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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

2020-11-16 05:48
牡丹 2020年31期
關鍵詞:老表孩子

1

風真大,帶哨兒,嗚嗚咽咽地刮了一夜。

窗戶發白的時候,根柱倒出最后一口氣,走了。

楝花抓住他的手,直到變涼變硬,才松開。嘴里嘟囔著:走吧,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楝花找來一塊白布,去蒙根柱的臉,看見他的眼角掛著淚,透明而渾濁。楝花拿手把那顆淚擦掉,把根柱沒有完全閉合的眼睛抹下去,蓋上了蒙臉布。

走出來,楝花攏了攏散亂的頭發,在水龍頭下抹一把臉,去前街請朱老六。朱老六是村里的執客,負責家家戶戶紅白喜事的操辦。朱老六走進屋,看見根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說,老東西,你可走了,可沒讓楝花跟著你個老東西遭罪。走吧,早死早托生。

說完,朱老六掏出老年寶開始打電話,1,3,7……一個碼一個碼地撥,小喇叭樣,半道街都能聽見。送棺木的,扎紙活的,響器班,廚子隊,不大工夫,全都安排妥當。

送老衣呢,還有送老衣給忘了,瞧我這豬腦子。朱老六說著,又開始撥電話。

楝花攔住他說,兄弟,不用再聯系了,送老衣我提前給他做好了。

楝花說著,打開衣柜,拉出一個包袱,解開,一套藍的,一套紅的,是兩套送老衣。

楝花說,我自己裁,自己縫,把他的我的,都提前做好了。

朱老六接過那套藍色的送老衣,說,老嫂子,你這手藝還不減當年哪,這針腳兒,直溜溜的,密實實的。

點著一刀紙,他們倆開始給根柱穿送老衣。根柱噯,抬抬腿兒,伸伸胳膊,穿好衣服,體體面面地去那邊。楝花和朱老六一邊穿著一邊不停地念叨著,直到衣帽鞋都穿戴整齊。

穿完送老衣,朱老六說,家邦,秀娟,這倆孩子這時候得告訴他們了吧。

楝花搖搖頭,說,不用了,通知他們也不會來,他爹活著的時候,連我們的門檻都沒踩過。人死了,也就算了。

朱老六深嘆一口氣,說,就依嫂子你的意見。我先走了,去通知村里幫忙辦事的人。

一腳剛跨出門外,朱老六又折返回來,說,老嫂子,說句打嘴的話,根柱這輩子遇到你,是燒了前幾輩子的高香。沒有你,他骨頭早漚糟八百年了,你對他啊,那可是一百成兒。我這樣說話,是想告訴你,該吃吃,該喝喝,照顧好自己的身子骨,可別光顧著傷心難過了。

楝花說,大兄弟,我和根柱的事讓你操心了,你的恩德這輩子報不了,下輩子托生成牛馬,再報答吧。

朱老六說,一個井里吃水,一個村里碰面,啥恩德不恩德的,我值的就是這個差兒。走了,嫂子。

下午,里里外外的事情安排完,朱老六又來到楝花家。一進屋,朱老六就撇著嘴哭開了:怕啥就是啥,我的傻嫂子噯,你還是跟他走了。

靈床上,楝花穿著那套紅色的送老衣,躺在根柱旁邊,去了,那樣子踏實,安詳,就像是睡熟了一樣。

朱老六蹲在門檻上,說,這對冤家呀,私奔了一輩子,這回又一起私奔到天堂去了。

2

當初,為了根柱,22 歲的楝花死過一回。埋她的當晚,楝花光著身子從墳堆里爬出來,就和根柱連夜私奔了。

楝花姓牛,住村東。根柱姓馬,住村西。在汴堤灣,有好幾輩子了,牛姓馬姓不和睦,反貼門神不對臉,辦事不走禮,兒女不通婚。最早是因為啥事兒結的仇,誰也說不清。有說是因為爭一壟地,有說是因為爭一口井,還有的說是爭一塘水。

可是,牛姓的楝花卻偏偏看上了馬姓的根柱,一心二心地要嫁給他。

最初發現這事的是前街的朱老六,那時候他還是小六。小六去鄰村聽墻根兒,稀罕兒聽完,月亮都偏西了。除了稀稀落落的狗叫聲,村子靜有些嚇人。小六輕手輕腳地往家走,像一只夜行的流浪貓。經過街心大槐樹的時候,小六看見,靠著樹,有人摟抱在一起。接著,又飄來吱吱哇哇的親嘴兒聲。小六剛聽完洞房,對這種聲音很敏感,辨別力也正強。

躡腳走近,又聽到粗粗細細的喘氣聲,還有尖細無力的呻吟聲。沒有多久,小六就借著夜色,弄清了大樹那邊的人物關系,是村東的楝花和村西的根柱。上小學的時候,他們仨是同班同學,小六覺察到楝花喜歡根柱,但從不相信他倆會來真的,他們應該知道這里頭的輕重。

這次夜遇,小六是很受傷的,他正打算托人向楝花提親,明媒正娶地把楝花迎回家,好好過日子呢。如今,讓根柱橫插了這么一杠。

正是有了這樣的想法,楝花和根柱相好的事兒,像是熱鍋爆豆,噼里啪啦傳開了。地頭小憩,樹下納涼,嘁嘁喳喳,說的全是這事兒,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這下,牛姓族人坐不住了,感覺臉上灰突突的,像是挨了驢俅。他們覺得,要是馬姓的閨女跟牛姓的男子好上了,雖不情愿,也不會覺得這樣丟人,楝花這是弄的什么事兒,把姓牛的臉都當成驢屁股了。

說起來,楝花可是牛姓人的驕傲,人長得齊整不說,還懂事,見了人,不笑不說話,一笑倆酒窩。干活吧,不嬌貴,潑打潑壯的,肯下力,真的是人一分手一分。

再說那個根柱吧,不說是馬姓的人,就說人長的樣子,就不招人待見,跟個鋤桿似的,瘦干巴巴,細不流秋,胳膊上沒有四兩勁。大學考不上,牛腿不想拡,文不上,武不下,家里又窮得叮當響,誰家有閨女,剁剁喂豬,也不能嫁給他。

可是,楝花像是喝下了迷魂湯一樣,說死說活地要跟根柱好,這不是桑樹下面哈腰,找事兒嗎?

楝花的爹是有名的老悶兒,除了掏力干活,喜歡喝點酒,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這晚,本家戶族的聚到楝花家,東一句,西一句,商量對策,掰開揉碎地勸楝花,直到月牙掉到了地上,也沒商量出個頭緒。末了,楝花的爹把喝干的酒瓶照著屋墻一摔,說,斷嘍,敢再見面兒,我把你兩條腿打折一雙。

摸著黑,人走散了。

天亮的時候,楝花不見了。族里人分頭去找,在三里外的黃姚火車站,堵上了打算與根柱私奔的楝花。

押回家,楝花爹一把抄起了鋤頭,被人攔下了。

楝花媽沒吭聲,去針線筐里摸出一把剪刀,咔嚓,咔嚓,故意不規則地剪著楝花的頭發,剪罷,像是羊啃的一樣。剪著,楝花媽的眼淚噗噠噗噠,掉落在楝花散亂的頭發里。

楝花木坐著,像是丟了魂。眼,直撅撅盯著腳下的一塊地皮,長長短短的頭發,不斷飄落,覆在那里,顯出很無辜的樣子。

楝花媽說,不怕丟人,就瘋,就跑,就去會野男人。

此時,楝花的頭,黑一塊兒,白一塊兒,不男不女的樣子。族人們長一聲短一聲地嘆著氣,相跟著離開。

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結冤仇。眼下,最好的辦法是給楝花尋一門親,趕緊嫁出去,把一碗水潑了,就一了百了。

覺著是個機會,可是小六錯過了,原因是他家沒能力備下一份厚厚的彩禮。父母幫楝花選定了張木匠的兒子。張木匠家境好,爺倆老的做木工,小的做漆工,三里五莊的,娶媳婦,嫁閨女,打家具,刷油漆,爺倆全包,很掙了一些錢。唯一不夠稱心的是,張木匠的兒子得過麻痹癥,走路有些坡,有個外號叫“路不平”。

雙方父母見面的那天,楝花媽說,俺家閨女啥都好,就因為自談,壞了名聲。咱丑話說到頭里,過了門,這件事要黑不提白不提,權當沒有的事兒。

張木匠知道他們家是撿了個漏兒,態度格外誠懇,一連聲地說,不提,不提,黑不提,白不提,誰也不能提。

說這些事情時,楝花還蒙著頭,在被窩里睡覺,像是把今后幾年的覺都提前睡了。

3

結婚的日子定在了臘月初六。

一入臘月,楝花就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他見過那個小油漆匠,腿跛不說,還沒文化,說個話顛三倒四,驢唇不對馬嘴的。哪像根柱,說話慢條斯理,還湯是湯水是水的,聽著讓人舒服。根柱懂得也多,腦瓜不大,裝著不少東西,都是楝花沒聽說過的。

過日子比樹葉都稠,白天那么多,黑夜那么長,跟一個不喜歡的人,見天兒出雙入對,一個鍋里攪稀稠,一個被窩胳膊蹬腿,娘噯,這日子可咋過啊。

想來想去,想不出個子丑寅卯,楝花就翻出藏了多年的一包安眠藥,一下捂進了嘴里,伸伸脖兒,咽了。

清早,賣豆腐的剛進村,就聽到牛家傳來高高低低的哭叫聲。一打聽,是楝花抗婚不嫁,服藥死了。消息像扎了翅膀,很快傳遍了十里八村。

張木匠帶著小油漆匠來了,爺倆木頭木腦地站了一陣子,對楝花媽說,老嫂子,看來我們老張家沒福氣娶到這么好的媳婦,認命了。娶親的東西都準備齊了,金戒指,銀鐲子,鋪的蓋的,穿的戴的,都是給楝花準備的。我們拿過來,給她陪葬,讓楝花體體面面排排場場地走。我這就回去伐樹,做棺材,做好了,讓兒子刷漆。畢竟姻親一場,我們該做的都做。

楝花媽沒有說話,只顧哀哀戚戚地哭,好像已沒了說話的氣力。

過完三天兒,村里的青壯勞力,抬的抬,拉得拉,將楝花葬在了村后的亂墳崗。三里五莊的都跑來看熱鬧,夸張木匠仁義,對沒過門的媳婦當親閨女待,親自伐樹做棺木,還陪葬了金戒指、銀鐲子、手表,里表三新的衣服、被子。

這話一傳十、十傳百,就招來了盜墓賊。當天晚上,就有人挖開墳墓,揭開棺木的天板,將陪葬的東西洗劫一空,連楝花身上穿的里表三新的衣服都扒了去。然后,來不及蓋棺封土,倉皇而逃。

夜風,赤溜溜地吹,把光著身子躺在棺木里的楝花吹醒了。楝花眨眨眼,看見星星在夜空里明明暗暗地閃,聽到風撫樹葉呼呼啦啦地響。她輕輕地搖了幾下頭,把自己徹底喚醒,猛地爬起來,跳出棺木,趁著暗夜,往家跑去。

楝花爹昨晚又喝多了酒,一個人躺在牲口屋,呼呼大睡。楝花去敲娘的屋門,娘摸摸索索地點亮燈,模模糊糊地把門打開,見楝花披頭散發,渾身沒掛一條線,當即就癱坐下去,嘴里一個勁地說,妞啊妞,娘知道你死得屈,死得冤,娘有啥法子呢,娘拗不過你爹,抗不住本家戶族。妞啊,娘膽兒小,別回來嚇唬娘了。

楝花蹲下去,對娘說,娘,您別害怕,我沒死成,我又活過來了。

楝花娘還是不信,說,好閨女,娘求你了,饒了娘吧。

楝花說,娘啊,您沒聽說過嗎,死人的手是涼的,冰涼冰涼。娘,您摸摸我的手,就知道了。

楝花娘捉住楝花的手,果然熱燙燙的,一下抱住了楝花,我苦命的閨女噯,你咋活過來了呢。

楝花說,娘啊,是盜墓的救了我,他們盜走了所有的陪葬,連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扒走了。娘啊,快給我找一身衣服過來。

穿衣,洗臉,梳頭,做完這些,已是雞叫三遍,天很快就亮了。

這時候,娘又幫楝花收拾好一個包袱,遞給她,說,背上它,喊上根柱,你們倆快跑吧,永遠別回來??烊グ?,趁天還沒亮。

楝花聽懂了娘的意思,沒有說話,跪到地上,砰砰砰,連磕三個響頭,帶上門,沖進了夜色里。

楝花走后,楝花娘拿著手電,扛著鐵锨,去了亂墳崗。天光放亮前,她把那座墳塋復原了。

4

那晚,楝花和根柱還是跑到了三里外的黃姚車站。他倆爬上一列剛剛??肯碌呢涍\列車,摟抱在一起,蜷曲在貨運車廂的一個角落。正是臘月里,風帶著刺兒,把骨頭都吹疼了??墒?,兩個人心里都燃著一團火,他們靠抱團取暖,抵御著寒冷的襲擊。

這是一列運煤的火車,等他們在一個小站下車后,這對年輕人已經蛻變成真正的“非洲難民”。

下車后,沿著一條鄉村公路走有半個多時辰,才碰到一家“干店”。走進去,一打聽,他們已到了山西境內。這時,根柱想起他有個老表就在這里的一個煤窯挖煤。他們就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那個挖煤的表哥。

表哥來這兒好多年了,如今已經混成了采煤隊的一個隊長??粗槎拑簶拥纳戆鍍?,表哥皺起了眉頭,說,想在煤礦立住腳、站住步,都得從下死力開始,兄弟,你這瘦干巴巴的,耍筆桿兒可以,下窯挖煤可干不了。

根柱說,老表,我行,看著瘦,我有力氣,也不惜力。

老表說,憑哥的本事,也只能給你安排個挖煤的活。楝花呢,回頭我跟朋友說說,去職工食堂幫灶吧。

剛開始的時候,根柱真有些吃不消,每天回來,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了,吃完飯,倒頭就睡,睡得昏天黑地。

看著根柱的疲憊樣,楝花心疼得直掉淚,說,要是感到撐不下去,就別強撐,咱再找別的活路去。

根柱半睜著眼,說,沒事兒,挺挺就過去了。每天能看見你,跟你在一起,苦啊累啊,都是值得的。

楝花輕輕地給他按著胳膊腿,按完,又給他敲背,說,要是知道出門這么難,真的不該走這一步,連累你為了我吃苦受罪。

根柱已經進入了夢鄉,嘴里卻嘟嘟囔囔地說著夢話,喜歡楝花,我就是喜歡楝花。呼——呼……

一年后,根柱就不再挖煤了。他的一篇《采煤狀元》的小通訊在煤炭報發了個豆腐塊兒,引起礦領導的重視,就把他聘到了礦上的通訊報道組,脫離了生產一線。

老表感嘆說,有智吃智,沒智吃力,有文化的人,就像是一塊金子,扔到哪里都發光。好好干吧兄弟,你比哥有出息。

后來,根柱轉為正式工的時候,楝花又產下了龍鳳胎。老表說,兄弟,你這可是多喜臨門啊,哪輩子燒的高香,積來的福?又說,楝花有旺夫相,銀盆大臉,耳垂敦厚,說話輕言細語,干活槍刀馬快,連生孩子也不輸人,一下生倆,兒女雙全,怪不得我兄弟做夢發癔癥還偷著笑呢。

順順當當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一轉眼,倆孩子就到了上小學的年齡。根柱也有30 出頭了,當上了礦上的辦公室副主任。拐過30 歲,他就開始發福,臉圓乎了,胳膊腿粗了,還微微凸起了小肚子,全沒了原來的瘦干巴勁兒,用老表的話說,有了氣質,有了風度,有了官相。

這天下班回來,根柱說,跟你商量個事兒。昨個兒劉副礦長找到我,拉我跟他一塊兒辭職,去承包一處煤礦,單干,來錢快,你說行嗎。

楝花說,我每天圍著鍋臺轉,圍著倆孩子轉,外面的事兒不懂,也搞不明白。你自己拿主意吧。只是好不容易混上了個鐵飯碗,你卻自個給砸了。

根柱說,現在鐵飯碗不吃香了,成了空飯碗,但凡有點能耐的都單干了。老劉是副礦長,都舍棄不干了,咱一個辦公室副主任有啥可留戀的?

楝花說,俺都聽你的,俺知道你腦瓜好使,不會辦后悔事兒。

個體采礦的確來錢快,不到一年,根柱就掙到了買一個大房子的錢,還是學區房,倆孩子也轉進了市里的好學校。

新礦離市區有80 多公里呢,每天又那么忙,根柱回來的時候越發少了。直到有一天,楝花才知道,根柱確實忙,除了操心他跟楝花的這個家,他還要忙礦上的業務,還有照顧礦上的另一個家。根柱去省城出差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叫咪咪的女孩,還是個大學生,白臉皮,高挑個,翹屁股,還很會侍耐人。根柱把她招進礦,做文秘,工資要多少給多少,后來肚子大了,又開始要名分。

根柱說,離婚不離家,房子是你的,先給你和孩子存100萬,花著,沒了隨時給我說,我現在是啥都沒有,就有錢。說完,丟下一張卡走了。

楝花看看表,又該接孩子了,就去學校門口等。接回來,照顧他們吃飯,寫作業。第二天早上,做好早餐,叫醒倆孩子,把擠好牙膏的牙刷遞過去。孩子洗臉的功夫,飯菜已端上桌。一個肩上一個書包,一個手里扯一個孩子,送到學校門口,看著倆孩子擺著小手,跑進校園里。

一接一送里,倆孩子讀完了小學,后來又讀完了初中,高中畢業后,姊妹倆考進了北京的同一所大學。

去北京報到的那天,看著母親兩頰上掛著的白發,倆孩子抱著母親大哭了一場,他們說,媽媽,您受苦了。

楝花一手摟著一個孩子,眼淚無聲地流著,我的孩子爭氣。受苦受累,值。

列車像一個龍形風箏,在慢慢起飛。有一根線,拴在楝花的心窩里,一掙一掙地疼,那可叫母子連心?

5

大學畢業后,女兒和兒子都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他們把家里原有的房子賣掉,在北京城買了一小套房,把母親接過去。

到了北京,楝花又跟過去一樣了,每天給倆孩子做吃做喝,他們都忙,每天早出晚歸的,像是總有做不完的事。

這天,楝花正收拾著房間,她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老表。老表說,他來北京了,推著根柱。

推著根柱?根柱咋了?

唉,你不知道弟妹,出大事了。根柱的煤窯出了事故,被封了,那個劉礦長抓起來了。根柱著急上火,中風了,偏癱,說話嗚嗚啦啦,不能動彈了。

他老婆孩子呢?

別提了,見根柱成了窮光蛋,生活還不能自理,領著孩子躥了。

你現在在哪兒?

前門大街附近的一個小賓館。弟妹,我知道根柱對不住你,你知道這個事兒就中了,來不來隨你意。你們如果不收留他,我明天就買票回去,把他推回老家去,是死是活,由他去。

大哥,兒女們都大了,我不能一個人做主,晚上,我跟他們商量商量,明天給你回信。

像在等待,下一個敲門人會是你嗎?

晚上8 點,兒子回來了。約莫半小時后,響起女兒的敲門聲。

吃著飯,楝花說了根柱的事兒。倆孩子沒有吭聲,一個個跟餓死鬼托生的一樣,只管大口大口地吃飯。

吃完,兒子抹了一把嘴,說,我沒這個爹。

閨女收拾著碗筷,說,我爹已經死過好多年了。

楝花沒再說什么。第二天,兒子閨女走后,她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打電話,聯系那個表哥。

說起來才50 多歲,根柱卻已老得不成樣子。頭發稀稀的,還白了不少。坐在輪椅里滴滴拉拉流口水,看見楝花又開始流眼淚。楝花蹲下去,擦罷口水,又蘸眼淚,嘴里罵道,老東西,這回舒坦了,你的咪咪呢,勾住你魂的咪咪呢。

根柱頭一歪,像早熟的大麥,嘴撇得像棉褲腰,嗚嗚哇哇地哭。

收完秋種麥,收罷麥種秋,日頭升了落,月亮盈了虧,鄉下人的日子每天都是這樣波瀾不驚,日復一日。

像是大坑塘里猛然間落入一塊大石頭,漣漪一圈一圈地蕩。稀罕死個人了,那個被車拉肩扛葬入亂墳崗的楝花竟然還活著,這真是比貍貓換太子還稀罕人。還有那個根柱,打楝花死后就失蹤了,如今倆人一塊兒回來了。

有好事的,跑到亂墳崗去看那墓,好好的,長滿了草。于是,就開始猜,流傳的版本有好幾個。

知根把底兒的人,是那個老表,前前后后地事說完,老表說,50 多了,楝花背著兒女,又跟這個半癱子根柱私奔了一回。

父母離世好幾年了,老房子里扯滿了蜘蛛網,散著嗆人的霉濕氣。楝花在大伙的幫忙下,半天的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停當,有了煙火氣息。

時勢和光景早已變了,老一輩兒的恩恩怨怨,人們似乎早已沒了興趣。年輕人忙著外出打工掙錢,上點歲數的忙著種地帶孩子。過去的很多事,就像村街里的那口老井,被扣上蓋子,封埋了。楝花和根柱的事,人們從老表那里知道底細后,剩下的只有感嘆了,嘆楝花福大命大,重情重義,說這樣的人,如今不好找了。

余下的,是長長的,無窮無盡的,一眼看不到頭的日子。

以后,楝花家每日敞開的院門,似乎向人們證實著:這里已是一個完整的家了。每天清晨,楝花會以手相攙,扶著根柱走出院門,到村頭練習走路。這時,調皮的陽光總會在他們的脊背上跳蕩騰挪,為他們剪出一幅好看的背影。

在楝花的照料下,根柱左胳膊作?籃狀,能獨立行走了,說話也利索了許多。

一直到10年后,根柱又二次中風。

6

根柱臨終的那晚,回光返照,心里頭可清亮,說話也很清晰。楝花拿起他的手,一只手墊著,一只手捂著,不停地跟他說話。

楝花說,我信命,你信不?

根柱說,信,我也信。

楝花說,那年,你大學沒考上,落榜了兩次,我就知道,這都是命中注定。

根柱說,我沒考上大學,跟你的命運有關系嗎?

楝花說,有,你考不上大學,我才會有機會愛你,嫁給你。你沒考上,我知道這是命里的安排。

根柱說,你咋會知道命里有我?

楝花說,我求人算過命,那人說,你這個閨女找對象,要找一個村的,最好吃一口井的水,住你家西邊。最好找姓馬的,你姓牛,他姓馬,牛馬一家嘛。那人還說,你們的婚姻開始的時候會不順,遭人反對,不被族人祝福。但是,過了這個坎兒,就好了。那人說,你命里一雙兒女,男人升官發財。不過,30 歲的時候,會有一劫,男人命犯桃花,被人拆散家庭,就看你能不能躲過。最終,你們還會夫妻聚頭,一起終老。你看,他算的還算準吧。

根柱聽罷,兩行淚沖出眼眶,齊頭并進,在那張老臉上肆意流淌。根柱說,楝花,楝花,你就是個傻女子,傻得一點不透氣。算命的編瞎話騙錢說胡話,你還當了真,一輩子當真。傻老婆,傻女子啊,你知道,那個算命先生是誰嗎?那是……

楝花一下捂住了根柱的嘴,不說,不要說,不能說,就爛在肚子里頭。我愿意相信,這就中了。

根柱還要說,嗚嗚,吐不出字兒,連不成句兒,然后拼力倒出最后一口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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