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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降落的地方

2020-11-10 04:39高羊
遼河 2020年10期
關鍵詞:小蝶蝴蝶

高羊

兩個不速之客來的那個晚上,他正坐在院子里借著燈光看書。忽然,書上落了一片白色,打斷了他的思路。但由于注意力太集中,他沒看清那是什么,它已經虛化成了背景色。等從故事中抽身而退,他才辨別出,那是一只蝴蝶。

他并不迷信科學,可也知道,蝴蝶不可能出現在寒冬臘月,這是常識。他揉了揉眼睛,蝴蝶還是蝴蝶。這時候,天像配合著一樣起了一陣風,寒意如一條刁鉆的小蛇,輕松穿過衣服、皮肉,直達骨髓。蝴蝶白色的翅膀隨風不停地抖動,幾只纖細的腳緊緊地扒住書頁。

久違的溫情。

他用手指輕輕地靠了上去,捉住了它,然后隨手抄起了一個玻璃瓶,把它放了進去。蝴蝶似乎沒有異議,不掙扎也不反抗,安安靜靜地隨他處置。

安頓好了,他才苦笑著想,真是孤獨久了,見著個蝴蝶都想收養。

后來想想,女孩應該是和蝴蝶一起來的。他一直都能聽到那陣怯怯的敲門聲,只不過,看書的精力過于集中,況且,他也實在想不到,除了收租,誰還能跑到這來,那聲音就被刻意忽略了。

從屋子里走出來,已是很晚,院子完全隱在黑暗里,目之所及,灰突突一片。沒了家鄉的雪,冬夜反而多些蕭索氣。

敲門聲還在繼續,怯生生地,隔幾秒敲一下。他確定不是野貓野狗,它們沒那么好的耐性。

打開門,看見一團臃腫的黑影,靠上有兩點亮光。按亮手電,才看清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女孩子。瘦小纖細的身軀擠在一團破爛的棉衣里,小臉細長,一雙眼睛很有特點,帶著濕氣,像極了月光下的井。

她低下頭,小聲詢問,叔叔,你這里招人嗎?

他說,又不開店,招什么人?

那……叔叔,他可以在你這住一晚嗎?想是怕他不同意,她急忙補充,就一晚。

他別過頭,避開她的眼睛,這不合適,你去別處找找。

他關上門,把她連同他的善意關在門外。他并不是不想行個方便,只是害怕,單純的害怕。他已經失掉了愛人的能力。

像是在逃避什么,他迅速完成洗漱,想趕快睡下。但躺在床上,女孩瘦弱的身體便不請自來地霸占他的腦海,特別是那雙鹿一樣溫柔的雙眼。他不受控制地想,她凍死在外面怎么辦?或者遇見壞人?

側耳傾聽,只有風輕掃地面的聲音。他又自嘲:早就走了,誰還能傻到在門外死等。

臨近天亮,他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在夢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雨夜、白色的房間、女人空洞的眼神……

他已經很久不做夢了,特別是這種夢。似乎日子快了,就可以把過去狠狠地甩在后面。

立秋剛過,他就來到了這座南方小鎮,沒有秋的跡象,反而充斥著夏的濃烈。抬頭仰望天空,只有一團灰蒙蒙的東西,他開始懷念家鄉的秋高氣爽,但只是一瞬間,畢竟在那的回憶,并不美好。

不費什么功夫,他就找到了落腳點。房東大娘喋喋不休地介紹,這兒安靜,你們城里人不就喜歡安靜嗎?出門就是超市,生活很方便……

推開院門,應該是很久沒人住,地上雜草叢生,不時點綴著些酒瓶子、塑料袋等的垃圾,角落還有只正在大便的野狗。房東大娘略顯尷尬,不停地解釋,她可以打掃,這些都不是問題。他沒說什么,這些確實都不是問題。但她顯然會錯了意,把一腔怒火全都撒在了狗的身上。她抄起一根棍子,照著狗扔過去,狗立馬哀嚎一聲逃跑。

交錢的時候,他猶豫了下,因為至少一年起租,而他不知道能不能待那么久。好在租金不貴,也沒什么大損失。

隨便吃了點東西,他走出門,沿著四周轉了轉。小鎮的布局很簡單,一橫一豎,兩條街,連迷路的機會都沒有。他本想悄無聲息,但在這樣的地方顯然不可能,他們熟悉得像一家人,任何一個角落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眼。一路上,他平白挨了許多探尋的目光。后來他才知道,那天房東大娘一出門就說,她家來了個城里的大作家。興許是基于對大作家或者城里人的敬畏,沒人主動搭話,只會遠遠地看著,就像是人類社會里突然闖入一只大猩猩。

關于自己,沒什么好講的,如果非要問,他只能像回答他們一樣回答你,無可奉告。其實也不是他不爽利,是真的沒什么特殊的。哪個城市,都有許多像他這樣的中年男人,麻木、頹唐、油膩……隨便哪個放他身上都沒什么不妥。鎮上的人也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也就沒了當初的敬畏。男人們有時候會叫他一起喝個酒,或者幫著忙活忙活,喝高了也會稱兄道弟,跟外邊沒什么區別。女人們也不遠遠地觀望了,看見他,就和看見其他中年男人一樣,拿眼皮一抬,就算打過招呼。特別是房東大娘,興許是他掃了她的面子,她對他再沒了那股殷勤勁,反而有點愛搭不理。他也樂得如此,他本就沒打算和他們交往。

他們問他的名字,他就回答,看得起他,就叫他老三,看不起就算了。于是,日子里便多了些老三、三哥、三叔的稱謂,聽得多了,倒真生出了歸屬感,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就生在這里,只不過出去闖了一番又回來。

不到五點,他就醒了,腦袋像外面的天空昏昏沉沉。興許暖和過來的緣故,床頭的蝴蝶開始嘗試往外飛,撞得玻璃瓶鈴鈴脆響。他不打算幫它,也不想囚禁它,他沒蓋上蓋子。

不知何時,外面多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雪,隔著窗子都能感受到滲透而來的寒冷。他再次想起那個女孩,她還好嗎?接著又自嘲地笑了笑,她好不好和他有什么關系。但他已經睡不著了,索性出去轉轉,畢竟這個南方小鎮的雪景并不常見。

打開門,大失所望,這哪里是雪,最多算是冰晶,霉菌一樣掛在房頂、地面上。剛下的雪,就開始融了,空氣變得濕潤而冷冽,他不自覺地緊了緊衣服。

再次見到女孩,他一點都不感到詫異,似乎事情本就應該這樣。她真的一夜都在門口,像個兔子團成一團,蜷縮在角落。開門,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心底的一個東西悄然碎裂。

其實,他沒插門,她推門進來,他應該不會拒絕。但她沒有。

他伸出手,她也很順從地站起來,把手搭在上面,跟他走進去。他給她做了一碗面,她捧在懷里,小口吃著,不發出一點聲音。老實說,他很好奇,她是誰?從哪來?有什么目的?但話到嘴邊,就只剩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沒辦法,總要有個稱呼,或許那個時候他就意識到,他會和她生活很久。

她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沒說什么。他想了想,指著床頭,說,你和它一起來的,就叫你小蝶吧。

她終于露出了她這個年齡常有的鄙夷神情,估計是嫌土。不過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她就點了點頭,說,好,他就叫小蝶。

他沒再說什么,她吃完飯也只是抱著空碗,呆愣愣地看著地面,空氣里寂靜得只剩蝴蝶撞擊玻璃的聲音。

過了很久,他才說,你洗個澡吧,浴室在那邊。不嫌棄,你可以先穿他的衣服。

她點了點頭,沒動,臉紅了。他突然意識到什么,說,他還有點事,先出去轉轉,便逃似的離開了。人還真是社會化的動物,這才幾天,他就失了和異性交往的能力。

應該六點多了,小鎮在炊煙中漸漸復蘇,男人們披著棉衣在門口刷牙,看見他,都含含糊糊地打招呼,他一一笑著回應。鎮子很小,很快他就來到了盡頭,眼前只有低矮但綿延不斷的群山。

他走回去,在街旁的小飯館里坐下來。老板娘笑著說,“三哥這么早啊,他們還沒開張?!彼厮?,“沒事,就坐坐,一會兒就走?!睕]想到,一坐就是一天,像是家里有什么值得他躲避的東西。

沒坐一會兒,他就困了,眼皮像是掛了秤砣,街上來往的人也變得恍恍惚惚。好在飯店開了火,他點了幾個小菜,要一壺溫酒,胡亂吃喝著。中午頭的時候,成子拉一車貨回來。成子是這的老板,他們也算是相熟。一進來,他就用山里人特有的大嗓門吼了一句,“老三,咋有空上他這來?”裝好貨,他自顧自地拿了個杯子,坐到他對面,倒一杯酒干了。成子撇過身子,沖里邊喊,“給我再上個花生米,還有肥腸?!?/p>

老板娘沒搭理,但過了一會,還是冷著臉把菜端上來了,“咚”的一聲,湯濺出來。

成子撇撇嘴,等老板娘走遠了才哀哀地說了句,“唉,我現在是真后悔?!焙攘丝诰?,又接著說,“老三,真羨慕你,沒結婚,一個人多好。你看我,成天受氣?!?/p>

他笑了笑,沒說什么。

時間仿佛又快了,轉眼就到了下午,日薄西山,整個世界都顯得懶洋洋的。進來幾個熟人,照例要吃喝一番,聽聽他們吹牛,倒也不顯無趣。

很晚了,他才從酒館出來,月光清冷,寒風瑟瑟,小鎮孤清得可怕。直到這時,他才猛然驚覺,把小蝶一個人放在屋里是不是不合適,她是小偷或者騙子怎么辦?轉念一想,真是這樣,也回天無力,這段時間,足夠把東西搬空了,好在也沒什么值錢的,除了書,還是書。

推開院門,干凈得可怕,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出去再三確認才敢回來。應該是小蝶的杰作,垃圾沒了,雜草拔了,齊齊整整地堆在角落,地面光潔得像少女的皮膚。走進屋子,看見小蝶穿著一件紅色的緊身羽絨服,正蹲在地上擦著什么,吭哧吭哧,像一臺精致的吸塵器。她臉色紅潤,上面滲出一層細密的汗,一縷秀發在前面游蕩。

她轉過頭,輕攏頭發,沖他笑了一下,說,“怎么才回來?”

那些破碎的記憶瞬間匯成河流,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他以為那些過去已經丟得差不多了,但在此刻,它們終于追上了他。

這件衣服是雨梨的。他還記得她看見這件衣服時歡呼雀躍的樣子,像個小女孩。而那個時候,她距離生命的盡頭已不到半年了。

雨梨接過衣服,撥開他幫助的手,艱難地換上,笑著問,“好看嗎?”他違心地點了點頭,小兩號,依舊不合身,看上去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她說,“你把鏡子拿來,我自己看看?!彼b作沒聽見,低下頭,想岔開話題。她抓住他的手,輕飄飄的,又重若千鈞。他起身,把藏好的鏡子拿出來,哆嗦著遞到她的手上。

沒有想象中的狂風暴雨,甚至連一絲波動都沒有。雨梨在鏡子里靜默了一陣,突然回過頭對他說,“結婚這么久,你還是買不準衣服?!币凰查g,淚如雨下。

老實說,這話太曖昧了?!霸趺床呕貋??”,怎么聽都像妻子問丈夫。一時之間,他不知怎么回答,只能低下頭。他看到瓷磚地面光潔如新,倒映著他略顯蒼老的面孔。

興許小蝶也察覺出了異樣,沒話找話地說,“你那只蝴蝶,我不知怎么處理,就擺在原位了?!?/p>

他抬頭看過去,那只臟兮兮的瓶子與周圍的整潔確實格格不入。

“不用了?!彼f。

小蝶停住腳步,微笑著說,“好?!比缓笥侄琢讼聛?,繼續擦瓷磚。

“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這樣。反正……”他想表達的是,反正也不會相處很久,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小蝶的身影頓了一下,回過頭,強擠出了個微笑,說,“我不能白吃白住,以后,買菜做飯收拾屋子都交給我吧?!?/p>

他苦笑了下,沒再說下去。她誤會了,他沒有趕她走的意思,只是,他真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離開,興許下一秒,興許很久之后。

像是要證明什么,小蝶加快了手里的進度,很快就把剩下那塊地擦干凈了。她沖進廚房,風風火火的樣子像極了拼命逃跑的蝴蝶。但廚房還有什么?幾個西紅柿?或者一些快要爛透的肉?他還真有點好奇她能搞出什么。

小蝶的動作很麻利,但絲毫不亂,一切都井然有序,看著真有種獨特的美感。沒多大一會兒,她就端了幾盤菜上桌了。他在外面吃過了,又實在不好辜負她的好意,只能將就著吃了幾口。老實說,味道不壞,但也說不上好,吃了幾口他就吃不下了。

小蝶的眼神黯淡下去,垂著頭說,“不好吃嗎?”

他說,“好吃,但我在外面吃過了?!?/p>

這話聽著怎么都像敷衍,為了彌補,他又硬著頭皮拿起筷子。小蝶坐到他對面,托著下巴,笑瞇瞇看著他,不時問上一句,“怎么樣?”或者“好吃嗎?”一瞬間,他內心的一個東西動了一下,渾身蕩漾起暖意。他說,“小蝶,你也吃?!?/p>

她這才端去一碗飯,慢慢扒著。算起來,她應該是忙了一天,又沒吃什么,但她現在吃得很優雅,完全沒有饑餓該有的樣子。

他點起一支煙,瞇著眼睛慢慢環視四周,不禁一陣惘然,經小蝶一收拾,屋子還真有點溫馨的味道。

吃過飯,他照例坐在外面,望著黑乎乎的院子發一會兒呆。不一會兒,小蝶也走了出來,一言不發地坐在他旁邊,輕輕地擺弄著手指。他想她應當是有什么心事。但直到回去,她才輕輕拉著他的袖子,“叔叔,你能不能給他點錢,明天買菜用?!?/p>

他一下聯想到床上整齊的衣服,她會不會是為翻錢,但又翻不到,只好等他回來。

猶豫一下,他還是掏出兜里所有的現金,塞到她手上。沒多少,估計也就四十幾塊。她應該是很失望,眼瞼垂下去,不過還是把錢接了過來。

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很想直接問,需要多少錢?但這更顯不信任,猶豫一下,他還是徑直離去。

第二天,小蝶起得很早。她的動作很輕,但還是吵醒他了。她關門出去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外面,天空還呈青色。想起昨天發生的事,他覺得小蝶不會回來,但潛意識里又覺得她不會就這么走。

輾轉一陣,還是睡不著,他索性也起來,拿本書去外面,借著黯淡的光讀著。

或許這本書太無趣,也可能是心里裝了事,始終讀不進,他站起來,頭腦一陣眩暈,連續兩天早起,真有點吃不消。

他掩上門,出去漫無目的地走著,來來回回把小鎮逛了幾遍。要回家的時候,他與小蝶不期而遇。其實這也正常,鎮子太小,不碰見都難。她站在派出所里,小型落地窗印著她蒼白的半張臉。小蝶應當是真需要幫助,想起昨夜的事,他有些后悔,自己為什么不能主動問問呢?轉念一想又覺得沒必要,萍水相逢,而已。

小鎮派出所基本沒用,里邊的干警也只是喝喝茶、看看報,真正管事的是鎮子里的族長。不過,也正因此,他才敢安心大膽地住在這。派出所太得力,總歸有被過去追上的風險。

果然,不一會,小蝶臉上就顯出了失望的神色。從派出所走出來的那一刻,她的臉紙一樣蒼白,可能下一秒就要暈倒了。

他沒上前。他只是覺得,每個人都有點秘密,這很正常,作為外人,不主動詢問就是最大的尊重。正像鎮子上的人,他們從不多問他的出身,投桃報李,他也不會強逼小蝶。

回到家,檢查一下,銀行卡不見了。但小蝶不知道,鎮子上根本沒有銀行。為了避免尷尬,他干脆又跑到成子的酒館坐一天。成子和昨天一樣,什么都沒干,陪他喝了半下午的酒,搞得他老婆老大的不高興。他提了一條煙,她才喜笑顏開,“有空常來啊,三哥?!?/p>

臨走,成子說,“老三,你咋不尋個婆娘呢?這么一個人不叫事啊?!?/p>

他笑著回,“你昨天不還說一個人好嗎?”

“那不是開玩笑嘛?!闭f著還賊眉鼠眼地看了看屋里,轉過頭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老三,你要是實在找不著,就買一個,不貴,幾千塊錢,好歹是個伴?!?/p>

他看了看隱在月色中的小鎮,輕聲問了句,“咱們鎮還有這種事,不至于吧?”

他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這你就不懂了吧,討不到媳婦的,多得是?!鳖D幾秒,又問,“你就說,你有沒有吧?”

想了一下,他回,“沒有?!?/p>

“那行,就包在我身上?!?/p>

離很遠,他就看見小蝶站在門口。他問她,“怎么不進去呢?”她回答,“你沒回來,不放心?!彼睦锱艘幌?,推著她說,“你不用擔心我,大活人,走不丟?!?/p>

桌子上擺著已冷了的飯菜,小蝶說,“叔,你等一下,我去熱熱?!彼∷?,說,“不用了,沒那么金貴?!彼谕饷娉赃^了,不忍再給小蝶添麻煩。

掙扎了幾下,小蝶才哀哀地坐下。她小聲說,“叔,你告訴我你一般幾點回來,我好準備飯菜嘛?!?/p>

他說,“這不一定啊?!?/p>

小蝶嘟著嘴“哦”了一聲。

半響,她突然抬起頭,望著他欲言又止。掙扎了好久,她才說,“叔,你是好人,能幫我個忙嗎?”

“什么忙?”他的心咚咚直跳,但表面還是很平靜。

“你知道這附近哪有火車站或者汽車站嗎?”

他想了一下,說,“最近的可能也要幾十公里?!?/p>

小蝶的目光迅速枯萎,很久都沒再說話。

沒過多久,他便習慣了這種生活,整潔的屋子和淡淡的香氣。他不再刻意出門,大多數時間都窩在家里看書。有時小蝶也看,像只小貓蹲在旁邊,皺著眉頭,捧著一本書細細地讀著。這幅姿態讓他聯想到了大學遇見的那些女孩。

她對文學類的書很感興趣,有一次,她捧著一本《玩偶之家》問他,“娜拉出走后又能怎樣?!甭曇粲挠牡?,不太像她這個年齡段的話。

一時之間,他還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訕笑著,“你應該去大學,問問某個教授?!?/p>

他沒想到這句玩笑話居然對她產生了這么大的影響。當時小蝶像沒聽懂一樣,怔怔地望了他半響。書啪地一聲砸到地上,她突然掩面痛哭,逃似的離開。

幾個星期后的一天,小蝶突然做了很多菜,喜氣洋洋地拉著他去吃飯。他就問她,“怎么這么高興?”她沒回他,只是一個勁地傻樂。坐到桌上,吃得差不多,小蝶才說,“十九年前的今天,我出生了?!?/p>

他恍然大悟,急忙去房間里尋了塊城里帶來的蛋糕,放在她眼前。她高興得哇哇直叫,眼睛都開始放光。

蛋糕很小,他感到有點愧疚,就把它推過去,想著讓小蝶一個人吃。但她不依,非要他也吃一點。

她坐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拆開盒子,挑出一點,伸出粉色的舌頭輕舔一口,微笑著說,“好好吃,謝謝叔叔?!毙〉康煤芙?,近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青春洋溢的氣息。他本能地有些躁動,就坐遠了一點。

小蝶挑了一大塊,伸到他嘴邊,說,“叔叔,你也吃嘛?!?/p>

他聞到她手指的香味,情欲的氣息在心底翻騰不已。他躲開這股欲望,借口說不吃,想轉身離開。扭頭的時候,奶油撞到臉上。他感到很尷尬,身體反應令他沒辦法大大方方地站起來,只能彎腰,笨拙地夠不遠處的紙巾。

小蝶看了他一會兒,說,“你看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彼詾樗獛退恋?,索性就安心坐了下來。但沒想到,小蝶直接抱住了他,用舌頭舔掉他臉上的奶油,那股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一瞬間,所有的理智都灰飛煙滅。

他把她按在地上,野獸一樣扒光了她的衣服。她的面色潮紅,嘴唇微啟,眼神迷蒙。少女的身體挨在地上,像一塊融化了的奶糖。

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雨梨,以及他們一起度過的那段艱難時光。那時候,剛大學畢業,他讀研,雨梨找了份薪水不高的工作。他們租住在郊區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里,除床,基本放不下什么。每個夜晚,他們都會在熱氣蒸騰中做愛,累得精疲力盡才會依偎在一起,談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雨梨常說,我現在供你讀書,以后你可不要忘了我。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刮刮她的鼻子說,不會的,就怕你現在養我,覺得委屈。她說,哼,不是有個臺灣導演嘛,出名之前,都是媳婦養著,到時候你出名再養我,不虧。他苦笑著,他不知他和那位導演有什么關系。那段時間里,雨梨很久都買不到一件新衣服,甚至牙膏牙刷之類的東西都省著用,他感到很愧疚。他知道有其他人對雨梨示好,就假惺惺地問,你還不如去跟他們。雨梨總是哄著他,說,不會的,他們都不如你。但事實證明,雨梨信錯人了,他不單沒本事,人品也有問題。

他痛苦地掙扎了下,推開小蝶。她怔了好一會兒,才起身穿好衣服。不知何時,蠟燭熄滅了,小蝶的半張臉凹在黑暗里。她站在他旁邊,低著頭,輕聲說,“叔,你是好人?!?/p>

他苦笑了下,差點拋妻也算是好人嗎?

臨近生命的盡頭,雨梨反而安靜平和了,時常定定地看著窗外,像在等誰來。朋友們紛紛來告別,雨梨站不起來,就坐著聊,談笑風生的樣子一點不像得大病的人,但這時候的話,怎么聽怎么像臨終交代。

雨梨常跟他們說,他有多好,多溫柔,擦屎擦尿地伺候著,她真沒嫁錯人。說完還沖他溫柔地笑笑。搞得那些朋友們也都跑來說,真是苦了他。老實說,他沒覺得苦,只覺得空,是那種什么都沒有的空。這種空讓他無時無刻不想要逃離。照顧她,與其說是愛,倒不如說是慣性,生活的慣性。每當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都只能尷尬地笑笑,好在雨梨也不在意。

有一次,雨梨躺在床上,對他說,肩膀有些酸。他就把她扶了起來,輕輕地揉著。揉了一會兒,雨梨突然說,你很久都沒給我揉肩了。聲音空空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雨梨這是在怪他。扶她躺下,他看到她臉上有兩道閃閃發光的淚痕。

雨梨還是離開了。唯一的安慰是,她走得很安詳,前一秒還笑著說,“沒事,沒事?!蹦歉弊藨B讓人不由懷疑這些擁碌的醫生護士大驚小怪。但下一秒,就像是突然按了暫停鍵,她的嘴張著,眼里的生氣一瞬間散去。那一刻,似乎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緩慢移動的黑白片,沒有痛苦,只有可以吞噬一切的安靜。

他輕舒一口氣,像卸下了什么重擔,進行到一半,又覺不妥,剩下半口氣生生地被卡在了喉嚨里,就像這段回憶,攪得他半生不得安寧。

許多人走到身邊安慰,不過是“看開點?!薄皠e難過?!敝惖钠ㄔ?。他也流利地回了一些場面話,放心吧,他會好好的。但事實上,他沒有難過,一絲一毫都沒有。

雨梨的葬禮也很簡單,許多她生前覺得一定會來的沒來,而覺得不會來的反倒來了。他們稀稀拉拉地站著,面露悲痛,他反而是最沉靜的那一個。

他記起,大學的時候,雨梨曾問他,要是她死了他會怎么辦。他天真地說,當然是愛她、守護她一輩子啊。他沒撒謊,當時真的是這么想的。他反問雨梨,那要是他死了呢?她嘆了口氣,說,找個不愛的人嫁了,日子總要繼續的嘛。當時他還老大的不高興,現在想想真覺得諷刺,他根本沒有孤獨終老的打算。也許,他始終沒有愛人的能力。

或許是怕他想不開,朋友們始終以一種不遠不近的態度關懷著他,隔三差五打個電話,或者拎幾瓶酒跑到家里。說的話也大同小異,無非就是安慰人常說的那一套。一個月后,他終于難以忍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柄柄尖刀,直戳內心。他選擇逃離,逃離這個圈子,逃離雨梨的陰影,或者逃離不堪的自己,他不知道。

他們還是上床了,就在第二天。他只記得下了一夜的雨,而他睡得很踏實,久違的踏實。醒來,小蝶正在整理衣服。他看著她,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小蝶很嚴肅地問了句,“叔叔,你貴姓?”突如其來的幽默讓他們倆都笑了。

他把她拉進懷里,小蝶化成一汪水,臉色緋紅,輕輕喚了句,“叔?!?/p>

“叫哥哥?!彼f,然后吻了上去。

冬天快過去的時候,他病了,很重,幾乎下不了地,看什么都暈暈乎乎的。早上,小蝶喚了幾聲,他沒力氣回答。她就趴上來,一挨他的額頭,她“嘶”地吸了口涼氣。

小蝶跳下床,說,“叔,你有藥嗎?”轉頭開始翻箱倒柜,過了幾秒,她停了下來,站到他身側說,“不行,得送你去醫院,你燒得太嚴重了?!?/p>

他掙扎著起身,說,“不用了,死不了?!彼噶酥附锹淅锏钠は渥?,說,“應該還有點藥,你幫我拿過來?!?/p>

小蝶翻出一板藥,擠了幾粒,又倒了杯水,扶著他坐了起來。水太燙,她就吹吹,水汽漫上來,她的臉漂浮在虛幻里。他漸漸看癡了,喂他吃藥的時候,她笑著說,“怎么了,沒看夠嗎?給你看一輩子?!?/p>

那一刻,他很難受,差點就哭了。

可能是心理作用,吃上藥他就覺得好些了,他躺下來,遠遠地望著小蝶。她忽然轉過頭說,“叔?!彼麊栐趺戳?。她說,“你的藥過期了?!比缓缶托α?,他也跟著笑了。

吃了一碗荷包蛋,他就睡了,迷迷糊糊,夢見了很多事情。小蝶一直坐在旁邊,攥著他的手。他醒來的時候,正對上她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她說,“叔,你說夢話了你知道嗎?”他問,“說什么了?”她嘻嘻笑了半天,“你一直喊雨梨?!彼康剿砩?,撒著嬌說,“雨梨是誰???”他不露痕跡地推開了她。

這天之后,他們的關系漸趨平穩,平穩的意思,就是相對穩定的節奏和相處模式。有時候,他也帶她出去走走。別人問起,他就說,這是他侄女。他們都說他好福氣。其實說關系,不太準確,他和小蝶是什么關系?夫妻?情人?或者對外宣稱的叔侄?他不知道,但內心那份水樣流淌的幸福卻是真實的。出于貪婪,他希望日子永遠這樣下去。

有一天中午,他們正在吃飯,聽見成子在外面叫他。成子是干家子,這他早知道,但他沒想到,一句玩笑話,成子居然這么當真。一開門,成子就大咧咧地說,“那天跟說那事你考慮的怎么樣了?”他一愣,說,“啥事???”成子鬼笑一下,說,“還能啥事,終身大事唄?!彼肫饋砹?。

他說別鬧。他把胸口擂得咚咚響,說讓他放心,都包他身上。

進門的時候,他拉住他,說,“不用擔心價錢,現在一個大學生才萬把塊錢,山里妹子更便宜?!?/p>

他苦笑一下,想著怎么把他糊弄過去。

這時候,他突然驚訝地“呦”了一聲,然后夸張地大喊,“我說你咋不買呢,原來是金屋藏嬌啊?!彼傅氖切〉?。

他忙拉住他,說,“別胡說,這是我侄女?!?/p>

然后轉頭對小蝶說,“小蝶,來,叫成子叔?!?/p>

小蝶轉過頭,微笑著叫,“成……”但剩下兩個字生生地卡住了。她的瞳孔猛地一縮,臉一瞬間變得慘白,咣當一聲,一摞盤子掉在地上。

成子的笑容也漸漸收斂,若有所思地看著小蝶。見勢不對,他把成子拉了出去,讓一根煙。點火的時候,他問,“想什么呢?”

過好一會成子才回答,“好像我在哪見過?!边@句話嘀嘀咕咕念了好幾遍。幾分鐘后,成子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領,“真是你侄女?”

他撥開成子的手,強裝鎮定,“是啊,那還能有假?!?/p>

成子看著他冷笑了下,說,“那行吧,我還有事,先走了?!?/p>

像是被嚇到了,小蝶縮在角落里,不停地發抖。他一進來,她就沖過來,抱住他,語無倫次地說,“叔叔,帶我走吧叔叔。帶我離開?!彼ё∷?,“到底怎么回事?”但她還是那幾句話,重復來重復去。突然,她被打了一棍子似的慘叫一聲,流著淚痛苦地說,“叔叔,求求你,帶我走吧?!闭f完,她像個破麻袋似的滑了下去。

他扶她坐下,自己坐在對面,點了一支煙悶悶地抽著。小蝶已經癡了,呆呆地看著地面,眼淚不住地流。

時間仿佛靜止了,等他反應過來,屋內的光線都變了顏色。小蝶突然轉過頭,眼里已無半點溫柔。她問他,“叔叔,你愛我嗎?”

他沒回答。他真的不知道。

她的目光逐漸變得冰冷,刀子一樣在他身上劃過。她冷笑一聲,手伸進瓶子,蝴蝶立馬變成了一攤黏水。

門被一腳踢開,進來一群男人,有他們鎮的,也有不認識的,領頭的是成子。成子朝身后問了句,“是她嗎?”沒問完,就從黑影里跳出了個男人,一腳踢翻小蝶,然后騎到她身上,狠命打著。一邊打,一邊用方言罵。沒一個人拉著,大家應該都看慣了。

小蝶死了一樣,絲毫不反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泛出陰冷的光。

又竄出了一個男人,一把揪起他,但被成子攔下了。成子伸出手臂,攔住后面涌上來的人群,他朝他們喊,“不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p>

成子扶起他,遞了支煙,說,“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嗎?”

他沒說話,猛吸一口煙,辣得嗓子生疼。

“她放火燒死了她老公全家?!背勺影炎雷忧玫眠诉隧?。

他的眼前再次浮現出她殺死蝴蝶的畫面,一瞬間的陰冷,不寒而栗。

“買來的吧?”他問。

成子沒說話,拍拍他的肩膀,走開了。

男人還沒停手,反而越打越兇。小蝶沒了動靜,身下是一攤血。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他們上去勸,反而激發出他的兇性。男人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把刀,順著小蝶的肩膀插了進去。小蝶垂死的魚一樣挺了一下身子,再次歪著頭看向他,眼里的寒意逐漸損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溫柔與愛意。

男人兇相畢露,身上的青筋節節暴起。他瘋了一樣怒吼一聲,推開眾人,然后拔出刀子,帶出一大攤血。

在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小蝶有那么多的機會,卻沒有選擇逃走。

那一瞬間,他眼中僅剩一片血紅,然后,像一張拙劣的拼圖,整個世界節節碎裂。他的意識墜入永恒的黑暗。他再次看到了雨梨,在體育場的看臺上,下面是如火如荼的比賽,上面是喊著口號的觀眾。隔著幾個座位,雨梨朝他走了過來,說,你好,他叫方雨梨。然后笑著伸出了一只手。這只在太陽下閃著毛茸茸光芒的手撕裂了黑暗,撕裂了時間空間,再次來到了他的面前。

其實一切早已注定。

男人拿著刀,高高地揚起。他的臉猙獰無比,像某種野獸。男人已經陷入了癲狂,眼里只有理智被淹沒的猩紅。

他沖了過去,搶過刀子,雙手一使勁插向男人,刀子順利地沒入了男人的身體,他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這么大的力氣。

而這一刻,他只覺得安寧,久違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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