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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泡桐崗

2020-10-27 09:36張小艾
傳奇·傳記文學選刊 2020年10期
關鍵詞:泡桐紅軍爸爸

張小艾

我跑橫斷山那幾年,爸爸張愛萍已近90歲高齡,他天天從北京打電話來詢問我的行蹤,連犄角旮旯的小地名也不放過??上М敃r我并不理解,我所追蹤的那片珍稀植物的避難所、那個被稱為“地球表面最兇險的褶皺區”,正是長征中爸爸最難忘的地方。

“文革”的沖擊在兩代人之間造成巨大斷層,使我一度懷疑爸爸那輩人的理念和價值取向。生態保護工作把我引向他年輕時艱苦轉戰的地區,找到泡桐崗又得益于當地追尋瀕危物種的老科學家。2005年,在紅軍長征70年后,我終于有幸實地穿越那座爸爸心中最難忘的山崗。在那里,我不僅重新找回老一輩革命家的精神財富,還意外地收獲了新的寶藏。

“找到泡桐崗了嗎?”汽車一過二郎山,手機里就傳來爸爸這句問話。自從20世紀90年代來川西,直到2003年爸爸去世,沒一次我過二郎山時他不問這句話。

“什么泡桐崗呀,哪兒來的泡桐崗!”沒有一次我能給他滿意的回答。

其實,多年來爸爸一直在找泡桐崗。整理他的遺作時我發現,早在20世紀50年代他就向紅3軍團的老人韋杰叔叔了解過泡桐崗的確切位置。韋杰叔叔的回信,后來成了我尋訪的主要依據:

位于瀘定東北約150里的一座大山名叫抱桐崗。該崗高約三十里、長六十里.整個山坡上都是密林。十三團過瀘定后未停,連夜趕到柴石關下宿營,第二天開始翻過抱桐崗。因下雨路滑,部隊運動速度很慢.走一步停一步瞎摸個通宵.次日下午兩點左右全團才通過抱桐崗。到第三天黃昏時才趕到天全城。

爸爸是在紅軍過大渡河時從紅11團調到紅13團,給團長彭雪楓當政委的。1944年彭雪楓在抗戰中犧牲,爸爸起草的祭文中還回憶了他倆一塊兒翻泡桐崗的情景:

全團的馬匹均丟完了,我的騾子亦在通過炮通崗——荒山老林、人馬絕跡的大山崗中跌死了.全團僅有他乘的一匹健壯的大黃騾子。那時部隊中全都瀉肚子.大家都是腳軟體疲。我們在行軍中他常說:“你的身體比我差些.騎騾子吧!”互相推讓.彼此都不肯騎.把騾子給體弱與傷病者騎……

新中國成立后爸爸撰寫長征回憶錄時,又提到這座“行人絕跡、野獸成群的萬山老林”??墒窃凇拔母铩睍r期,這篇文章卻成了他追隨“彭德懷右傾反黨集團”的“罪證”。物換星移,爸爸生命的最后幾年,由于我常去那一帶工作,又勾起他對泡桐崗的思念:“你們是坐車子,我們可是兩個手扒上去的!”他總要把“爬”重重地讀成“扒”,好像四川話才有力?!芭萃彵妊┥讲莸剡€難走哦”,多少記憶隨著歲月消失,爸爸甚至記不得自己前一天吃的是什么,可就是泡桐崗,為什么一遍又一遍出現在90歲老人的腦海里?也許,只有泡桐崗能回答。

尋找泡桐崗談何容易!二郎山位于橫斷山區東緣,地形復雜,峰巒疊嶂,是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的過渡帶。只憑著當年紅軍留下的那張在小學生課本中出現的地圖,人地生疏的我如何找到那座叫泡桐崗的山?而且光是泡桐崗這個山名就有好幾種叫法。除了當地人說是因山下多泡桐樹得名,大部分紅軍記錄中都采用“抱桐崗”或“炮通崗”,有的干脆說“炮筒崗”,因山形像炮筒。

根據韋杰叔叔信中提供的信息,泡桐崗應該是二郎山山系的一個山峰,坐落在瀘定至天全之間的大山里。熟悉這一帶地形的莫過于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印開蒲老師。他們那一輩科學家從20世紀60年代起就從事四川省的植被普查工作,像紅軍一樣用兩條腿丈量大地。印老師幾十年來走遍川西大小山脈,堪稱四川的活地圖。他是我們生態考察組的負責人,可我跟他打聽了幾次,他們科分院的老專家都未聽說過這個山名。

“在川藏線走了幾十年還不曉得眼皮子底下有個泡桐崗?”印老師不甘心,花大錢從省測繪局買回十幾張五萬分之一的地圖,拿放大鏡一寸一寸、橫著豎著來回搜索。從此,我們考察組又多了一項任務,每次路過二郎山大家都分頭打聽。據專家介紹,這一地區地理構造復雜,康滇古陸、峨眉斷塊等四個地質構造單元在此交接,形成眾多縱橫交錯的褶皺和斷層,猶如迷宮;當地干部也說,這片山區分隔周邊好幾個區縣,是有名的“三不管”地帶,要在這方圓1000多公里的群山中找出一個小山崗好比大海撈針。但印老師鍥而不舍,帶我們多次走訪,最終把搜索目標鎖定在瀘定以東、二郎山山脈南延和大相嶺相接的過渡地帶??墒?,泡桐崗還沒有出現。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爸爸長征時期的部隊——紅3軍團的業績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被逐漸披露,因此,有關他們的戰功和個人史料的缺乏更增加了查找難度。一個偶然的機會,幾位熱心的黨史專家指引我找到大量歷史文獻,其中就有泡桐崗。原來,這個名不見經傳、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都不標的小山崗,曾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早期的紅軍記錄中。

1936年,紅軍“五老”之一的謝覺哉就寫過,長征中“我們遇到了一個非常難走的地方——抱桐崗。哪知道根本沒有路,只有些攀藤負葛的痕跡”。

同年,毛澤東在采訪中也談道:“比大雪山更艱難、又得爬的,莫過于人跡罕至的炮通崗。那里根本沒路,紅軍要靠自己砍伐長竹鋪在齊腰深的泥淖上通過?!彼怪Z后來證實:“毛澤東告訴我,在那個山頂上,一個軍團損失了三分之二的馱畜,好幾百人倒下去再也沒起來?!?/p>

行軍困難,宿營更難。周恩來的警衛員回憶說:“森林中古樹參天,陰森森、濕漉漉,地上腐爛的樹葉發出陣陣臭味。林中不時可以看見受驚的野羊、野牛、野豬等動物穿來穿去。遍地是稀泥,連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找不到,更找不到干柴和清水。我只好用茶缸接雨水給首長喝。睡覺怎么辦?結果周副主席就這樣靠著樹站了一夜?!?/p>

根據這些珍貴的記錄推斷,泡桐崗和二郎山山系的植被基本一致,同屬亞熱帶常綠和落葉闊葉混交林。從今天的生態角度看,那里應是一片植被豐富的原始森林。新中國成立后四川省幾十年的植被普查,怎么會漏掉這片緊貼川藏線、距成都僅200公里的原始林呢?

科分院的司機、在川藏線上跑了幾十年的王師傅也不服氣。憑著老司機的敏銳,終于在一堆舊地形圖密密麻麻的等高線里挖出5個小米粒兒大的字——炮通杠埡口。印老師在電話中的激動勁兒不亞于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原來,這個神秘的山崗藏在瀘定、漢源、滎經、天全四縣交界的群山中,具體位置在今天滎經縣西北、三合鄉和新建鄉的交界處,是兩鄉的界山;泡桐崗的埡口也不屬任何古道關卡,連鄉村小路也不通,所以地圖上多不標。從方位上說,泡桐崗在瀘定的東南(而不是韋杰叔叔信中說的“東北”),是南北走向二郎山山系最南端、大野牛山東側的一個弧形構造山崗,標高只有2301米。相比中央紅軍翻越的53座名山大川,泡桐崗既不算最高也不算最險。但是,其他山峰再高再陡總有小道可尋,像大王山、老山界,總還有砍柴挖藥的人翻過,泡桐崗則是幾無人類痕跡的萬山老林。當地人也只在周邊活動,很少進入,更無人穿越,紅軍過后也再沒人走過。一個化名“施平”的紅軍戰士1935年在《共產國際》雜志上發表文章說,紅軍翻過泡桐崗,“下山尋到人煙之地,居民非常驚異。他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我們是從這高峰上過來的,因為他們只聽到祖宗傳說,山上有條什么小徑可通,可是近百年來,誰也不曾通過。在他們看來,我們仿佛是從天上降下來的”。

70年前,中央紅軍經過8個多月艱難轉戰,隊伍由江西出發時的8萬多人銳減至3萬余人,這幾萬將士護衛著一個初生的政權——她的一切:機關、醫院、傷員、男女老少……像游牧部落的大遷徙,為什么要從人跡罕至的原始林中穿行呢?施平解釋說:“由此地到雅州(今雅安)都是平坦大路??墒菙橙嗽诼飞像v有重兵,由此路前進,必然不利。于是決定改由羊腸山路進發?!?/p>

根據記載,紅軍過瀘定橋后沒有向北直接走大路去天全,而是折回頭沿大渡河南下,避免與雅安附近強大的敵人正面遭遇。先頭部隊攻占深山中的古驛站化林坪,奪取飛越嶺制高點后,一部分沿古道南下,另一部分向東,分別監視漢源、雅安兩個方向的敵軍,掩護中央縱隊從飛越嶺下的羊腸山路轉入滎經境內,在絕壁間沿峽谷艱難地溯流北上,到達泡桐崗前一個寬闊的河谷——水子地集結。紅軍一從深山中鉆出,就被跟蹤的敵機發現。毛澤東的警衛班長胡長保為掩護大家往林中躲避轟炸而犧牲。

印老師在滎經的朋友很快證實了這段歷史。此時川藏線上已結冰,我們驅車沿盤旋的山路,軋著薄冰輾轉來到水子地。水子地果然是個寬闊的河谷,滎河水在干枯的卵石河床上蜿蜒流過,右岸的群山中隱約有條小徑通往瀘定。河灘上隨處可見采石挖沙的大坑,周圍山坡的樹林也被砍伐殆盡。循著河的源頭望去,光禿禿、連綿不斷的山崗中一座不起眼的橢圓形山包就是泡桐崗。

難道這就是70年前古樹參天、密不透風的萬山老林?據介紹,三合鄉鐵礦廠在20世紀50年代大煉鋼鐵中燒掉了方圓幾十公里的木材,水子地周邊稀稀拉拉的小樹還是近些年才栽的。很顯然,科分院后來的植被普查不可能包括泡桐崗。

2005年是中央紅軍長征勝利70周年,我沿著爸爸當年長征的線路,經過3個多月跋涉,又一次來到泡桐崗下。這次同行的是一位長征同齡人、專程來華走長征路的以色列老兵武大衛。爸爸在世時我沒有為他找到泡桐崗,這次說什么也得“扒”上去看個究竟。只怕來得太晚,紅軍經歷的艱險早已無跡可尋。

一連幾天暴雨,滎河水猛漲,印老師從成都多次打電話叫我們小心。最近川西橫斷山區泥石流頻繁發生,大渡河邊我們一星期前剛經過的村子已被摧毀。

看到電視里特大泥石流的報道,媽媽在電話中也急了:“你老爸那會兒才25歲,你53歲都不止了!”自打我跟武大衛出發那天起,她就把客廳改造成“作戰室”,掛起整面墻大小的中國地圖和一張張分省圖,緊緊跟蹤我們的“長征”。其實我早計算過,徐特立參加長征時都比我年歲大;再說,誰又能在70歲的老外面前認輸呢?

“作戰會議”在縣長的召集下開了整整一上午。根據地圖計算,沿紅軍路線從三合鄉建政村(即水子地)出發,翻過泡桐崗埡口到下一個有人煙的地方——新建鄉王家壩電站,南北直線距離只有18公里,電話打到埡口兩邊詢問,兩地的鄉長異口同聲地說,這段路估摸自己人也得走上8小時,像我們起碼要10~12小時才能趕到。

“山后苦蒿溝爛得很,里面根本沒路。你們走不了!”我把這話翻譯給武大衛,他頓時急得滿面通紅。這個參加過6次中東戰爭的老兵,雖然70歲高齡,但是行軍、爬山當地向導都走不贏他。老人倔勁兒上來,泡桐崗的野牛也撼他不動。我心里暗自高興:縣長擰不過老外就得放行。會上的年輕人看了也紛紛要求同去,我們的隊伍一下子就擴充了6名成員!

后半夜雨停了。三合鄉頭天派去探路的兩位老鄉進山一整天,到晚上10點還沒消息,我心里有些打鼓?!盁o論如何按計劃行動!”特種兵出身的武大衛言出必行,一大早不到6點已經“全副武裝”等候在酒店大堂。我們的具體計劃是用越野車把人載到半山再開始步行,以保證天黑前翻過泡桐崗,到達安全地帶。山中多野獸,人少不帶槍無法在山里過夜。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帶足干糧、雨具、防水手電等以防萬一。

來到水子地天已大亮。滎河水水位跟去年冬天比猛漲了近一米,兩邊河床全被淹沒;水勢洶涌,激流裹挾著河底的卵石隨波浪滾動。鄉長介紹說,昨天山里水大,兩位建政村村民老楊和老廖花了整整8個小時才翻過泡桐崗,摸出苦蒿溝,等他們搭上“摩的”繞回山前已是后半夜。老廖是個精干的復員軍人,擔任我們的領隊;老楊斷后,收容老弱病殘。他疑惑地打量著武大衛和我,覺察出此次任務的難度。

小時候爸爸總說我運氣好,長大了也不例外:70年前正是這個季節,爸爸頂著暴雨翻越泡桐崗;70年后我翻越泡桐崗時卻趕上了難得的晴天。藍色的天空透明如洗,映襯著泡桐崗清晰的曲線?!瓣懙匮惭笈灐睕_進急流,沿著被洪水淹沒的河灘溯源而上。車身像風浪中的小船上下顛簸,四個車輪緊抓河床,時而在水中,時而在岸邊,轟轟隆隆沖到泡桐崗下。

飄水頂算是泡桐崗的山門。從地質構造判斷這是一面典型的弧形斷崖,粗糙的花崗巖崖壁上一道山泉輕紗般飄落。車子就從這兒離開河道,轉入由森工隊開出、今已荒蕪的小路盤旋上山。進入山中,空氣清新,車窗外鳥叫蟲鳴、滿眼新綠;砍伐后的林下灌木長勢茂盛,草本植物競相爭艷。隨著海拔的升高,喬木逐漸增多,車輪碾過深厚濕潤的落葉,引擎低聲吼叫著爬上山腰的一塊空地——濫水坪。與詩情畫意的飄水頂截然不同的是,濫水坪遍地爛泥和雜草,一踩一個水坑,好似漏雨的牛棚爛得無處下腳。多年前,這里曾是森工隊的最后營地,再往上就進入無人區。告別了車隊,我們一行9人在此分為3組(武大衛是第一組),兩位向導一前一后;每人自帶飲用水,干糧統一由向導背著。領隊發了一輪兒煙后,大伙兒就開始沿山溪向埡口攀登。上山的坡度比較平緩,天氣又涼爽,大家說笑著魚貫前行。遇到斷壁危崖,縣里的小伙子還使出攀巖絕技,猴子般掛在崖石上,惹得大家紛紛拍照留影。武大衛畢竟是沙漠里來的,不熟悉亞熱帶的雨林,常常因為踩上青苔滑到水中。但他的興致極高,跌跤了還哈哈大笑。

當地人曾告訴紅軍,泡桐崗又叫苦竹山,進到竹林中才知何謂苦:前山的原生竹林清一色四川方竹,密不透風,陰暗潮濕的地上稀泥沒到腳踝處,走步如踏滑板,全靠手抓竹竿保持平衡。由于常年不見陽光,老化的枝干被青苔包裹著,一碰即折;新竹貌似光滑,竹節上暗藏一圈圈小刺,形如自由女神的王冠?!芭瘛逼馓卮?,不分男女,抓上就挨扎,當地人又稱其為“刺竹”。記得印老師說,20世紀60年代他們科考隊就靠刺竹的竹筍充饑,缺油少鹽,吃得直吐清水。紅軍肯定也沒少嘗它的滋味。

向導老廖手揮砍刀在前面開路,步履如飛,只聽到唰唰的竹枝碰撞聲卻不見人影。竹茬兒高出地面一尺,既可做路標又不致扎腳;后邊的人就循著竹茬,辨著人聲穿越竹海。一旦掉隊,極易迷路,茂密的竹枝筑起一堵堵深灰色圍墻,分不出東西南北。到現在我也沒明白,在不見天日的竹海中,向導是靠什么辨認方向的。

我們一路在竹林和灌木叢中交替穿行。灌木叢中陽光充足,野丁香、懸鉤子等叢冠呈傘狀張開,郁郁蔥蔥、犬牙交錯,構成色彩斑斕的荊棘拱門。剛剛脫離熊貓的家園,又得學拱地野豬。大伙兒一個個彎腰抻脖兒,喘著粗氣接踵鉆過低矮的拱門,個子越高腰就得彎得越深。武大衛1.8米的個頭,常被林中“仙女”懸鉤子鉤掉旅行帽,衣袖、褲腿都被刮破了。

快到埡口時坡度越來越陡,草根、爛竹、流石,又滑溜又粘腳。眾人連拉帶拽,相互攙扶著爬上一個又一個90°的陡坡。

5公里的山路走了近3個小時,登上埡口已是正午。放眼四望,藍天下都是海拔2000米左右的弧形山嶺,層層疊疊、明暗交錯,卷心菜似的把泡桐崗裹在中間。唯一的縫隙是西側一條淺黃色干枯的山澗,有1米來寬,幾乎垂直向下通到山根兒。順著縫隙望下去,隱約可見淡綠色壩子上那個棋盤大小的村落——水子地。爸爸曾說他們當年是攀著干枯的泉水溝上山的,或許就是這條干溝。如今低處的大樹全砍完了,我們進山有森工隊開出的土路,走到山腰才開始攀巖。70年前山下都是茂密的森林,無法進入,紅軍一定是從山根兒就溯溪而上了。

泡桐崗埡口折扇形的山脊陡峭單薄,幾乎無處站腳,幾棵巨大的水青岡樹一字排開,騎在狹窄的山脊上。裸露的樹根像一張張巨型蜘蛛網,重疊交錯,扣住山梁。樹根上裹著青苔,網格中充滿泥漿,到處是野牛(牛羚)剛剛踐踏過的痕跡——70年的平靜又一次被“入侵者”攪和了,它們的前輩想必也見過紅軍。

山頂的確如紅軍當年所說的一樣,“連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找不到”。大伙兒決定不休息,盡快下山。真有點兒難以置信,我的尋訪竟如此簡單。照此速度,下半天就到家了。

向導老楊直搖頭:“上山容易下山難哦!”他和老廖昨天花了四五個小時才摸出后山苦蒿溝,他估計我們起碼要多花一倍時間。

“山里人就是能咋呼?!蔽野胄虐胍?,沿著野牛的腳印翻過埡口。

想不到,所謂的后山竟是一個巨大的斷層,把整座山崗劈成兩半。中間狹長的苦蒿溝縱深十幾公里,溝谷深切,林木茂密,根本望不到底,只聽見腳下的隆隆水聲。

“徑直走,不要往下看!”見一個個站著發傻,向導喊起來。

如何直走法?從山頂到溝底是一系列花崗巖斷崖,大伙兒只能面向崖壁,手抓青藤,腳蹬樹根,攀巖訓練似的模仿著向導的動作。這還不算最難。有些崖壁寸草不生,表面風化的紫色砂石又濕又滑,眼看向導三蹦兩跳跳到崖底,我卻束手無策。情急生智,小時候上房掏馬蜂窩的本事救了急——下不來就坐著出溜兒。震旦系的斷崖比北京大屋頂高得多,大都有十幾層樓高,弧形的崖壁從上到下形成幾大臺階,每階中又分割出眾多細小斷層,猶如球場的環形看臺。山泉從崖頂級級跌落,濺起層層水花,一行人就從水幕后橫穿斷崖。水聲轟鳴,如置身天然的音樂噴泉中。只是腳下打滑,顧不上抬頭欣賞。

與山前相比,泡桐崗的后山另有一番天地:整個峽谷覆蓋著厚厚的原始森林,是理想的野生動物棲息地。闊葉林中寸草不生,樹下成群野牛和野羊踐踏、打滾兒的痕跡清晰可辨,當地人又叫它“牛井”。所謂“井”,里面并沒有水,只有黑黑的稀泥巴,很可能就是紅軍說的“泥深沒膝”的地方。這會兒的泥淖也許趕不上當年,但泥漿黏稠,常常拔出腳丟了鞋,步子邁得越慢腳下陷得越深。我更是狼狽,除了回頭找鞋還得找登山杖,拽出上半截,下半截還留在一尺多深的爛泥中。

跟大多數四川人一樣,老楊身材瘦小,不同的是他有著蒙古族典型的高顴骨、寬下巴。根據姓氏,我猜他可能是當地“紫眼四姓”的后代。交談中才知道,老楊與我是同年、同月生,只比我小21天;看他滿布皺紋的臉,說比我大整一輪也有人信??墒撬硎殖C健,我滿腿滿手的泥巴,老楊卻連解放鞋的鞋面兒也沒濕。

來到幾塊裸露巖石的斜坡上,大伙兒不約而同地停下,在難得的實心地歇歇腳,喝水、吃餅子、抽煙。老楊背簍都沒放下,一只手接過縣里同志丟來的香煙,另一只手從的確良軍衣口袋里抓出煙袋鍋兒,掐了半截香煙插上、點燃,把剩下的半截揣進衣兜。

總算下到溝底,前邊傳來好消息:有小路了!踏上堅實的土地,大家加快腳步朝溝口方向飛奔。然而好景不長,名為小路實是在溝底的溪水中穿行。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沒到腰部,小伙子們都說要背我過河。當年中央紅軍有30多名婦女,大都是南方人,個子矮小,不知是怎么過河的。那時水量更大,沒到脖子,紅軍的很多馱畜在此喪生,其艱險可想而知。

我們時而從水里過,時而進入溝邊山坡的雜樹林。林中厚厚的腐殖質踩上去軟綿綿的,我們幾個前仰后合好似耍醉拳。謝覺哉曾風趣地說到這段路:“路上泥沒有了,但還滑,不幸得很,我偏偏在出森林后,坐了兩回‘汽車?!倍易阕阕?回!幸好地面松軟沒摔壞任何零件。老楊看后,出于同情傳授了一手下坡的絕招兒:兩手各摟一把細竹順勢下滑,腳落地后再松手。我試了幾次,比滑滑梯還過癮,行軍速度也隨之提高??赡苓@就是謝老文中所說的“握著小竹,掉下澗里,從這個石頭上,緣到別個石上……”只是謝老沒說,竹滑梯并非每次都靈驗。

我跟著老楊橫穿急流,邊蘸水邊涮著鞋上的泥巴。清澈見底的山泉,隨著笑聲轉眼間成了滾滾泥湯,給水底五顏六色的石子罩上一層陰影。抬頭張望,視線被層層山崖所阻隔——真可惜,如果在山頂蹲上一夜,肯定能拍到成群野牛在“音樂噴泉”下沖涼、戲耍的鏡頭!

轉過一個高坡后,眼前亮堂起來,肖家壩到了。這個寬闊的山谷里原有幾戶人家,70年前紅軍從密林中穿出時在此扎營,就是他們第一個碰到紅軍,說紅軍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如今肖家壩成了下面電站的蓄水池,全村人都已遷走,只留下一個看水池的老漢。他是我們走了一整天見到的第一個人。老人警覺地打量著我們這伙“泥菩薩”,雖沒有他的祖輩看到紅軍時那樣驚異,但看到武大衛時,老人還是瞪大了眼睛半天合不攏嘴。他告訴我們,從這兒沿水渠再走6公里就能出苦蒿溝到達王家壩電站,從那兒就能上大路了。盡管天已擦黑,還飄起小雨,大伙兒有說有笑又上路了,走在前邊的還唱起了山歌。

苦蒿溝讓人苦不堪言,卻是一條植被完好、美麗原始的山谷。泡桐崗如規劃成自然保護區,從山頂埡口起這十多公里的苦蒿溝就該是其核心區。溝里陰坡上原始林密不透風,暮色中像大團大團的烏云迎面撲來,林中植被垂直分布,野生草藥隨處可尋。這里不僅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大熊貓和牛羚的家園,還有二級保護動物9種,三級保護動物10種,紅豆杉、連香樹等珍稀植物和花卉更是不勝枚舉。

雨越下越大,6公里長的苦蒿溝好像有16公里那么長,每個人都被淋得透濕,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水渠鉆入地下巖洞,參照物也沒了。山崖上為修蓄水池開鑿的小徑本是給騾馬走的,只一個馬掌寬??h里記者一手護著攝像機,一手領著我,走鋼絲般捌著步子下坡。然而好景不長,再往下小徑也被沖垮,手沒處扒,腳也沒處落。這時老楊就叫我抓著他的肩,踩著他的腳當石凳。更糟的是在溪水里泡久了,我的腸子開始攪和,可能是爸爸要我體驗“瀉肚子,腳軟體?!钡淖涛秲喊?。不容分說,兩位向導一個前面拉,一個后面推,像兩把鐵鉗把我夾住,硬是給“夾”下了坡。

走了幾個月的長征路,也造訪了不少名山大川,根據經驗,各方土地從不輕易放行,總要最后刮你一層皮。泡桐崗也不例外??斓綔峡跁r,一個巨大的塌方出現了,把山坡攔腰切斷。此時天已全黑,看不清塌方的規模,只見眼前堆積著巨石和倒伏的大樹,頭頂時有土塊、碎石滑落的聲響。

“昨天過來還沒塌噢?!崩蠗畹脑捯衾镆猜冻鰩追植话?。

不容遲疑,被雨水浸透的松軟巖層隨時都可能再次坍塌,多停留一秒鐘就增加一分危險,回頭無路,只有盡快沖過塌方區。大伙兒一股腦兒往上爬。沒一人吭聲,好像任何輕微的氣浪都會震落崖上的石塊,空氣都像是凝固了,耳邊只有沙沙的雨聲……等我連滾帶爬從亂石堆中鉆出,擦去眼鏡片上的泥和水,環顧四周,卻不見了兩位向導。原來,老楊和老廖把大伙兒送上坡后又掉頭返回塌方區,在巨石間穿梭著,把掉隊的武大衛和陪同的導游、干部一個個扶到安全地帶。

山溝里閃出一星亮點兒,隔著層層雨幕,仿佛是另一個星球的光。我不敢相信王家壩真的到了。黑影中排列著幾輛越野車,恍若隔世。

村主任家的木屋里幾桌土菜早已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慶功宴上大伙兒爭相敬酒,不沾酒的武大衛也頻頻舉杯,接受大家的祝賀。他的背上都是泥巴,右邊褲腿被撕開個大口子,手掌、胳膊肘、膝蓋都磕紫了。走了13個小時,他此時并無倦意,只是聲音有點兒顫抖:“照我的軍事常識,這種境況只有特種部隊、小分隊行動,紅軍幾萬將士,還有醫院、傷員、婦女、兒童,都從這蠻荒的森林穿過……”他手握拳輕捶飯桌,一板一眼地說:“簡——直——是——奇——跡!”

武大衛沖著救助他的兩位向導舉起酒杯:“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了奇跡?!?/p>

70年前的那個夜晚,歷盡艱辛、轉戰7省,僅存的3萬余紅軍來到泡桐崗下。等待他們的沒有慶功宴、越野車,而是饑餓寒冷和無盡的征戰。根據記載,那時的泡桐崗要比今天險惡百倍:林更密、泥更深、水更急、路更險,又是誰舍生忘死,為幾萬紅軍劈山開路、創造奇跡?

我問爸爸紅3軍團的戰友、當時10團的老紅軍張震叔叔,他大聲說:“前面有我們的工兵連開路,不然哪兒走得出去!”他邊說邊握緊雙手舉過頭頂,揮砍刀似的從眼前使勁兒劈下。

經反復考證,最后,根據中革軍委長征中的電報證實,原來擔任先頭部隊的正是爸爸和彭雪楓的紅3軍團13團,是他們首先翻越泡桐崗,攻占天全,打開了通往夾金山的大門。我迫不及待地翻開剛剛出版的《彭雪楓傳》,不出所料,在《長征》一節中,三個熟悉的字眼兒——泡桐崗出現了:“過泡桐崗時,上下15公里,荊棘叢生,竹木遍地,張愛萍帶頭掄起大刀,劈山開路,差點累倒……”

原來爸爸就是……為什么爸爸不告訴我?

雨還在下,木屋里慶功宴還沒有結束的跡象,我裹上濕透的雨衣來到屋檐下,在黑暗中搜尋周圍的山峰。黑夜如鐵桶般將四周籠罩,只有窗欞里透出朦朧燈光。終于,當眼睛適應了黑暗,一條熟悉的曲線勾畫出的泡桐崗就在面前。70年前那一幕,仿佛在這一刻伴著木屋里的笑談聲重現了。

“找到泡桐崗了嗎?”爸爸沙啞、顫巍巍的問話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山谷中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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