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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感及自我的反對
——關于育邦詩集《伐桐》

2020-11-19 02:30
海燕 2020年5期
關鍵詞:博爾赫斯詩集組詩

迄今為止,我讀過育邦的大部分詩歌,在他的作品里——無論早期還是近期——一直都有一個不變的內核:對命運的感知和思考。讓人感動的是,這種感知和思考并不是基于他對自身遭際的興嘆,而是立足于“人類”這個單數的集體。作為一個孜孜不倦的閱讀者和寫作者,傾心于藝術與自然的育邦并不沉溺于“龐大固?!笔降闹R享樂。早在寫于2002年的詩歌《夜有多深……》中,他就清晰地描摹出了自己的形象:坐在窗前看到的/是自己一成不變的面容/數年來,一樣的模糊,一樣的猶豫不決。正是這個看似猶豫不決,其實一成不變的“深陷在黑暗的核心之中”的詩人,說出了“未來是錯誤的”(《我曾是一名人類》)這個絕望而又振聾發聵的預言。

在他剛剛出版的詩集《伐桐》中,這種沉痛的思考與強烈的命運感,仍是最能打動讀者的部分?!拔覀冇幸蛔孛芑▓@/長滿了命運各異的玫瑰”(《盧舍那大佛》)。在閱讀這部詩集的過程中,我不止一次想起西默斯·希尼的言說:“詩歌也許真的是一項失落的事業”。是的,詩歌不屬于那些沾沾自喜的人,不屬于那些坐擁世俗王國的成功者,和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政治明星。對于人類命運的冥思和對于時代之刃的切膚之感,使育邦的詩歌面目從一開始就顯得與眾不同。

但詩歌之所以是詩歌而不是檄文和政論,必然因其特殊的內部構成和語言機制。在避開淺陋的抒情和小情小調之后,育邦靠著思考的延展來推動他的詩句前行。而基于他對存在與真理、時代與人生的認知,他使用了一種相互對立的句式來表達他的思考與感受。這一方面源于內心的猶疑與矛盾,另一方面來自他深重思考之后貫串著痛苦的結論。比如,在詩集的開篇之作《中年》中,他說:我有別于我自己。這句詩既反映了詩人對自己的不滿,在另一個角度上又是對詩歌內外的自我身份的確認,其中包含了對于世俗生活中的自我的否定——“我與世界的媾和/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從前的我”??梢韵胍?,在他的內心深處,“從前的我”必定是純粹的、充滿了理想與朝氣的,而“現在的我”則走向了內心的反面。然而,詩人并未一味消沉下去,哪怕已被虛無感和中年的疲憊所統治,他仍然為一片樹葉、一只鴿子(那些美好與充滿希望的事物)而流淚,正如夕陽雖已衰老,但卻擁有了更為廣大的寂靜。我覺得這首詩奠定了這本詩集的整體氣質。

讓我感興趣的是,育邦的這種“矛盾對立”的詩歌寫作法,正好對應了康德關于純粹理性批判的一個重要概念,即“二律背反”。這也使育邦對于他在詩中所關注的事物的思考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這樣的例子俯拾皆是。

灰塵堆積,風暴降臨

——《夜巡》

客居己鄉者

——《己亥年,致湖山諸賢》

從暮色中發現最后的光芒

從塵埃中獲取廣袤的原野

——《無題》

我們從那個男孩的死亡中誕生

——《無題》

廢墟上開滿了邪惡的花

手捧污穢的水,我們供奉著雪

——《鄰座的孩子》

他污穢不堪,滿嘴污泥

腳踩一片清澈的湖水

——《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絢爛的嚴冬

——《假面舞會》

與康德的認識相一致:既然這種無處不在的沖突與自相矛盾是必然存在的,那么其解決方法也必然最終歸結到道德層面上來。是以,在育邦的詩歌中,對于道德的關注與吁求也幾乎無處不在——

欲望信仰者

在繁縟的歷史限制下

潰敗于道德之軸

——《迷樓》

在我看來,育邦是一個理性或道德的悲觀主義者。正像他在一首題為《挽歌》的詩中所寫:“鮮花一直在撒謊/樹木則保持沉默”。而“挽歌”這個詞,也是進入育邦的詩歌世界的一把鑰匙?!懊恳惶?,都有一個哀傷的黃昏/每一生,都有一個死去的童年”(《無題》);“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他提著一桶水/是的,他要澆滅我”(《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這樣憂傷而刻骨的詩句像霧一樣籠罩在他的許多詩歌中,使我們的歡快受到限制。

但我們不能就此認為育邦會深陷在灰色的泥淖之中哀矜悲嘆,在《擬古》中,育邦說:“給予失敗者以永恒的獎賞”。其中的清泠與達觀讓聞者心喜;而對世俗生活中“失敗者”的重新命名,則體現了他迥異常俗的價值觀。

在這本詩集中,我們可以看出育邦詩歌同時具有兩個相反相成的源頭,并追認他的部分先驅。一個是自《詩經》以降,到《古詩十九首》,陶淵明,再到唐朝詩人李白、杜甫、王維,中國詩歌中最天才的部分;另一個則是外國現代詩歌中似乎更為注重精神品質的幾位:拉金、曼德爾斯塔姆、博爾赫斯、米沃什等。我們看到,漫游詩和與友人的酬唱之作,在詩集中占了相當的篇幅,集中收錄于“青花瓷片”和“鮮花木梯”兩輯中。臨流賦詩,憑軒懷人,思接千古,心游萬仞,大塊之美與友情之醇,作為幫助詩人超脫于瑣碎、庸俗的日常生存的最佳手段,在育邦這里表現得十分充分。每年,育邦都會抽出時間邀集友人一起投身于山川曠野,尋訪歷史遺跡,憑吊往圣先賢,暢敘幽情,交流詩藝。他在安徽和縣如方山中購屋,以“忘筌山居”名之,吸引不少詩人前往盤桓偕游。與他的古典情懷相對,他對歐美現代派大師的海量閱讀,則又使他與古代詩人判然有別。當代生活對于人的精神的侵蝕,當代社會文明的淪陷、道德的失范、自由的禁錮,無不使他的詩歌具有一種質疑和抵抗的態勢?,F代性的苦悶,超驗主義的局限,也在他的詩歌中投射出一種無力感。因此,隱喻在育邦的詩中得到大量運用:天鵝絨被褥、朝菌和蟪蛄、流亡的鴿子、赤裸天使、最后的晚餐……這使他的詩被賦予了一種悲壯郁勃的意味。

也因此,育邦的詩歌時常給人以莊嚴之感。他不允許自己的詩句因為廉價的快樂和平庸的抒情而變得漂浮,或奢靡。在相當一部分詩歌里,我們還能感受到一種宗教般的氣息。顯而易見的是,雖然在他的詩歌中可以看到“木匠的兒子”(耶穌)、倉央嘉措等宗教符號,育邦卻并非某一特定宗教的信徒:“我在散步時/經常碰到上帝,有時他是佛陀”(《薄伽梵說》)。他更為關注的乃是詩歌及藝術精神,并對之懷有一種宗教般神圣的情感。在某個角度上,我更愿意稱他為一個“自然之子”。他寄情于山水,鐘情于草木,與他的朋友、詩人津渡一樣接受“大自然的教育”。在他的詩中,從山川,江河,溪流,湖泊,森林,到每一棵梧桐、烏桕、樸樹、楓楊,乃至細小到近乎無名的植物:青葙、腎蕨、槲寄生……都煥發出蓬勃的生機。

在育邦的詩歌節奏最為輕快的時候,他是一名浪跡山林的游吟詩人。每到周末,他都驅車進山,在院子里蒔花弄菜,在湖山間流連徜徉;即便平時困居于市,也每天在他的江邊寓所瞭望浩淼江水,用手機拍下江水映照下的晚霞和躍出水面的江豚。他不僅是一個荷爾德林式的精神上的還鄉者,還時常暢想自己就是一個伐木丁丁的勞作者,或漂泊歸來的游子與俠士:“我背負木劍/從世界的另一邊/乘船歸來/車軸河里落滿了我的光陰/在海的那邊/靠近星辰居住的小鎮/是我的故鄉”(《返鄉》)。甚至,“萎縮成一座小小的島嶼”,痛飲“無常的潮汐和海水般的月光”(《島嶼》)。

詩集的最后一輯“七月之光”,收錄了育邦的長詩和組詩代表作,如《七月》《輞川詩草》《薄伽梵說》和《特隆世界詩選》。我相信,育邦是中國真正對博爾赫斯深有研究的人之一,對博爾赫斯的理解已經深深地楔入他對文學的認知之中。這一點,不僅體現在他的小說寫作中,也體現在他的詩歌寫作上。組詩《特隆世界詩選》既可看作是他對一個并不存在的世界的肯定,也可看作是他與博爾赫斯開的一個玩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對博氏的虛構進行的詼諧認同。

在這個組詩的題記中,育邦煞有介事地說:阿根廷人博爾赫斯和卡薩雷斯在20世紀中期通過秘密文獻發現了特隆世界,并撰寫了《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忒蒂烏斯》,通過深入研究,我發現特隆世界也有一些詩歌,姑且抄錄之,時為2010年8月至12月。不了解的人也許會上育邦的當,以為他真的在博爾赫斯和卡薩雷斯的研究基礎上發現了什么特隆世界的詩歌,加以整理昭示天下。同樣的花招也用在了組詩《薄伽梵說》中,在后者的題記中,育邦杜撰了詩歌的來源:以下詩歌均出自《薄伽梵歌·遺逸部分》,原為梵語。依據印度Bhandarkar東方研究所1947年版譯出。這組詩的第二首,是育邦的詩歌中我最為喜愛的篇什之一:

想念我

我就進入你的存在

你在廚房里修行

就會抵達星星

然后返回

你的判斷是多余的

對于河流或石頭也是如此

玫瑰的灰燼、蘿卜的憂傷

還在那里

開放吧,不問為什么

長詩《七月》是我近年來讀到的優秀之作。在這首詩里,育邦調動了自己的全部經驗和思想,刻畫了一個居于“七月王國”的詩人形象,那就是詩人的自畫像,并揭示了自我的歸途——

你不曾輕易承諾大地

重力的廢墟并未傾圮

你飛翔,如河流

流入大海

無論是在精神意義還是肉體意義上,育邦所關注的人類誕生與消亡的命運,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生長與剝離,通過他對萬物的深情凝視和體認完成了自己——每一個詩人都仿佛是居住在樹上的男爵: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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