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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經典加持下的“超時長”戲劇如何“忠于原著”

2020-11-06 05:27孫韻豐
上海藝術評論 2020年5期
關鍵詞:兄弟姐妹原著話劇

孫韻豐

“我們為什么去看戲?為什么如此喜歡戲???因為戲劇能給我們以強烈的感受,使我們那由于枯燥乏味的生活而凋零霉變的心靈為之神清氣爽,因為戲劇能以無與倫比的大悲苦與大歡樂,使我們那久已板結的熱血沸騰起來,從而在我們面前打開了一個煥然一新的、無限美妙的欲望與生命的世界。人類的心靈有一個特點,當它得到對美好事物的甜美愉悅的感受,如果不同時與另一個心靈分享之,那它就仿佛在這些美好感受的重壓下難以自持。要不是在劇院里,怎么會有這樣隆重而動人的分享呢?正是在劇院里,千百雙眼睛都盯在同一個對象上,千百顆心都在為同一種情感而跳動,千百個胸膛都在為同一個狂喜而喘息,千百個‘我’在無限高尚、和諧的意念之中匯成了一個共同的、巨大的‘我’?!?別林斯基的這段話生動地描述了一部好戲所能為人們帶去的美感與情感的共鳴以及心靈的凈化。近些年國內戲劇市場的繁榮,不免讓人對戲劇懷有以上的期待。尤其在恰逢中國話劇誕生110 周年,中國的戲劇舞臺無論是國內原創還是國外引進,都呈現出開放多元的盛繁之勢。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戲劇環境中,出現了一種現象,并且似乎正成為一種趨勢,會讓觀眾在每年的戲劇節上都找到此類型的戲劇——“超時長”戲劇。

我們可以從這幾年的話劇市場中找到好些部“超時長”戲劇,它甚至慢慢成為了一種文化現象。例如,2019年首演于哈爾濱大劇院后又在北京天橋劇場、上海文化廣場上演的8 小時版《靜靜的頓河》,票房幾近售罄,可以說一時間成為了2019年最受關注的演出事件之一。其實,從前些年開始,觀眾就能在烏鎮戲劇節、林兆華戲劇邀請展等國內知名戲劇展演活動中看到如450 分鐘話劇版《尼伯龍根的指環》、12 小時版《2666》、8 小時版《兄弟姐妹》這樣的“超時長”戲劇作品。這樣的作品也常常在各類社交軟件或新媒體平臺中引起關注,并成為熱門話題,當然,關于這類戲劇作品的話題大多還是集中在它的時長?!皶r長”對觀眾的考驗,成為觀摩這類話劇的最大懸念——“你看完了嗎?”的確,一部占據個體生命中數個小時的戲劇作品,究竟是否會對人的觀演體驗產生巨大影響?如果會,那又會是什么樣的影響呢?好的戲劇,往往能夠帶給觀眾心靈震撼,這也幾乎是所有藝術家的追求。那么,作為熱門文化現象的“超時長”戲劇,其品質是否與其時長一樣,帶給觀眾超值收獲呢?這樣的現象值得我們思考。

“超時長”戲劇在目前或許還沒有精確的標準定義,但往往符合一些特點,例如:演出時長超出3 至4 個小時,有兩次或以上的幕間休息,大部分的劇本故事往往根據中長篇小說改編。不知是否為偶然,近兩年來雖也有個別國內戲劇作品運用這樣的形式,例如中國臺灣地區賴聲川導演的8 小時時長《如夢之夢》,但大部分“超時長”戲劇基本都為國外引進的作品,并且絕大多數都以文學名著打底。除了“超時長”這樣形式上的“不走尋常路”能夠引起觀眾好奇之外,文學名著改編無疑也為舞臺作品圈定了一批受眾,他們熟悉原著或者作者,憑自己對原著的理解,常常帶著期待走進劇場?;蛟S正因為這樣,我們對于“超時長”戲劇的要求可能會變得更高。

文學作品改編話劇,一直是世界戲劇演出史上的一種常態??梢哉f,文學是一切藝術的母體。在各國大大小小的戲劇節上,例如柏林戲劇節、愛丁堡藝穗節、阿維尼翁戲劇節中,不乏由文學經典改編而來的戲劇作品,在近幾年國內的演出市場中,也能看到越來越多我國知名作家的文學作品被搬上戲劇舞臺。文學作品為戲劇提供養分,賦予戲劇故事深厚內涵。尤其中長篇小說里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故事線,為改編戲劇文本提供了十分自由的空間,“《兄弟姐妹》的導演圣彼得堡小劇院的列夫·多金,明確提出‘小說劇場’的概念。在多金看來,小說是多維度的,而劇作家寫作卻常常害怕多維度。小說給了導演自由,因為他們可以不必追求劇場規則,到小說中去尋找戲劇,可以跳出常規戲劇的桎梏?!?

2017年在天津大劇院上演的俄羅斯戲劇《兄弟姐妹》于林兆華戲劇邀請展期間刷屏整個中國戲劇圈,演出結束好評不斷,中國話劇同行在一片驚嘆和唏噓中,“看到了難以逾越的差距,也讓觀劇者產生了一種很難言說的悲觀絕望”。3這部根據蘇聯小說家阿勃拉莫夫的四部曲小說《普利亞斯林一家》創作而成的戲劇表達似乎比小說更尖銳。小說以村莊貝卡什諾為背景,以普里亞斯林一家中的母親安娜和五個孩子為核心,描寫了蘇聯衛國戰爭時期及戰爭結束后農村的真實狀態??嚯y與抗爭似乎是俄羅斯這個古老民族與生俱來的一種特質,它流淌在這個“戰斗民族”的血液里。這種悲愴被深深鐫刻在俄羅斯文學作品中,甚至從俄羅斯音樂家的作品中都能夠感受到。多金的《兄弟姐妹》引起了中國觀眾的強烈共鳴,兩個不同民族,歷史經歷與生活經驗竟是如此相似。作為一部用斯氏表演體系來展現的現實主義題材戲劇,劇中的群像與細節感人至深,究其原因,或許還在于多金的創作方法:“永不結束”的訓練。這是一場導演和演員與文本的“死磕”。大部分小說改編的戲劇,通常導演會將小說先改成劇本,演員依據劇本排演,而多金的創作方式是從“根”上進行訓練。他總是拿小說原著來進行排練,從不用根據小說改編的舞臺劇本,“因為本子一旦寫成,小說又變成糟糕的劇本,演員又會看到上面寫著自己扮演的人物的姓名和他要說的臺詞了。除此之外再多的與他就無關了?!?多金在排練過程中總是一個個章節、一個個片段地排練。在此之前他要求演員和舞美等所有參與制作者都必須閱讀原著,還要求演員們閱讀劇中角色所提到的每本書。他要求大家閱讀全本,一千多頁,大家將這一千多頁的所有段落都排演一遍后,從中提煉劇本情節,才有了《兄弟姐妹》現在的樣子,整個創作過程可能耗時五年或更久。這部劇首演于1985年,三十多年間在14 個國家上演,作為一部保留作品,多金對演員的訓練有著極為嚴苛的要求,即使最后一晚的彩排,他也未停止對演員的訓練直至最后一刻上臺?;蛟S正是這樣一種創作方式,成就了這部在中國大受好評的《兄弟姐妹》。

《兄弟姐妹》的創作可以說延續著俄羅斯文學的傳統,在多金看來,戲劇是與偉大的作者一起來認識生活。如果說這部“超時長”戲劇因受到了文學的加持而取得成功的話,那么8 小時《靜靜的頓河》或12 小時《2666》帶給觀眾的可能更多是對文學改編戲劇“超時長”是否必要的思考。

俄國戲劇家烏·哈里澤夫曾在他的《作為文學之一種的戲劇》中寫道:“當我坐下來寫作我的劇本《黑暗的勢力》時,我才懂得了長篇小說和戲劇的全部區別。開始時我是用比較慣用的寫小說的手法來寫這個劇本的。但寫了幾頁之后我就發現不是那么回事。比如說,在這里不能現時把主人公感受的各個關節一一編排出來,不能強迫主人公在舞臺上思考、回憶,也不能用倒敘表現他們的性格,所有這些做法都是枯燥、乏味的而又不自然的。這里要的是編排已定的現成關節。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應該是已經定形的心靈狀態,已經實施的議案……只有這樣的心靈的浮雕……才能激發和打動觀眾……長篇和中篇小說,這是繪畫式的工作,畫師運其畫筆,往畫布上著色。繪畫講求的是背景、陰影、過渡色調,而戲劇則純屬雕塑行的事。劇作家用雕刻刀工作,而不是去著色。他應當刻出浮雕?!?戲劇是一種更為立體的藝術形式。小說與詩歌為戲劇注入靈魂,但作為舞臺藝術呈現,形式的貼切也至關重要。長篇小說改編戲劇作品就真的一定要用那么長的演出時間去表現嗎?“超時長”是否真的必要也成為了一個熱議話題。

2019年相繼在哈爾濱、北京、上海演出的俄羅斯戲劇《靜靜的頓河》讓不少觀眾體驗了一次充滿俄式風情的觀劇經歷。這部于196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原著在中國影響了一代人,甚至影響了中國的當代文學。同名話劇的這次演出,自然吸引了無數肖洛霍夫粉,上海的兩場演出一開票便很快售罄。然而有意思的是,刷圈更多的竟是中場休息時的“俄羅斯大餐”,而整場戲看下來,越到后面越累人,場下不乏打著瞌睡硬撐著看下去的觀眾。開場前一小時舞臺上的俄羅斯風情的的確確精彩好看,但8小時沉浸其中,保持同一坐姿若無驚喜也難免會審美疲勞。導演格里高利·科茲洛夫說:“《靜靜的頓河》最初是24 個小時,包括演員幕間休息時間,現在8個小時的版本已經是最精華的部分了?!?這部劇三次中場休息,為觀眾提供了飲品食物,也貼心地為觀眾準備了部分靠墊毛毯,但支撐觀眾未離場的或許并不一定是戲劇本身,可能更多是出于對肖洛霍夫與俄羅斯文學的一種情結與敬意。

話劇《靜靜的頓河》

2017年在天津上演的《2666》,演出時長12 小時,同樣也是依據千余頁的長篇小說改編而來。但不同于俄羅斯“超長”戲劇的是,這部法國戲劇的導演在盡量忠于原著的基礎上,似乎加入了“阿爾托”式的表現手段?!?666》是智利作家波拉尼奧創作的一部多主題新小說,原著對真實與虛構、靈魂與肉體、是與非、善與惡、生與死等人類終極問題進行了討論,由五個看似獨立又相互關聯的部分組成,故事時空跨度較大,是典型的后現代主義小說,顯示出碎片化、陌生化、淺層化以及反諷的特點。波拉尼奧的小說作品中常流露出一種對暴力和邪惡的關注,他對謀殺現場的細節描述使得小說充滿令人窒息的恐怖畫面感。導演的舞臺處理抓住了原著中暴力血腥、冷漠殘酷的氣質特點,除了用玻璃房切割拼接舞臺空間,還用大量的投影、實時影像與字幕來敘述,甚至大量運用粗暴的電音來制造噪音,配合冰冷的燈光,刺激著觀眾的感官,“折磨”著觀眾。碎片式的敘事、顛覆性的舞臺,讓這長達12 小時的“折磨”引起了一部分觀眾的反感,認為舞臺表現符合科技時代體驗式創新的審美追求,但碎片化的日常盡管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可這存在意味著分裂,這也是科技發展所強調的個體體驗,“這體驗會嚴重降低藝術的涵養本質和治愈功能,像《2666》這樣的戲劇只能體現出導演的個體體驗,很難對沒有相似閱歷的觀眾起到共鳴或凈化作用?!?

若追本溯源,“超時長”戲劇不論在中國古代還是幾個世紀以前的西方,它甚至都比不上祭祀節日戲劇演出的常規時常。從歷史的角度看當下的“超時長”戲劇,它并非創新,它甚至更像一種“儀式”的復歸。而近些年引進得國外“超時長”戲劇,雖因文學經典的加持吸引了不少國內觀眾,但演出時長與原著還原度并不成正比。從目前國內根據《長恨歌》《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一句頂一萬句》《繁花》等長篇小說改編的戲劇作品來看,文學經典改編話劇,并不容易,國外“超時長”戲劇也確實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改編的視角,但對于國內創作者來說,對它的借鑒需要謹慎為之。

注釋

[1][俄]別林斯基.別林斯基論戲?。ǖ?卷)[M]. 莫斯科:莫斯科藝術出版社,1983:26.

[2]徐健,彭濤,高音.話劇,舞臺因文學的觀照有了深刻[N].文藝報,2019-2-22(4)

[3]潘妤.8小時的俄羅斯戲劇《兄弟姐妹》讓中國話劇人看到了差距[Z].澎湃新聞,2017-3-8.

[4]吳小鈞. 《兄弟姐妹》觀劇散記[J].上海戲劇,2017(04):25.

[5][俄]烏·哈里澤夫.作為文學之一種的戲劇(俄文版)[M]. 莫斯科:莫斯科大學出版社,1986:116.

[6]潘妤.看八小時史詩劇《靜靜的頓河》前,先了解下這部諾貝爾獎巨著[Z].澎湃新聞,2019-8-23.

[7]丁明擁.迷失在一味創新里的戲劇——觀法語戲劇《2666》[J].新世紀劇壇,2017(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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