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猶夢朝夕

2020-10-20 06:15素水流顏
花火B 2020年8期
關鍵詞:公子叔叔

素水流顏

作者有話說:人這一生的遺憾千千萬萬,這篇文的主角也有他們各自的遺憾,但也有他們自己的“算得圓滿”。這是關于洛飛城的第二個故事,想看前傳的小伙伴可以來微博找我呀!至于后續,讓我們有緣再見。(笑)

我是后來才懂得,我想要一個人的心,卻也已經得到了一個人的心。

楔子

沈夢這一生只算過一次命,命詞很短,只有四個字。

謂之:算得圓滿。

傅明日并不喜歡我,這是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事。

自我記事以來,一直住在江湖聞名的洛飛城里,老夫人是我的奶奶,也是傅明日的母親。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定自己是傅明日的私生女,至于我的母親嘛,說不定是哪個青樓的名倌,注定見不得光的。

我把這個猜測說給姜楚瑋聽的時候,被他狠狠敲了一記腦袋瓜:“胡說什么呢?傅公子只娶了一任妻子,妻子死后至今未有續弦,也從來沒有旁的女子?!?/p>

我不太贊同地努了努嘴,嘀咕道:“被你們知道的,那就不是秘密了?!?/p>

頭上立刻又挨了一記,疼得我眼泛淚花:“姜楚瑋,我的頭不是木魚!”

他板起臉,一副少年老成的口氣教訓我:“不許詆毀公子聲譽?!?/p>

他們這些江湖人都愛講派頭、名號,傅明日接任城主之位已有數年,還總是被人一口一句“公子”地稱呼著,我聽著都有些替他臉紅。姜楚瑋說,那是我沒見過傅明日的風采,他十七歲就能率領眾派一舉剿滅圣血魔教,二十五歲孤身前往苗疆毒窟,取了作惡多端的蠱王首級,這些年有他坐鎮洛飛城,江湖都變得平靜祥和了。

那時,我也忍不住心潮翻涌,偷偷溜去書房瞧了傅明日半宿。憑良心說,他長得實在不算好看,眉眼寡淡,面帶病氣,絲毫瞧不出一代大俠的風采。于是我將一切歸咎于——姜楚瑋的眼神有問題。

我悻悻地準備離開,突然一個白影從眼前晃過,嚇得我跌坐在地。我緊閉眼睛,雙腿止不住發抖:“別吃我,我一個毛頭孩子不好吃的,你要找就找里面那個,他肉多比較好吃?!?/p>

“沈夢?”冷淡的聲音響起。

那是傅明日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他站在慘白的月光底下俯視著我,眉頭微微皺著,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讓我有些害怕。

我大著膽子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仰著小腦袋瞪回去:“嚇唬小孩,算什么大俠!”

他忽然笑了:“就這么點膽子?真不像你爹?!彼┫律碜佣⒕o我的眼睛,“你知道你爹做過什么嗎?”

那是一種嘲諷的笑,還帶著些恨意。我氣不過,又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氣狠狠地踹了他一腳,然后落荒而逃。

可真奇怪,為什么我會記得這么清楚呢?看來記性太好,也是個煩惱。

回去之后,我哭著揍了姜楚瑋很久。

我是真的被嚇著了,下手沒有輕重,他像個大木樁子似的也不知道躲,大概因為他爹是個大夫,所以他身強體壯不怕挨揍。

姜楚瑋的爹是藥王谷派來照看傅明日的,他的身體不太好,是自出生就帶的病,常年靠各種藥物吊著。聽說,神相巫溪斷言他活不過二十五歲,可現在他還可以活蹦亂跳地嚇唬人,我尋思那個什么神相,多半就是個不入流的江湖術士。

那幾年我無憂無慮地長大,調皮搗蛋,壞事做了不少,堪稱洛飛城的混世小魔王。傅明日從不管我,奶奶又一貫疼我,舍不得打罵,就由著我胡鬧。

神相巫溪就是在那時候來的,他給我批命,瞅了我許久才吐出四個字。

他說我這一生,算得圓滿。

這話有些深奧,當時的我不太能理解,但既有圓滿,多半是個好命。我聽了很開心,從腰間的食袋里拿了一塊杏花酥分給他。這食袋是姜楚瑋給我做的,里面塞的都是我愛吃的零嘴,我寶貝得很,從不輕易分予他人。

巫溪笑著摸我的頭:“小姐若想過得開心,切記要遠離傅城主?!?/p>

我沒把這話放在心上,畢竟我和傅明日說過的話一只手就數完了,哪還用得著遠離??晌覜]想到命運向來喜歡捉弄人,就在那一年春末,我又遇見了傅明日。

說起來這事都怨姜楚瑋他爹。

姜叔叔是個藥癡,平素最愛鉆研醫藥之道,沒少整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而被禍害最多的就是我和姜楚瑋。每個月姜叔叔都會以特殊的手法,從我和姜楚瑋手臂上取半杯血,幾乎沒有什么痛楚,可真正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隨之而來的各種補藥!

我這人嗜甜如命,最是怕苦,終于在那晚忍不住跑了。誰知我推開窗,就和黑衣人打了個照面,小眼瞪大眼,然后我就被點了啞穴擄走了。

可沒多久傅明日就追了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出手,都怨我平日學業并不用心,到了這種時刻除了“厲害真厲害”,竟然擠不出其他形容來,令我很是懊惱。

黑衣人眼看不敵,估計是嫌我累贅,突然將我像一枚暗器似的扔了出去。電光石火之間,我看見傅明日皺著眉頭閃開了身形,我心想完了,我這是要摔成肉醬了。

最終我卻穩穩地落入了一個懷抱之中。

那一刻天地仿佛縮小到方寸之間,他身上濃郁的藥味將我包裹住,讓我狂跳的心漸漸平復下來。

“下來?!彼渲?。

我不肯撒手,對著他無聲地張張嘴。

“不必謝,今晚換成任何一個孩子,我都會救?!?/p>

我繼續瞪著他,僵持了好一會兒,他才解了我的啞穴。我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可以宣泄:“你剛剛是不是想摔死我?”

傅明日:“……”

我從他懷里跳下來,學著姜楚瑋的樣子,負起手故作老成地說:“我不知道我爹做過什么,但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你遷怒我個孩子,實在不算什么大俠之舉?!?/p>

他愣了一下,嘴角忽然帶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嗯,你說得有理?!?/p>

霎時風起。

我忽然懂了夫子曾說過的一個詞——如沐春風。

自從黑衣人事件之后,我發現傅明日也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他很喜歡下棋,但總是獨自在落燕亭里打譜,一個人下棋多無趣啊,我吃著食袋里的甜點,信步晃悠過去。

我自詡天賦過人,每每在棋盤上殺得姜楚瑋服輸,但在傅明日面前沒討到一點好處??晌也环?,每日必去討教,日子一長,傅明日也會有意對我指點一二。

從那時開始,我和傅明日的關系緩和了許多。他會教我下棋,教我課業,也縱容我調皮搗蛋,有時候我闖了禍,灰頭土臉地出現在他面前,自己都有些羞愧。

可他伸手摘去我發上的枯草,不在意地笑笑:“你還小,性子活潑好動很正常?!彼嗣业念^,“無論闖了什么禍,難道偌大的洛飛城還護不住你個孩子嗎?”

我下意識地避了開。

其實我不大喜歡他說這樣的話,更顯得我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姜楚瑋大抵是嫉妒我,酸溜溜地說:“有個這么好的叔叔罩著,你還不知足?!?/p>

我沒由來地生氣,狠狠踹了他一腳。

于是我開始學著收斂性子,不再翻墻爬樹,也開始學彈琴做女紅。

傅明日的身體,是在我十六歲那年突然惡化的。他大多時候很忙,忙著處理江湖紛爭,操勞過度,病來如山倒。姜叔叔把完脈后,眉頭一直沒有松開過,他在床前來回踱步,走得我眼睛都要花了,才停下來斬釘截鐵地說,必須連夜趕去藥王谷。

那是我第一次離開洛飛城,奶奶本不同意我跟著,我非要堅持,最后傅明日開了口:“讓她跟著吧,就當是出去見識……”

他已經虛弱到說話都顯吃力了。

姜叔叔說必須要在三日內趕到藥王谷,唯有谷內的藥泉可以保住他的命。那天夜里,我一刻也不曾合眼,我看著他沒有一絲生氣的臉,頭一回真真切切感受到他活得不易,原來死亡一直伴隨著他。

我們是在第二天突然遇襲的。

江湖從不平靜,只是我沒想到那些人是為我而來。他們說我的母親是棲云山的圣女,當年為情叛族,這么多年間,他們曾多次潛入洛飛城打探,終于等到這次機會,定要帶我回去接任圣女之位。

我哪里有心思聽他們講故事,可他們持著明晃晃的刀劍,攔住了馬車的前路。我們此行倉促,所帶護衛不多,姜叔叔和姜楚瑋皆是護在馬車前。兩方僵持之際,傅明日咳嗽著,掀開車簾走出來,我趕忙扶住他。

他偏過頭問我:“沈夢,你想回去嗎?你也長大了,該走什么路可以自己選了?!?/p>

我搖了搖頭,現在除了藥王谷,我哪兒也不想去。

于是他將我護在身后,目光落在那些棲云山人身上,忽地如刀一般冷冽:“她既說不去,那你們誰也別想帶走她?!?/p>

那一日烏云密布,天幕很低,狂風吹得馬車上的風鐸直響。兩方廝殺,兵戈互擊,可我的眼里只看得到傅明日一人,才使我得以在最后塵埃落定之時,及時撲上去接住他倒下的身子,他的血落在我的手上,像火一樣炙熱。

我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姜叔叔,你快救救他?!?/p>

姜叔叔蹲下身子,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現在能救他的人,只有你了?!?/p>

我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姜楚瑋。姜楚瑋持著一柄淌血的劍,接觸到我的目光時,一言不發地撇開了頭。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這十六年來,我每個月被取走的半杯血都是傅明日的藥引。

當年我母親叛族,一路逃到洛飛城求老夫人收留,交換的籌碼便是我的血。所以奶奶疼我、寵我、慣著我,都只是因為我的血是傅明日珍貴的藥引。

心口絞得難受,我很想開口問一句,傅明日知道這一切嗎,可又搖了搖頭。他知不知道根本不重要,因為我不會讓他死。

這一次取血和以往不同,是從手指上取,每根手指可取之血極少,最后十根皆取了一遍。十指連心,很疼,疼得我險些咬碎了牙齒,還是姜楚瑋眼明手快,一把扼住我的下巴,將自己的手臂塞進我的牙關之間。

他的血滲進我的嘴里,是腥甜味。

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在傅明日身邊,姜楚瑋也不肯離開。他的手臂已經包扎起來,可我知道自己咬得有多深,他卻一聲都沒吭過。

我忽然想起他持劍時的樣子,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長成能夠獨當一面的少年了,相比之下,我真遜色,竟然哭成那個樣子。

可我是真害怕啊,害怕傅明日會死。

我伸出手,輕輕觸上傅明日淡得仿佛會消失的眉眼:“姜楚瑋,你看到一個人生病,會不會恨不得替他生???看到一個人流血,恨不得替他流血?”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個,遲遲沒有回答。

“姜楚瑋,怎么辦?”我抬起頭,無助地看著他,“我想我喜歡上公子了?!?/p>

也許是在他今天護在我面前時,也許是在他第一次對我笑時,也許是在我發覺不喜歡他像對小孩似的縱容我時,也許根本沒有具體的哪一件事,而是這些年來的每時每刻。

姜楚瑋忽然伸出手,擋住了我的眼睛,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同尋常:“小夢,別這樣看著我?!?/p>

我不太懂為什么,但聽話地低下頭去看傅明日。

他的聲音在靜謐的屋子里響起來:“你喜歡公子那便喜歡,喜歡一個人不用特意想什么,心會自己去做?!?/p>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藥王谷里四季如春,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致,傅明日讓我可以多去看看,可我不愿意,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每天他要去藥泉浸浴,還得喝下很多看著就極苦的藥,每次喝完藥,我便從食袋里拿出準備好的蜜餞。

我不再往食袋里放甜點,日日都添上新的蜜餞。

傅明日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些,就要姜楚瑋陪他練功。我知道勸不住他,只能對姜楚瑋說:“你小心點,莫要傷著公子?!?/p>

可到底刀劍無眼,有一次姜楚瑋的劍擦著傅明日的臉龐而過,我嚇得撞翻了茶壺,好在劍鋒只是割斷了傅明日的發帶和幾縷發絲。

我有些生氣,推了他一把:“姜楚瑋,你怎么也不知道輕重!”

他自知不對,垂著頭沒有回嘴。

傅明日皺起眉頭:“沈夢,不得無禮!我又沒傷著,不過是一條發帶罷了?!闭f著,他和善地拍了拍姜楚瑋的肩,“楚瑋不必往心里去?!?/p>

他走后,我悄悄將發帶撿了回去,想等著縫補好再給他個驚喜。

我是事先做了準備的。

我知道他過世的妻子是云州的名門閨秀,大抵他喜歡的也是溫柔賢淑的女子,這個詞離我有些遠,但還有足夠的時間改變。

我寶貝地將發帶收入錦盒中,打算先用別的練練手。

“刺繡真難啊?!痹谖沂o數次后,終于忍不住跟姜楚瑋訴苦。

他拿起桌上一堆失敗品瞧了瞧:“不會啊,我看這些都繡得很好?!?/p>

“這個花太俗了,這個大雁像只野雞,還有這個并蒂蓮,跟狗啃過似的?!蔽蚁訔壍匾灰粩颠^,最后煩躁地將它們全扔在地上,“這樣粗糙的東西怎么能拿給公子?!?/p>

他蹲下身又把它們撿起來:“你看看你的手都被針扎成什么樣了,干脆別繡了,我去請個手巧的繡娘過來?!?/p>

我霍然起身:“那怎么行,我說過要親手為公子縫好發帶的?!?/p>

我不肯放棄,沒日沒夜地苦練,終于在回到洛飛城的第三個月,大功告成。我拿著發帶在燭火下反復看了很久,幾乎看不出絲毫縫補過的痕跡。我等不及想看傅明日的反應,立刻抱著錦盒去尋他。

我推開虛掩的書房門,輕聲喚:“公子?”

書房里并沒有人,只有桌案上堆滿的書信,證明不久前他還在此間。不知為何,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一種強烈的預感促使我走了上去。

我將錦盒放在一旁,拿起桌上的書信一封封讀起來。燭影搖紅,風卷紗簾,我的雙眼慢慢地睜大,那些信全是出自一個閨名喚作亭芝的女子,一頁頁娟秀的字跡,記下了她同傅明日平淡卻溫暖的過往,一字一句都是情真意切。

他曾被這樣的女子深深愛著啊……

身后響起腳步聲,我驟然回首,只見傅明日站在書房門口。我手忙腳亂地將信放回桌上,從錦盒里捧出發帶,小心翼翼地說:“這個我補好了,還描了新繡樣,你看看喜歡嗎?”

傅明日的目光落在發帶上,漸漸由溫和變得有些復雜。靜默了片刻,他方才開口道:“沈夢,你已經十五歲了吧?!?/p>

我茫然地點點頭,便聽到他說:“是時候給你找戶好人家了,你看姜家那小子怎么樣,我覺得與你很是般配?!?/p>

我猛然抬頭望向他,腦袋里嗡嗡作響:“不,我喜歡的人是……”

“沈夢?!彼p聲嘆了口氣,極有耐心地為我解釋,“在我眼里呢,你一直是個活潑可愛、討人喜歡的孩子。你從小沒了雙親,而我照顧你、對你好,你錯把對我的依賴當成了一種愛意?!?/p>

他都知道了。

后腰磕在桌案上微微發疼,我倔強地仰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不是依賴,我是真的喜歡你。我不指望取代她,只要你愿意……”

他打斷我:“我不愿意,沈夢?!?/p>

“可死者已矣,活著的人總要過下去的,也許終有一日,你會試著接受旁人……為什么不可以是我?”我不甘心地質問他。

這么多年來,我只傾心喜歡過他一個人,我用我的血為他續命,從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哪怕是死我也心甘情愿的。

“即使有這么一天,那個人也絕不會是你?!彼哪抗馔耆淞讼氯?,“因為亭芝就是被你爹害死的?!?/p>

我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你說謊!我……江湖中誰人不知,害死你妻子的是圣血魔教的余孽,不可能……我不可能是你仇人的女兒?!?/p>

他一步步走上前,白色的衣袍在夜風中揚起,像靈堂祭奠時的白幔。

“不相信?你可以去問問你的姜叔叔,他與你爹可是同門師兄弟?!?/p>

我驚恐至極,后退之時狠狠地撞在書桌上,滿桌的書信“嘩啦”跌了一地,燭臺搖搖晃晃地緊跟著墜落下去。

“啪”的一聲,火遇到紙張飛快地燃燒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傅明日失態,他瘋了似的撲上去,徒手拍打在兇猛的火焰上,火舌騰地攀上他的手,接著是衣袖。

關心則亂,以他的武功不該這樣徒手撲火??晌乙差櫜簧纤伎?,沖上去拉住他,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公子住手,這樣會傷著你的!”

他大力將我推開,是用了內力的。我不曾習武,受了他這一掌,不受控制地摔出去,后背撞到柱子上,一口腥甜的血堵在喉嚨里。

我看著他用那雙已被燒黑的雙手,捧起那一堆燒了大半的書信,有些已經燒毀了,他捧起來的一瞬,灰燼便受不住力地飄散下去。

他抓著那把殘破的書信,扭過頭,雙眼通紅地質問我:“你可知,這些是她唯一留下來的東西,是她曾經活過的最后憑據?!”

話音剛落,刺目的血自他嘴里噴濺而出,一滴滴落在白紙黑字的書信上,像一朵朵綻放的梅花。

我終于忍不住,卡在喉間的那口血也涌了上來。

我迷迷糊糊睡了很久,夢里皆是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好的壞的,猶如走馬燈般回放著,等醒過來時,枕頭濕了一片。

姜楚瑋守在床邊,見我醒來,連忙高聲呼喊姜叔叔進來。我只覺渾身無力,艱難地拽住他的手:“公、公子他有沒有事?”

他按住我的肩,讓我躺回床上:“公子情緒起伏太大,導致病發,現在有些虛弱,但沒有性命之憂,只是手上的燒傷比較嚴重?!?/p>

我立即挽起衣袖:“那趕緊取我的血給公子入藥,我的血不是可以救他嗎?”

“小夢,你冷靜點!你的血對燒傷沒有幫助的?!?/p>

眼淚又落下來,我捂住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毀掉那些信的?!?/p>

如果知道那些信對他那么重要,我就是燒了自己,也不會讓那個燭臺落下去。

后來,我才從姜叔叔那里得知一切。

原來當年,傅明日剿滅圣血魔教后,原本要娶我爹的心上人為妻,結果圣血魔教的余孽為復仇害死了她,而替她嫁過來的亭芝才是傅明日的所愛。他們于幼時相識,亭芝在圣血魔教的殘殺中僥幸活下來,幾經艱險才與他重逢,最后卻被復仇心切的我爹逼死了。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了傅明日看我時眼中的恨意,他怎能不恨??!在他面前的是有殺妻之仇的人的女兒,即使與我無關,但每每見到我這張臉、聽到我的名字,都會令他想起失去所愛的錐心之痛。

原來我的存在,帶給他的只有源源不斷的痛苦。

自書信事件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傅明日。我不敢見他,也無顏見他,我爹害死了他的心上人,我又毀了他心上人唯一的遺物。

我是在那年秋末再見到神相巫溪的,他看著我,嘆了口氣:“小姐終究沒有聽我的勸告?!?/p>

我坐在亭子里,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問他:“神相是不是什么都能看透?你這一生有沒有斷錯過相?”

他在我身邊坐下:“僅有一次。我斷言傅城主活不過二十五歲,可有人為他逆天改命?!?/p>

我大概知道那個人是誰。

“傅城主的姻緣在那人死去時,就已經斷了?!?/p>

我已不敢再強求什么,轉了話題問他:“神相知不知道棲云山的事?”

他像是早有預料我會問起,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小姐還是不要知道為好?!?/p>

神相巫溪走后,我一個人在亭子里坐到天黑,姜楚瑋提著燈籠前來尋我。秋風蕭瑟,已有了冬天的預兆,馬上我就要十七歲了。

我十七歲生日的那天,傅明日沒有來,好像是北疆有魔教作祟,他親自前往處理,奶奶在洛飛城給我辦了好大的儀式。

儀式結束后,姜楚瑋神神秘秘地拉著我出去,說是給我準備了驚喜。他說現在的煙火品種太少,花樣單一,這段時間他和姜叔叔好好研究了一番,搞出了個新花樣,特地用來給我慶生。

他信心滿滿地點燃引線,可煙火遲遲沒有聲響,他嘟囔著“不可能啊”,又走上去查看。誰知道一連串的煙火突然炸裂開來,他被火焰包圍著,我嚇了一跳。

“姜楚瑋,姜楚瑋!”我大聲喊著。

煙火好一會兒才炸完,他被熏得灰頭土臉,像個大木樁子似的愣在原地,我撲上去問他有沒有受傷,他呆呆地搖了搖頭:“小夢,你的禮物被我搞砸了?!?/p>

眼淚一下就流出來,我狠狠地捶他一拳:“你是不是傻??!”

那天的月光好亮,照在姜楚瑋格外狼狽的臉上。我伸手抹去他臉上的灰,忽然發現在我沒有留意到的時光里,他已經長成了少年模樣。

我記得城里的人都夸他行事穩重得體,可在我面前,他總是不顧形象地逗我開心。我望著他的眼睛,突兀地開口道:“姜楚瑋,你娶我好不好?”

今日的儀式上,奶奶又一次提及我的婚事,數十位江湖青年才俊待我挑選,可既然不能是傅明日,是其他任何人又有什么區別呢?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無理,對姜楚瑋來說太不公平,所以問完我便后悔了。我朝他道歉,叫他不必理會我的任性要求,可他抬手虛虛擋住我的嘴,認真地問:“小夢,這是你生辰的心愿嗎?”

姜楚瑋之前說過,只要我開口,不管想要什么,天上的月亮、海底的夜明珠,都給我取來。

可我沒辦法告訴他,我最想要的是一個人的心。

我不回答,而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他指了指地上殘落的煙火殘骸,說:“煙火不比日月光耀萬里,可小夢你要記得,它曾只為你一人綻放?!?/p>

我懵懵懂懂地抬頭看他,明明說著溫柔的話語,他的眉間卻有抹不去的難過。

“我姜氏長子楚瑋,愿娶沈夢為妻,定護如珍寶,垂憐一生?!?/p>

他豎起起三根手指,一字一句地將這句話砸進我的心里。

我是后來才懂得,我想要一個人的心,卻也已經得到了一個人的心。

婚事定在開春,那日春光極好,洛飛城上下一片喜氣。我和姜楚瑋攜手走進正堂,我自幼失去雙親,能為我主婚的只有奶奶,而傅明日還在北疆沒有回來,只有一箱箱事先準備好的嫁妝在當日被抬進禮堂。

人人皆贊傅城主有情有義,是真的疼愛我這個后輩。

后輩。

我輕聲呢喃著這兩個字,只覺得心里苦澀難當。我心想,他不在場也好,我害怕聽見他親口說出的“恭喜”,亦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反悔。

煩瑣的儀式走完,我直接被送入新房,姜楚瑋沒有讓我等太久,紅蓋頭被揭開,他盯著我發起愣來。

“怎么了?是不是我不適合抹這么濃的胭脂?”

我想用衣袖去擦,姜楚瑋攔住我:“沒有,很好看,真的?!?/p>

這好像還是記憶里他頭一回夸我好看,夸獎總是令人開心的,于是我沖他笑了笑。他愣了一下,然后轉身,從桌案上拿出一封準備好的書信,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竟是一封和離書。

“小夢,我知道你沒有放下公子,如果哪一日你覺得后悔了,隨時可以離開?!?/p>

青梅竹馬這么多年,他太過了解我的軟弱與踟躕,我想,如果我沒有愛上傅明日,同他一起也是能舉案齊眉度過一生的。

他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虧欠他良多,這輩子都還不起了。

我將那一紙和離書撕碎,笑著搖了搖頭:“楚瑋,我不會后悔嫁你為妻,這輩子我是愿意和你攜手度過的?!?/p>

姜楚瑋抬起雙臂,我以為他會抱住我,可他只是執起了我的手,眉眼溫柔如舊:“我這一生,有你這一句話足矣?!?/p>

我依偎進他的懷中,雙手抱住他纖瘦的腰身,他這才攬住我的肩頭。相擁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晚風拂過廊下風鐸,像他心跳的回聲。

所以姜楚瑋,我這輩子余下的時光,都只屬于你。

成婚一年后,我初有身孕,害喜很嚴重,無論吃什么都會很快吐出來。姜楚瑋很擔心,翻遍醫書也想不出法子。結果他就跑去學廚藝,變著花樣給我做菜吃,哪怕我只是吃上幾小口,他都會開心老半天。

日子平靜安穩地過去,我已經許久沒見過傅明日了。江湖沒有永遠的安寧,他還是很忙,但聽說身體尚算康健。

我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早產了,府里亂作一團,一盆盆熱水端進來,然后變成刺目的血水端出去。我死死抓著姜楚瑋的手,強烈的痛楚令我面目猙獰、渾身顫抖。

當初,我從神相巫溪口中得知了棲云山的秘密。棲云山一族的圣女體質異于常人,其血可入藥治病,但每一任圣女皆活不過二十歲,而當時我已近十七。所以我嫁人生子,為的是在僅剩的三年里,給傅明日留一個新的希望,至少再保他二十年的性命無憂,像他那樣的人多活一日,江湖就會多一日的安定。

巫溪說我這一生算得圓滿,而傅明日活著便是我這一生的圓滿。

秋日最后的一場雨中,我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孩,我給她取名叫念念——姜念念。

我這一生,念著一個人,卻也負了一個人。

我自知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可姜楚瑋不肯放棄,每日還親自為我煎藥,我不忍辜負他的心意,無論藥有多苦,依然盡數喝了下去。但是喝了越來越多的藥,我的身子還是一天天地虛弱下去,最后的那一天還是來了。

那是開春前的最后一場雪,天很冷,雪很大,洛飛城一片白茫茫的。我的精神好了許多,同姜楚瑋一起在廊下看雪。

“姜楚瑋,你給我堆個雪人吧?!贝笱┘婏w,我轉頭對他說,“像小時候那樣?!?/p>

提起小時候,他的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那是我同他最清澈的年歲,我們一起玩鬧,一起長大,我總是欺負他,他也不還手,他為我做食袋,陪我喝苦藥,他總是對我說:“小夢,你開心就好?!?/p>

我猜想著,或許傅明日當年也為誰堆過雪人,可我也有這樣一個愿意為我堆雪人的人。

姜楚瑋跑過來,朝我索要兩顆烏梅做眼睛。我從食袋里取出,小小的兩顆烏梅卻似有千斤之重,我忽然握不住,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滾到姜楚瑋的腳邊,然后他大聲又焦急地喊我的名字。

混沌如夢一般將我淹沒,遠方有花朵盛開,我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最后的這一刻,我想請求他保護好念念,照顧好傅明日,還有——

“姜楚瑋,請你忘了我吧?!?/p>

尾聲

傅明日回到洛飛城時,已過沈夢的頭七,正是初春時節,萬物復蘇,一片生機勃勃之色。

他此行負了傷,傷勢并不嚴重,但養了許久也不見痊愈,風一吹便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姜楚瑋端著藥進來時,傅明日正站在窗邊,手中握著一條緞帶,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他輕喚了一聲,傅明日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接過藥碗一口喝下。

他負著手,面容逆著光,看不清神色,聲音一如既往那么淡漠:“若是你不愿意撫養那孩子,盡可送到老夫人膝下?!?/p>

姜楚瑋搖了搖頭,說:“念念是我和小夢的孩子,我會把她養大?!?/p>

傅明日看著手中的發帶,不知道在想什么:“念念嗎……”

“是?!?/p>

“楚瑋,你會不會恨我?”

姜楚瑋沒有回答,屋里一時間陷入靜默,隔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意味不明地道:“她愛你?!?/p>

傅明日低呵一聲,不辨悲喜。

這條發帶是前些日子管家整理沈夢的遺物時發現的,當年在書房,她正是拿著這條縫補好的發帶送給他,如今針腳已然被磨得陳舊,想必是常被摩挲的緣故。

自那之后,他就再沒見過沈夢,她生辰也好,大婚也罷,他始終不曾出現。畢竟予人不可能的希望,才是真正的殘忍。

當著姜楚瑋的面,傅明日將發帶丟進了燃燒的火盆里,火舌舔舐,映亮了兩個人的臉。

“心之所念,情之所鐘?!苯|輕聲呢喃著發帶上沈夢親手繡上的八個字,荒唐地笑起來。

沈夢啊沈夢,命運捉弄,你的所念所鐘,終究只是一捧灰燼,隨風而散了。

編輯/叉叉

猜你喜歡
公子叔叔
二子乘舟
王安石吃餅邊
為什么不能蒙著頭睡覺?
弟子規
弟子規
謝謝你,包裹我!
五公子搶位
和警察叔叔手拉手
熊叔叔
熊叔叔的生日派對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