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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天里走一走

2020-11-17 15:54孫曉娟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2期
關鍵詞:狗尾草爺爺奶奶

孫曉娟

晨風清涼,柏油路蜿蜒伸向山腰。野菊盛開,秋天加快了成熟的腳步。

山是熟悉的山,日日從它的腳下走過,不知道路過多少回。草兒一點點綠,山花一點點開;細雨霏霏,云繚霧遮,黃葉漫飛,大雪封山。四季重復著輪回,生活重復著煙火。

山是陌生的山。這個山頭通向哪個山頭,山頭上有多少步道、多少臺階、多少欄桿,辨不清類別的草木,草木中的野雞與野兔,都不知曉。奇怪得很,一個山頭上有四通八達的路,竟然沒有走過一條。

碎事多、時間緊,終究不知道忙過些什么。在這個世界上,活到現在忙了什么,忙下了什么,是不能細細追究的問題?;卮鹋c不回答,都很傷感。忽略一些問題,忽略一些執拗,繼續著日常的平平淡淡。

有過三五次爬到半山的經歷。飯后漫步消食,溜達著走上木棧道,聽鳥叫聞花香,坐在半山的亭子里,俯視馬路和車輛。

山是尋常的陜北之山,海拔不高,厚墩墩、壯實實地,強壯靠譜,真誠坦蕩。緩行幾步小跑幾步,揮舞胳膊靈活腳腕,沒有束縛不受拘謹,整座山整個天地,都是自己可以率性展示的舞臺。

多少次匆匆趕路,無暇顧及周邊環境。把走路當作一種放松,盡量輕盈著步伐,果真有放松的愜意?;睒淙~子從頭頂飄過,悠悠地、散漫地。沒有作出什么即興的詩歌來,肚子里反芻的幾句比喻,過于直白和蹩腳。虛構的故事,沒有漫山遍野而漫不經心的狗尾草,來得那么搖曳生動。

狗尾草是普通的草、卑微的草,也是頑強的、溫暖的草。溝邊、崖畔、村口、門前,有一寸黃土的地方,至少有一株狗尾草。不給誰匯報,不等誰批準,自個順著地縫悄悄地攀爬。矮小、纖細,得不到熱心追捧,進不了大雅之堂,晃動著毛茸茸的小腦瓜,自娛自樂自生自滅。

一叢一片,再擁擠再團簇,也是柔弱的樣子。隨手扯一扯,滿滿的一大捧,清香四溢的花束。編兔子、編毛球、編草籃、編花環,不厭其煩地掐、折、彎、別、疊、扎,直到日頭西斜,直到奶奶喊吃晚飯,才離開院門口坐了很久的門檻。

奶奶不明白,一堆草有什么玩頭、什么意思,夠玩一晌午一整天。

奶奶不明白,一根玉米稈踩在腳底下,有什么好聽、什么樂趣,讓我在大太陽底下跑來跑去。

奶奶不明白,14寸的黑白電視機里,那些節目有什么看頭,值得我幾個小時伸著脖子看得入神。奶奶不知道《湯姆叔叔的小屋》是一部世界名著,只羨慕屏幕里的黑人老太太:“看人家的好身體,稀圓稀圓(肥碩)地。你干瘦干瘦地,要好好吃飯?!?/p>

奶奶明白的是這一點,叫我們好好吃飯。飯是干撈面,奶奶早都把面晾在案板上。湯汁是自家園子里的西紅柿和青辣椒,外帶兩爪現摘的花椒一塊爆炒的,酸、甜、辣、麻。坐在棗樹下的小馬扎上,吃著這樣的面條,看著天上的云朵,聽著樹上的蟬鳴。

由風自草,那個暑假,我是一株順風生長的小草,在老家的院子里、村子里,無人收無人管,過得格外逍遙和自由。

多年后,我是漂泊在異鄉的一根小草,努力在陌生且排異的土壤里,扎一點須根下去。倦怠和想家的時候,到戶外走一走,看一看那些仍然弱小仍然蓬勃的狗尾草。

它們的品種、樣貌、質地與家鄉的狗尾草并無二致,小小的身子在陽光中雨水中、晨霧中暮靄中親切著、可愛著。捏幾根在手背上輕撫,感受它一如既往的綿軟。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漂泊的孤雁,有成千上萬的人們背井離鄉涌向一二三線城市,如同渺小、細微、沉默的植物,想要給自己尋找更繁華的土地。

采一些狗尾草,插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好像自己離開得并不遙遠,好像一直把家鄉帶在身邊,有些許的寄托和寬慰。

回家成了抽空完成的偶然事件。走進那條門巷,走進那個小院。爺爺幫廚已經多年,奶奶獨自再無法張羅十幾口人的一頓家常飯。他們依照慣例,把炕桌上的碗碟都裝得滿滿當當。對于奶奶來說,看著孩子們海吃海喝,是最滿意和開心的事。碗碟一空是對她最好的回應。

奶奶做的飯,是奶奶的品牌和驕傲。村里來了駐隊干部,派公飯第一戶就是我們家。外婆第一次來村里會親家,吃了奶奶做的面條,才同意了我父母的婚事。爺爺的四弟,已經在他們家里吃過了飯,進了中窯,還是先跑到窯后掌看案板,你們后晌吃了啥。一邊說一邊自己下手,再吃上一老碗。村里誰家大人地里干活或者外出沒回來,孩子自然地跑進我家,喊一聲六奶奶,然后蹭一頓飯。

饃饃、米湯、面條,奶奶做的都是最基本的最樸素的飯。飯味好,是奶奶愛干凈、很大方、懂火候。

奶奶常年穿深藍色、黑色的中式罩衫,把發髻窩在一個黑色的發箍里。她不習慣在頭上頂手帕,倒是會在大夏天戴草帽。沒有纏過小腳,大腳走路蹚蹚地。身材高大,干農活做三餐看起來非常容易。

炕上的被子摞得整齊,柜子撣得一塵不染,灶火里的火棍煤鏟簸箕擺放地井井有條。面甕米甕水甕各司其職,菜蔬用四五遍的井水淘洗。在物質較匱乏的年代,舍得放油、舍得放料、舍得讓外人吃飽。大鍋蒸饃煮面,都是一氣呵成,饃饃虛軟、面條勁道,乃是村里一絕。

樹大分枝,上學的上班的都外出了,留在家里吃飯的人并不多。做得再豐盛,也無人來品嘗了;堆得滿滿的飯桌,讓人心里沉重。我能感覺到奶奶的失落。

離家時,奶奶站在院子門口,看著我們一步步走遠。暮色初降,晚風涼颼颼的?;仡^看了一眼,奶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心中一陣荒涼,人生的暮年最終只是剩下了自己和老巢。

剛參加工作時,單位靠近村子,很多時候我回家住。

天黑乎乎的,鬧鐘沒有響,奶奶早早醒了叫我起床。迷瞪著睜開眼一瞥,果真才五點多。太早了呀,我繼續睡上一會兒,然后在奶奶不停的催促聲中下炕、起身,騎著自行車去上班。

奶奶一輩子起得早,都是早上五點多。叫爺爺去上班、叫父親去上學、叫我去上班。她不識字,但是對文字、學識、公家事、工作有一種天然的敬重和謹慎。家里凡是有字跡的紙張、書本,她都會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等著我們自己看看有沒有用?!翱炱?,可不敢遲了”是她喊丈夫、兒子、孫子幾十年的口頭禪。

奶奶一輩子勤快,跟村里的女人一樣,年輕時套過驢推過石磨,種過地收過麥打過油菜籽。后來,也侍弄果園,拔草套袋卸果子。院里的菜園里,蘋果、梨樹、桃樹、梅子樹、棗樹靠著院墻圍了一圈,韭菜辣子洋芋茄子豆角黃瓜芹菜,尋常的菜蔬家里基本不缺。十幾個蜂箱,奶奶照管得很好。到了搖糖的時候,她戴上草帽改做的面罩,抽出來蜂屜,麻利而熟稔地刮蜂蜜。市面上昂貴的蜂蜜,在我們家里是隨便吃的、管飽吃的。

有一回,姐姐帶著奶奶去縣城的電影院看《紅高粱》?!岸际呛萘?!”奶奶說,“我們那個時候,哪個女人敢一個人騎毛驢?”奶奶對《紅高粱》的不滿意有一個重要原因,就在那晚上,家里跑了兩箱蜜蜂:有了新蜂王,老蜂王自己帶著一隊蜜蜂重起爐灶了。重打江山的老蜂王會變成野蜂,和人再親昵不得,很是可惜;也有可能找不到固定的居所,餓死在冬風里。奶奶認為,兩箱蜜蜂比一場電影重要多了。

爺爺年輕時話少,與凡人沒話。到了晚年,話匣子隨時打開著,尤其愛說奶奶,“你奶這人,膽小了一輩子。不敢這不敢那,膽大起來,誰也比不上?!笨粗覀兌颊J真聽,爺爺更有興致:“解放洛川城那一天,你奶和你老姑,兩個十幾歲的女子,走了七里路來尋我和你老姑夫。那是打仗哩,又不是戲耍,城壕里死人壓著死人。這兩人就不怕?哎喲,膽子大太太?!?/p>

奶奶聽著爺爺數落,不吭聲。等爺爺說完了,才說一聲:“怎么不怕?十幾天了,你們不回來,也不給家里捎一點消息,人操心得很?!?/p>

“我們在城里出不來么。男人家么,能有什么事?!睜敔斝χa充,“膽子大,就大過這么一回?!?/p>

一個年輕女人不畏炮火、不畏生死去打探消息,為了看望重要的人。人比什么都重要。奶奶這么認為,她是明理的、勇敢的,令人敬佩的。

一個人的秋天會來得那么早。眼神不濟、腿腳不濟、精力不濟。

當我悲傷奶奶離開我們了,母親戴上花鏡了,頭發全白了,看不見穿針、看不見給自己剪腳趾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晃著身子打盹,有些話要說好幾遍才能聽見,上樓梯要停兩歇……

日升月落,有人衰老,有人離開,連自己也有馬齒徒增一事無成的感慨。

一株狗尾草從春天活到秋天的意義是什么。一群草根,在廣袤的天地之間,生存的意義是什么。王侯將相公子皇孫,家財萬貫豐功偉業,如果這些都沒有擁有過,該慚愧不已嗎?該難過到死嗎?

奶奶終其一生,只是干活做飯相夫教子;母親退休后,比上班還忙碌,幾個孫子幾乎占據了她全部的時間。

她們都是樸素和真誠的人,是真心給我關愛和呵護的人!——我并沒有多少功名、人生并不輝煌,卻贏得了她們最無私的奉獻!

像草一樣弱小著、努力著,這就是生命自己的成長和價值。當我們開始上路,走穩走好這一路。路有固定的長度,無論快慢,終點是要一起匯合的。

想到這里,腳步就更加隨意,不時地停下來胡亂地拍照。拍一些在秋風里,不操心下刻不操心明天的狗尾草,生死枯榮都隨天意。

近處的山,如果不去爬,亦如未曾抵達過的遠方。陌生如許。

爬過了山,未必了解山。生活在人世,未必懂人世。半知半解,走馬觀花,在這山里和這人間,雖是匆匆過客,終究深深珍惜過,倒也無妨、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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