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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黑夜當明天

2020-11-19 02:06
海燕 2020年7期

雨連著下了十幾天,氣溫急遽降下來,夜里寫作須要披上一條毯子。我穿著大學一年級校隊的籃球服,許多年里,我一直把它當睡衣。純棉質地,尤其是它能讓我覺得自己還年輕。樓下花園里的蛐蛐在垂死鳴叫,房間里藏著兩只冥頑的蚊子,它們總在我進入寫作狀態之后爬到我的膝蓋上,喝足了血,然后藏到書架背后,等著來年繼續交配,繁衍后代。

大概到了凌晨兩點,我的寫作不得不停下來,倒不是時間的關系,只是在那些蟲鳴陷入沉寂,蚊子不再騷擾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心灰意冷。我突然覺得,弄這樣一堆文字有什么意義,就仿佛九月的雨澆滅了盛夏的熱情,涼透了。我站起來,遺忘在桌上的半杯咖啡已經像冬天的湖水一樣結了冰。窗戶開著一條縫,此時正有一絲冷風吹進來。對面樓上有幾個窗戶還亮著燈。誰家的嬰兒在哭,那哭聲像夜里跳上墻頭發春母貓的叫聲令人心驚膽戰。抱歉,這個比喻很不恰當,但是三更半夜孩子的哭泣確實嚇到我了,連肩上的毯子都掉在了地上。

兒子小舟已經睡熟了,我教他“臥如弓”他總是不能理解,這會兒正擺出一把弓的形狀,露出單薄的脊背和令人不由自主想親一口的小屁股。孩子是不怕冷的,愛踢被子。我給他掖好被角,酣睡中的他說著夢話,好像叫了一聲媽媽。

我想,黑夜過去就是明天,可明天的到來也許又會陰雨綿綿,這令人無比沮喪。

確實是這樣。我醒來時,雨還在下,我以為是陽臺的燈開著,結果天亮了,窗紗透著白光。這個夜晚太短了,我幾乎沒有覺察到已經睡了整整六個小時。八點鐘,小區里的廣播準時響起,跳廣場舞的大媽大爺躲進街對面居委會的門廳里。兒子貪睡,中秋放假好不容易睡個懶覺,我不忍心打擾他的美夢。他剛上一年級,還不能適應,當然他也無法明白背上書包在他今后人生中的重要意義,即使我告訴他,他也不懂。保姆劉姨還沒來。往日七點鐘我還懶在床上的時候,她已經做好了早餐。我把工資的一半花出去請了她,希望她能給我和兒子最好的照顧。我怕她會因為按月計費的死板機制而出工不出力,還特意想了一項激勵辦法。我告訴她,如果她能讓我和兒子滿意,每個月可以多付三百塊錢??墒沁@會兒,劉姨還是不見影子。我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今天有個詩會活動要參加,必須趕在九點鐘之前出門。電話那頭的劉姨慌了,連忙說著對不起。我說沒事的,時間來得及,慢慢來。

我承認我的言不由衷,如果真的可以慢慢來,就不會打這個唐突的電話了。她也有家人要照顧。去年她的孫子考上了西北師范大學,她和老伴就留在縣城里打零工,每月給孫子寄兩千塊錢的生活費。她老伴在縣一高當門衛,后來校方嫌她老伴年齡大,派到鍋爐房燒開水?,F在工作不好找,保安都要年輕人當,關鍵時刻能沖上去擺平事。

十五分鐘后,劉姨來了。她居住的出租屋距小區只有三站路,坐公交車很方便。劉姨穿著老伴的黃膠鞋,光著腳換上涼拖,地板上流了一攤水。劉姨一邊解釋遲到的原因,一邊手腳麻利地拿起抹布把水漬擦掉。我并不怪她,但她還是覺得給我添了麻煩而一再表示抱歉,說今天放假,又逢周末,以為我會晚起,所以遲來一點,也好給老伴和孫子準備晚上的團圓飯。

我說,你孫子回來了?我想找點她得意的話題。

劉姨說,回來了,學校那邊水澇。跑回來又得多花三百塊錢。

說這話的時候,我和劉姨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們都想到每個月付給她的那筆額外獎勵。我從一閃而過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內心的驚悸。劉姨說她得趕緊做飯,煲粥來不及了,她做荷包蛋。我說不用,做好小舟起床吃,我到外邊吃牛肉拉面。

我匆匆出了門,外邊的溫度比房間里低很多。早晨工人清掃過小區的道路,但還是有幾片早落的黃葉貼在濕漬漬的花崗巖路面上。愚蠢的蝸牛從草叢里爬出來,被車輪壓扁了,像黏在地上的口香糖。還有通體發紅的蚯蚓在蠕動,那是上等的蛋白質,據說在大年饉的時候,能救人的性命。有個無知的家伙,把車開得飛快,濺起一片水花。人們罵他的長輩,令他們憤怒的是小區保安是怎么允許他把車子開進來的,一堆孩子背著畫夾和樂器要去培訓班,差點就撞上了。

花園里的山楂果紅了一大片,銀杏樹的葉子開始變黃。我無心欣賞這些美景,我想小舟醒來見不到我會不會哭?現在的孩子真是嬌慣壞了。那天,我和劉姨說起教育孩子的話題,孫子是她的驕傲。她不想說的話其實我全知道。孫子十四歲那年,他爸媽去山里割麥,他爸開著三輪車,他媽坐在車廂的麥垛上,結果連人帶車從溝里翻了下去。后來孫子上高中,劉姨就和老伴進城陪讀,結果還算好,大學考上了。劉姨難言的是孫子的花銷到了令她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問我在蘭州上學生活費大概需要多少。我說差不多得一千五吧,早餐十塊,午餐晚餐各二十。劉姨哦了一聲。我覺得失言,生活費不光是吃飯的錢,我也曾上過大學。我說差不多得兩千吧,買衣服、社交也是一筆開支。劉姨問我社交是什么,我說就是交朋友。劉姨又哦了一聲,囁嚅道,交朋友也要花錢?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的初中同學薛等生,他正好和劉姨在同一個村。當年薛等生在班里個子最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上課總坐在第一排。那時候上學條件艱苦,城郊的孩子很多都住校。集體宿舍是那種建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土木結構的房子,到了冬天椽眼里吹進來的風像刀子一樣,三間大通鋪,住著十幾個男生。學校不允許用電褥子,也不準生火爐,原因是不安全,浪費電。老師叫住校生拿張塑料紙鋪在床板上,這樣可以隔潮。整個冬天,十幾個人只能靠著體溫抱團取暖??杉幢氵@樣的條件,薛等生也是住不起的。他家離學校至少有五公里,他小小的個子騎著一輛笨重的二八自行車,每天要折返四趟。薛等生個子太矮了,腳跨過橫梁踩在踏板上,車座即使降到最低屁股也無法擱上去。我現在一看到小區里的小孩子玩健步機,就能想起薛等生。別看他人小,卻能把車子騎得飛快,他是用身體的全部重量壓著自行車跑。除此之外,讓我記住的是他寫的鋼筆字,完全和他的人不一樣,大而舒朗,很陽光。光看字,你根本無法想象那是出自一米五的薛等生同學之手。

初中畢業后,薛等生就消失了。有一次,劉姨說,薛等生去了新疆當兵,轉業后留在市上的單位專職給領導開車,還買了房子,日子過得不錯。劉姨經常在菜市場遇見薛等生的母親,薛等生的兩個兒子最小的都上了幼兒園。我感到驚訝,所有的謊言都有一個美妙的開頭,劉姨口中的薛等生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我立刻想到那也許是出自于一個母親的虛偽。一米五的個子怎么可能參軍入伍?我沒有告訴劉姨真相,生活需要留白,要有足夠的空間去想象美好。我的內心是希望薛等生長高的,我一直在祝福著他,但事實遠不止這樣。

一年前差不多就是現在這個季節,我曾遇到過薛等生。我忘記了那天的很多事,但與薛等生見面的場景卻像被釘子釘進了記憶里。

也是這樣濕漉漉的天氣,雨下得凄苦無比,柏油路面上雨水橫流,我打著一把墨綠格子折疊傘走出小區,站在新植的鵝掌木下。一輛破舊的仿佛隨時可能散架的出租車停下來,空氣里飄來一股汽油味兒。我趕時間,拽開車門,甩掉雨傘上的水珠坐進去。車內很暖和,開著空調,司機問去哪,我說文化館。他說你去文化館干什么,我說參加活動。他問什么活動。我有點不耐煩了,嘴里打哈哈說詩歌朗誦會。要知道我不喜歡和陌生人一見面就嘮個沒完沒了,而他的熱情顯然超出了一個出租車司機的正常范圍,倒像個盤問戶口的派出所民警。

司機說,真好,你們還能寫詩。我說,我不會寫,只是去湊個熱鬧。他說,你在哪個單位?我說,文化館。他又問,當館長了?我沒有回答。

一路上,我們都冷冷地坐著。眼看就要到目的地了,司機說,你真的不寫詩了嗎?我說,年輕時寫過,可后來發現我天生就不是個詩人。司機實在忍不住我的冷漠,問,你還認識我嗎?

我意識到自己的傲慢,扭頭去看他。那張臉很熟悉,二十年了幾乎沒怎么變化。五官的分布以鼻子為中心聚攏,像一個捏皺的包子皮。他挺挺地坐著,身體矮小,我感覺比他要高出一個頭。我說,你是等生。他說,你終于認出來了。那會兒我竟然想到向他要電話號碼,我很想和他坐下來喝兩杯,好好聊聊。薛等生從操作臺下抽出一張名片說,我記得當年你喜歡寫詩,我們都抄你的詩,班主任對你格外器重。

是嗎?我內心的虛榮像蟲子一樣蠕動起來。薛等生握著方向盤,淡淡地說,信不信我現在都能背出你的詩:去流浪,為什么又要去憂傷。城市的夜在咖啡杯里溶解。你的陋檐,正是你詩人般的心弦。

我記不起曾經寫過這樣的句子。薛等生說:背去家的方向,我只有一步一步去流浪,把我馬奶酒的生活寫在馬頭琴上。

這句倒有點印象。當年我到市上讀書,覺得自己要去流浪,只能將心中的困惑用詩來表達。薛等生感慨地說,你說你去流浪可是你沒有,最后流浪的卻是我們,我去上海、北京、銀川、深圳,走了很多地方,混不下去的時候就想起你寫的這兩句詩。它像黑夜里的星星,讓我看到光明。

我深受感動,真的,我從沒想過少年時寫下的幾行可憐巴巴的文字能幫助到別人。我安慰他說,你看我們現在誰也沒有去流浪,不是都回到了出發的地方嗎?薛等生靦腆地笑笑,從方向盤上摘下一只烏雞爪子似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停下車。

我明白他的意思,盡管回到了出發的地方,但我們早已不是當初的少年。我拿手機掃碼付給他打車費。薛等生不要,說老同學一場愿意載我一程。我說你要養家糊口。那一刻,我情愿這段路再長一些,我們說說話,我多付給他一點錢。

從那兒之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我們用微信保持聯系,聊當年的事,卻總沒有機會一起坐坐。小小的縣城,哪輛出租車里才有薛等生?我們的擦肩竟是這般容易又不容易。

路邊那排鵝掌木死了。今年三月份,一場罕見的倒春寒把嬌貴的南方樹凍成禿禿的枝杈。城市建設者又換了一批更粗的喬木,主干上的支架還沒來得及拆走。我站在死去的那棵樹的位置上,傘還是以前打過的墨綠格子折疊傘。最近縣城里投放了一批藍色的電動出租車來代替淘汰落后的汽油車,兩邊的司機搶生意,為此還發生過幾次大規模的上訪。我對老式的汽油車情有獨鐘,新式出租車的司機經常不征詢乘客的意見強行拼客。有人質疑,他們還罵罵咧咧,而且憑空要價,明明有計價器,卻從來不用。你問他為什么,回答永遠都是:就這個價,坐不坐?

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一個不到二十多歲的胖胖的小伙子。路上的車很少,我盯著前方車輛的尾燈,紅色的光在水霧中彌散開來。車載廣播放著國內新聞,前幾天世界男籃錦標賽在廣州開賽,中國隊輸給了人口只有三千萬的小國波蘭而慘遭淘汰,遭來一片罵聲。在從事寫作之前,我也曾是個打籃球的好手,年齡漸漸大了,玩不動了,改玩文字??墒?,寫作比籃球運動還要費勁,有時候它叫人身心俱疲,有種絕望的感覺。

我和年輕的司機幾乎沒有說話。

廣播里又在播報某地發生豬瘟疫情的消息,市場上豬肉成了緊俏貨,一頭豬能賣出一頭牛犢的價錢。我不由得想起劉姨說起的村里事。外地女婿來給老岳父拜年,裝在車廂里的一條豬腿被檢查站的工作人員查獲了。那時已到了正月二十三的燎疳夜,大約聚集了三十多位戴大蓋帽的執法者,他們合力將長著黑毛的豬腿從車上拖出來,準備澆上汽油燒掉。外地女婿是個本分的老實人,他或許感到無力挽回局面,便想著拼死一搏。他告訴眾人,等他打完電話再燒豬肉不遲。為首的主任問,你打給誰?外地女婿說,我老家的鄰居正在你們這里當縣長,他說出名字把大伙兒嚇了一跳。后來縣長的電話沒打通,大伙兒懸著的心放下了。接著他們開始了節日般的狂歡,無比興奮地點燃豬腿送瘟求福,而那時候,他們卻發現為首的主任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電話也關機了。

我的思緒跑遠了,必須趕緊把它拽回來。橋下是個很大的壩子,河水被藍色的橡膠氣囊堵起來,做成了人工風景。天晴的時候看起來還不錯,岸邊的垂柳倒映在水里,濕地中經常有黑鷺、鴛鴦、野鴨子棲息出沒,政府投資搭建了一圈木質游廊,很適合縣城里的人晚飯之后散步消遣??墒堑搅擞昙?,河道里一片泥湯,像巨大的澇池,全然沒了風景。

出租車駛過,眼前一片開闊,飛檐斗拱的仿古館舍坐落在壩子邊上。我下了出租車,走進文化館。一股疾風吹來,墨綠格子傘像張開的船帆將我帶向歧途。一不小心踩到了青石徑下一簇黃色的小雛菊,雨滴掉下來,打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助手站在大廳門口,單位組織的詩歌朗誦會,每年一屆,我曾經是發起人。會場里音響調試完畢,射燈投下一片光明,穿紅色晚禮服的主持人開始介紹嘉賓。滿場的人都在等著我,他們不完全是搞文學的圈內人,還有許多社區的居民,陪著孩子來的。對于這樣的活動,我早已麻木。我寫不出詩了,我甚至對文學的意義都產生了懷疑。能讓我感動的,只是當年寫詩的那種美好的感覺,像一匹白馬,悠閑地啃食青草。

有一個11歲的女孩兒叫李若男,第一個出場,她朗誦的是王海桑的《你是我流浪過的一個地方》。說實話,從專業角度講,她朗誦得并不怎么樣,但她青澀的模樣令人垂憐,眼神怯怯的,總像是期待別人的認可。我說,你好若男姑娘,你能告訴我為什么來參加這次詩歌朗誦會嗎?你是這里年齡最小的選手。李若男想了想說,我媽媽說人生不能沒有詩。我說,這個回答很棒,其實這首詩很不適合你這個年紀去朗誦,你寫詩嗎?李若男握著話筒笑了笑說,寫。我說,如果明年還來這里參加比賽,朗誦你寫的詩好嗎?李若男把頭偏過去,往窗戶邊看,好似在征詢家長的意見。

那會兒,外邊雨停了,天空很明亮。我心頭一顫,窗戶下那雙眼睛一點沒變,人比黃花瘦,她有一頭馬鬃般的長發。

她叫赫娟,我突然想起她曾送給我一雙手織的毛線手套。她依然熱衷詩歌,而李若男再也不用繼承母親古怪的姓氏而遭人白眼了。

記憶像一把折疊傘陡然撐開。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了,把生活中的苦難也當成生命固有的形態去澆灌。赫娟是全班女生里面唯一的住校生,她家更遠,在鄉下的塬上。也許她今后所有的不幸都肇始于父親傳承給她的這個古怪的姓氏。起初,我們拿她的名字開玩笑,念成各種滑稽的音調。而她靜靜坐在那里,頭都不敢抬一下。她是因為害怕,她在瑟瑟發抖,從鄉下的村學來縣城讀書,一個舉目無親的女孩子最需要得到別人的關愛,而我們這群無頭無腦的男生給予她的卻是致命的傷害,僅僅是因為她有著一個自己無法選擇的姓氏。

然而這只是個開始,只是我們對弱者的試探性進攻。如果此時面對挑釁,她能勇敢地站起來奮力反擊,恐怕又會是另外一種結果。然而,她沒有,只能招來更多得寸進尺的欺辱。后來,關于她的名字突然不被大伙兒熱衷了,原因是我們發現一個美國電影明星的名字里也有個“赫”字,叫奧黛麗?赫本。很快,我們的注意力又轉移到她丑陋的衣著上,開學第一天她穿著一件寬大的大紅色翻領西裝(其實是她姑姑的新婚嫁衣),杏黃色的褲子看起來很舊了,褲腿上滿是黑色的污漬。據我們當時的判斷,那是小孩子拉在上面的屎。一群男生再次對她進行冷嘲熱諷,說她還不如回家抱娃收雞蛋?!氨奘针u蛋”這句話當時在校園中很流行,學生們喜歡烏鴉學舌,任何一個新穎古怪的說辭很快就會風靡全校。而且,她的衣服從來不換,這就更加堅定了我們的判斷,周末回家,她肯定是去抱她的小弟弟去了。時間很快就到了期末,那時候我在班里像一只驕傲的小公雞,每天寫詩打籃球,從來不曾理解苦難者的苦難,我以為生活本該就是這般美好。讓我沾沾自喜的是我的成績,自從第一次期末考試取得第一名,之后我幾乎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優勢直到畢業。學生時代考試成績可以美化一個人的外表,讓人變得強大,有種保護作用,可以免除許多外在的騷擾,就像烏龜的硬殼,豹子的花皮。反之則反。

赫娟的成績很差,七門功課五門不及格,受到老師的責罰,成了眾矢之的。我們對這個姓氏古怪著裝邋遢成績又差的鄉下女生毫無同情之心,隨意拿她開玩笑,從不避諱。直到有一天,從她身上我們驚訝地看到了變化。她脫掉那件很不合身的女式大褂,穿上一件緊身的高領毛衣,兩個乳房渾圓而堅挺。頭發也洗干凈了,披在肩上,讓我們年輕的心蠢蠢欲動。而這時候的赫娟已然褪去新娘子般的羞澀,整日嘻嘻哈哈,與男生們打情罵俏,她甚至喜歡男孩子的惹逗。她想引起人們的注意。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生與她推搡,故意把手放到她的胸脯上,她像一只受了刺激的蟲子,將身體彎曲起來。而她還在笑,嬌媚多情,我從她的臉上沒有看到任何慍怒之色。

那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看見性騷擾。當時的我心慌意亂,對她僅有的一點憐憫蕩然無存。我確信在那一刻,我對她的感覺只有厭惡。我想,她是一個與我無關的人。

那年的中秋節,赫娟送給我一雙黑白套色的毛線手套。她做事很隱蔽,用十六開的大書把手套夾在里面,塞進我的桌框。還手寫了一張紙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感覺受到了奇恥大辱。我將那雙她織了兩個禮拜的手套重新塞回她的書包,做得人不知鬼不覺,我害怕走漏一點風聲都會叫我顏面掃地。我不想與她有任何瓜葛。從此,我們形同陌路人,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我依然寫詩打籃球,我的成績依然很好。只是我經??匆娝蛭彝秮硪煌裘髅牡难垌?,波光蕩漾,滿含期許。那時候的她已經出落得款款動人,她有一頭馬鬃般的長發。

后來的赫娟怎么樣了呢?她完全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妖嬈,再也無心學習了。如果說還有什么堅持的,那便是詩。她曾經在校廣播站發表了一首詩,結果被我們發現是抄襲了汪國真的作品。她對此渾然不知道羞臊。她周圍的男人逐漸多了起來,開始是高年級的學長,后來就是一些胳膊上紋著青龍白虎的社會青年。初中畢業后她在縣城的飯館里當服務員,情人一個接一個,她在他們之間流浪,弄得滿城風雨。大家都知道,她不是一個正經的女人。因此她的婚姻充滿了變數。大約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她已經離了兩次婚,最后是一位掌勺的庖廚接納了她,赫娟為他生下一個女兒。正如薛等生告訴我的,她不缺錢,也不缺男人,缺的只有詩。當年我們把那些日子當黑夜,現在回頭去想,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也竟然是那些仰望星空的時刻,即使后來我們去流浪,為人夫為人婦,被生活撞擊得頭破血流,即使我們還要經歷一個又一個無比漆黑的黎明。

我好像被人解開了穴道,有一股暖流在胸中流淌,是詩嗎?

我有種想哭的感覺。

我接著說道,自己寫的詩再不好也是黑夜里的一顆星子。

李若男得到母親的贊許使勁兒點點頭說,謝謝你,叔叔。

我說,加油吧,孩子,你一定能夠成為不錯的詩人。

朗誦還在繼續,弦歌聲聲中我的思緒再次離開現場。我給薛等生發了微信,告訴他,活動上見到了赫娟,想聊聊詩歌,問他是否有時間一起坐坐。一刻鐘后那邊回了消息:她也來了!好久不見。我以為他同意了我的請求,可是很快我又收到了第二條消息,是一條公眾號的網絡鏈接,打開來,是薛等生不久前發表的一首詩:

我們把黑夜當明天,我們把剁碎的魚頭當日子。想流浪的扎根故鄉,兄弟,我不想喝咖啡,只想喝酒。我不想娶妻,只想找個情人。這么多年了,不是我虛度歲月,是歲月虛度了我。我走遍北半球和南半球,如今一車為伴。我見識過三千張不同顏色的臉,房子滿載也許只能一人。請原諒我生來不被待見,可是,我有詩。遠方的停車位,近處的菜市場,看起來像兩條赤身裸體的魚。聽到了嗎,他們,一個在說謊,一個在歌唱。

后附:請兄臺指教。

我立即回復他:好詩!其實我知道,薛等生已經拒絕了我。這時候,劉姨的電話打了進來,我便趁機溜出去,透透氣。

劉姨說,小舟醒來鬧著要找我,一會兒又要找他媽媽,飯也不吃。我說,我們的活動馬上結束,中午就帶他去姥姥家。劉姨支吾著,我問她還有什么事。劉姨說早晨是她一時疏忽,耽擱了我的時間,真是對不起。晚上如果小舟媽回來,她包一頓羊肉餃子吧,好久都沒有在一起吃飯了。還有,她在手機上看,這段時間的陰雨過去了,明天天氣很好,中午她把窗戶的玻璃擦一下,希望帶給我好心情。

這些話她肯定想了一上午,現在說出來,她的心情也輕松了。

我說,窗戶擦干凈了,晚上看月亮就更清楚了,只是不知道今晚天上會不會有月亮。

劉姨說,會有的,而且一定是一個圓圓的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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