂堂正正走出一條好路。

“請您告訴我這只鞋是哪來的……”小鞋匠語無倫次,他擦了把鼻涕眼淚,捂著胸口猛烈地一頓咳嗽,小臉咳得跟頭發一樣紅紅的糙糙的。

“我先給你講講我那三雙鞋。我老伴原先在廣場上領舞,她跳舞的時候,整個廣場都跟她一起跳,過路的行人都忘了走自己的路。我兒子是舍己救人的英雄……”

廣場熱鬧依舊,從濰坊來的母親穿著灰撲撲的黑布鞋正向這邊走來。今天小鞋匠的客人只有老關。老關不急,他慢慢地一雙鞋接一雙鞋給他講故事,講一個老人終其一生的幸福和皈依。

“回家吧孩子……”

哭腫了臉的母親,忍不住踉踉蹌蹌沖過來,哇啦哇啦喊:“我要找到你啊,鐵蛋,媽媽找你這么多年,媽媽死也要找到你啊……”

小鞋匠埋頭在媽媽懷里嗚嗚哭泣。

老關雙手搭在膝上笑了。他一手摟著小關,一手摟著老伴,這次他可不是吹大牛,他要講一個新版英雄故事。

選自《少年文藝》2020年第4期

韓青辰,兒童文學作家。出版《因為爸爸》《小證人》等七十多本書。獲得第十五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大獎、《兒童文學》首屆十大青年金作家獎、“周莊杯”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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