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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史研究的科學、區域與觀念視角
——以明末鼠疫為例

2020-11-15 22:38趙現海
社會觀察 2020年12期
關鍵詞:瓜瓤鼠疫疙瘩

文/趙現海

作為自然環境影響人類歷史的表現之一,瘟疫長期而巨大地影響了人類歷史的具體進程。與災荒相比,瘟疫不僅同樣對于人類社會有巨大的沖擊力,而且在古代時期,由于醫療技術不發達、醫療救助體系不健全,政府對于瘟疫的救治遠遜于對于災荒的救助,在很大程度上,民眾只能倉皇、無助地面對著瘟疫的爆發。瘟疫史研究不僅是了解中國古代醫療技術的重要路徑,而且對于揭示中國古代思想觀念、治理能力也是重要的切入點。

為了全面勾勒瘟疫史的歷史面相,未來應在科學、區域與觀念視角上,展開多方位、綜合性研究。首先,瘟疫作為一種疾病,對其種類的判定,應從之前依據少量的、單一性的資料進行簡單的推定,轉變為結合大量的、多類型史料和根據現代醫學展開多文本互證,開展瘟疫科學史研究。其次,中國古代瘟疫在不同區域具有不同的種類和發生機制,對瘟疫史的研究,應從之前籠統地論述全國或某一地區瘟疫的敘述模式,轉變為從地域特征出發,結合不同地域瘟疫的種類、發生特征,開展瘟疫區域史研究。最后,中國古代的瘟疫觀念,具有不同于現代社會的特征,與宗教信仰摻雜在一起。因此,未來的瘟疫史研究,應從傳統的瘟疫觀念而非從現代瘟疫觀念出發,來開展瘟疫觀念史的研究。本文嘗試以明末鼠疫為個案,對以上三種研究范式展開探討,揭示其可能性與潛力。

明末鼠疫的研究現狀與判定標準

以往研究大都認為明末北方乃至全國普遍流行的瘟疫是鼠疫。伍連德在《鼠疫概論》(衛生署海港檢疫處、上海海港檢疫所,1937年)一書中,依據《潞安府志》關于崇禎十七年(1644)瘟疫的記載,“病者多腋下、股間生一核,或吐淡血而即死,不受藥餌,雖親友不敢吊”,指出這是他所看到的有關中國肺鼠疫的最古老的記載。1975年,美國學者鄧海倫在英文版《清史研究》上發表了《晚明瘟疫的初步研究》一文,指出崇禎時期的瘟疫可能是鼠疫。1997年,曹樹基發表《鼠疫流行與華北社會變遷(1580—1644年)》(《歷史研究》1997年第1期)一文,認為明末鼠疫不僅造成人口的大量死亡,而且削弱了明朝的統治根基,是明朝滅亡的因素之一。張劍光《三千年疫情》(江西高校出版社,1998年)一書也認為明末瘟疫是鼠疫。

雖然以往研究大都得出了該次瘟疫是鼠疫的判斷,但除了伍連德以外,其他研究基本是根據死亡率和癥狀的籠統記載所展開的推定。事實上,以上研究所利用的地方志關于人口死亡率的記載不僅有籠統、夸張的成分,而且包含了其他因素導致的死亡人口,難以作為直接證據。同時,以上研究所關注的癥狀,是少量資料所記載的表面癥狀,這些癥狀在其他瘟疫種類中也普遍存在。因此,對于明末瘟疫種類的判定,應結合現代醫學,利用多種性質文本,圍繞典型癥狀,展開深入分析。

清宣統二年(1910),余伯陶輯成《鼠疫抉微》(《中國醫學大成》第6集,岳麓書社,1990年)一書,集中體現了清末傳統醫學在借鑒現代鼠疫診療觀念的基礎上,對鼠疫形成的全面系統的認知。在《辨癥淺說》一節中,余伯陶指出,至遲在清末,鼠疫有一個專門的傳統名稱——“核瘟”。之所以稱“核瘟”,是“言是癥之必見結核也”。結核的位置是在腋下或股間。鼠疫之所以會形成結核,余伯陶指出:“蓋疫毒惡血,凝結成核,核痛甚劇。審是,則鼠疫之必夾核,核瘟之必夾瘀,益明矣?!痹谠摃?,余伯陶指出,在判斷瘟疫是否屬于鼠疫時十分簡單,那便是看其是否符合兩項標準中的一項?!翱傊?,有鼠無鼠,有核無核,界限分明?!奔矗阂皇氰b于鼠疫首先在鼠間傳播,因此是否發現死鼠是鼠疫的一項標準;二是鑒于鼠疫都會導致淋巴結腫痛而結核,有無結核是鼠疫的另一項標準。如果符合其中一項標準,便可以確定是鼠疫。余伯陶之所以認為符合其中一項標準,便可確定是鼠疫,是因為鼠疫在發生時,有可能僅出現其中一項現象:或者雖有死鼠發現,但人類感染者尚未來得及結核;或者人類感染者已經結核,但由于種種原因,死鼠尚未暴露出來。相應,如果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項標準,那便應謹慎判定,以免誤珍。

明末鼠疫的多文本互證與科學化研究

崇禎末年流行包括“潞安瘟疫”“疙瘩瘟”“瓜瓤瘟”“探頭瘟”“羊毛瘟”在內的多種瘟疫。明清醫學家對于“疙瘩瘟”癥狀有詳細記述。吳有性在《瘟疫論·雜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中,記載了“疙瘩瘟”的癥狀?!盎驎r眾人癭痎,俗名為疙瘩瘟是也?!鼻鍎⑸杏阎抖ㄋ夹∮洝罚ā秴矔衫m編》第24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年),記載:“夏秋大疫,人偶生一贅肉隆起,數刻立死,謂之疙瘩瘟。都人患此者十四五。至春間又有嘔血病,亦半日死,或一家數人并死?!鼻逯軗P俊與雷豐,對于“疙瘩瘟”的癥狀描述更為細致。周揚俊在《濕熱暑疫全書·疙瘩瘟》(《續修四庫全書》第100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中指出:“所稱疙瘩瘟者,遍身紅腫,發塊如瘤者是也?!崩棕S在《時病論·溫疫不同論》(人民衛生出版社,2007年)中記載:“發塊如瘤,遍身流走者,為疙瘩瘟?!睆陌Y狀上看,“疙瘩瘟”與“潞安瘟疫”較為相似,所謂“發塊如瘤”,是“核”的另一種描述形式。周揚俊也指出“疙瘩瘟”癥狀外露,與其他瘟疫有所不同?!八Q疙瘩瘟者,內非不病也,特現于外耳?!币虼恕奥喊参烈摺薄案泶裎痢倍际欠问笠?。

清胡介祉《茨村詠史新樂府·京師疫》(清末諸暨郭氏學種花莊刊行,天津圖書館藏)記載,崇禎十六年(1643),還有“西瓜瘟”“探頭瘟”等瘟疫種類?!白院笏煊懈泶裎?、西瓜瘟、探頭瘟等癥,死亡不可勝計?!薄拔鞴衔痢庇置肮先课痢?,之所以有此稱,徐樹丕在《識小錄·甲申奇變》(商務印書館,1916年)中指出,是因為“其人吐血一口,如西瓜狀,立刻死”?!肮先课痢薄疤筋^瘟”在癥狀上與“潞安瘟疫”相似,都有突然吐血的癥狀?!段烈哒摗るs氣論》指出:“或時眾人瘧痢,或為痺氣,或為痘瘡,或為斑疹,或為瘡疥疔瘇,或時眾人目赤腫痛,或時眾人嘔血暴下,俗名為瓜瓤瘟、探頭瘟是也?!敝軗P俊也指出:“瓜瓤瘟者,胸高肋起,嘔血如汁者是也?!崩棕S同樣指出:“胸高肋起,嘔汁如血者,為瓜瓤瘟?!?/p>

“羊毛瘟”與“疙瘩瘟”的癥狀一同出現,二者之間應有一定關系?!把蛎痢被颊呱酌缪?,因此叫“羊毛瘟”。清郭志邃在《痧脹玉衡書·羊毛瘟痧》(揚州有義堂康熙十四年刻本,國家圖書館藏)中記載道:“此癥胸前生羊毛數莖?!钡@并非是說皮膚上直接長毛,而是皮膚上長斑,將斑挑開,可以看到白毛。清魏之琇在《續名醫類案》(人民衛生出版社,1997年)一書中,記載道:“其前后心間,有黑點數十如疙蚤斑,知為羊毛瘟也。用小針于黑處一挖,即出羊毛一莖。凡取數百莖乃少安?!蓖跏啃垡苍凇稖責峤浘暋ぱι诐駸岵∑罚ㄖ袊嗅t藥出版社,2007年)記載道:“羊毛瘟者,病人心前背后,有黑點如虼蚤斑者是也。以小針于黑處挑之,即有毛出,須挑枚凈盡乃愈?!?/p>

“瓜瓤瘟”“探頭瘟”“羊毛瘟”都有突然吐血的癥狀,“吐淡血而即死”“嘔血暴下”“嘔血如汁”,近似于鼠疫。而且“胸高肋起”的癥狀,反映出肺部出了問題,應該是肺鼠疫。而根據王士雄《溫熱經緯·薛生白濕熱病篇》的記載,以上三種瘟疫可以確認為鼠疫:“曩崇禎十六年,自八月至十月,京城大疫,猝然而死,醫禱不及。后有外省人員到京,能識此證,看膝彎后有筋腫起,紫色無救,紅色速刺,出血可無患,以此救活多人,病亦漸息,是亦醫者所當知也。蓋血出則疫毒外泄,故得生也?!?/p>

這條記載十分重要,直接指出了崇禎末年的瘟疫,有兩項重要癥狀,一項是“膝彎后有筋腫起”,另一項是皮膚呈現紫色。前者是股間結核的反映,而后者屬于典型的黑死病癥狀。王士雄在《隨息居重訂霍亂論》(人民衛生出版社,1993年)一書中,也記載了相似的癥狀?!俺绲澥?,有疙瘩瘟、羊毛瘟等疫,呼病即亡,不留片刻,八、九兩月,死者數百萬。十月間,有閩人曉解病由,看膝彎后有筋突起,紫色無救,紅則速刺,出血可活。至霜雪漸繁,勢始漸殺?!?/p>

不僅如此,雖然崇禎年間的“羊毛瘟”并未記載有死鼠現象,但清代道光年間,昆明發生羊毛瘟時,伴隨著死鼠出現的現象,卻可以作為旁證。清桂馥在《未谷詩集·天燈》(清道光曲阜桂氏刻本,國家圖書館藏)記載道:“甲子秋冬之際,昆明疫氣大作,死者無數,鼠先人死。病人皮膚中生羊毛,蔬果亦生之,俗名羊子,即吳梅村《綏寇紀略》所謂羊毛瘟也?!痹S起在《珊瑚舌雕談初筆·羊毛痧》(《續修四庫全書》第1263冊)中也記載道:“嘉慶甲子秋冬之際,昆明疫氣大作,死者無數。鼠先人死,病人皮膚中生羊毛,蔬果亦生之,俗名羊子,即所謂羊毛瘟也?!碑敃r流傳著描寫這一現象的詩句,同樣反映了瘟疫先在鼠間爆發,而后蔓延至人間的現象:“羊毛著物能生死,鼠鬼隨人有后先?!?/p>

此外,以上瘟疫發病極快,死亡率高,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最酷烈的瘟疫。吳有性在《瘟疫論·雜氣論》指出:“至于瓜瓤瘟、疙瘩瘟,緩者朝發夕死,急者頃刻而亡,此又諸疫之最重者,幸而幾百年來罕有之證,不可以常疫并論也?!?/p>

綜合以上瘟疫的典型癥狀來看,崇禎年間流行的瘟疫,實為所有瘟疫之中,最為酷烈的肺鼠疫。通過以上研究可知,傳統醫學對于鼠疫癥狀的記載,大都較為簡單,并不全面。當前的瘟疫史研究,應結合現代醫學,采取多文本互證的方式,聚焦典型癥狀,才能真正實現科學化研究。

明末鼠疫的起源地與區域史研究

從史料記載可以看出,崇禎末年鼠疫首先是從山西爆發的,逐漸傳播至北方各省,甚至南方地區。山西之所以會首先爆發鼠疫,應是蒙古高原的野鼠南下的結果。

鼠疫易發于熱帶、溫帶的半干旱荒漠草原與半濕潤草原(包括高寒草甸和草原)和濕熱沿海森林。廣袤的內蒙古草原,是嚙食草根及其他植物的野棲性鼠類即野鼠的生活天堂。鼠疫菌最初便寄生在野鼠及其他嚙齒類動物之間,通過鼠蚤傳播。但在干旱、變冷的環境下,草原上的草類及其他植物無法滿足野鼠的食物需求,野鼠于是開始離開自然疫源地,進入到南邊氣候溫暖、人類集中的地區尋找食物,于是開始將鼠疫菌傳播于沒有抗體的家鼠、家禽甚至人類身上。人類之間通過呼吸、接觸,從而造成人間鼠疫的傳播與爆發。曹樹基、李玉尚《歷史時期中國的鼠疫自然疫源地——兼論傳統時代的“天人合一”觀》(《中國經濟史上的天人關系學術討論會論文集》,1999年)一文指出:“歷史時期北方鼠疫自然疫源地的南界即當時的農牧分界線?!?/p>

中國歷史上的農牧分界線,大體與400毫米等降水線重合,這一等降水線大致經過大興安嶺—張家口—蘭州—拉薩—喜馬拉雅山脈東部,是半濕潤與半干旱區分界線??梢?,農牧分界線分布于北方邊疆地帶,最明顯的標志便是長城。北方邊疆在歷史上是瘟疫尤其鼠疫的高發地帶。首先,由于處于400毫米等降水線的位置,北方邊疆對于氣候變化反映最為敏感,降雨量的微小變化便會導致旱災等一系列自然災害的發生,最終影響社會體系乃至政權統治的穩定;同時也可能會導致生物界產生連鎖反應,缺少食物的嚙齒類動物尤其野鼠進入到人類社會,從而引發鼠疫的發生與流行。其次,北方邊疆的長期拉鋸戰爭,會導致大量人口的死亡,促使大量民眾流離失所,容易遭受饑餓、寒冷的侵襲,直接引發瘟疫的產生。最后,在各種自然災害、戰爭與國家賦役壓力之下,北方邊疆容易爆發大規模農民戰爭,從根本上摧毀地方秩序,引發大規模的人類災難與瘟疫流行。

明代在氣候上處于小冰河期,干旱少雨的氣候促使北方邊疆長期處于生態惡化的臨界狀態;明朝、蒙古之間的長期戰爭,不僅促使北方邊疆動蕩不安,而且給這一地區帶來了極為繁重的賦役壓力。最終,晚明時期,在大規模旱災與國家賦役壓力下,農民戰爭在陜北率先爆發,最終席卷了北方邊疆,不僅滅亡了明朝政權,而且造成北方地區大量人口死亡,引發了大規模瘟疫的普遍流行。而在這一進程之中,嚙齒類動物尤其野鼠,在遭遇旱災的情況下,由于食物大量減少,開始南下進入人類社會,從而最終引發了鼠疫的發生。

地理不僅是空間的舞臺,更在其中扮演著能動角色。因此,研究歷史不僅應注重歷時性,還應該充分關注空間性。中國古代長期維持了廣闊疆域,不同的地理空間在歷史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北部邊疆的角色之一,便是中國古代鼠疫爆發的重要疫源地。未來的瘟疫史研究,應改變以往籠統地論述全國或某地瘟疫的敘述模式,改而從不同區域的地理特征出發,審視不同區域社會的瘟疫種類、發生頻率及其與區域社會的互動關系,從而開展瘟疫區域史研究,推動瘟疫史研究走向深入、具體。

明末瘟疫的救治與觀念史研究

明末鼠疫爆發后,明朝一方面也如現代社會一樣,積極救治這種疾病。但由于醫療條件所限,明末鼠疫救治效果十分有限。即使在首善之區的北京,也是如此?!冻绲潓嶄洝分怀霈F了一次國家救治瘟疫的記載,這便是命令太醫院負責救治患者,并發下兩萬兩白銀,作為收葬死者的費用。由于救治效果有限,人口大量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在傳統觀念影響下,明末上到中央,下到地方,政權救治瘟疫的方式之一,是舉行宗教儀式,請求上天、神靈不再降下瘟疫。崇禎時期,朝廷采取了緩和社會矛盾的措施,釋放罪行較輕的罪犯。崇禎十七年(1644)在“瓜瓤瘟”流行的恐怖氛圍中,江南官員也紛紛跪拜神靈,期望借此消除瘟疫?!蹲R小錄·甲申奇疫》記載道:“而吳江一神甚靈,至坐,察院、縣令日行香跪拜。又放告拏人,一同上司行事。國將亡,聽命于神,哀哉!”然而這種群體活動,不僅無助于消除瘟疫,反而由于群體聚集可能加劇瘟疫的傳播與爆發。因此,未來的瘟疫史研究,應從傳統瘟疫觀念,而非現代瘟疫觀念出發,揭示傳統社會關于瘟疫的理解及由此而形成的社會現象。

結語

瘟疫作為一種傳染性疾病,攪動了整個社會,吸引了國家的關注,衍生出了眾多的社會現象。相應,瘟疫不僅應是醫療史研究的對象,也應是社會史研究的對象,還應是社會動員史研究的對象。因此,未來的瘟疫史研究,應結合現代醫學,對不同區域的瘟疫種類、發生機制、社會應對展開綜合考察,這便要求綜合科學史、區域史、觀念史三種研究范式,實現對瘟疫的種類判定、起源探討與觀念分析,從而揭示中國古代瘟疫史的完整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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