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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義覺迷錄》看雍正帝的民族思想

2020-11-29 12:11
創造 2020年2期
關鍵詞:大義民族思想

(云南大學 歷史與檔案學院,云南 昆明,650000)

《大義覺迷錄》是雍正帝在處理曾靜、張熙的文字獄案時的產物。滿清政權自入關后,經順治、康熙兩朝數十年的治理,其統治已經得到鞏固,但民眾對于清王朝正統性的認識還不統一,以呂留良等人為代表的漢族知識分子,仍然固守“夷夏之防”的傳統民族思想。雍正六年(1728年),受到呂留良著作影響的湖南儒生曾靜,遣其徒張熙投書鼓動川陜總督岳鐘琪反叛清王朝,聲稱“華夷之分大于君臣之倫”,并列舉雍正帝十大罪狀和雍正繼位以來的各種災異現象,指出岳鐘琪作為岳飛二十一世孫且受到雍正猜疑,繼而鼓動岳鐘琪起兵推翻滿清。岳鐘琪將此事上報朝廷,雍正帝馬上逮捕、審訊曾靜,查出呂留良是幕后主使后,雍正帝一方面以“謀大逆”罪嚴懲呂留良家族,另一方面于雍正七年(1729年) 親自發動了以華夷之辯、君臣之義為主題的大辯論。經過辯論,雍正帝將案件所涉及的材料和案犯供詞等合成一部書,名為《大義覺迷錄》,并在結尾附上了曾靜認罪悔過后所著的《歸仁說》。雍正帝將曾靜、張熙二人無罪釋放,并讓他們到各地宣傳自己的歸仁思想。

《大義覺迷錄》是雍正帝公開為自己政權的合法性和清朝的正統性進行辯解、從而加強對全國思想統治的重要工具,因此比較集中地體現了雍正帝的民族思想。關于這一點學術界已有一些重要的研究成果,①但多偏向對清朝文字獄的討論。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著重分析書中所體現雍正帝的民族思想,并對其局限性進行簡要論述。

一、“華夷一家”的大一統觀念

雍正帝在《大義覺迷錄》中大力駁斥了漢族知識分子“夷夏之防”的固有思想,表現出了“華夷一家”的民族觀。雍正帝認為:“蓋從來華夷之說,乃在晉宋六朝偏安之時,彼此地丑德齊,莫能相尚……今逆賊等于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之時而妄判中外,謬生忿戾,豈非逆天悖理,無父無君,蜂蟻不若之異類乎?”[1]5-6他認為清朝已經實現了遠超前代的大一統局面,不能再以“此疆彼界”來劃分華夷。

雍正帝在訊問曾靜時說:“九州四海之廣,中華處百分之一,其東西南朔,同在天覆地載之中者,即是一理一氣,豈中華與夷狄有兩個天地乎?”[2]178雍正帝在這里駁斥了曾靜等人“中華之外,四面皆是夷狄,與中土稍近者,尚有分毫人氣,轉遠轉與禽獸無異”的觀點,轉而強調了“天下一家,萬物一源”的理論,認為無論中華還是夷狄,都生在同一個天地之中,都是被天地所孕育、涵養,“圣人之所謂萬物育者,人即在萬物之內,不知夷狄在所育之中乎,抑不在所育之中乎?”因此中華和夷狄都有接受圣人教化的能力,“是圣人尚欲感格豚魚,豈以遠與中國,而云禽獸無異乎”。[2]179可見雍正帝欲通過辯駁傳統的“華夷之分”思想來論證他的大一統觀點。

在此基礎上,雍正帝提出“夷”只代表地域,批判了對于“夷”的文化歧視。他認為:“在逆賊等之意,徒謂本朝以滿洲之君,入為中國之主……不知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盵2]4他一方面承認滿洲是“夷”,“且夷狄之名,本朝所不諱”;[2]85另一方面又極力淡化“夷”的文化概念,而著重強調其單純的地域屬性,“然則‘夷’之字樣,不過方域之名”,[2]696同時駁斥了曾靜等人以衣冠分別華夷的做法,“至若衣冠文物之語,最為謬妄,蓋衣冠之制度,自古隨地異宜,隨時異制,不能強而同之,亦各就其服習便安者用之耳,其于人之賢否,政治之得失,毫無關涉也”,[2]211從而進一步說明清朝的大一統對華夷界限的消弭,“夫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則所以蒙撫綏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更殊視?……海隅日出之鄉,普天率土之眾,莫不知大一統之在我朝”。[2]3

伴隨民族大一統的政治觀念,雍正帝還提出以“誠”對待各民族的觀點:“自古圣人感人之道,惟有一誠,若存籠絡防范之見,即非誠也。我以不誠待之,人亦以不誠應之,此一定之情理?!盵2]256在頒行《大義覺迷錄》之前,雍正帝就曾主張尊重各地、各民族的風俗習慣,“蓋天下之人,有不必強同者。五方風氣不齊,習尚因之有異,如滿洲長于騎射,漢人長于文章,西北之人果決有余,東南之人穎慧較勝,非惟不必強同,實可以相濟為理者也。至若言語嗜好,服食起居,從俗從宜,各得其適”,[3]1101可以說是一種有極強包容性的民族和地域觀念。

此外,他也批評了明代君主防范夷狄的做法,“然終明之世,屢受蒙古之侵擾,費數萬萬之生民膏血,中國為之疲敝……是以明代之君,先有猜疑百姓之心,而不能視為一體,又何以得心悅誠服之效!先有畏懼蒙古之意,而不能視為一家,又何以成中外一統之規!”由此雍正帝認為,歷代君主之所以防民防邊,皆是因為“不能使中外一統,而自作此疆彼界之見耳”。[2]255-256他的這種看法,應當說是較為切中要害的,相比前代修筑長城以防御邊患、嚴格固守“夷夏大防”的傳統思想,不得不說是一種進步,也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締造提供了實踐的可能性。

雍正帝還認為,“華夷”的概念是隨著歷史發展而變化的,“且自古中國一統之世,幅員不能廣遠,其中有不向化者,則斥之為夷狄。如三代以上之有苗、荊楚、狁,即今湖南、湖北、山西之地也。在今日而目為夷狄可乎?”[2]9-10這種認識相比于前代可以說是具有一定進步意義的。在此基礎上,雍正帝進一步提出自己的大一統思想:“自我朝入主中土,君臨天下,并蒙古極邊諸部落,俱歸版圖,是中國之疆土開拓廣遠,乃中國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華夷中外之分論哉!”[2]10在雍正帝看來,在清朝遠超前代的大一統局面下,再強分華夷疆界是一種不合時宜亦沒有道理的觀念。他的這種“華夷一家”的民族大一統觀念,有其積極的歷史意義,有利于中國作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發展。

二、以文化論華夷的正統觀

在“華夷一家”的民族大一統觀念基礎上,雍正帝進一步提出不應以地域或民族來作為評判君主的標準,而應當以“德”作為評判君主正統性的準則,“蓋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為天下君……蓋德足以君天下,則天錫佑之,以為天下君,未聞不以德為感孚,而第擇其為何地之人而輔之之理……未聞億兆之歸心,有不論德而但擇地之理……惟有德者乃能順天,天之所與,又豈因何地之人而有所區別乎?”[2]1-2

隨后,雍正帝舉出許多事例來進一步論證他的觀點,他引用《尚書》中的“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以及孔子的“故大德者必受命”作為論據,并認為“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于圣德乎”,進一步推論出“若以戎狄而言,則孔子周游,不當至楚應昭王之聘。而秦穆之霸西戎,孔子刪定之時,不應以其誓列于周書之后矣”,[2]4-5以漢族知識分子心目中傳統的圣人入手,從根本上否定了以地域、民族評判君主的做法。

在確立了以“德”作為評判君主的標準后,雍正帝評判明代氣數已盡,“明代自嘉靖以后,君臣失德,盜賊四起,生民涂炭,疆圉靡寧”,而“明之天下喪于流賊之手”,清朝取代明朝是“驅逐流寇,應天順人,而得天下”的,并宣揚了清朝的一系列“德政”,“本朝定鼎以來,掃除群寇,寰宇安,政教興修,文明日盛,萬民樂業,中外恬熙,黃童白叟,一生不見兵革,今日之天地清寧,萬姓沾恩,超越明代者,三尺之童亦皆洞曉,而尚可謂之昏暗乎?”由此得出結論:“是我朝有造于中國者大矣,至矣!”[2]6-7,13-14雍正帝以清朝的功績說明了清朝有“德”,從而肯定了清朝統治的合法性和正統性。

此外,雍正帝還為中國歷史上其他的少數民族政權進行了辯護。例如他對元朝就給予了一定的肯定,“歷代從來,如有元之混一區宇,有國百年,幅員極廣,其政治規模頗多美德,而后世稱述者寥寥。其時之名臣學士,著作頌揚,紀當時之休美者,載在史冊,亦復燦然具備,而后人則故為貶詞,概謂無人物之可紀,無事功之足錄,此特懷挾私心識見卑鄙之人,不欲歸美于外來之君,欲貶抑淹沒之耳”[2]16-17,可以說對元朝進行了較漢族知識分子更為客觀公正的評價,并且批判了漢族知識分子對“外夷”的文化歧視。他認為這種文化歧視事實上對國家的發展有害無益,“倘故為貶抑淹沒,略其善而不傳,誣其惡而妄載,將使中國之君以為既生中國,自享令名,不必修德行仁,以臻隆之治。而外國入承大統之君,以為縱能夙夜勵精,勤求治理,究無望于載籍之褒揚,而為善之心,因而自怠。則內地蒼生,其苦無有底止矣。其為人心世道之害,可勝言哉”,只有對“外來之君”給予客觀公正的評價,才能夠對政治建設有所裨益,“于外國入承大統之君,其善惡尤當秉公書錄,細大不遺。庶俾中國之君見之,以為外國之主且明哲仁愛如此,自必生奮勵之心,而外國之君見是非之不爽,信直道之常存,亦必愈勇于為善,而深戒為惡,此文藝之功,有補于治道者,當何如也”。[2]17-19雍正帝以少數民族帝王的視角來看待對君主的評價準則,認為應以德行和功業而非地域或種族來評價少數民族君主,這番見識應當說是較前代更為高明。

雍正帝以“德”評判華夷的思想,事實上是一種以文化而非地域區分華夷政權的正統觀,他在《大義覺迷錄》中也多次借用韓愈“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也,則中國之”的思想,強調以文化論華夷的觀念,認為在清朝多民族大一統的局面下,邊疆少數民族已經具備了一定的文化禮儀和道德觀念,“至于今日蒙古四十八旗,喀爾喀等,尊君親上,慎守法度,盜賊不興,命案罕見,無奸偽盜詐之習,有熙寧靜之風,此安得以禽獸目之乎”,[2]80-81不應當再以“夷狄”對待。而清朝“自入中國,已八十余年。敷猷布教,禮樂昌明,政事文學之盛,燦然備舉”,[2]81更是早已成為華夏的代表,絕非“異類禽獸”。對于曾靜所引孔子“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的思想,雍正帝認為“是夷狄之有君,即為圣賢之流,諸夏之亡,君即為禽獸之類。寧在地之內外哉”,[2]81-82對孔子之言進行了新的解讀,進一步駁斥了以地域、種族強分華夷的傳統觀念。

三、雍正帝民族思想的局限性

盡管雍正帝在《大義覺迷錄》中表現出的民族思想,既有多民族大一統的包容性,又有以文化論華夷的進步性。但作為一位封建帝王,雍正帝的民族思想仍然有很大的局限性,在許多認識上仍存在著不合理之處,這需要我們今天予以客觀對待。

首先,雍正帝雖然提倡大一統局面下的“華夷一家”,不應對“夷”抱有文化歧視,但他自己仍然對除滿蒙之外的其他少數民族用了許多貶低、歧視之語,比如他在駁斥曾靜“夷狄異類,詈如禽獸”時就說:“若僻處深山曠野之夷狄番苗,不識綱維,不知禮法,蠢然漠然,或可加之以禽獸無異之名”。[2]80這樣的話事實上仍然是對少數民族的文化歧視。此外,雍正帝也時常表現出自己高人一等的民族優越感,“我滿洲人等,純一篤實,忠孝廉節之行,豈不勝于漢人之文藝、蒙古之經典?”[3]由此可見,雍正帝的“華夷一家”思想是建立在滿洲作為統治核心、滿蒙優于其他少數民族的基礎上,有其前提和局限。

其次,雍正帝為了論證清朝有“德”,過分宣揚清朝的功業和對百姓的恩惠,卻對清朝入關前后的一系列弊政避而不談。他一方面強調清朝是以無與倫比的德行而得天下的,“本朝之得天下,非徒事兵力也……夫以十萬之眾,而服十五省之天下,豈人力所能強哉?實道德感孚,為皇天眷顧,民心率從,天與人歸”,另一方面又極力夸大清朝的功績和“仁義”,不談清朝入關前后的一系列過失,“若夫本朝,自關外創業以來,存仁義之心,行仁義之政,即古昔之賢君令主,亦罕能與我朝倫比”。[2]81-83雍正帝不承認女真曾接受明朝統治的歷史事實,而是宣揚“至于我朝之于明,則鄰國耳”,反而是明太祖“即元之子民也,以綱常倫紀言之,豈能逃篡竊之罪”,[2]12以貶低明朝的正統性來洗脫清朝的“篡竊”之名??梢?,雍正帝也將《大義覺迷錄》作為一種政治宣傳,極力美化、粉飾清朝的統治。

最后,雍正帝的民族思想歸根結底,是以君臣倫理作為核心的。無論是“華夷一家”的民族大一統觀念,還是以文化論華夷的正統觀,都是為“君臣大義”而服務。雍正帝在《大義覺迷錄》 中,從頭至尾都在不斷強調忠君的倫理道德,并將其作為“五倫之首”,“天下有無君之人,而尚可謂之人乎?人而懷無君之心,而尚不謂之禽獸乎?盡人倫則謂人,滅天理則謂禽獸,非可因華夷而區別人禽也。且天命之以為君,而乃懷逆天之意,焉有不遭天之誅殛者乎?”[2]21-22雍正帝在訊問曾靜時說:“夫君臣、父子皆生民之大倫,父雖不慈其子,子不可不順其親;君即不撫其民,民不可不戴其后。所謂撫我則后,虐我則仇者,在人君以此自警則可耳,若良民必不忍存是心,唯奸民乃是以借其口?!盵2]254可見他以父子比喻君臣,無非還是要求民眾無條件地服從君主,順之則為良民,逆之則為奸民,從而大肆批判呂留良等明末清初的漢族知識分子,“此等奸民,不知君臣之大義,不識天命之眷懷,徒自取誅戮,為萬古之罪人而已”,[2]21由此也就找到了發動文字獄以統一思想的借口。

雍正帝認為,曾靜不過是受呂留良蠱惑,“夫呂留良生于浙省人文之鄉,讀書學問,初非曾靜山野窮僻,冥頑無知者比”,且“曾靜只譏及于朕躬,而呂留良則上誣圣祖皇考之圣德;曾靜之謗訕,由于誤聽流言,而呂留良則自出胸臆,造作妖妄”,因此呂留良才是罪魁禍首,“是呂留良之罪大惡極,誠有較曾靜更為倍甚者也”,[2]445-446因此對已死的呂留良等人開棺戮尸,并對其家族進行嚴懲,同時將《大義覺迷錄》“通行頒布天下各府、州、縣、遠鄉僻壤,俾讀書士子及鄉曲小民共知之,并令各貯一冊于學宮之中,使將來后學新進之士,人人觀覽知悉。倘有未見此書,未聞朕旨者,經朕隨時察出,定將該省學政及該縣教官從重治罪”。[2]25通過這種方式,雍正帝將“君臣之倫大于華夷之分”的忠君倫理向全國廣為宣傳,并進一步加強了思想專制。

綜上所述,《大義覺迷錄》作為雍正帝處理文字獄案的產物,集中反映了雍正帝“華夷一家”的民族大一統觀念,以及以文化而非地域或種族論華夷、以“德”評判少數民族政權的正統觀。相比前代固守“夷夏之防”的傳統思想具有一定進步性,對中國作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締造和發展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從根本上說,雍正帝的民族思想是以君臣倫理作為基礎的,雍正帝在提倡“華夷一家”的同時仍然無法消除對其他民族的文化歧視以及自身的民族優越感,并借此極力粉飾、美化清朝的統治,《大義覺迷錄》也終究成為雍正帝借以發動文字獄、實行思想專制并鞏固清朝統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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