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青空》對國產動畫片的創作啟示

張 鵬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數字藝術與傳媒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在“國漫崛起”的浪潮之下，由奚超執導的《昨日青空》作為一部青春寫實性動畫電影，可以說是國產動畫片開拓青春題材道路的先行者，對國漫有著積極的啟示意義。

一、現實性與在地性

現實性與在地性可以被認為是《昨日青空》最具價值之處。在談及創作緣起時，奚超曾表示，在接觸到漫畫家口袋巧克力的《昨日青空》時：“當時覺得還是一部很獨特的作品，里面的故事對于大家而言其實都發生過。那個時候比較多的還是古典啊穿越啊玄幻的，都是些感官刺激的東西?！庇谑敲壬藢⑵渥龀蓜赢嫷南敕?。正如奚超所提及的那樣，重歷史、重想象而輕現實是國產動畫片長期以來的缺憾之一。

縱觀歷年來的國產動畫創作，不難發現其或是無法跳出歷史內容(神話傳說、戲曲故事等)羈絆，或是采取一種完全西化的創作思維，包括近年來讓觀眾看到國漫崛起曙光，在口碑和票房上取得佳績的“大”系列(《大圣歸來》《大魚海棠》《大護法》等)，《風語咒》(2018)等亦未能免俗。這一類作品固然有其文化內涵，但如若國產動畫不與現實接軌，那么在產業增值以及跨文化傳播上無疑會受到極大限制。反之，日本動畫電影則大量選用現實題材，尤其是青春題材，以宮崎駿、細田守和新海誠等為代表的動畫人不斷以日本當代社會來支撐創作，盡管在如《你的名字》(2016)等電影中充滿神奇靈異的想象，但世界依然能從中把握到一個較為真切的日本形象。盡管有一部分動畫人也意識到了藝術實踐要貼近生活的必要，如藍天可凡創作了講述中國普通男女高中生戀情的《茗記：2nd Life》(2007)，李夏天、程騰創作了講述學生上課時沉浸在漫畫世界，以至于和老師發生沖突的《紅領巾俠》(2010)等，但這些無一不是時長僅有數分鐘的短片。直到《肆式青春》(2018)的出現，觀眾們才驚喜地從長片中看到了如北漂青年懷念家鄉湖南的米粉，模特姑娘在廣州珠江新城掙扎成長等熟悉、親切的情節。但《肆式青春》屬于中日合拍片，嚴格來說，至《昨日青空》，當代國產動畫才有了真正的現實色彩濃郁的青春題材作品。

《昨日青空》的故事分別發生在1999年和現在。在1999年，主人公屠小意及其朋友們才17歲，正值高考前夕。在緊張的復習中，屠小意暗暗喜歡上了美麗的同班女生姚哲恬，而姚哲恬卻對剛剛轉學來的高大帥氣的齊景軒產生了情愫。在和姚哲恬一起為班級出板報的過程中，屠小意得到姚哲恬的鼓勵，決定當一名漫畫家。最終三人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多年后的屠小意從深圳的漫畫工作室辭職回到蘭溪，產生了將自己這段少年往事畫成漫畫的念頭。電影中人物所處環境，其個性以及命運的走向都是觀眾所熟悉的，成績平平的屠小意，英俊且擅長籃球的齊景軒，矮胖單純的花生，各方面都優秀的尖子生姚哲恬等，都屬于地地道道的中國中學生，其經歷，如姚哲恬為高考加分而參加舞蹈比賽，她的母親擔心出板報會影響她高考而找老師等，也都是有著“中國本位”的青春敘事。

而隨著現實性一起產生的是電影的在地性?！蹲蛉涨嗫铡芬哉憬m溪為原型創造出了蘭汐小城，畫面充滿了濃郁的地域特色。如幾乎復刻式地展現了蘭溪的西門城樓、蘭江路、浮橋、蘭溪三中等景觀，而南方小城人的生活景觀也為電影攝取，如在屠小意和花生上學路上，人們吃豆腐丸子、包子作為早餐，人們在河邊捕魚、洗衣，有健力寶、北冰洋等飲料的小賣部播放著日本動畫片《灌籃高手》等，這些都召喚著觀眾的集體認同，同時清新、優美、淳樸的小城生活景觀也與講述純真美好友情、愛情的敘事建立起了審美連接。

而值得一提的是，對現實性與在地性的重視，實際上也就解決了制約國產動畫發展的兩大問題，即受眾定位模糊及受眾需求不能得到充分滿足。長期以來，國產動畫除如“喜羊羊”“熊出沒”系列等有著清晰的低齡兒童受眾定位外，大部分均希望獲得全齡消費市場，而這也就導致了電影顧此失彼，并不能完全滿足觀眾的心理需求?！蹲蛉涨嗫铡返那啻簯雅f題材，則有著明確的、對屠小意同齡觀眾的爭取，電影實際上與如《最好的我們》(2019)這樣的真人演繹的青春電影類似，致力于滿足主人公同齡者緬懷青春、追憶過往的需求。電影對低幼和高齡觀眾未必會有強大的吸引力，但是正屬消費中堅的青年觀眾已足以支持電影的市場占有率。

二、沖突內化與矛盾解決

《昨日青空》在將筆觸對準現實后，采用了“融合類型”的敘事方式。美國著名電影研究學者托馬斯·沙茲在對類型電影進行總結時，曾提出“秩序類型”(genres of order)和“融合類型”(genres of integration)兩個敘事概念。屬于前者的如黑幫電影、科幻電影等，而如音樂電影、喜劇電影等則更多屬于后者。在秩序類型敘事中，人物所處的環境是一個有爭議的、不穩定的空間，個人與意識形態產生對立甚至激烈的暴力對抗。而在融合類型敘事中，人物則處于一個文明空間中，個人則能通過努力實現與社會秩序的協調，主角對于他者或者身處的文化社區認同(包括價值、態度和觀念等)雖然有一定的掙扎，但最終二者能走向融合?！皞€人和社會的沖突是內化的，被轉化為情感語匯，他們人際的對抗最終屈服于秩序良好的社區的需要”。如果將《昨日青空》置于沙茲的參照系中，那么它顯然屬于融合類型敘事。

在《昨日青空》中，個體與外部世界的沖突，大部分在于愛情需求的無法實現，小部分則在于成人對青少年的全方位規訓，如在家庭空間中，姚哲恬的母親只允許姚哲恬和女生一起出去玩，將姚哲恬大學志愿的選擇限定在計算機、金融等熱門專業中；在校園空間中，老師表示“你們的人生中只有兩件事，高考和不重要的事”等。電影中的沖突都是較為溫和的。以對成人世界的反抗來看，如當屠小意上課偷偷畫姚哲恬的畫像，被陳老師罵：“我讓你們出板報，你們原來在給我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的心思還有沒有放在高考上?！饼R景軒馬上站出來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表示畫是他讓屠小意幫他畫的，并針鋒相對地說：“我的心思一向不在高考上，專愛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不行嗎？”對陳老師的成人權威予以頗為幼稚的回應。但電影絕不否認高考的重要性，并不放大青年文化與成人文化這對基本矛盾，而是給予其一種想象性的解決。少年男女之間的曖昧情愫是隱忍的，并最終被轉移到成人所期待的拼搏、奮斗中。如對齊景軒表白未果，并沒有影響姚哲恬的舞蹈演出和高考，而作為“學渣”的屠小意和姚哲恬一起出板報，反倒開辟了一個幫助了無數人的高考資訊問答角，即使是自稱“心思不放在高考上”的齊景軒，也為同學們查找了大量關于高考和填報志愿的資料等。青少年事實上最終還是被統攝、規范于成人的意識形態之下。

在《昨日青空》中，電影中的人物盡管個性成分、人生選擇上有偏離主流價值的一面，但都被控制在一定尺度之內。如齊景軒的上課遲到、屠小意最終放棄高考等。齊景軒消極地對待學習，是因為自己與拋棄母親的父親不和，而在學校中，陳老師等人又一再因為齊景軒的父親是教育局長而對齊景軒大獻殷勤，甚至想通過齊景軒來向局長行賄。就在觀眾誤以為齊景軒是一個“問題少年”時，電影卻通過齊景軒帶朋友們去看望母親而讓觀眾感受到齊景軒的早熟懂事。而拉幫結派，斗狠滋事的青年在電影中屬于不折不扣的反派，如在游戲廳毆打花生，自稱“我們混混兒，理教育局長干嗎”的強哥等人。而這一次斗毆除了讓屠小意對齊景軒產生了誤會以外，也并沒有對主人公造成實質性的傷害。電影并沒有以張揚人物的“本我”而凸顯青春的“燃”，或是以創傷、以青春夢想被現實打得千瘡百孔來吸引觀眾的眼球，這是電影有別于部分充斥著車禍、墮胎、死亡等情節的殘酷青春電影的，也是國產動畫電影值得借鑒的。

而在顯得波瀾不驚的成長危機度過之后，主人公更是成為正面的社會主體、成為秩序良好的社區的一部分，他們的價值觀與行為模式已經全面、徹底地向主流靠攏。沒有上大學的屠小意最終成為漫畫家，而齊景軒則考上了飛行員，最終成為一名民航機長，在機場的書店中看到了被特別推薦的屠小意的漫畫。姚哲恬則選擇了自己喜愛的教育學，最終還擁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他們均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其“本我”與“自我”并不發生沖突。一言以蔽之，主人公盡管一度偏離主流意志，一度為青春的匱乏、傷痛所困，但他們并不是一種抵抗性的符號。這是一種皆大歡喜的、具有正能量的結局，觀眾勢必在對主人公經歷的接受中收獲鼓勵，實現心靈凈化。

三、人文關懷與共識凝聚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的是，《昨日青空》中具有一種人文關懷意識，對于原著以及現實生活中的異己力量進行了某種遏制，這也是對未來國產動畫電影在反映現實生活時，形成一套話語體系有所幫助的。

電影有意識地慰藉了弱者。正如人們意識到的那樣：“一個設計巧妙的國家理由，或國家主流意識形態，或社會中的主流價值觀，首先有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能夠讓社會中的弱者、失意者得到一定的安慰，能夠將社會團結起來、黏合起來?！比琮R景軒的母親多年前就被丈夫拋棄，隨后兒子也被奪走，但她收獲的是在鄉下的平靜生活，兒子常?；厝ヌ酵?，看似桀驁不馴的齊景軒在母親面前是一個體貼孝順的好孩子。母親出于愛子之心保留的齊景軒小時候的飛機玩具，也促使他決定去考飛行員實現夢想。人并沒有因為命運變故而走向扭曲。又如在三人當中，出身與成績均一般的屠小意也是一個弱者。在去深圳工作后，老板又要求：“漫畫要重口味一點，重口味懂不懂啊，什么霸道總裁啊，忠犬金毛啊，高冷傲嬌啊……你要是再畫你那個原創漫畫，我是不會投錢給你的?！钡佬∫獠⒉皇芾习宓耐{，他果斷辭職回歸蘭溪，此后依然可以堅持自己的“小清新”創作，不需要迎合部分受眾低俗的品味。

與原著相比，《昨日青空》更是刪去了齊景軒的爸爸為齊景軒安排替考，齊景軒大鬧考場的情節。毫無疑問，這一情節并不利于電影黏合作用的發揮。教育局長以權謀私，而屠小意等無權無勢者在競爭中的處境顯然將更為不利，社會認同裂隙的修復、社會共識的凝聚也就無從談起。在電影中，無論是齊景軒的局長父親，抑或是姚哲恬的教授父母，他們都并不作為反面人物出現，齊、姚等人的奮斗路徑絕不偏離法理秩序和主流價值軌道。影片在注重現實性的同時，并無意去揭示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堪，而是試圖引領觀眾回首青蔥歲月并使其得到心靈的撫慰。缺乏話語權，經濟基礎薄弱的弱者得到慰藉，電影的激勵作用也由此生成。

綜上，《昨日青空》完成了一種罕見的、國產動畫電影在現實性和在地性上的探索，讓屬于中國青少年的青春實現了動畫式的審美在場。這對于修復觀眾青蔥記憶、滿足特定觀眾需求，并承載地域文化而言，是極為重要的。而在觀照現實之外，《昨日青空》還選擇了“融合類型”敘事，對沖突和矛盾進行內化和柔化處理，整合了青少年與成人之間的認同，并凸顯著人文關懷色彩，對于觀眾而言有著積極的引導作用。應該說，《昨日青空》代表了國產動畫的一個藝術生長點，我們有理由期待國產動畫繼續闡釋青春，直面屬于中國青年的人生，最終參與到“國漫崛起”，以及亞洲乃至世界動畫的格局建構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